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蘭特: 謊言、真相與褻瀆 講述“天才女友”之后 拆穿成人謊言
費蘭特在2014年出版了《失蹤的孩子》之后,歷時五年,在2019年推出了《成年人的謊言生活》,出版后又一次把讀者帶入一個熾熱、情感激烈的那不勒斯。與“那不勒斯四部曲”不同的是,這部新小說用犀利的筆觸,描述了那不勒斯上城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生活。這是一個擅長惺惺作態(tài)的“上城”,在這個環(huán)境長大的少女喬瓦娜,在認識了自己的姑姑維多利亞之后,來往于兩個城區(qū)之間,看到了下城世界的另一種現(xiàn)實、另一種情感。她在拓寬眼界的同時,再也無法回到之前的生活中去。
費蘭特在圖書出版之后,回答26國記者、出版人提問時說:
“高”與“低”的對應,這一直很吸引我。簡單來說,我覺得我講述的那些故事,都是圍繞著上去、下來、跌倒和重新上去這些動詞展開。我最新的這部小說中,上與下的關聯(lián)很核心,城市的地名讓我朝這個方向?qū)懙摹T谀遣焕账挂蛔∩缴希嬗袀€叫“上城”的地方,只有一條狹窄陡峭的上坡通往那里。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喬瓦娜的父親安德烈亞選擇和家人住在這里,通過“上城”這個名字,抹去自己“低賤”的出身。而女兒喬瓦娜在青春期叛逆期,發(fā)現(xiàn)了父親刻意劃出的分界線。她違反了父親的規(guī)定,把“上面”的帶到“下面”,“下面”的帶到“上面”,使自己成為一個矛盾混合體,將美和丑,新和舊,精致與粗糙混合起來,諷刺她父親,剛有點文化,就急于將自己和出身劃清界限。
這部新小說中有一些之前小說的元素,比如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手鐲,那不勒斯下城的維多利亞姑姑性情直率,具有斗爭精神,多多少少有莉拉的影子。但在這本書中,作者的聚焦點放在上城,無疑拓寬了費蘭特的敘事空間,讓讀者通過喬瓦娜的目光看到一個城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還有人們不同的語言、思想、行為方式和價值觀。
謊言與真相
在新小說中,喬瓦娜的處境和莉拉、埃萊娜完全不同,她從小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家庭環(huán)境很民主,來往的也是和她出身類似的朋友。她閱讀面廣泛,在書籍、電影方面都有自己的品味,雖然這些都是父母灌輸?shù)慕Y果。她父母都是教師,希望女兒成為一個知書達理、獨立自主、能夠應對這個復雜世界的女性。故事的開頭,喬瓦娜是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乖乖女(這一點遭到了姑姑的無情嘲笑,也說明兩個不同社會的審美沖突),但后來因為一件小事,喬瓦娜和家庭的關系出了問題。她逐漸發(fā)現(xiàn)真相,覺得自己是一個充滿謊言的環(huán)境的犧牲品。
小說開頭——“我父親在離開家兩年前,對我母親說我很丑”,這句話里回響著《包法利夫人》“這孩子真丑”里包含的真相。父親之前對于喬瓦娜的各種贊美和寵愛,似乎一下子被這句話沖散。喬瓦娜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看似完美的家庭下面掩蓋的謊言和背叛:她父親并不是一個忠貞的男人。在她聽到那句話后的兩三年里,她的生活發(fā)生了徹頭徹尾的改變。
她拼命想擺脫以往接受的教育,做一個活生生的人,具有真實的欲望和情緒,過一種純粹、本能的生活,而不是為了體面,說出無數(shù)謊言來掩蓋真相。她在姑姑身上看到了一種生命力和激情,認為真正的東西在姑姑身上。也正是姑姑,一步步引導喬瓦娜看清自己的處境和關于父母的真相:
他們(喬瓦娜下城的親戚)雖然沒有怎么上過學,也不能言善辯,可他們心地很善良……就是在那種情況下,她開始建議我:你仔細看看,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再仔細觀察你父母親又是什么樣的人,然后告訴我有什么差別。她非常強調(diào)“觀察”這個詞。她說我像是戴著眼罩的馬一樣,什么都看不到,對那些讓人不安的事視而不見。你好好觀察!要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她不停地提醒我。
有趣的是,在“四部曲”中,埃萊娜也想擺脫自己的出身,一直嘗試抹去她身上貧民區(qū)的影響。埃萊娜要找到真相,道路更曲折,她曾經(jīng)以一種無
