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聚光燈下的卡佛
《雷蒙德·卡佛訪談錄》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
訪談錄是一種特別的類型書籍。一個人只有成名,并且名望很高,關(guān)于他的那些訪談才有可能、有資格被匯編成書。對于雷蒙德·卡佛來說,這部訪談錄就是他成功的一項證明。
這部訪談錄的編者是美國的兩位資深文學(xué)研究者,馬歇爾·布魯斯·金特里和威廉·L.斯塔爾。該書英文版在1990年出版,25篇訪談取自各個大小城市的報紙、流行雜志和學(xué)術(shù)期刊,包括國內(nèi)和國外的。最早的采訪發(fā)生在1977年7月,最后的幾篇則幾乎是在1988年春季同時進行的,在卡佛去世之前不久。中譯版因版權(quán)收錄23篇。
按照時間順序編排的這些訪談,鋪設(shè)了卡佛作家生涯的一條路徑,揭示了卡佛在美國的接受史。1977年,卡佛的小說集《請你安靜點,好嗎?》獲國家圖書獎提名,同年的這篇訪談,題為《載譽作家重返洪堡州立大學(xué)》,講述了卡佛在此地的求學(xué)生活和獲得的文學(xué)教育,內(nèi)容簡單,陳述平和。接著,1978年題為《我們自己生活的回音》的這篇訪談,是對卡佛寫作風(fēng)格的描述。然后,1982至1983年的幾篇,卡佛做演講,并在訪談中討論小說的藝術(shù)和他對美國文學(xué)界的看法,有評論家說“卡佛的聲望在他的沉思中增長”。1983年,卡佛的第三本重要小說集《大教堂》出版,獲得國家圖書獎提名,評論界熱衷討論卡佛那種“削減到只剩下骨頭的寫法”。1984年之后的訪談?wù)紦?jù)了全書大約2/3,“雷蒙德·卡佛為自己贏得了美國最具影響力和最受喜愛的短篇小說家的地位”,“卡佛用精準、憐憫的筆觸描繪美國的底層階級”,“或許是當今美國最‘傳奇的’作家”,“一位煉金術(shù)士,以無比完美的水平……”,“既有‘票房價值’,也深受尊重”……評論家的這些溢美之詞,顯示了1984之后卡佛聲望的急劇攀升,卡佛成就了新的美國神話。
《雷蒙德·卡佛訪談錄》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
■寫作是擺脫困境的亮光
雷蒙德·卡佛出生于俄勒岡州貧窮的鋸木工人家庭。除了少年時參加過寫作函授班、獲得過約翰·加德納的點撥和幫助之外,卡佛幾乎完全是靠自己的摸索成為了一名作家。
18歲時,卡佛與16歲的瑪麗安奉子成婚。20歲時,卡佛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她放棄了上大學(xué),他邊打工邊求學(xué)。卡佛干過一系列他所謂的“狗屎不如的工作”,包括在加油站給車加油、采摘郁金香、在醫(yī)院擦地板和打掃衛(wèi)生。困苦損耗了愛情,爭吵、猜嫉、酗酒、出軌……相互依戀,也相互憎恨。在尋找出口與突圍的途中,他倆都沉溺于酒精的夢魘。
寫作是卡佛所能依靠的唯一技能,是他能找到的擺脫困境的方法,他把精力投放在詩歌和短篇創(chuàng)作,他需要錢,很多錢,來養(yǎng)家。卡佛在1976年與瑪麗安開始分居,1977年6月,卡佛戒酒,11月,卡佛結(jié)識了詩人特絲·加拉格爾,兩人相愛同居,1982年10月,卡佛與瑪麗安正式離婚,與加拉格爾繼續(xù)同居,并成為事業(yè)上的伙伴。卡佛曾經(jīng)對友人說,他對瑪麗安感到抱歉,他讓她不得不“站在雨中”,而他把自己與加拉格爾的關(guān)系以及他獲得的新生活比喻為“盛滿了肉汁的盤子”,是超出了他的期望的恩典。1988年春天,卡佛癌癥復(fù)發(fā),6月17日,他和加拉格爾登記結(jié)婚,8月2日,卡佛去世。之所以列出卡佛情感經(jīng)歷的這些時間點,是因為在這其中包涵著這個男人努力肩負的責(zé)任和他的懦怯與逃離。他與她,婚姻危機,生存沖突,我們怎樣失去重要的東西,是卡佛小說永恒的主題。
卡佛是家庭觀念濃厚、保守傳統(tǒng)的男人,他不會當著媒體的面仔細講述私生活,往往只是輕言掠過,表現(xiàn)得像所有成功人士那樣云淡風(fēng)輕,把艱辛的往事作為當下的點綴和砝碼。我們?nèi)绻涣私狻⒉磺宄幕橐錾睿碗y以理解卡佛小說的那些重要元素,特別是早期小說里主人公面對紛亂無能為力的心態(tài),以及后期小說增加了亮色和些許歡快、希望的原因所在。
