我們大多讀過那首著名的《就義詩》：“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這首詩的作者，就是夏明翰。

眾所周知，湖南衡陽的夏家，是中國革命史上犧牲最慘烈的家庭之一。夏明翰、夏明衡、夏明震和夏明霹兄妹四人，于1928年3月前后，陸續(xù)遇難，大哥剛剛28歲，小弟年僅19歲。

由于他們實在年輕，“后來人”問題，便格外令人關注。

據(jù)記載，夏家兄弟均無留下男兒。這樣的結果，不免讓人感嘆唏噓、遺憾萬分。

但是，在烈士去世70年之后，事情有了轉機。夏家兒孫，驟然問世。

只是，他們的姓氏，已經(jīng)蛻變了。

紅巾麗人

秀發(fā)如云、肌膚似雪、明眸皓齒、亭亭玉立。16歲的她，實在是一位驚鴻翩翩的美少女。可轉眼間，就變成了一位風風火火、打打殺殺的女戰(zhàn)士，頭裹紅頭巾、手執(zhí)大片刀，帶領一眾人馬，雷厲風行地抄沒浮財、開倉濟貧。

1928年2月4日，工農(nóng)革命軍攻戰(zhàn)郴縣，她身手矯捷，悍然爬上城門，點起一把大火。烈火熊熊中，城樓訇然坍塌。

曾志，女，1911年4月生于湖南省宜章縣一個殷實的書香門第。1926年秋，她從衡陽省立第三女子師范學校畢業(yè)后，考入衡陽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旋即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先后擔任衡陽地委組織部干事、郴縣縣委秘書長。

在此期間，曾志與夏明震結為夫妻。

夏明震，男，1907年2月生，湖南省衡陽縣人，系夏明翰之弟。他于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曾參與領導湘南起義、組建中國工農(nóng)革命軍獨立第七師，先后擔任中共湘南區(qū)委組織部長、衡陽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教務長、郴州特委書記、中共郴縣縣委書記。

但是，新婚不久，大禍臨頭。

那一天，曾志永遠記得——1928年3月21日上午。由于國共兩黨關系破裂，一群暴徒突然襲擊郴縣縣委。曾志僥幸逃脫，馬上向附近的朱德、陳毅部隊搬兵求救。平定暴亂的第二天，曾志找到了丈夫遺體。夏明震仰面朝天、怒目圓睜、雙拳緊攥，身上被刺十余刀。

其實，就在夏明震遇害的前一天，其兄夏明翰已在武漢就義。弟弟夏明霹和姐姐夏明衡的犧牲時間，分別為22天前和3個月后。

葬埋亡夫之后，曾志跟隨朱德、陳毅隊伍，走向井岡山。

路途漫長，且戰(zhàn)且行。曾志與蔡協(xié)民相隨相知，成為伴侶。

蔡協(xié)民，1901年7月生于湖南省華容縣，幼年就讀私塾；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6年秋，組織3000余人的農(nóng)民義勇隊，配合北伐軍作戰(zhàn)；1928年1月，任工農(nóng)革命軍第一師政治部主任。

贈娃

井岡山上，蔡協(xié)民先后擔任紅30團、32團和31團黨代表，而曾志因為身懷六甲，暫時留在后方，協(xié)助建造紅軍醫(yī)院。

1928年11月7日，曾志誕下一個兒子。由于難產(chǎn)，丈夫蔡協(xié)民日夜守護在身旁。此時，正值國民黨軍隊瘋狂圍剿，部隊時時轉戰(zhàn)。曾志奶水不足，孩子每每啼哭。一位石姓副連長，當?shù)厝耍掀女a(chǎn)子后夭折，很想有個孩子。正好老婆的嫂子剛生了孩子，乳汁正旺，可以一道喂養(yǎng)。曾志只得捧出剛出生26天的孩子，無奈贈送。

