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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族文學(xué)》2021年第4期|李治邦:團湖的棲鳥
    來源:《滿族文學(xué)》2021年第4期 | 李治邦  2021年08月16日08:08

    這座城市的邊上有一泓湖,人稱團湖。團湖的面積不很大,但卻是這座城市人氣的熱鬧地。團湖的水氣很重,也就是什么時候都有水,湍湍的。在湖邊有不少飯館,主要是吃湖里的魚。因為水好,魚就好,所謂的魚好就是新鮮,沒有異味兒,而且肉白白嫩嫩的,魚就是一根刺兒,用筷子挑出來就剩下吃肉了。

    在團湖的邊兒上,新近戳起了一排三十幾層的高樓。外表又漂亮又現(xiàn)代,就這排高層樓把幾個大雜院圍在了里頭,大雜院的人仰脖子瞅高層,數(shù)了幾次也沒數(shù)清究竟有多少層。早就傳說要拆這些大雜院,可一晃好多年了,也沒見動靜。因為拆遷,上面跟這里的居民交涉多少次,因為拆遷費,大雜院的一些人總是要高價,不少人成了釘子戶。后來,上面就徹底放棄了這個地方,臨走時告訴大雜院的人,你們就安心住在這里吧。這座高樓的修建,又讓大雜院的人焦慮,于是投訴說遮了陽光。打了幾次官司,法院都說得很清楚,你每天起來看太陽沒有任何的遮擋,也確實。大雜院的人泄氣了,后悔的人都覺得腸子青了,可又不能去洗。

    不久前,來了彪實實的二十多個精壯小伙兒,把這幾個大雜院的護院圍墻門臉都重新漂漂亮亮地修飾了一番。估計,這一舉動意味著近幾年沒什么拆的指望。大雜院的人心徹底寒了,眼睜睜看著別人住高樓,自己還在這大雜院里憋屈著,上廁所都不方便,下了大雨還朝院里低洼的地方灌。說起來,住這大雜院里的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還挺全。剃頭的、唱戲的、修鐘表的、養(yǎng)花的、賣蛐蛐罐賣魚蟲子的、縫皮鞋的……各有各的絕活兒,誰都能耍兩下子,而且都是輩輩傳,遠的能說到大明朝。這并不是夸大地故意說,人家都留著譜呢。住高層的也很有意思,也是什么身份的人都俱全。有因為拆遷還遷的,有銀行的,有從海外回來的,有做企業(yè)做保險的,有為頭頭腦腦們開車的,有當秘書當警衛(wèi)的,還有甚者為了團湖吃魚方便搬到這里的。各有各的門路,各有各的故事。正因為高層里的人復(fù)雜,很多有身份的人也不敢來,覺得圍著大雜院亂,住高層的人也不干凈。為此,高層的房價并不太貴。大雜院的人從高層的間隙中進進出出,對住高層的人不卑不亢不涼不熱不高不低,眼熱的點點頭,一掠而過。只是大雜院有的人看到這些還遷的人心酸酸的,以前都是大雜院,就是因為人家拆遷得早,又轉(zhuǎn)變身份還遷回來成了高層的人。住高層的對大雜院的人也沒什么看不起的,換句話講,沒什么印象。有的還不知道高層后頭還有這么幾個大雜院,還遷的人見了這些過去的老鄰居就是打哈哈,什么也不能說,說了怕戳人家的軟肋。這世上就是有意思,因為住的地方變化了,好像身份就不一樣了。過去不愛養(yǎng)花的,也裝模作樣地在陽臺上擺上幾盆像樣的花,標志著自己的休閑雅興。于是,高層擺花成了一道風景,有人在網(wǎng)上一轉(zhuǎn)高層的層層花盆,還成了市里的網(wǎng)紅點。

    偶一日,住在大雜院的一個不起眼的老者指著高層靠下的幾排陽臺故意大聲地說,這幾層擺著的君子蘭,過不去一個禮拜都得完嘍。言罷,老者晃著腦袋,嘖嘖著嘴,惋惜地朝大雜院蹣跚走去。恰巧這番話被高層的一位居民聽到,他把這個信息傳遞到養(yǎng)君子蘭的幾位家里頭。起初,那幾家人根本沒理這個話茬兒,眼睜睜盆里的君子蘭郁郁蔥蔥,生氣勃勃。剛過了兩天,所有的君子蘭都開始發(fā)黃了。第三天的上午,一盆盆君子蘭被人捧著,從高層上端下來,都到大雜院尋找那位老者。還算順利,大雜院的人都熱情地引薦,找到了老者,他姓蔣。蔣老漢是養(yǎng)花的,他也沒說話,隨手擺弄,翻了翻土,胡亂撒了點兒什么。第四天,那發(fā)黃的君子蘭竟然死里逃生,露出了鮮靈氣兒,美得高層那幾家養(yǎng)君子蘭的連連稱奇。幾個高層的人在團湖有名的魚館擺下了美味佳肴,來請蔣老漢。請了幾次沒有請動,好在高層拆遷回來的有跟蔣老漢熟絡(luò),就出面說給我個面子吧。蔣老漢這才點頭答應(yīng),高層的人點了幾個菜,其中有清蒸湖魚,菜價是二百六十塊。高層人說,這種湖魚只有團湖有,很少能點到,就顯得貴。高層的人又點了一個青椒湖蝦,也是一百四五的價格。蔣老漢有些吃不住勁兒,因為這些好吃的從來沒有吃過,眼神就有些游離。高層的人說,我們就愛吃這個新鮮的,貴就貴點吧,反正請您老吃就是我們的福分。幾個人吃著,高層的人又一人要了一碗紫菜魚丸子湯,蔣老漢抿了一口,驚嘆地說,太香了。高層的人都笑了笑,開始稱贊蔣老漢的獨門絕技,說以后要請蔣老漢指點,不能為了養(yǎng)君子蘭再擔驚受怕了。蔣老漢忙擺手,說沒問題,我就是干這個的。你們覺得神奇,那就是我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說著,他搖頭講講,我這真不算什么,雕蟲小技。我鄰居李師傅的手藝才絕呢,估計再找他這樣的夠嗆了。高層幾位忙問李師傅又是干什么的,蔣老漢笑了,喝了一口紫菜魚丸子湯,慢慢地說,他啊,修表的。高層人請蔣老漢到魚館吃飯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大雜院引起一片嘖嘖聲。誰都知道那個魚館的菜貴,沒有人能去那吃。蔣老漢居然吃了這么貴的湖魚,大雜院的人泛酸。