比羨慕的眼神,看著富人區(qū)的那些女孩。喬瓦娜在家庭教育中已經(jīng)獲得了抗爭手段,那就是閱讀,同時她在下城結識的同齡人和親戚,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把一個已經(jīng)成型的“自我”攪亂,這是很危險的行為,因為在改變自我、尋找真實自我的過程中,很容易迷失。喬瓦娜如何走出迷宮,也是新小說探索的問題。
謊言的麻醉作用和致幻效果讓很多女性沉迷,如果要成長起來,看清真相,似乎必須經(jīng)歷撕裂,而不是飲鴆止渴,找一個對她說謊的人。少女喬瓦娜在一場家庭的變故中成長起來,而她母親卻選擇繼續(xù)活在過去,停留在一種虛幻的現(xiàn)實之中。
神圣與褻瀆
女性,尤其是少女處置自己的身體,這是一件很復雜的事。存在的機制認定少女的身體是一種稀缺的、珍貴的資源,會引發(fā)爭搶,應該加倍珍惜。費蘭特的《我的天才女友》中,埃萊娜處理自己身體的方式讓許多人不解,她的性愛初體驗,選擇了油膩大叔——尼諾的父親,在海灘上匆匆完成,沒有任何真情與浪漫,事后她通過這一段記憶,寫了她的處女作。少女與初夜,這無疑是費蘭特寫作的一個重要元素,《成年人的謊言生活》又進一步挖掘這個主題,采用的方式更極端、更叛逆,一個忽然發(fā)現(xiàn)真相、渴望體驗生活的少女,會怎么對待自己一片空白的身體。一個那不勒斯性格暴戾的少女,當然不會循規(guī)蹈矩,她會做出更加讓人驚異的選擇。
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在《神圣人》《褻瀆》一系列著作中,把“神圣”與“褻瀆”這對日常概念提升到哲學高度,顛覆了它們的意義,并試圖通過“褻瀆”掙脫“裝置”的束縛,獲取人的主體性,“褻瀆”是探尋另一種可能的途徑,是將原本神圣的東西讓人可以自由使用。
對于少女身體的“神圣化”在各種文化中都存在。在那不勒斯下城,維多利亞姑姑在少女時代,和一個已婚男性——恩佐發(fā)生關系,產(chǎn)生激烈的情感。但她會多次向侄女強調(diào)處女之身的重要性,態(tài)度甚至比喬瓦娜的父母還要強硬。另外,她還讓喬瓦娜陪伴“養(yǎng)女”朱莉安娜去找羅伯特,監(jiān)視兩個戀人,不讓他們發(fā)生性關系。
《成年人的謊言生活》中的少女,都是以一種極端粗暴的方式,褻瀆了這種神圣性。喬瓦娜戀上了高大俊美的羅伯特,卻選擇和追求她的黑社會男孩完成第一次。費蘭特用特別簡練的對話,展示了當時兩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
“賈妮,我緊張是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想要你,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要我。你說呢,你想要我嗎?”
“想,但你不能弄疼我。”
“怎么會疼呢,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你不能花太多時間,我還有事。”
“該花的時間還是要花。”
她的兩個伙伴,同樣在上城長大的安吉拉和伊達,對待自己的身體,也是同樣的態(tài)度。為了獲得性的初體驗,有同性戀傾向的伊達的做法更極端:
她告訴我,為了想盡可能背離父母的期待,她戰(zhàn)勝了自己的惡心和一個園丁私會了,那人在波西利波家里的花園工作過一段時間,他結了婚,有三個孩子。
“怎么樣?”
“惡心死了,他的口水跟下水道的污水一樣臭,而且他一直不停地說臟話。”
“但你至少了了一樁心事。”
“這倒是。”
這些少女經(jīng)歷家庭的變故,父母的背叛和離異,對于男女關系產(chǎn)生了幻滅,不再充滿玫瑰色的幻想,滿懷憧憬等著白馬王子的到來,而是采取了主動,獲得生活的體驗。這是一個袪魅的過程,初次性體驗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被她們的舉動徹底打破,她們得以獲得某種主體性,通過這種方式進入成年。少女并不是無辜的、人畜無害的,喬瓦娜通過這種叛逆的方式應對自己的卑劣,因為她愛上了朱莉安娜的未婚夫,并處心竭慮想得到他,而她深知,這對于朱莉安娜是致命的。社會文化所執(zhí)著的少女的無辜、純潔和順從,也被無情打破,這是費蘭特新書的驚人之處。
作家難免會反復寫一些主題,費蘭特很擅長寫青春期少女的身心蛻變。這本書寫一個少女十三歲到十六歲的經(jīng)歷,青春期當然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我們讀過了很多讓人疼痛的敘事。費蘭特把這個階段的各種暗流涌動都呈現(xiàn)出來了,依然保持了之前的真實、清醒與犀利。喬瓦娜經(jīng)歷了生活的沖擊,家庭解體之后,她“為什么那么做”,她很想在很多年之后和羅伯特探討這個問題。費蘭特筆下,少女的身體不是嬌弱的花朵,倒像一個戰(zhàn)場,要進行一場獲取主權的流血戰(zhàn)爭。
(注:本文作者為“那不勒斯四部曲”及《成年人的謊言生活》的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