產(chǎn)后40天，曾志被任命為紅軍后方總醫(yī)院總支部書記。

戰(zhàn)爭愈加慘烈。1929年3月，紅軍醫(yī)院被攻破，130多名傷員來不及轉移，全部被槍殺在小溪邊。曾志再次僥幸逃脫，成為唯一幸存者。

不久，石副連長和妻子也不幸遇害。孩子，被轉送到石妻的娘家。

從井岡山撤離之后，曾志和蔡協(xié)民來到福建一帶，從事地下工作。

1934年4月，由于叛徒出賣，蔡協(xié)民遭逮捕，不久壯烈犧牲。

此后，曾志又與陶鑄結為夫妻，并前往延安。1941年，生下女兒陶斯亮。

石姓之子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曾志先后擔任廣州電業(yè)局局長、廣州市委書記。雖然官居高位，政務忙碌，但此時，尋找兒子成為一個母親最大的心愿。

1951年，經(jīng)過多方努力，曾志終于找到已經(jīng)23歲的兒子石來發(fā)。石來發(fā)從小跟著外婆，以討飯為生。外婆的雙眼，早已哭瞎。現(xiàn)在，分到土地，生活好轉，剛剛娶妻。

母子見面，相視無言。

母親端莊優(yōu)雅、風姿綽約、精神干練，是一位高級干部，而兒子呢？土頭土腦、黑黑瘦瘦、目不識丁。曾志愧疚如剜，勸他留在廣州，白天到工廠做工，晚上去夜校讀書。

兒子并不羨慕城市的光鮮。他說外婆瞎眼了，要養(yǎng)老送終，還有妻子和稻田。母親長長嘆息，只得送他返程。

1952年，國家民政部門開始統(tǒng)一登記烈士名錄。石來發(fā)以蔡協(xié)民后代的身份，成為烈士遺屬。

蔡家之后

母子再次見面，是1964年11月。

“四清”運動中，身為生產(chǎn)隊記賬員的石來發(fā)，被查出5角錢的經(jīng)濟問題，因而受到嚴厲審查。萬般苦惱中，前往廣州，尋找母親避難。

此時的母親，已是中共廣東省委常委、書記處候補書記，而她的丈夫陶鑄，更是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

其實，這些年，石來發(fā)早已悔恨萬分。若是當年聽從母親、留在廣州，哪有今天的苦難？這次，他主動懇請，希望落戶。

但是，曾志卻拒絕了兒子。

什么原因？

難以定論！

1967年，當?shù)匾晃获v軍政委偶然得知石來發(fā)的身世，大為驚喜：“你不姓石，你是革命家蔡協(xié)民的后代！”于是，堅持讓戶籍部門為他改名換姓，取名蔡石紅。兩個兒子石金龍和石草龍，也分別更名為蔡接班、蔡接光。

這一番操作，居然幫助石來發(fā)厘清了身世。很快，蔡家派人前來認親，他也前往蔡協(xié)民的原籍——湖南省華容縣三峰鄉(xiāng)甫安村，拜見蔡家族長，正式進入蔡家祖譜。而他的大兒子石金龍，也以蔡接班的身份留在蔡家讀書。

只是，由于石氏父子俱已成人，社會形象更是根深蒂固，所以對外交往仍是原來姓名。

不久，陶鑄倒臺、曾志落難，石來發(fā)一家受到牽連，被補劃為現(xiàn)行反革命。他經(jīng)常被人揪斗，游街示眾、鞭打棍捶，兩個兒子也被勒令退學。

一塊被遺落的石頭，默默地承受著狂風暴雨的鞭笞。

夜半重逢

1985年9月底，石來發(fā)父子直接向北京拍發(fā)電報。由于不清楚具體地址，收件人信息只寫“中組部轉曾志”。

“文革”以來，石來發(fā)與母親的聯(lián)系全部中斷。1977年12月，曾志出任中組部副部長，協(xié)助胡耀邦平反冤假錯案，事務繁巨。而后，她又把精力投入到青年干部培養(yǎng)和中顧委工作。

