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遍野槐花香
【中國故事】
近幾年,有幾個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是和李迪在永和黃河灣度過的。山西永和——掩藏在晉陜大峽谷深處的一片熱土。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最美的是咱永和的乾坤灣。幾年前第一次到訪,恰是五月。霏霏細(xì)雨中,顧不上放下行李,我們便沿山路蜿蜒而上,當(dāng)站在半山腰的觀光平臺上俯瞰乾坤灣第一眼時,一下被她的神奇、美麗、壯觀震撼了。黃河自巴顏喀拉山出發(fā),一路逐浪而來,奔騰不息,偏偏到永和境內(nèi)緩了下來,靜水深流長達(dá)68公里。最美的乾坤灣等七道“名灣”,盡在永和。四月一過,黃土高原吹過來的硬風(fēng)便軟了下來,不經(jīng)意間便形成了縷縷春風(fēng);不急不緩、不大不小的春雨,也適時撒落。而這一切,都是在春的氤氳中迎接著五月的到來。五月,灣里水漲,遍野槐香,白色、紫色的槐花兒,相間相連,開得熱烈,一眼望不到邊。
李迪一下愛上了這里,我們回京后,他只身一人留了下來。這是山西省最小的一個縣,全縣只有六萬多人口。不大的縣城,一個陌生人,一口京腔的紅衣老頭,見天個出現(xiàn)在街頭村口。慢慢地人們稱他李老師,縣里的干部則尊稱他“迪老”。
這“迪老”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他和街上的修車師傅成了朋友,小馬扎上一坐,一聊就是一天。第二天,他又來了,聊。倆人都當(dāng)過兵,李迪覺得“成了”(采訪素材足夠了),他便起身告辭。70歲的“迪老”,向這個名叫李永寧的修車師傅立正舉手,啪!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修車?yán)媳糙s緊起身,立正舉手,還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這莊嚴(yán)一幕的后面,是一個老兵靠一手修車的絕活實現(xiàn)脫貧的動人故事——“老李修車”,已收錄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永和人家的故事》一書中。
另一個故事“我是你的腿”的主人公劉書祥,是個瘸子,沒有健全的雙腿。李迪聽他講摔殘腿后從收破爛兒做起,而且自己竟能開著三輪摩托車到處去收購廢銅爛鐵,一定要見到這輛“三蹦子”。果然,那是一輛根本沒有牌子的舊三輪摩托車。李迪問,你沒腿,每天怎么打著火啊?老劉說,我家門前有個坡兒,每天把車推到坡兒上,借著下坡兒的“溜”勁兒,掛擋、給油,“轟”的一聲就打著火了。李迪動手,幫著把那輛“三蹦子”推到坡兒上,說,老劉,你來!沒有腿的老劉,熟練地坐上去,一松手剎,“車”順坡而下,“轟”的一聲打著火了!李迪哈哈大笑,脫口而出:“成了!”瘸腿老劉問:“什么成了?”李迪握著那雙滿是老繭的大手,激動地說:“老劉,你成了!你真了不起!”
記得也是五月槐花開的時節(jié),一大早兒,我就接到他從永和打來的電話:“培禹兄,打擾了。你聽啊,我給你學(xué)兩句……”聽筒那邊傳來他學(xué)著永和人的叫賣聲:“熱饃饃,花卷兒,糖角角!熱饃饃,花卷兒,糖角角……”我笑了,問:“迪老是不是又抓到好故事了?是不是又‘成了’?”他興奮地說,糖角角就是糖三角。賣熱饃饃花卷兒糖三角的老漢,跟咱倆一個姓,也姓李,叫李發(fā)杲,他賣這三樣面食賣了十七年!自己做,自己賣,風(fēng)里雨里天天喊,天天賣。十七年前做的饃多大,現(xiàn)在還是多大。“培禹兄啊……”李迪聲音有點哽咽,“李老漢靠賣饃供三個女兒都上了大學(xué)啊……”
他這最后一句,差點讓我眼淚掉下來。
快遞姐馮琴、賣粉條的大個兒、點豆腐的劉三、養(yǎng)驢的海云、唱道情的劉老漢……李迪五下永和,在這里“深扎”68天,一個個永和普通人在脫貧路上的故事,在他的筆下生動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
最難忘和李迪在永和度過的最后一個五月,那是新冠肺炎疫情還沒有襲來的一個遍野槐花香的爛漫春天。
走出高鐵霍州站,來接我的竟是迪老。他身邊跟著兩員干將——永和縣文聯(lián)主席馬毅杰和紅軍東征永和紀(jì)念館館長張步軍。兩人笑瞇瞇地迎接我。我知道,迪老的根已深深地扎在這里了。