    蔣老漢說李師傅這話說了沒幾天,一位區(qū)里頭頭的千金小姐,在八樓與男朋友聊天,也不知怎么弄的,一塊嶄新的勞力士表就從八樓不經(jīng)意掉了下來。等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樓找到拾起表,表蒙全碎了,大小針也不知去向。這塊勞力士表,是男朋友從瑞士蘇黎世給她買的,千金小姐問了幾次多少錢,男朋友都沒說,就說我知道你喜歡。那天兩個人在高層陽臺上聊天,男朋友跟她說知道這塊表保卡背面右角有三位數(shù)字,它代表什么嗎?千金小姐說不知道啊。男朋友顯擺地說,有不少戴勞力士的都是假表,怎么才能知道真假呢,這個數(shù)字就是代表國家的代碼,上網(wǎng)能找到依據(jù)。說到這,千金小姐忍不住好奇心,拿過來仔細看的時候掉下來的。據(jù)說,這塊勞力士掉下來,男朋友雖然說沒事,但能看出心疼之極。好在沒多久,千金小姐聽說了住在大雜院里有一個修表的李師傅,便不顧身份地跑去,含著淚央求李師傅,說花多少錢修好她也不心疼。這塊勞力士表是什么愛情的象征。李師博把手表在手里捻了捻,說,你等我半個小時吧。那千金小姐眼角噙著的淚珠還濕著呢,李師博已經(jīng)把修好的表塞在她手里,不在意地說,都是鄰居,還講什么錢不錢的。千金小姐愕然了,男朋友知道后瞞著李師傅,帶著千金小姐到了市里的一家專修店詢問。專修店的人看了大驚,問,什么人能修理得這么不留痕跡,就跟沒有摔壞的一樣啊!于是,男朋友和千金小姐幾次邀請李師傅到魚館吃飯,李師傅都笑著說,我就不去吃了,怕吃上癮了再想吃口袋里沒錢了。男朋友發(fā)誓說,您什么時候想吃就說話。李師傅說,住在大雜院的人雖然各個都是饞鬼,但不會因為一張嘴就想怎么著,我就是一個修表匠。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特別是高層人都知道網(wǎng)上說的這件事,關(guān)于李師傅修好勞力士表的事越傳越神。高層人不敢低看大雜院的人了。他們看哪個,哪個好像都有絕活兒。于是,開始找蔣老漢求教養(yǎng)花,找李師傅修手表。后來,又有人找大雜院的人修皮鞋。結(jié)果,那皮鞋又修得絕好,手工地道,活兒特別講究。后來修鞋修包的多了,修皮鞋的又總愛到團湖遛彎,就在家外面的墻上貼了一張紙,留下自己的手機號碼,說,誰著急了就打電話,我回來給你取鞋。大雜院的人對修皮鞋的這么熱心看不慣,說,你的修鞋價格太低了,對高層的人提點,他們也不在乎。修皮鞋的說,現(xiàn)在修鞋的越來越少,誰鞋壞了就直接扔掉了,能找我就是給我飯吃。再說,因為咱們沒有答應(yīng)拆遷,落得這個下場,還不得講究個念想啊。還有人跑來找大雜院的人理發(fā),那頭剃出來比高級理發(fā)店都漂亮。又有人跑來聽唱戲,大雜院幾個花白頭發(fā)的能拉會唱,居然找到給馬連良、譚富英打過下手的人,那一出腔,乍一聽還滿掛著馬派譚派的韻調(diào),令前去的人大飽耳福,如醉如癡。

    大雜院的人的確有絕活兒,簡直神了,都是真本事,身手不凡。高層的人求大雜院的人多了,于是高層的人面子拉不下來。那位區(qū)領(lǐng)導(dǎo)的千金小姐說了,咱們也得給底下的人辦點兒事啊。恰巧,李師傅的兒子要辦一個執(zhí)照,在團湖邊上開個修表鋪,可申請了半年都沒信兒,急得父子倆團團轉(zhuǎn)。因為團湖成了一個風景區(qū)和美食街,批一個門鋪執(zhí)照是很難的,排隊就是上百人。那天,李師傅邂逅千金小姐隨口說了這件事,沒承想,千金小姐熱心地說了聲,這好辦,過幾天就能批下來,您老等著吧。李師傅沒把這話擱在心上,認為人家那是應(yīng)酬,哪料三天后的上午,他兒子樂呵呵地跑來報喜,說那執(zhí)照上頭批下來了。李師傅覺得過意不去,要到那個魚館請千金小姐和她男朋友吃飯,千金小姐拒絕了,說,您沒有必要花這個冤枉錢,我們吃得都懶得去了。蔣老漢在團湖遛彎的時候腳崴了,腫得挺高,走不動道。他孫子背著他去醫(yī)院,一照片子,人家說骨裂了,必須得住院,可醫(yī)院眼睜睜沒空病床,說出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十幾口子人腿折胳膊斷的。無奈,蔣老漢孫子又把爺爺活生生背回來了。后來一打聽,還是有病床的,可就是沒門子住不了院。蔣老漢疼得難受,他孫子沒轍,瞞著爺爺跑到院外,從高層上喊下一個人來,說,我爺爺是養(yǎng)花的,上回救活過你家的君子蘭,他姓蔣,現(xiàn)在得住醫(yī)院,又沒路子,這可怎么辦?高層那人笑了笑,說我想想辦法。后來再去,就一切順利了。蔣老漢感嘆道,哪是我們大雜院的人神呀,還是人家高層的人有絕活。