幾天后，曾志復電，約定10月20日見面。

石來發(fā)的大兒子石金龍，永遠記得雙方見面時的情景。

那一年，石金龍已經(jīng)34歲，是井岡山墾殖場的一名赤腳放映員，農(nóng)民戶口，生活困窘。雖然他知道北京城內有一位奶奶，卻從未謀面。

火車到達北京時，已是深夜。

奶奶住在海淀區(qū)萬壽路的一棟大樓里。

凌晨3點，曾志仍然枯坐客廳，癡癡等待。一盞孤燈，一頭白發(fā)，一團沉默，一臉滄桑。

石家父子三人，站在中廳，呆呆無語，像幾塊石頭。

石來發(fā)怯怯地走上前，拉住曾志的手，顫抖著說：“阿媽，我以為見不到你了。”

曾志慢慢地說：“我們，不是又團圓了嗎？”

兒子年近六十，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佝僂身腰，似乎比母親還要蒼老。

也許雙方都已衰老，歷經(jīng)磨難、看穿生死，此時竟然都沒有流淚，只是默默相顧，恍若夢中。

曾志又把兩個孫子喚到身邊，細細地看著、摸著。是啊，孫子也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

房間準備好了，住在家里。床上擁擠，就睡地板。

那些天，曾志特別興奮，每天陪他們說話、吃飯、逛北京。

這次進京，父子三人還有一個最大心愿，就是解決商品糧戶口。那個年代，農(nóng)村和城鎮(zhèn)戶口，實在是天壤之別。雖然困難重重，但縣里的實權人物，還是可以辦理。自己是革命家兼烈士的后代，從小被迫分離，受盡了世間磨難。而且，母親又是剛剛卸任的中央組織部副部長。這樣的出身、這樣的條件，辦理城鎮(zhèn)戶口，不僅合情合理，而且完全合法啊。但是，憨厚的石家父子，居然說不出口。

11月7日，是石來發(fā)58歲生日。內疚的母親，擺設了一桌豐盛的家宴，第一次為兒子慶生。石金龍看著奶奶心情不錯，便壯起膽子，說出了父子的心愿和請求。

飯桌氣氛，霎時冷清。

曾志愣怔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后指著桌面說：“金龍啊，你看咱們今天吃的飯菜，不都是農(nóng)民種的嗎？你們在農(nóng)村有土地，有房子，何必要轉商品糧呢？”而后，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石家父子，面面相覷，欲哭無淚。他們是多么的無奈啊。面對古怪的老太太，老天啊，只能怪自己命苦！

我愛你們

但是，古怪的老太太，自有施愛的方式。

曾志經(jīng)常打電話聯(lián)系孩子們，希望見面。她規(guī)定，兒孫們來到北京，堅決不能去賓館，必須住在家里。

石金龍的兒子石玉承，在曾志的建議下，改名蔡軍。從名字中可見，曾志希望曾孫當兵從戎。果然，蔡軍18歲之后，參軍入伍，還入選了組建中的駐港部隊。

還有石金龍的女兒，本來在當?shù)厣蠈W，但曾志執(zhí)意邀請其到北京讀書。學費住宿，她全部負責。畢業(yè)之后，在長城飯店工作。

1997年7月1日，香港正式回歸祖國。曾志打電話給石金龍：“你看電視了嗎？”“看了。”“看到（蔡）軍兒的部隊了嗎？”“沒有啊。”

“那你看什么電視啊？”曾志嗔怪。“怎么啦，奶奶？”石金龍驚問。“你知道這是什么部隊嗎？”“知道啊，駐香港部隊。”

“你、你、你真是石頭。這支部隊的前身，就是井岡山的紅31團，你爺爺就是這個團的黨代表啊。現(xiàn)在，軍兒在里面，我們家又有一個小紅軍了。好啊、好啊，哈哈哈……”

