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將軍講過去的事情
那是個星期天,我真的沒想到,自己會在農(nóng)場遇見過去的老首長。那天當我陪著上級單位來人到郊區(qū)辦事的時候,看到漁場邊上有人垂釣,便走過去看熱鬧。老遠,我沒看清人就沖著他們喊:“釣魚呀?你們!”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這一眼我便定格在那里了:是將軍呢!
在我讀書時,他還是我們學院的老院長,不過現(xiàn)在已退休在家了。盡管如此,遇到老領(lǐng)導,特別遇到的又是位將軍,我還是為自己的魯莽行為嚇了一跳。盡管我見過不少更高級別的首長,但因為不是直接領(lǐng)導,所以心里毫無顧忌,能夠暢所欲言。那天遇到了直接領(lǐng)導,按過去的性格,我向來是避而遠之的,好像怕那些將軍們,一眼便看穿了我們可憐的一點閱歷;也怕身邊的同事,覺得我們接觸將軍是有個人的某種想法。所以,當我在那里發(fā)呆時,將軍卻向我投來了微笑:“過來吧,是你呀。”或許是因為那天他沒有穿那身讓人望而生畏的軍裝,也不像過去那樣嚴肅,所以我斗膽走了過去。
在我的印象里,將軍平時不愛說話,也不張揚。所以我走到他身邊時,親切地喊了一聲“首長”。將軍說:“別這樣喊,我已退下來了,這樣喊就不太習慣了。”他如此一說,便打消了我的顧慮,我們便聊開了。說實話,以往在學院工作時,我也只是常常站在遠處見過將軍,覺得他很威嚴,整天不茍言笑,因此從來沒有主動和他說過話。對于我當時這樣一個普通的下級,他在日理萬機之余,也未必就能知道我是誰。記得有一次,我在學院當選為自學成才標兵和優(yōu)秀青年,還與將軍同臺作過報告,那時也僅是從側(cè)面看他、握握手,聽到他的鼓勵。后來將軍退休,宣布命令,我也僅是坐在主席臺下仰望。將軍雖然還住在這個院子里,但平時很少看到他的身影。聽人講,將軍自己說過,“人退下來了,學院的事只能從側(cè)面關(guān)心而不能再插手了。再插手,別人便不好干了,我們要相信年輕人”。后來在學院偶爾看到他,沒有一點失落的樣子。
沒想到,這次在農(nóng)場遇到將軍,也沒想到,將軍是如此平易近人。很快,我們便天南海北地侃起來。聊學院的現(xiàn)狀、學員們的狀態(tài)、軍隊的改革與強大……兩位穿軍裝的遇到一起,三句話離不開本行。身邊的事講完了,便會扯過去的事。講著講著,將軍突然對我講起了過去的戰(zhàn)爭。將軍說:“作為一個軍人,如果沒有經(jīng)過戰(zhàn)爭,有許多事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與懂得。”我說:“軍人的存在,就是為了和平。所以應(yīng)該讓戰(zhàn)爭走開。”將軍說:“是的,軍人是戰(zhàn)止戰(zhàn)。而只有那些經(jīng)過了戰(zhàn)爭洗禮的人,從戰(zhàn)場上的硝煙中走出后,對于權(quán)力和權(quán)勢、金錢和爭斗、浮名與虛榮,已經(jīng)看得毫無意義。因為他們懂得,只要自己和別人都好好地珍惜生活,好好地活著,開開心心地和睦共處,沒有紛爭,讓世界充滿愛,生活才最有意義。”
看到身邊圍的人越來越多,將軍興致很高。他說:“我給你們講一個自己永遠也忘記不了的事情吧。”說完,將軍喝了一口水,“如果說人生最難忘的,我覺得還是那些曾經(jīng)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們。”將軍講起了他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那場戰(zhàn)爭的殘酷,我們無數(shù)次從報刊與電視上看到,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將軍講起自己的通信員──一個四川兵,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的事。
將軍說,那一年的南線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最喜愛的通信員纏著他,非要上前線參戰(zhàn)不可。他那時是師長,看到自己的部下照相、寫家信、喝酒,然后士氣高昂地唱著歌上戰(zhàn)場,他明白,有時他們這一去,那些歡蹦亂跳的小伙子便再也不能活著回來了。所以,在他們的骨灰運送到師部時,那些平時對他敬而遠之的部下們才認識到,師長也是人,因為師長的眼淚掉了一次又一次,偷偷地哭了一回又一回。對那個通信員,師長是說不盡的喜歡的,陽光、健康、聰明、伶俐、勤勞、好動。說實話,他當時真舍不得讓他上前線,但通信員寫了請戰(zhàn)的血書,大家都一樣。師長便說,那去鍛煉一下也好。通信員高高興興地到前線去了。走的那天,師長送他,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不知為什么,一種特別的情緒在師長的腦里回旋。于是,那些天在指揮所里,師長在繁忙之余,還是沒忘了要想一下那個平素在自己身邊愛唱歌的小伙子。在他眼里,17歲的通信員其實永遠是一個孩子。但是戰(zhàn)爭過后,那個愛唱歌的孩子不見了,從陣亡的名單中,他看到了通信員的名字,面對著那么多的部下,在慶功酒會上,師長舉著酒杯,一行行的熱淚禁不住奪眶而出,所有的人都靜止在邊防的禮堂里,鴉雀無聲。