    每到了秋季,團湖四周的蘆葦發(fā)白,像是一個個老人的腦袋。以前,高層的人和大雜院的人在團湖見面,好像誰也不認識誰。還遷回來的人還算客氣,對過去的老鄰居還能打個招呼寒暄幾句。現(xiàn)在,高層的人和大雜院的人見面開始說話了,有時候還會交談甚歡。有不少熟人會一起圍著湖走一圈,看見鳥在湖面上飛來飛去的。團湖那一泓湖水進入秋季倒是依舊干凈,湖面的水鳥也很多,飛起來也是千姿百態(tài)的。周圍的蘆葦雖然到了秋季是一片花白色,但春季的嫩綠和夏季的茂盛也很有韻味兒。

    論起來,住在高層的耿老屬于是有特殊身份的,因為他是全國數(shù)得著的京劇名家。他是不愿意住在省城,嫌找他麻煩的人太多,跑到這座城市圖清凈。他為了看房子,跑到團湖這座高層看了好幾次,最終選擇了最高那層,他的理由很充分,聽不到上頭的腳步聲,客人也來得少。而且這套房子,能從窗戶俯視到團湖的全貌,看見那一團團的水汽在清晨的時候慢慢騰起,很是好看。還有就是耿老喜歡團湖的水鳥,站在窗戶上能瞅見水鳥們嬉戲的場面,好看的水鳥在湖面上掠過,劃出一道道的水痕。

    耿老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在意大利的威尼斯,他去了幾次,不是因為兒子,是喜歡威尼斯的水城。可以在河道上游覽這座城市,是耿老的熱衷。還有一個兒子就在這座城市做保險業(yè),混得也不錯,成了白領(lǐng)。耿老能搬進這座高層的頂端,也是緣分。因為這家的房主買來好幾年也不住,就為了等一個好價格。耿老的兒子替父親支付了首付,后面的錢,耿老對兒子說,我付,不用你了。搬到高層的頭天,耿老把兒子兒媳叫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咱們住進了高層,我揀了最高這層,你們心里都窩著火,反正生米熬成粥了,怎么別扭我不管。我還有個要求,家里不許談京劇,不許放京劇的錄音,也不看京劇演出的錄像電視。誰受不了這個,誰就別來看我了!耿老說著,從墻上摘下他那幅在《借東風》里扮演諸葛亮的彩色劇照,扔進箱子里。這幅彩色劇照,耿老的兒子搬家時在墻上擺弄了半天,換了好幾個地方才掛上。兒子和兒媳被父親這番話說蒙了,面面相覷。耿老在京劇界的名望足以獨占鰲頭,在馬派能與之抗衡的可謂寥寥無幾。他表演的《借東風》在全國都有影響,什么時候演出什么時候劇場爆棚。只可惜,一年前在一次練功中,耿老的左腿骨粉碎性骨折。痊愈后,落得個跛子,無法再登臺了。劇團領(lǐng)導(dǎo)婉轉(zhuǎn)地告訴耿老,當個顧問吧。耿老受不了這個,他生性剛烈,搖頭回絕,毅然決然告別劇團那幢熟悉而又必須舍得的宿舍樓,悄然離開省城到這里。耿老離開省城的時候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是讓兒子幫他拎著兩個箱子,兒子開車到了這座城市。兒子很納悶,問,您就帶兩個箱子?耿老說,這就夠了,所有跟京劇有關(guān)的我都扔在宿舍樓里了。耿老才離開省城幾天,網(wǎng)上就傳出耿老受不了自己的腿瘸自殺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更有意思的是傳出跳湖的地方,就是團湖。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帶著人找到耿老,說,您必須回去,演不了戲,還可以做藝術(shù)指導(dǎo)。您的幾個徒弟現(xiàn)在還都不成個兒,沒有您,他們就孤雁難飛。耿老無動于衷,說,我演不了就不再管京劇的事,我現(xiàn)在也六十多歲了,圖一個享受晚年生活。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又找到耿老的兒子兒媳,問問耿老精神怎么樣。兒子回答說,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呀。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咂咂嘴說,耿老心窄,千萬別讓他精神崩潰了,小心他得了抑郁癥。說完,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帶著人黯然離開,在路上,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竟然流了淚,車上的人都嚇了一跳。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說,我太喜歡耿老的演唱了,怕再也看不到他登臺表演了,我就覺得突然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耿老搬進了高層,很少跟鄰居們打招呼。高層的人也不熟悉耿老,更不知道他的京劇名家背景,再加上誰跟誰都不聯(lián)絡(luò),耿老覺得這樣也挺好。因為在省城的時候,他家每天都來客人,不是他的徒弟們,就是一幫子戲迷。他在家吊嗓子,京劇團宿舍樓底下都是人,在那抻著脖子聽。耿老在家吊嗓子不為別的,是想唱給去世的老婆聽。老婆乳腺癌走了,他一想起老婆就在家吊嗓子,因為過去都是老婆在旁邊聽,給他沏上一壺上等的白茶。耿老喜歡喝白茶,覺得韻味淡而雅致。耿老的兒子和兒媳總來,兒媳是炒菜行家,總是變著法兒給耿老做點什么。要是以往,吃完了喝完了,耿老總是習慣唱兩句,特別是《借東風》那段華彩唱段,“我料定了甲子日東風必降,南屏山設(shè)壇臺足踏魁罡。從此后三分鼎宏圖展望,諸葛亮上壇臺觀瞻四方。望江北鎖戰(zhàn)船橫排江上,談笑間東風起,百萬雄師,煙火飛騰,紅透長江”。可搬到高層,耿老就從來沒有張過口。兒子其實會幾句,畢竟從小受到父親的耳濡目染,就自己先唱誘惑耿老,要是以往耿老肯定會接著唱,還會指導(dǎo)。可兒子怎么誘惑,耿老都無動于衷。兒子下樓對媳婦說,我父親完了,算是與京劇無緣了。耿老天天悶坐在家里,憋久了,就到團湖遛遛彎兒。

