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1年第8期 | 杜陽林:長江邊城的人文記憶(節(jié)選)
滾滾長江,波伏浪涌,在廣袤的中國大地千年奔流,為傍水而建的邊城小鎮(zhèn),留下了璀璨的人文記憶。
一
“滄海桑田”,昔日的大片陸地皆為洪澤,水天茫茫,混沌難分。7000萬年前,地殼“燕山運動”,以奇思妙想碰撞出瑰麗山川,四川宜賓脫離水域環(huán)境,成為一朵俏麗的“出水芙蓉”,形成了舊州壩、南岸壩、沙坪壩等隔江錯列的地形。山環(huán)水繞的宜賓青山壯麗,玉帶相纏,如同一顆潤澤的珍珠,從此在川南大地閃耀生輝。
生命因水而興,世界上所有的人類文明發(fā)祥地,都離不開江河。翻開悠悠華夏史,大江連綿的兩岸,留下了祖先休養(yǎng)生息的印跡,饋贈了一處肥美富庶的魚米之鄉(xiāng)。宜賓,這座長江流經(jīng)的第一城,江心常有歡唱的漁歌,岸畔時有拉纖的號子,祖先用滾燙的熱情,在長江沿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宜賓境內水系甚為發(fā)達,以長江、金沙江、岷江為代表的“三江”,還有盤繞的大小江河,為這里帶來了富足的水資源。毫不夸張地說,宜賓的文化根脈,應和著大江大河的脈搏,每一次的有力跳動,都是在浩大時空下的抬足跋涉。
“巨海一邊靜,長江萬里清”。長江自雪山之巔奔騰而來,翻卷金沙江之險,裹挾岷江之威,以一瀉千里之勢,沖出峽谷屏障,穿越高山峻嶺,奔騰咆哮,九曲回環(huán)地匯聚宜賓。“君住長江頭”的亙古詩詞在這里傳唱不休,因江而生的故事,源遠流長,猶如一匹閃閃發(fā)光的錦緞,鋪展動人的傳奇,融入了這座城市的記憶。
宜賓素有“西南半壁古戎州”的美稱。秦時,在宜賓市境設置了第一個縣級行政機構僰道縣,從此跨越兩千多年的悠遠時空,宜賓兒女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代代流傳。它雖地處內陸,從不閉目塞聽:雄踞巴蜀,勢控滇黔;懷擁金岷,浪催吳楚。宜賓的地理位置如同樞紐,是四川出入云貴高原的通道,是出海以達東南亞的門戶,也是自川南通往川西、川中、川東的走廊。
古往今來,宜賓慣常持有開放包容的特性,中原先進的文化與技術隨著人員和經(jīng)濟的交流,沿著古代南方絲綢之路傳入宜賓,在與僰文化的融合中,產(chǎn)生了獨具特色的“長江文化”和濃郁的民族風情。蘇轍到了宜賓十分感慨:“江流日益深,民語漸已變。岸闊山盡平,連峰遠非漢。”江帆遠影、碼頭會館、民族融合、道佛合一等等繁榮的人文,在這方舞臺上熙熙攘攘,你方唱罷我登場。
有人說,宜賓是一座以竹和長江淬煉美學的城市,宋人楊萬里寫新竹:“東風弄巧補殘山,一夜吹添玉樹竿。”倘若他來到宜賓的蜀南竹海,想必也會被這里漫山遍野蓬勃生長的竹所驚絕。“一夜吹添”,千株萬竿搖曳春風,翠色如滴醉了心魂。宜賓的竹海,又因電影《臥虎藏龍》在此取景拍攝而聞名天下,120平方公里,極目之處,盡皆竹浪。北宋文人黃庭堅一句“壯哉,竹波萬里”道出了蜀南竹海的氣魄和雄渾。
宜賓屬于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溫和多雨,熱量光照適宜,四季分明無長霜期,適合竹子生長。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竹乃“四君子之一”,寄托著文人雅士對審美人格境界的向往,有著深厚的民族文化精神背景,讓多竹的宜賓,內里也有著堅韌而謙遜的風骨。
滿目翠色,叢叢修竹,是宜賓這方水土的新客也是故交,是初見也是知己。竹的風骨和氣度,圍裹與孕養(yǎng),賦予了宜賓人對于時間秩序和生活意義以及獨到的體會和感悟。竹與人,水與城,早已與人們的生命融為一體,清風吹拂,竹葉顫動,仿佛吟誦一段動人的故事,即便是飄飛的細雨,也會打濕歷史的紙張,浸染川南山水的人文記憶,日月流轉,依然暗香盈人,歷久彌新。
宜賓山水的豪邁,翠竹的忠直,塑造了宜賓人兼容并包的精神內涵。無論橫截哪個歷史的斷面,都會看到清晰而深刻的“宜賓烙印”。尤其是抗戰(zhàn)時期,“客從遠方來”,宜賓無私地張開懷抱,迎納同胞,在中華抗戰(zhàn)史上,寫下了文化抗戰(zhàn)的一頁頁悲壯、溫暖。讓昔日的人文記憶,不僅存在于史冊書籍,還飄散于鄉(xiāng)土民間。
