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書籍的一生》出版的故事
1961年晚些時候,時任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的范用得到一本俄羅斯出版家的傳記,蘇聯(lián)國家政治書籍出版社1960年版,系“俄羅斯圖書史和出版史叢刊”之一。他先請懂俄文的朋友幫忙看了一下,了解大概后即寄往上海,請與三聯(lián)書店有多年合作關系的葉冬心審閱并翻譯。葉冬心看后于1962年3月17日回信說:
……這部圖書出版家的自傳體回憶錄我已看完,感到非常有趣。我覺得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值得把它譯出來。這本書雖然寫在四十年前,但在蘇聯(lián)刊印出來也是不多幾年前的事情,看書上的《代序言》,知道(對)它的評價是很高的。作者將他畢生的精力都貢獻在出版事業(yè)方面,我們讀后不但對他本人的身世感到有趣,同時獲得不少有關俄國出版業(yè)發(fā)展的歷史(知識),知道了許多文壇上的掌故。有許多東西,看來像是瑣碎的,但是在研究俄國文學史的人看來,可能都是很珍貴的資料,同時作者綏青對出版事業(yè)的經(jīng)驗、見解,做出的努力,采取的方法,也未嘗不可以供我們做一些參考。像這樣的外文書,在我國介紹出來的的確還不太多。
這本書大體可以分為兩部分,前面是作者的回憶錄、俄國書報業(yè)的歷史,以及作者對一些名作家的印象和描寫,摘譯比較困難,因為前后的事往往是有一些貫串性的;后面第二部(約占全書篇幅六分之一)是同時代的一些作家們給綏青的信,以及有關綏青的回憶等,這些信和回憶錄,有的是可以略去的。
假定這本書全部譯出的話,估計有二十萬字。由于內容涉及的面比較廣,譯時要多有一些參考書,可能就要多用一些時間來譯。我打算把手頭的一本書譯完后,在7月里即開始譯這本書,預計可以在今年12月內全部交稿。不知這樣能否配合您的出版計劃,尚希便中告知。
書名擬暫譯為《書業(yè)春秋》,候全書譯完后再定名,請您斟酌。
收到葉冬心的信以后,范用決定以三聯(lián)書店名義出版這本書(當時三聯(lián)書店是人民出版社的副牌)。簽約后,葉冬心于當年7月開譯,1963年1月譯畢。接讀譯稿后,1月29日,正月初五剛上班,范用就給葉冬心寫了一封信:
春節(jié)以前,收到您寄來的綏青回憶錄的譯稿,我們一口氣讀完了它。它真是一部很有趣的書。今天上班,我們就把它發(fā)排了,打算早一點印出來,因為我們出版界里也已經(jīng)有很多人知道這部書了,都想讀它。
對您在這部譯稿上所做的認真仔細的工作,我們很滿意。謝謝您的幫助!
在發(fā)排以前,我們還刪去了幾章(講他見沙皇、維特的)以及最后的兩篇附錄。這些,我們將照樣付給您稿費。
信中范用還請葉冬心補譯一篇附錄,內容是關于出版柯羅連科的《馬卡爾的夢》的插圖的。他強調說:“盡可能把書籍裝潢得漂亮一些,是綏青的工作特色。現(xiàn)在我們在出版工作上,對書籍的插圖也還沒有給以足夠的重視。因此,把這篇譯出來給大家看看,可能是有意義的。”
信剛發(fā)走,范用又給葉冬心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昨天寄上一信,有個問題忘了寫,就是書名用哪一個?現(xiàn)有三種意見:
《把生命獻給書》
《為書籍而生活》
《為書籍的一生》
我們打算采用最后一個,即《為書籍的一生》。您所擬譯的《把生命獻給書》,似乎說得過重了一點。您的意見如何?
插圖盡可能都采用了,幾幅彩色的也照樣復制。
葉冬心欣然接受了范用關于書名的意見。此書于1963年7月出版,上市后,得到讀者極大好評。
俄羅斯出版家綏青生于1851年,他只在鄉(xiāng)村小學讀過三年書,不會寫嚴格的自傳,只是晚年記下的一些往事的片段。蘇聯(lián)作家富爾曼諾夫(小說《恰巴耶夫》的作者)當時在出版社做編輯,他讀了這些片段后說: “它的內容太有趣了,哪怕是用來寫一部小說都行。”書稿1922年交給蘇維埃出版局,但后來找不到了,直到三十多年后才由綏青的兒子在他的遺稿中發(fā)現(xiàn),從而得以出版,而此時綏青已去世多年了。
為書籍度過一生并非綏青個人的選擇。他十五歲從鄉(xiāng)下來到莫斯科,原打算到皮貨商那兒學生意,因無位置,暫且到一家書鋪打雜幫工。這家書鋪主要經(jīng)營印制粗劣的宗教或倫理內容的木版年畫,供鄉(xiāng)下人在年節(jié)時掛;再就是一些市場寫手拼湊的驚險故事、恐怖小說以及圓夢書、尺牘大全、歌曲本,也有一些傳統(tǒng)童話,供窮人消遣。
小綏青一邊做擦鞋、洗碗、挑水、買菜的雜務,一邊跟著師傅們學做書畫販賣業(yè)務。他勤快肯干,機靈忠厚,很得老板喜歡,幾年后成為書鋪的骨干。到他二十五歲,已經(jīng)不滿足別人供給的書畫質量,自己投資開辦了一家石印廠,印刷大畫家瓦斯涅佐夫等的畫;他可以自由選購市場寫手們拿來的稿子,要求他們將普希金、果戈理的小說改編為通俗故事。他的印刷品印得漂亮,內容新穎,銷路大開。他不滿足已有的成果,聘請最優(yōu)秀的畫師和第一流的匠人, “從來不跟他們講什么價錢,只是向他們要求最高的質量”。1883年,他與另外三人一起組建了“綏青圖書出版股份公司”。他總結十七年圖書出版的經(jīng)營之道是:“它們是非常有趣的”, “它們是非常便宜的”。有了這兩條,就能在市場站住腳。