    那天黃昏,雖然入秋很久,但團湖依舊沒有結(jié)冰,湖水在蕩漾。團湖有幾處延伸到湖內(nèi)的親水平臺,耿老走過去,發(fā)現(xiàn)特別像一座舞臺。他站在那就好像站在舞臺上,這時幾十只水鳥在湖面上飛翔,不大一會兒就落在他前面的湖面上游弋著,顯得很神氣,什么顏色的鳥都有。耿老很興奮,喊著,你們想聽什么呀。他旁邊來了幾個遛彎的大雜院人,跟他聊天說,這些水鳥都是從很遠地方飛過來,在這里過冬取暖。有幾只膽大的水鳥就落到他們腳下。大雜院的人拿出準備好的面包,撕碎了喂給它們吃,于是更多的水鳥飛過來。耿老很有興致地問他們,你們住哪呀?幾個人說,住在高層里邊的大雜院。耿老笑著,忽然來了興致,情不自禁地唱起來,“望江北鎖戰(zhàn)船橫排江上,談笑間東風起,百萬雄師,煙火飛騰,紅透長江!”大雜院的幾個人喝彩,使勁兒鼓掌。耿老忽然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或者說忘記了關(guān)閉已久的京劇閘門,連忙掩飾著,解釋著,瞎唱,瞎唱。說著就退了出來,自己朝外走,他看見那幾十只水鳥騰空而起,在他頭頂上徘徊著,發(fā)出嘎嘎的聲音。耿老斂住腳,他朝天空望去,看見水鳥的翅膀,那羽毛多么柔軟。

    這一天,耿老看晚報,兒子和兒媳陪著他聊天。耿老看著看著就把報紙一扔,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喊,什么破報紙,把報紙給我退嘍。哼,擦屁股我都不用。兒子沒敢多問,拾起晚報仔細看,把四個版都翻遍了,也沒看出個子丑寅卯,最后在節(jié)目預(yù)告一欄,看到電視臺要播放耿老的《借東風》。這段表演是耿老前幾年在省城大劇院的演出實況,那天滿座。馬連良的后代也有人特意從北京趕過來,在后臺擺滿了鮮花。夜帳拉上了,本來應(yīng)該很涼爽的天氣忽然悶熱,耿老要去團湖逛逛,散散心。于是,兒子隨他坐電梯下樓。在電梯里,那個開電梯的小伙子對耿老說,我知道您是京劇名角,別下去了,我剛從那頭電梯過來,運上來一批找您的。我聽他們吵吵要看什么東風西風的。耿老皺著眉頭,不冷不熱地擺擺手,噢,讓我兒媳在家陪著他們看吧。在去往團湖的道上,耿老和兒子忽然聽到背后傳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胡琴聲,還有聽眾的喝采聲。兒子臉色大變,慌著欲拉耿老離開,耿老猶豫了ー下,腳步頓了頓,開始慢騰騰地朝大雜院走去。兒子拽了一下父親沒有拽住,他心里撲騰一下,預(yù)感到要出什么事情。大雜院有一個空地,圍坐了一些人。正當央擺著七把椅子,坐著京胡、京二胡、月琴、鼓佬及武場的“三塊銅”,真是陣容整齊。這七大位都是年過六旬的老者,大都是大雜院那幾位名票,也夾雜著高層的戲癮者。幾位搖頭晃腦好不得意,那唱戲的主兒也已是滿頭白發(fā),而且是一個羅鍋。在大雜院的中間戳著一面旗子,上面嵌著幾個金字閃著光亮,上面寫著,老有所愛,老有所樂,老有所得。耿老身不由己地插在聽眾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這群老者。兒子護在身邊,一個勁兒小聲勸著,父親您聽會兒就走吧,都是票友唱的,不入您的耳。耿老很明白,兒子是怕勾了他那個魂兒。大家唱得很盡興,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有誰進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那位白發(fā)羅鍋的老者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地唱《空城計》,嗓子有些沙啞,時不時的還錯板,可這一切絲毫都不影響他的演唱情緒,儼然他就是當年的馬連良、譚富英。他唱完了,過足癮了,呷茶的時候,周圍聽眾鼓起了掌。他向聽眾揮了揮手,好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那位鼓佬站起來豁著嗓子說,哪位還點?你們點什么,我們就能唱什么!語氣好大,氣派也瀟灑。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婦女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要聽《借東風》。這句話把鼓佬的神氣打掉了一多半。這《借東風》不是不能唱,而是太不好唱了。這么多京劇唱段也像圍棋一樣分段位,有的好唱,比如《蘇三起解》《空城計》唱臭半個街。有的難唱,像《借東風》就屬于高段位,屬于不好唱的段子。鼓佬不好意思地說,換一段。那個婦女固執(zhí)地說,不換,我知道這段難唱,我就愛聽這段呢。鼓佬看看,笑著問那幾個唱的,你們誰來這段。沒人搭腔,私下都清楚,唱不好就露丑。有人開始起哄喝倒彩,但都是鄰居之間的嘻嘻哈哈、打鬧逗趣。沉了一會兒,也就一小會兒,耿老撥開聽眾,走到院子中間,雖然他極力扳著,但依然看得出腿腳不利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竟然把封死的閘門打開了,京劇那一腔熱火就噴射了出來。他緩緩地對大家拱拱手,說,若不嫌棄,我伺候各位一段《借東風》。此刻,耿老的兒子想勸,但兩腿已不聽使喚。鼓佬疑惑地打量著耿老問,您……能唱?耿老笑了笑,說,試試吧,很久沒有唱了,可能唱不好。那個拉京胡的試探地問,您唱馬派的?還是唱譚派的?還是唱……話音分明掛著幾分疑惑。耿老聞聽一怔,隨之爽快地說,馬派,抱歉我沒跟您說明。

