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是魯迅精神世界的基石
魯迅在景云里寓所書房中。《良友》畫報主編梁得所攝
阿Q 豐子愷作
“諸君的所以來邀我,大約是因為我曾經(jīng)做過幾篇小說,是文學家,要從我這里聽文學。其實我并不是的,并不懂什么,我先正經(jīng)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1927年4月8日,魯迅應廣州黃埔軍校之邀講《革命時代的文學》,開場白如是說。
這并不是魯迅自謙。1902年,魯迅畢業(yè)于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功課是以開礦為主,造鐵路為輔,期限三年畢業(yè)。周作人在《魯迅與中學知識》一文中確認,學礦物是魯迅的專業(yè),到南京附近的煤礦,下礦洞學習。魯迅在南京求學時,恰逢西方博物學勃興,赫胥黎的天演論、達爾文的進化論在中國影響深遠。魯迅的知識體系是生物學和醫(yī)學。礦物、動物、植物,帶著現(xiàn)代科學的曙光,進入魯迅的精神世界。可以這樣說,博物是魯迅精神世界的基石。假如魯迅沒有成為文學家,恐怕會是愛寫科普文章的生物學教員。
魯迅先生在《科學史教篇》一文中,特別注重對“本根”“根源”的探尋。凡事追根究底、探索本源,是魯迅科學思維的特點,從博物學獲得“研索自然”“冥契萬有”的體驗。同時,他又具有傳統(tǒng)文人的情趣和情懷。
1909年夏,魯迅從日本留學歸來。先后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和紹興中學教書。在紹興中學,他教博物學和生理學課程。在杭州和紹興教書之余,魯迅用了大量的時間四處采集植物、制作標本,并根據(jù)德國恩格勒的分類法,對植物進行嚴格的分類、定名,魯迅博物館至今保存著魯迅指導學生制作的植物標本。穿過歲月的煙云,在西湖采集的木槿和馬蓼定格了一段時光,這些標本失去了自然的生命,但因為與魯迅有關(guān),賦予了另一種生命。干枯的花朵,清晰的葉脈,儲存著科學精神,對抗著時間的洗禮,趨于永恒。
魯迅告別百草園的草木,從故鄉(xiāng)出發(fā),到日本留學歸來,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有了西方科學的素養(yǎng),關(guān)照周遭的一切,再承接傳統(tǒng)文人的審美趣味,萌發(fā)出新文學家的神思。這種靈會,使得魯迅筆下的植物、動物,有了別樣的意蘊。
只有梅花是知己。魯迅珍藏著一枚印章,是他的叔父周芹侯篆刻的。這枚印章,不圓不方,天然形狀,文字排列也頗得文人意趣。魯迅對花木的持續(xù)熱愛,是終生的。他收集《梅花喜神譜》《竹譜詳錄》,抄寫嵇含的《南方草木狀》,品賞《北平箋譜》中的花鳥,案頭擺著日本人森本東閣的《蟲類畫譜》。這些藏書是魯迅愛好植物、動物的體現(xiàn),這些藏書堆積成小山,也構(gòu)建了他的精神世界。
魯迅還具有迥異于傳統(tǒng)文人的興趣與愛好。
就在紹興會館“補樹書屋”居住的那段時間,孤獨的魯迅逮了一只壁虎,當作寵物來養(yǎng)。據(jù)章衣萍《窗下隨筆》載,魯迅告訴章衣萍,壁虎確無毒,有毒是人們冤枉它的。章衣萍把這話轉(zhuǎn)述給孫伏園,孫伏園說:“魯迅豈但替壁虎辯護而已,他住在紹興會館的時候,并且養(yǎng)過壁虎的。據(jù)說,將壁虎養(yǎng)在一個小盒里,天天拿東西去喂。”
每天魯迅從教育部下班,抖落一身的疲倦,打開小盒,看看壁虎。做好飯后,不忘投入小盒之中。壁虎吃飽之后,閃亮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低頭探望的魯迅先生,似乎在感謝。這幽暗的小動物,成為另類的主人的寵愛,成為人間奇異的一景。養(yǎng)壁虎的魯迅讓人感到他的憤世嫉俗,他的如黑夜一般無垠的孤獨,那個小盒中的壁虎,伴著魯迅在一燈如豆的窗前抄寫古碑帖。
很快,魯迅的孤獨有了一個火山噴發(fā)一般的出口。新文化運動席卷神州,魯迅在《新青年》開始了鐵屋里的吶喊。
魯迅偏愛的動物,也是另類的。慣于長夜過春時,他對晝伏夜出的貓頭鷹青眼有加。貓頭鷹慣常被視為不祥的象征,但在西方是智慧的代名詞。對于魯迅來說,以雜文劃破濃郁的黑暗,發(fā)出獨立而清醒的聲音,這是啟蒙。在雜文集《墳》中,魯迅將自己的畫作“貓頭鷹”置于《墳》的扉頁上。沈尹默回憶說,有人給魯迅起綽號就叫“貓頭鷹”。
《野草》中有一首擬古打油詩《我的失戀》,詩中“愛人”的四樣贈品皆是精美的愛情信物: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玫瑰花,而“我”的回贈卻俗不可耐:貓頭鷹、冰糖葫蘆、發(fā)汗藥、赤練蛇。回贈的這四種,的確是魯迅喜歡的東西。
養(yǎng)壁虎,喜歡貓頭鷹與蛇,這些在時人看來有點怪異而另類的動物,其實是魯迅的精神符號。具有了西方博物學的素養(yǎng),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與所處的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尊重個體,崇尚個性,保護弱小,萬物平等……魯迅在他的作品中,賦予植物文學色彩和內(nèi)涵,借助動物傳達自己的個性和趣味。
“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周遭的萬物,也都和我有關(guān),都令人感受到生存和生命。如果讓我挑一種,作為魯迅精神世界的符號,我選擇項圣謨《大樹風號圖》。圖繪古樹一株,參天獨立于空曠的原野之上,一老者拄杖遙望遠山。作者自詩曰:“風嘯大樹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隨時旦暮,不堪回首望菰蒲。”
魯迅將這首題詩書寫贈與南寧博物館和楊霽云(《集外集》的編輯),項圣謨的這幅畫與題詩,道出了魯迅的心聲,是他精神世界的寫照:生命頑強,獨立蒼茫,錚錚風骨,屹立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