時過境遷,轉(zhuǎn)戰(zhàn)南北,當初的共和國師長后來成了共和國的將軍。但無論在哪兒,無論歲月如何改變,已扛上將星的將軍,卻始終記得通信員的樣子,記住了他那好奇而又調(diào)皮的眼神。多年后,雖然他肩上的將星總是閃閃發(fā)亮,但夜深人靜,他都要坐下來,想一想那些已經(jīng)陣亡在前線的戰(zhàn)友們。他對老伴兒說:“或許,今天有些人已將他們忘記了,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在那些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里,我們曾經(jīng)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特別是他們在摔了酒碗后,義無反顧地走上戰(zhàn)場時的場景……”
那天,將軍對我們談起此事時,眼睛不自覺地有些濕潤。那天的農(nóng)場看上去灰蒙蒙的,天空有霧。將軍說著說著便轉(zhuǎn)過身去,使勁地擠一下眼睛,我知道將軍動情了。但他回過頭時,他還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我想如果不是在此時此地遇上將軍,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位從不張揚的老領(lǐng)導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曾經(jīng)指揮過千軍萬馬作戰(zhàn);如果不是這次偶然的相遇,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個世上,曾經(jīng)還有那樣一個愛說愛笑愛唱歌的四川兵,把生命留在了南線那塊多雨而憂傷的土地上……
我在學院工作時,學院里的人都說,作為一個有著四十多年軍齡的老兵,將軍南征北戰(zhàn),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他始終盡職盡責,從來不忘自己肩負的責任。雖然歲月的滄桑在將軍的臉上刻下了印痕,但他卻一直神采奕奕。學院里的人還說,過去,將軍在位時比較低調(diào),從來不多說話,但他卻以關(guān)心部屬而知名,只要部屬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將軍都會盡力地伸出自己熱情的手去幫助他們,并且從不言功,從不張揚。上班時,他騎著自行車走在人群里,如果不是著那身將軍服,誰都會覺得他就是一位普通人。將軍也一直把自己當作普通人,所以他在職時恪盡職守,忠于使命,堅持原則。記憶中的每天早晨,我們在出操的時候,總是一大早就看到將軍站在學院的操場上,邁著軍人的步伐,仰望著那面在風中飄揚的旗幟,久久不語。那時我們只是遠遠地看著他,誰也不會想到,在旗幟飛揚的那一刻,將軍曾懷有了怎樣難言的心事。
將軍告訴我們說,他在退休后曾回過一次老部隊。那次他是悄悄地去的,沒穿軍裝,也沒有事先告訴任何人。當他站在自己曾經(jīng)熟悉的、戰(zhàn)斗過的地方,看著那一茬茬的新兵和老兵颯爽英姿地站在訓練場上的時候,將軍眼里閃過的是喜悅。后來,將軍又一個人去了烈士陵園,當他站在那里,看著那些冰冷的墳墓,他又一次流下了傷心之淚,過去,在他眼前那是一群多么生龍活虎的漢子啊,可此時,他們都不說話了。即便是在今天,在這個開放繁榮的和平年代,卻又有一批新的戰(zhàn)友們?yōu)榱诉吘硳呃祝案昂罄^,勇往直前,把新的血,灑在了南線那塊憂傷的土地上。新老戰(zhàn)友,在地下都已無聲無息,他們長眠于此,陪伴著他們的只有秋風夏雨,只有花開葉落……
那一次,由于怕給老部隊添負擔,將軍沒有驚動任何人,他來去匆匆,但這事不知怎么的后來還是讓那些老部下知道了,他們紛紛埋怨他去了也不打聲招呼,好讓他們接待一下。將軍沒有過多的解釋,他只是說:“有空,你們就多去看看烈士陵園吧,為他們掃掃幕,培培土……”
將軍說:“慚愧啊。我去掃墓時,聽說有犧牲了的戰(zhàn)士家庭,多少年也沒有湊夠錢到墓地來一次,父母不能看看兒子,兄弟姐妹不能來看看親人!他們十七八歲到了部隊,從此竟然陰陽兩隔!一想,我就睡不著覺,覺得對不起那些部下,他們當年,還是群孩子啊,卻履行了保衛(wèi)共和國的責任。而這樣的烈士,在我們建黨以來何止千千萬萬……”
將軍和我們聊起往事,往事里帶有許多痛苦的回憶。將軍的回憶盡管很從容,可話里還是有些傷懷。人啊,哪怕他曾身經(jīng)百戰(zhàn),也一樣難逃平常人的那份真情。那是一種充滿了人道的真摯的感情。對于往事,對于過去的戰(zhàn)友,對于那些已犧牲的烈士,還有他們的家屬,哪怕他已做了將軍,身居高位,但談起他(她)們,他還是動情了,好像那些人是他生命中永遠相隨的一部分。在我眼里,那是一種我們過去所看不到的感情自然的流露,因為過去,我們只是遠遠地看著將軍站在主席臺上對我們訓話,我們只是看到他肩上的那顆將星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看到他從隊伍邊走過時前呼后擁,我們根本不知道在他那種威嚴犀利之下,竟然藏有人世間最樸素的情懷……
許多年后,我因工作離開了那里,并且逐漸成長為一名肩扛大校軍銜的軍官,但只要想起曾經(jīng)上軍校的那塊土地,就會想起與將軍當年的邂逅以及他曾講過的故事。
【作者簡介:李駿,湖北紅安人。先后戍邊新疆、西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第十一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十二屆“中國人口文化獎”金獎、冰心散文獎、長征文藝獎、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解放軍文藝獎,連續(xù)十屆榮獲原總后軍事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