    天色暗下來,大雜院的燈也不是很亮,好幾個人都在燈光朦朧中看著耿老,互相低聲問著,這位是哪來的,從來沒有見過呀。

    耿老站定,運了運氣,他隱約聽到團湖上的水鳥在飛,發(fā)出他喜歡的那種嘎嘎聲,好像是掌聲和喝彩聲。月色撩人,他看見周圍的人都抻著脖子看著他,那一副癡迷的樣子,其實他很熟悉,每次上臺都能看到,那時候的心境就是陶醉。等京胡拉完過門以后,他看到拉京胡的人有些緊張,過門拉得很緊。他還是唱出了“習天書,玄妙法……”這一句,但還沒容腔完全落下來,聽眾還暈暈乎乎的時候,伴奏的七大位全都停住手,異口同聲地站起來親切地喊著,是耿老啊!

    耿老的眼淚奪眶而出,任憑怎么使勁兒,再也唱不出來了。

    在高層,最有身份的就是老市長了。

    老市長退下來后就在高層買了房子,而這幢高層當初就是老市長主張建的。按道理他應(yīng)該住在市長樓里享受晚年,那里的條件自然要比高層好得多。可老市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搬到了高層,而且是最早搬來的。他偶爾會到大雜院來看看,這里的人都知道當初也是老市長希望他們搬遷,在這里弄一個街心花園,有草地,有小亭子,有假山流水。流水就從團湖引過來,修一個暗渠。大雜院的人可以回遷到高層,只是回遷的面積都不很大。因為高層房子本身的面積就不大,最大的才一百多平方。大雜院的人意見不統(tǒng)一,老市長很難堪,因為他蠻以為他們會興高采烈的,畢竟大雜院是1959年蓋的,房子破舊了,住得又很逼仄,上廁所都得去公共衛(wèi)生間,趕上拉稀跑肚的需要邊喊邊加塞才能蹲下。意見不統(tǒng)一就不能搬遷,這是老市長定的規(guī)矩。當高層戳起來后,再想讓大雜院搬遷就很困難,因為大雜院的心態(tài)不平衡了,要價很高,老市長無法滿足只好拖下來,一直拖到老市長退休回家。老市長心里有個結(jié),他覺得對不起大雜院的人,就搬到高層守著。老市長搬來以后鄰居們就沒有見老市長笑過,每次他出門,碰見鄰居們或者到了大雜院跟那里人喝茶,大家都喊他老市長,無論大人小孩,喊的是有股子淳樸、親切,透著濃郁的情感。有時候高層人會對外人自豪地說,知道誰是我鄰居嗎?是老市長。在這些鄰居的眼里,老市長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大家印象里老市長不會笑,總是那么嚴肅。后來大家分析,干大事的人都得像老市長一樣嚴肅。笑,是我們普通人的能耐,老市長瞧不上這個。