事業(yè)成功的同時,綏青也深知圖書市場上的種種缺陷,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 “我們離真正的文學很遠”。1884年底,列夫·托爾斯泰的追隨者們成立了一家“媒介出版社”,目的是面向平民,用有益且價格便宜的書籍取代流行的、有害的讀物。他們動員了作家列斯科夫、迦爾洵、奧斯特洛夫斯基、謝德林、柯羅連科、契訶夫和畫家克拉姆斯科依、列賓、蘇里科夫一起工作。出版社的負責人希望找一家可信賴、負責任、印制質量高的出版商合作,而綏青圖書出版股份公司是當時聲望最著的出版商。綏青和“媒介”出版社整整合作了十五年,從而使他的圖書從市場寫手的通俗故事一步跨到列夫·托爾斯泰,進入主流文化和時代前沿。其間,列夫·托爾斯泰常常指導編輯、印刷和銷售工作。他喜歡到書鋪里看望綏青,喜歡和聚集在那兒的各地來的書販子們談話。他穿著農民的衣服,書販子們不知道是在和誰談話,當聽到他問生意如何時,就回答說:“怎么著,你也要學這一行嗎?你老了,老大爺,太晚了……”列夫·托爾斯泰聽了哈哈大笑。綏青特辟了一個部門,專門推銷列夫·托爾斯泰的著作。劇本《黑暗的勢力》一年竟銷了一百多萬冊。
除了在書鋪接待列夫·托爾斯泰,綏青還常與其他作家交往。他和契訶夫、高爾基成了好朋友。在與這些作家交往的過程中,他漸漸懂得了,出版不僅關乎“生意”,而且關乎“文化”;書鋪不僅是為“讀者”服務,而主要是為“平民”服務——“讀者”是現(xiàn)成的, “平民”卻需要出版人去造就成“讀者”。他的眼界寬了、見識高了。
綏青幾乎在所有的圖書門類出版中都是開創(chuàng)者。他編輯出版新的歷書和年歷,里面有各種各樣新鮮的文化和生活知識,是包羅萬象的參考咨詢手冊和百科全書。他改革兒童讀物,將普希金的童話配以精彩的插圖出版,將世界公認的經(jīng)典童話引進到俄國,低價銷售;他以巨大的熱情出版十九卷本的《軍事百科全書》,有上百人參加了撰寫、編輯和出版工作,為此在彼得堡設立了專門的編輯部、排字車間、繪畫室和制版工廠,前后用了五年時間,投入巨資。他還編印了《平民百科全書》 《兒童百科全書》;列夫·托爾斯泰去世后,他接受了出版《列夫·托爾斯泰全集》的工作,廉價銷售了一萬套精裝本,十萬套平裝本,從中沒有賺錢。他說: “我們都受到了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好處,如果現(xiàn)在不響應遺產(chǎn)繼承人的呼吁,那可是一種忘恩負義的行為。”
在俄國近世出版史上,綏青無疑是個大人物。高爾基評價綏青出版的書是“對俄國社會的重大貢獻”……
范用非常喜歡這本書。他不但以出版了這本書而滿意,還深受這本書的影響,在他身上可以看到綏青的影子。可以說他念念不忘這本書。1982年初,上海出版局局長宋原放給范用來信,說上海新成立了學林出版社,這個社打算著重出版有關出版史、出版工作的書籍,希望三聯(lián)書店把1963年版的《為書籍的一生》轉交他們再版。范用批了一個意見給本社出版部:
此書我原擬列入再版書目,考慮到彩色圖版費事,遲疑未定。請出版部表示一個意見,如果我們任務很多,這種再版書排不上,彩色制版太麻煩,是否可讓上海去再版?
出版部回復的意見是: “如果編輯部能找來原書插圖頁,我們仍能設法復制的。至于是否轉給上海,仍請范用同志決定。”
1983年8月,三聯(lián)書店依據(jù)1963年版重印《為書籍的一生》,印數(shù)一萬冊。不知為什么,部分彩色插頁變成了黑白的。范用看到樣書,很不滿意,當即給出版部寫了一封信:
我見重版本《為書籍的一生》刪去了其中的彩色插圖,不知何故?是找不到版子、原稿,還是偷工減料?為此,我在數(shù)月前將《為書籍的一生》原文書送給你社,供你們將彩色版拍攝底片存檔,以備再印時恢復原貌。現(xiàn)在不知道此書是否已到出版部,如已到,請盡速拍攝,將原書退還我保存。如未到,請即查一查。
一本書的插圖,再版時隨意刪除,這不是一個嚴肅的出版社(而非書商)所應當做的。須知,書的插圖是一本書的不可少的部分,當初編入是有道理的。買書的人絕不愿意自己買到的書是殘缺的……
可惜的是,1983年重印后, 《為書籍的一生》一直未能再版。20世紀90年代,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沈昌文退休后協(xié)助遼寧教育出版社策劃選題,將這本書的版權簽走,但最終也未見出版,直到2005年才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貝貝特出版顧問有限公司再版,作為“影響過一代人的書”系列的一種,但彩色插圖仍未得到恢復。這本不起眼的小書,由于范用的努力,跨越幾個時代,至今仍為中國出版人、讀書人所愛。這恐怕是綏青萬萬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