這天,紅衣老頭走進(jìn)一戶因病致貧的農(nóng)家。掀開窯洞的門簾兒,見土炕上還有一個殘障兒子,十七八歲了,躺在炕上瞪著大眼卻什么也不會干,迪老的眼淚一下就涌出來了。他留下身上帶的現(xiàn)金,又給夫人打電話:“小魏啊,把家里用不上的衣物,再去買幾床新的被子、褥子,打個包快遞過來,地址你記住了:山西省永和縣閣底鄉(xiāng)……”
閣底鄉(xiāng)是紅軍東征紀(jì)念館所在地,紀(jì)念館年輕的講解員馮莉聽說北京的大作家來了,大著膽子說,您能不能幫我修改一下稿子,我要去省里參加講演比賽吶。迪老說聲好,便掏出鋼筆認(rèn)真看起稿子來。他字斟句酌,邊改邊和小姑娘交流,告訴她某某處為什么要這么改。比如原題是“毛主席來過咱永和”,迪老把“過”改成“到”。那天天氣格外炎熱,當(dāng)一篇《毛主席來到咱永和》的講演稿改好后,迪老的紅襯衣已被汗水浸透了。那次,我是頭一回見到,他為一篇別人寫的稿子做了修改后,還鄭重地署名:“李迪 2019.7.16永和”。
我和他一起到打石腰鄉(xiāng)馮家山村采訪時,遇見了“當(dāng)代愚公”馮治水。年過七旬的老漢生下來就叫“治水”,好像爹媽就是派他來治水的。李迪對我說,寫這個老英雄,非你莫屬。大禹治水、馮治水,你們兩人都跟治水有關(guān)。哈哈,培禹兄來一篇,你就寫寫老馮治水吧。
老馮開始治水,還是四十年前。馮治水是那種能看報紙、愛聽喇叭廣播,也崇拜趙樹理的農(nóng)民,他拿出當(dāng)時全家的家底兒十塊錢,買下了深山里的一條叫“紅巖”的荒溝。自此,開始了一個人的“小流域治理”。他修路,一修五年,紅巖溝底到平緩地的五里石子路通了;他種樹,一種就是四十年,整個紅巖溝長起棗樹、花椒、柿子樹等經(jīng)濟(jì)林三千多株,還有柏樹苗三千株、用材林一萬余株。人呢?用他老伴的嗔語:一個英俊壯實的漢子,變成了消瘦得像根“打棗棍兒”的活愚公!愚公移山,老馮治水,硬是把一個昔日水土流失嚴(yán)重的荒坡荒溝,變成了綠水青山、花果飄香的美麗山村。更為傳奇的是,馮治水還是聞名全縣的農(nóng)民詩人,他的詩稿寫滿了二十多本自制的紙冊子。接地氣的永和縣委、縣政府給予馮老漢的獎勵也獨具特色——二百個雷管、二百米捻子、二十個鋼釬,外加由縣里為他出的一本《馮治水詩集》。
受迪老重托,我寫完“大禹治水”的稿子后,請他指教。他認(rèn)真看著,少頃,大聲道:“成了!”我松了口氣。迪老沒容我說話,就撥通了一家大報編輯朋友的電話:“培禹兄寫了篇散文,很好,或者說很棒!我馬上發(fā)給你啊。”……
2020年的五月來了,山西永和黃河灣的槐花依舊盛開。我先是接到縣委宣傳部的電話,問迪老哪天到永和?不日,縣長、縣委書記的電話也來了,問迪老哪天來永和?永和的父老鄉(xiāng)親啊,你們怎會想到,此時,遠(yuǎn)在北京的三〇一醫(yī)院的病床上,迪老正在被病魔折磨著,而他也像戰(zhàn)士一樣做著最后的沖刺!他從湘西十八洞村采訪歸來便病倒了。此時,近30萬字的《永和人家的故事》作為作家出版社脫貧攻堅的重點圖書,即將付梓。身體已十分虛弱的迪老,通過微信囑咐責(zé)任編輯宋辰辰,封面一定要用農(nóng)家婦女劉林翠的剪紙,她是永和剪紙非遺項目的傳承人。辰辰含淚連聲答應(yīng):“迪老放心,一定用這幅剪紙作封面,一定署上作者的名字劉林翠!”迪老一連回了六個抱拳拜托的表情圖。他輕聲哼道:“春天槐花兒開,秋天棗兒紅,美好的日子剛剛開始……我累了,睡一會兒,準(zhǔn)備完成十八洞村的書稿……”
作家出版社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一書的出版流程,加速下到印刷廠。醫(yī)院傳來消息:李迪已處彌留之際。悲傷中,宋辰辰和同事、美編連夜加班,趕制出兩本《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的樣書,連同剛剛?cè)〕龅摹队篮腿思业墓适隆返男聲谩伴W送”發(fā)往三〇一醫(yī)院。主治醫(yī)生姚大夫匆匆來到迪老的病床前,他舉著兩本樣書呼喚著:“迪老,迪老!你的書出版了,你的‘十八洞村’獲獎了!”……
6月29日9時38分,“一團(tuán)火”燃盡了,迪老永遠(yuǎn)地睡著了……
又是一年相思雨,又是五月槐花開。
2021年5月23日,李迪塑像安放暨李迪事跡陳列室落成揭牌儀式在山西省永和縣舉行。這天,恰是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79周年的日子。
黃河涌波浪,遍野槐花香。
(作者:李培禹,系北京日報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