    老市長從市長的位置上退下來,覺得要做的事情很多,而自己曾經(jīng)是一只被漁夫拴住的魚鷹,現(xiàn)在終于可以擺脫束縛自由自在了,可以飛上天,也可以潛下水。可是退下來后他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老婆在他退下來那年出車禍去世了,兒子在深圳,一切想做的事情都是悶的。他實在忍耐不住就去了深圳,想在那里消化一下情緒,沒有想到很不適應(yīng)。兒子天天忙工作,每次都半夜才回來,他看不得兒子那么忙,因為自己以前比兒子還要忙。兒子看不出父親想什么,但知道父親很痛苦,就陪著他去了一趟仙湖。仙湖在深圳的南端,三面環(huán)山,風光清麗。兒子跟他站在頂端,湖光山色盡收眼底,遠眺山川交匯,霧光迷蒙,恍如仙境。既有江南的秀麗,也兼有桂林的綺美。湖的水質(zhì)清澈,水色碧藍。兒子對他說,在山上欣賞是一種顏色,而置身在水畔乃至水中又是另一種顏色。走到仙湖,老市長走不下去了,他想起了去世的老婆,但他不肯跟兒子說,兒子再看他時愕然,因為他滿臉是淚。他搬到高層還有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心思,那就是這里有團湖,他喜歡水,喜歡在湖畔嬉戲的鳥。他搬到高層后想跟幾個朋友打電話,在手機的通訊錄里翻了翻沒有找到對象。他當市長的二十幾年里幾乎沒有朋友,也不建立什么朋友圈,跟誰都一樣。他喜歡的人就多近一些,不喜歡的人就離著遠一點兒。后來有人跟他講,你是這座城市的市長,領(lǐng)導(dǎo)著上百萬人,周圍沒個四梁八柱會孤單的。老市長不信這個,他覺得自己不是山寨王要拉山頭。他提拔的人很多,他聽見過一位對他感激涕零的人不斷地說,我是您的人。他發(fā)了大脾氣,說,你不是我的人,我也沒有人,你就好好做工作比什么都強。

    老市長有一個老朋友,是市政府食堂的主管,都喊他大廚。他和大廚倒是總來往,因為大廚沒有把他當市長,每次他吃飯的時候覺得悶,都是大廚過來陪他。老市長愛吃三鮮打鹵面,大廚就過來給他剝蒜,剝出來的蒜白晶晶的,像是和田玉。大廚告訴他,我這個蒜不是咱本地的,是我從天津?qū)氎孢\來的,這才叫做蒜。大廚單身,沒有結(jié)過婚。老市長總是催他找老婆,大廚后來被他催急了,就跟他說,您知道什么,我小時候淘氣從山上摔下來,我沒有男人的能力了。大廚說完眼里都是淚,老市長才明白過來,攥著他的手。一般都是老市長約大廚見面,常常在團湖的邊上,那兒有一個小棋館,還有就是小棋館旁邊有一個面館可以吃撈面,那里的三鮮打鹵面很合口味。兩個人下完了棋,都會到那家面館吃面。春天很快過去,夏天就來了。老市長出去的時候愛穿著一條大褲衩子,他不愿意房間里開空調(diào),覺得那種風不好受,就愛穿著大褲衩子,打開陽臺的窗戶。他老婆曾經(jīng)抱怨過他,說,你就是一個不懂得享受的人。他回應(yīng),我就是喜歡自然的東西,風,還有空氣,還有你。

    早上,老市長走出高層就覺得風吹過來了,有些硬。他不在乎,他就是覺得自己是一個用淬火鍛造的人。走著走著就開始下雨,風在雨里就有了力度,拍在臉上冷颼颼的。老市長平常走到團湖那家小棋館也就半個小時,可這次卻走了很長時間。他看見團湖的水鳥在湖面上倉促地飛,尋找落腳地。他忽然想起了去世的老婆,也是這個天,也是下著雨。他下樓的時候忘了帶雨傘,其實也沒有必要,因為下樓就會有車接他,走不了幾步遠。老婆從樓里跑下來急乎乎地給他送傘,那天接他的司機來晚了,老市長就急著朝馬路走,他想走幾步,他愿意在路上走,能看見很多他平常在政府大樓看不見的事情。他走過兩個路口,才聽到老婆在背后喊他,說,你傻啊,你就在雨里走,我給你送傘來了。他還沒等回頭,老婆就被人撞倒在地。他回過頭,見那輛車迅速消失在雨中,到現(xiàn)在都沒有找到肇事者。市長的老婆被汽車撞死了,竟然找不到肇事者。這件事引起了省里省外的注意,不知道這是故意的,還是偶然的。查了半天,攝像頭壞了,而且再查其他的攝像頭,雖然都在就是找不見那輛肇事的車。多少人跟他說,就是故意的,而且是精心布局。他沒有再跟公安局說什么,因為所有人都為這件事盡心了。他搬離了市長樓,因為就是在這里老婆追下來的,這里很多人都看到了當時那個撞車場面。

    在小棋館,老市長和大廚下了兩盤,老市長輸了兩盤,最后那盤幾乎被大廚圍個水泄不通,中盤就繳槍了。大廚很高興,因為以前是他輸?shù)枚唷蓚€人在那復(fù)盤,大廚說,您該出手時不出手,太小心翼翼了。說著就指出老市長在哪個環(huán)節(jié)緩手了,錯過了機會。大廚遞給老市長一支煙,老市長是不吸煙的,但最近偶爾也抽兩口。大廚笑了笑,說,您退了就沒有過去的鋒芒,人就收斂了許多。老市長吸了一口嗆了起來,不住地咳嗽。他看著窗外,發(fā)現(xiàn)那些水鳥都找到了棲息的地方,在湖邊的蘆葦深處。雨在團湖上濺起了層層漣漪,有不怕雨的鳥就在風中飛翔,飛得很低,能看見那腹部白色柔軟的地方。大廚還在興奮中,對他滔滔不絕,說,您在位時說一不二,您就是太上皇。您到哪前頭后頭都有人,您揮手的姿勢都有些領(lǐng)袖的架勢。老市長不愿意聽,但他沒有辦法,就只能聽大廚這么數(shù)叨他。可是,備不住大廚說的哪句話戳疼了他,讓他知道一些底下的情況,扭轉(zhuǎn)了一下看法呢。老市長輸了棋,心里不很痛快。大廚很是興奮,繼續(xù)說著,你現(xiàn)在很糾結(jié),也很痛苦。老市長看著已經(jīng)站起來的大廚滿臉通紅,不解地問,我糾結(jié)和痛苦什么?大廚湊近了老市長,說,也就是我跟您說,換個別人打死都不會告訴您。您因為大雜院沒有拆遷出來,就覺得是一個痛,其實您后悔當初給他們一個價格也就完了。可您輸不起面子,覺得給他們了,就等于政府讓步了。現(xiàn)在看著大雜院被圈在里邊憋屈著,您就心痛。老市長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說,你一個大廚怎么知道我的想法,那是你的想法。說完老市長站起來,大廚愣了一會兒,自言自語,真的,也可能就是我的想法,您一個當市長的不會這么糾結(jié)。