夏氏之根

其實，這些年，在女兒陶斯亮的心底，始終盤桓著一個謎團。

哥哥石來發(fā)的生父到底是誰？

作為一個細膩的知識女性，她從夏明震的忌日和石來發(fā)的生日之間，早就讀出了疑惑。

1998年6月中旬的一天，陶斯亮終于下定決心、探問究竟：“媽媽，您一定要回答我一個問題，這很重要！”

“什么事情？”母親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此時，曾志早已身患絕癥，經(jīng)過12次化療，體重只有37公斤，枯瘦如柴，奄奄一息。

“您要如實告訴我，哥哥是不是夏明震的兒子？”“怎么啦？”曾志一頓，似乎有些意外。

“爸爸有我，蔡協(xié)民有春華，可是夏家?guī)缀鯘M門抄斬，都那么年輕，沒有來得及留下后代。‘殺了夏明翰，自有后來人’只是烈士的豪言壯語，可如果哥哥真是夏家的后代，那對于在中國革命史上犧牲最慘重的家庭來說，該是多大的安慰啊！”

曾志閉上眼睛，沉默良久，而后徐徐地說：“石來發(fā)長得就跟夏明震一個樣子！”

“那您為什么不早說呢？”

……

曾志骨灰下葬百日，陶斯亮再上井岡山。石氏父子聚集后，陶斯亮嚴肅地對石來發(fā)說：“哥，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訴你。你要做好思想準備。”石來發(fā)驚詫：“什么事？”“你的血脈問題。”聽著陶斯亮的緩緩敘述，石來發(fā)一家人逐漸石化，變成一片石林。

整整70年過去了，一切原來如此。

1998年10月1日，石來發(fā)父子來到位于郴州市的夏明震墓前，跪拜先人，認祖歸宗。

夏家子孫，后繼有人！

石與夏

2001年2月，夏明震兒子石來發(fā)因病去世。

現(xiàn)在，作為夏明震孫子的石金龍，身份實在尷尬啊。

從小生長在井岡山的石家，石家對自己有著天高地厚的養(yǎng)育之恩，而且作為姓名的石金龍三個字，早已寫入石氏家譜；1967年，自己重新被認定為蔡家血脈，戶籍和身份證名字，均已改為蔡接班，且又進入蔡氏家譜；而現(xiàn)在，最終卻是夏家人。自從正式認祖之后，夏氏家譜也要補修，族長屢屢提示自己確定新的名字。

當下的公安戶籍身份，嚴密而精準，每人只允許持有一個合法信息。

怎么辦呢？真是一個大難題！這一切，都是歷史造成的，也都是歷史。

于是，石家兩代人經(jīng)過反復商議，最后形成決議：過往一切，尊重歷史，不再更改；新添人口，重起爐灶，另立姓氏。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及公安部《關于執(zhí)行戶口登記條例的初步意見》等相關規(guī)定：“公民享有姓名權，有權決定、使用和依照規(guī)定改變自己的姓名。”在此，“姓”是指原有的法定姓氏，而新創(chuàng)姓氏，則沒有提及。

現(xiàn)在，這個新問題出現(xiàn)了。為此，石金龍，不，蔡接班，不，夏明震孫子戶籍所在地——井岡山市羅浮派出所的干警們頗為犯難。他們曾多次開會研究并向上請示，最后，批準了他們的換姓申請。

于是，中國姓氏名錄中，誕生了一個最年輕的成員：石夏。

2005年8月，石金龍的孫女出生。這個小女嬰，便成為這個創(chuàng)新姓氏的第一個載入戶籍的“開山之祖”：石夏欣！

的確，石姓，本是一個多源流姓氏，來自姬、子、嬴、李及少數(shù)民族；夏姓，原是中國最古老姓氏之一，濫觴于大禹后裔。

石夏，這個由兩姓組合的復姓，不僅為中華姓氏名錄增添了新成員，更記載了近百年來一段鮮為人知卻又感天動地的中國故事。

歷史，必將銘記這個中國故事！

歷史，必將呵護這個最新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