戴維·內(nèi)爾作于1978年的訪談《我們自己生活的回音》,談到了卡佛小說經(jīng)常促使讀者做出移情反應(yīng)。內(nèi)爾可能是最早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的記者。我們很容易在卡佛的小說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這是卡佛小說打動萬千讀者的根本原因之一。
■“極簡主義”標簽的誤會
卡佛被視作美國藍領(lǐng)階層的代言人,不過,卡佛在訪談中拒絕了這項殊榮,被稱為“代言人”讓他壓力沉重。有幾次訪談,記者提到卡佛給他們的印象已經(jīng)是一個幸福的男人,而不是他們之前以為的苦難的刻板印象。卡佛對創(chuàng)作的自傳性屢次做了解釋。他認為,寫作手法過于自傳化是一種危險,起碼是一種很大的誘惑,一點點自傳加上很多想象才是最佳的寫作。詩歌創(chuàng)作給卡佛的小說帶來了一些觸類旁通的靈感契機。一點點意象的靈光,就能成為好小說的切入點。比如,《羽毛》里那只讓人不安的孔雀,《保鮮》里那只壞掉的冰箱,還有聚會上的一點談資,或尚未熄滅的香煙余燼。當訪談?wù)咴儐栐鯓訕?gòu)思小說時,卡佛說,原則上是小說選擇了他,先出現(xiàn)意象,然后是情感結(jié)構(gòu),讓他不得不去寫這篇小說。
卡佛的文學(xué)觀是訪談的重心之一,他談?wù)撈踉X夫、海明威、龐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弗蘭納里·奧康納、約翰·契弗、安·比蒂、巴塞爾姆……契弗是他的好友,不過卡佛覺得契弗的《恰似天堂》平庸,“一個好的短篇”,卡佛說,“勝過十部糟糕的長篇。”巴塞爾姆在70年代聲譽甚隆,卡佛對他的創(chuàng)新手法推崇備至,但是卡佛遵循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對實驗小說毫無興趣。
卡佛雖被貼上“極簡主義”的標簽,但他認為“極簡主義”隱含了視野和手法上狹窄的意味,與目光短淺和能力有限相關(guān),因此卡佛極力想要撕下這個標簽。為此他創(chuàng)作了風(fēng)格更加寬厚、飽滿的小說集《大教堂》,并且在各類訪談里一直拒絕“極簡主義”的評價。
這對卡佛意義重大,也許是文學(xué)意義的“弒父”沖動。作為成功人士標志的訪談,對過去難免有所掩飾、美化,還會盡量避開讓人難堪的話題。有幾次訪談提到了編輯戈登·利什。利什與卡佛結(jié)識于1967年,是卡佛踏進文學(xué)門檻的領(lǐng)路人,卡佛最早的一些作品都發(fā)表于利什就職的刊物《時尚先生》上,后來利什成了克諾夫出版社的編輯,給了卡佛一份短篇小說集的合同。在訪談中,卡佛對利什贊譽有加,說他對他幫助很大,他非常聰明,對原稿的不足之處特別敏感。但是,假如我們看過卡佛的傳記或者讀過兩人相關(guān)的一些記述,就會發(fā)現(xiàn),卡佛做了一些圓滑的人際處理,他對利什的看法不像他在公開的訪談中那么正面。卡佛為人稱道的極簡手法,實際上大多出自于利什的刪改,他大刀闊斧,兇狠地砍伐枝葉。利什發(fā)掘了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卡佛,但也損害了卡佛的創(chuàng)作自主和自信心。卡佛對此耿耿于懷,《大教堂》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次對過去的掌控者的漂亮反擊,讓重新塑造自我的愿望成真。卡佛說過:“有朝一日,我必將這些短篇還以原貌,一字不減地重新出版。”在卡佛過世之后,遺孀加拉格爾把利什修改過的那些小說恢復(fù)了原來的面貌,以《新手》為名重新出版,利什過度簡潔的修改版本,作家與編輯的密切關(guān)系,再次引起世人的關(guān)注,編輯在作家的生活中到底應(yīng)該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
訪談是事先布置好的舞臺,人物處于聚光燈下,談?wù)摰脑掝}多半是鮮亮的。1989年底,卡佛與瑪麗安的女兒克里斯蒂娜向繼母提出了繼承權(quán)訴訟,卡佛的身后并不平靜。卡佛已經(jīng)不在場,訪談之外,其他人的故事仍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