    兩個人走出小棋館之前,按照規(guī)矩,誰輸誰掏錢給棋館。老市長下意識朝外走,大廚在他后面喊著,您掏錢,您輸了。老市長很不習慣地走過去付款,在當市長的這么多年都沒有自己付過款,早有下邊結(jié)賬了。本應(yīng)該去吃三鮮打鹵面的,老市長對大廚說,今天你自己去吃吧。大廚后面跟著說,就因為您輸了我,還有我說的那幾句話。老市長回頭笑了笑,我兒子回來了,你想多了,過兩天咱倆接著下棋,接著吃三鮮打鹵面。老市長朝高層走著,風把湖水吹起,泛開了一朵朵水花。他想著老婆要還活著,兩個人就到團湖走走。老婆跟著他哪都沒有去過,太委屈她了。兒子打來電話,問他手機怎么總是不接呀,是不是出了事?老市長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小棋館把手機放在靜音模式,就說,我能出什么事。兒子說,您回來吧,我給您帶了喜歡的物件兒。老市長回到家,看見兒子帶來兩個精致的鳥籠子,里邊有好幾只稀奇古怪的鳥,也叫不出名字來。兒子把兩個鳥籠子掛在陽臺的晾衣桿上,鳥發(fā)出嘰嘰喳喳的聲音。老市長問,你這是干什么?兒子笑著說,知道您一個人悶得慌,給您解解悶。老市長沒有說話,有人敲門,兒子對父親說,我叫的外賣,咱倆不出去吃了。外賣的拎了兩個盒子,放下就走了。兒子打開端上來,是兩碗西紅柿面,還有一小碟白蒜。兩個人吃著,兒子說,知道您喜歡吃面,這可是團湖飯館里最好的面。老市長真的餓了,吭哧吭哧吃著面條,嚼著那幾瓣蒜。兒子說,您還是到深圳吧,那里的仙湖比這里的團湖可大多了呢,有山有水的。老市長說,那我這兒的房子怎么辦。兒子說,賣了吧,趁著現(xiàn)在價格還能接受。您離開這兒,也好,省得您總對這里牽腸掛肚的。到了深圳,您也清心了。老市長問,我怎么清心了。兒子說,在這您總覺得是市長,到了深圳,您什么也不是了。老市長吃完后咂咂嘴,其實他覺得一點兒也不香,老婆隨便做碗面就比這個好吃,特別是老婆做的三鮮打鹵面,是跟大廚學(xué)的,很地道。老市長走到窗口看見外頭下雨了,風也一會兒有,一會兒沒的,看見團湖的湖面泛起了層層的皺褶。

    兒子住了一個晚上就走了,臨走的時候,給老市長看他寫的一份報告,說,您當過市長有經(jīng)驗,我這是關(guān)于深圳建設(shè)的。老市長看了兩眼放在那兒,兒子不高興了,說,您起碼翻翻吧,給我一個參考意見。我上初中一年級拿著一堆數(shù)學(xué)作業(yè),指著一道道代數(shù)題問您,看我算得怎么樣?您在看文件就溜了一眼,敷衍我說不錯。當我再拿著僅得了24分的作業(yè)遞給您時,您急了,罵我他娘的怎么考的?我說我讓您看了,您說不錯不錯……兒子不說了,看見老市長的臉鐵青。兒子要拿走那份報告被老市長按住,說,我給你看看,有什么意見會給你打電話的。兒子走了,房間里冷冷清清,老市長記得兒子走前叮囑,我給您的鳥,您得喂喂食,那都是金貴的鳥。兩天后,老市長發(fā)現(xiàn)以前嘰嘰喳喳的鳥好像不怎么叫了,跑到陽臺上才發(fā)現(xiàn)鳥都耷拉著腦袋,他懊悔地拍著腦袋,這兩天沒有喂鳥,也沒有在小水槽里放水給它們喝。老市長著急了,圍著兩個鳥籠子轉(zhuǎn)了好幾遭。后來,找到小米。那小米都是大廚送給他的,一粒是一粒,飽滿,黃澄澄的,像是小金豆子。老市長拿著放大鏡子挑食,一挑挑到后晌。后來放進去,不一會兒他就聽到有倆鳥叫了幾聲,老市長笑逐顏開,自言自語說,可算叫了。可是他發(fā)現(xiàn)還有幾只鳥不吃,還在那耷拉著腦袋。老市長不知道誰能懂得喂鳥,也不知道這些都是什么金貴的鳥。他慌忙打了電話給大廚,大廚惶惶地跑過來,因為一般老市長是不喊大廚到家的。大廚站在陽臺上看了看,咂著牙花子說,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有一只鳥叫畫眉。老市長皺著眉頭,來回踱著步。大廚很少見老市長這么沒有主意過,大家都說老市長是一根主心骨,沒有他氣餒的時候。大廚說,我認識大雜院的人,那里的徐大爺是喂鳥的行家。老市長一聽說大雜院就不再吭聲,大廚猜出什么意思,就說,現(xiàn)在您就別顧面子了,這些鳥再不喂就死了。老市長陡地取下來兩個鳥籠子,沒說話就朝外走。大廚跟著喊起來,您不能放生,那是家養(yǎng)的鳥,不是團湖的水鳥。老市長搓著手,說,我拎著鳥籠子到大雜院找你說的這個徐大爺,不能讓人家到我這來呀。