從李莊到江安,長江串起了人們的足跡,無數(shù)散落于過往的熱烈與繽紛、淡然和從容,成為江中浪花,瞬息生,剎那滅,卻一再上演不朽的動人故事,在時光的淘洗下仍然栩栩如生。
二
李莊位于長江的起點處,人們沿著長江聚居成鎮(zhèn)。它的得名簡單樸實,緣于鎮(zhèn)上一處天然大石柱樁,便由石柱取為鎮(zhèn)名。但它常被人們用來與周莊作比,“東有周莊,西有李莊”。它與周莊的面容有些相似,傍水而建的古鎮(zhèn),青色石板鋪就的小巷,嵌入錯落有致的木質閣樓,連接成一部歷史悠久的民居風情史。但它又迥然相異于周莊“江南春雨杏花,水鄉(xiāng)小橋人家”的婉約風姿,它的秀麗與古典,從古至今就藏著一分慷慨的激越。
日升月落,江濤拍岸,李莊人日夜守著長江,勞作生息,江河與人之間,既相守相依又彼此征服。強壯的漢子,從江里捕魚撈蝦,拉纖行船,在渾厚的勞動號子中,李莊從乳白的晨曦中醒來,竹葉搖曳,炊煙升騰。
中國的古鎮(zhèn)不計其數(shù),各有其美,能將古鎮(zhèn)文化與抗戰(zhàn)文化融為一體的,唯有李莊。它在民族危急關頭做出鄭重選擇,像是一次偶然的相助。但世上哪有“純粹的偶然”呢?每一個想法背后,都藏著朝朝暮暮積淀下來的地域文化選擇。
20世紀30年代末,國破山河在,硝煙彌漫,槍炮如雷,李莊迎來了當時中國頂尖的一批知識分子。這批中國學界精英的到來,讓原本沉靜祥和的李莊頓時熱鬧起來,它的名字從此也漸被世界認知。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正是這言簡意賅的十六字電文,改變了李莊的命運,也改變了中國文化的走向。
在1940年金秋之前,國立同濟大學的師生,已經(jīng)在外流浪漂泊了三年。他們輾轉萬里,歷經(jīng)吳淞到上海市區(qū)、浙江金華、江西贛州、廣西八步、云南昆明,甚至遠至越南。就在1940年秋天,日機不斷侵擾昆明,同大師生無奈之下,決定第六次遷校,托校友在川南尋找校址。李莊鄉(xiāng)紳得知消息,一紙電文,向顛沛流離的師生伸出了友愛之手。
抗戰(zhàn)期間的中國,積貧積弱,國力疲憊,面對日本帝國主義的鐵騎,大片國土淪喪,知識分子四處流散。可中華的文化并未因此而消亡,在戰(zhàn)火紛飛中,文化精英依舊保持著骨子里的“君子之風”,用自己的方式去抗爭,也用自己的方式給予祖國以溫暖和希望。在這之前,李莊與這群學者并無交集,但內心相仿相似的節(jié)拍,跳動出了長江的連天浪涌,風過竹林的清越野美,讓他們猶如故交相逢,兄弟聚首。
國立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金陵大學等十多所高等學校和研究機構,從接到溫情如春陽的電文,開始輾轉遷駐李莊,前后遷入總人數(shù)達到1.1萬人之眾。全國學界名流如李濟、傅斯年、陶孟和、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童第周等來到了李莊,來到這個終于能放下一張平靜書桌的地方。
這一群代表了中國“精英知識階級”的學者,與飽受戰(zhàn)爭之苦的大多數(shù)難民沒有什么不同,一樣是衣衫破舊,神色凄惶,滿是長途遷徙的疲憊和勞累。更讓他們痛心的,是被炮火所驅趕的這一路,輾轉大半個中國,吾國吾土,吾鄉(xiāng)吾家,竟找不到可安靜做學問的立錐之地。
他們失去了心愛的講臺、書房、實驗室,一路上卻見平民死于炮火流彈,感受了身旁至親好友離世的悲痛。他們所受的心靈創(chuàng)傷實在太大,許多眼淚來不及流出,又要匆匆趕路,許多情緒還未抒發(fā),又要再次啟程奔往茫茫前方。無論學術大家,還是莘莘學子,在離開“象牙塔”后,這幾年一直在中國大地上流離失所,內心時刻充滿緊張不安。他們的生命宛如小舟,在滔天巨浪下,何去何從,無所把握。
戰(zhàn)爭以猙獰的面孔,威脅著這群知識分子,他們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卻無法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負。在日機丟下的一枚枚炮彈下面,生命脆弱如斯,不堪一擊。他們既困頓又苦惱,夾雜著對自我的審視和否定,半生治學,空有一身才華,如今離鄉(xiāng)背井,朝不保夕。
歷史選擇了李莊,李莊也創(chuàng)造了歷史。地處大西南一隅的長江邊古鎮(zhèn),常住人口僅僅三千人的李莊,接納了上萬的龐大外來人口。中國沒有哪一個小鎮(zhèn),曾在連天戰(zhàn)火中,為保存中華文化,像李莊這樣做出巨大努力。
三
在國家存亡的關頭,李莊無私地護佑了中華文脈。中央博物院所屬的數(shù)千箱國家級珍貴文物,遷駐這里的張家大院。“騰出房子迎客人”,是中國人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但若放在戰(zhàn)爭的特殊語境下觀察,會更加洞見李莊深刻的“胸懷”與“奉獻”。
李莊曾經(jīng)擁有“九宮十八廟”的古建筑群,這是老祖宗留給子孫共同的物質財富。廟宇、殿堂、會館、宗祠等等,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有了建筑的承載,也有了精神的家園,這被視為李莊群體靈魂的歸屬之地。
“九宮十八廟”是一處莊嚴神圣的場所,人們虔誠供奉著佛像,焚香磕頭,長跪祈禱。當大批師生入駐,李莊人所做之事,始于純善,發(fā)自肺腑。據(jù)《南溪縣志》記載和李莊老百姓口述,炳靈殿供奉著“炳靈公”,又稱為“炳靈太子”,在武王伐紂時取得首功,故塑像于此,享受著百姓的香火供奉,也保佑著地方平安。抗戰(zhàn)期間,遷駐李莊的同濟大學工學院就設在東岳廟,為了給同濟騰出更寬敞的辦學場所,李莊人竟將神像“請出大殿”,埋于荒山土坡。這一埋,便是數(shù)年光陰。
中國百姓素有“信仰”,別說埋藏神像,就算在大殿禮佛,也有諸多講究,如今竟將神通廣大的“炳靈太子”埋棄在荒坡,實為驚世駭俗的“大不敬”。但在李莊人看來,這是“非如此不可之事”,像日出日落一樣自然,和呼吸吐納一般“順應天命”。
天命是什么呢?是在國難當頭時,每個中國人都該團結起來,出一份力,發(fā)一分光,盡一份心。于是,李莊人無怨無悔地請出了殿堂廟宇中的菩薩,騰出了自己的家和院子,以寬厚博大的胸襟,迎接“客人”入住,讓飽受戰(zhàn)火侵擾的同胞,擁有了第二家園。李莊人為傳承中華文明薪火所承擔的,早就超過了平常的“地主之誼”,這是將自我命運與同胞命運緊緊相連,讓“國”和“家”成為生命詞典中密不可分的堅固整體。
李莊人竭盡所能,為學者們搭好了一方安靜的書桌,這便是“讀書人的獨特戰(zhàn)壕”。經(jīng)歷過倉皇逃難生涯的學者,開始慢慢找回內心的平靜。這平靜是多么來之不易,在時光碾過之后,我們才會真正懂得,這不單單是學者群體的“自我療傷與修復”,更是開啟了一場保衛(wèi)和發(fā)展中華文脈的艱苦戰(zhàn)役。李莊的熱情與淳樸,令大師巨匠心無旁騖地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天地,開始了漫長的“文化抗戰(zhàn)”。
在四川省檔案館編輯的一份史料中,記錄了李莊鄉(xiāng)紳集體為同濟大學出頭、要求政府當局讓出房產(chǎn)的事:“當此非常時期,官民同有協(xié)助政府,完成抗戰(zhàn)之義務。紳等之所以積極協(xié)助同大者,良以該校學子,對于抗建貢獻甚大。”
有了鄉(xiāng)紳及民眾的付出,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古鎮(zhèn)李莊,迅速與重慶、成都、昆明齊名,成為抗戰(zhàn)時期中國的四大文化中心之一,也讓飽經(jīng)摧殘的華夏文化得以延續(xù)生機。據(jù)說在當時,一封郵件只要寫上“中國李莊”四個字,郵遞員就會準確無誤地送達目的地。四川李莊,被譽為“中國文化的折射點、民族精神的涵養(yǎng)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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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均為節(jié)選,全文見《四川文學》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