    下午三點了,春意有些濃了。

    大廚帶著老市長到了大雜院的第三道院,也就是最里邊的那座。大廚先是走進去喊徐大爺,老半天徐大爺才走出來,看見大廚喊著,我正睡回籠覺呢。徐大爺看見老市長一怔竟然沒有說出話,大廚說,你傻了,這是咱老市長。老市長把拎著的兩個鳥籠子擺在那,有一縷陽光打過來,那耷拉著頭的鳥都抻出脖子。徐大爺懵頭懵腦地問,老市長,您可很少到我們大雜院來。老市長笑了笑,說,我這是求你來了,你看看我鳥籠子里是什么鳥,應(yīng)該怎么喂才對呢。徐大爺說,您是當市長的,怎么也喜歡養(yǎng)鳥了呢。大廚不耐煩了,你就別問這么多就說怎么養(yǎng)吧。徐大爺蹲下來看了看,對老市長說,您這籠子都是好鳥呀,兩只畫眉,還有兩只白文鳥,價格都不低呢。大廚說,又不是讓你去賣,就問怎么養(yǎng)?徐大爺從房子里搬出來三把椅子,又抻出來一張小桌,說,老市長來一趟不容易,我有地道的花茶,喝口茶。說著就跑到屋子里忙活,一會兒捧出來一把黑鐵壺,然后蹲在電熱器上,三只茶杯也講究,大廚說,你這是哪淘換的盞呀。徐大爺說,我們大雜院的老伙計們自己燒的。老市長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見大雜院雖然收拾得很齊整,但看出來墻上都是斑斑駁駁的,甚至墻角有些地方還堆了青苔。老市長問徐大爺,你們沒有通煤氣嗎?徐大爺搖頭,說,一直說給挖管子,可每次又說不行。老市長說,那怎么辦?徐大爺說,煤氣罐,反正夠費勁的,我好幾次都扭了腰。老市長沒有說話,品了一嘴花茶,很香醇。徐大爺說,您這幾只鳥都餓了,再不喂就都得蔫。說著從屋子里拿出一些鳥食,放到籠子里,幾只鳥活蹦亂跳地開始爭著吃。老市長好奇,你這是喂的什么?徐大爺說,我弄的鳥食您弄不了,您可以到旁邊的市場去找胖姐買,一定要提我的名字,比您老市長管用,肯定給您好的。

    三個人坐定,老市長問,您說怎么養(yǎng)鳥呀。徐大爺看著大廚,大廚說,你看我干嘛,有話就直接說。徐大爺對老市長說,估計我這輩子最光榮的事就是給您說怎么養(yǎng)鳥,我要是說了大雜院的人都沒人相信,會說我吹牛皮。老市長看見徐大爺臉上有一層光,春天的太陽落得早,給徐大爺涂上了一層彩。徐大爺有滋有味地說,養(yǎng)鳥的人都得專一,您不能今天喜歡這只,明天喜歡那只,口味如風,隨意改變。您看您這兩只畫眉鳥,養(yǎng)畫眉最講的是要耐心。再好的鳥,如果養(yǎng)幾天就不想養(yǎng)了,自然也沒什么作為。不是說一個人不能養(yǎng)很多只鳥,一只鳥叫兩只鳥壓,三只四只難出精品,只要本身實力過硬,對自己的養(yǎng)功有自信。這好飼料就像是一鍋好料,您把一鍋好料倒到另外一個鍋里,剛剛好,但是把一鍋好料倒在一個碗里,自然會滿溢出來,畫眉鳥也是如此,底子不夠好料享福不了。養(yǎng)鳥得要有耐心、細心、愛心、恒心,喜歡養(yǎng)鳥的人心腸必須好,對鳥也要好,但并不意味著有了好心就能養(yǎng)好鳥。一些朋友養(yǎng)鳥的時候,不注意觀察畫眉鳥的身心狀態(tài),畫眉鳥生病了沒有發(fā)現(xiàn),畫眉鳥身上有了螨蟲沒有發(fā)現(xiàn),等情況嚴重的時候再去治療,這時候鳥已經(jīng)元氣大傷了。養(yǎng)鳥就要勤,懶人養(yǎng)不好鳥。養(yǎng)鳥得要遛鳥,遛鳥要頻繁要有規(guī)律,這樣子才能夠上性,如果偷懶不早起,自然畫眉鳥也就不會叫。而且,畫眉鳥還要經(jīng)常洗澡和保持鳥籠的衛(wèi)生,如果人懶得去打理,畫眉鳥生活在邋遢的環(huán)境之中,自然越養(yǎng)越差。老市長笑了笑,徐大爺有些尷尬,連忙打著嘴,說,我怎么忘了,您是老市長啊,您什么沒有見過,還讓我多嘴。老市長說,你說得好,連怎么做人都說了。老市長拎走兩只鳥籠子,那幾只鳥都看著徐大爺,好像難舍難分的樣子。徐大爺追出來,非常內(nèi)疚,老市長,我就說我是多嘴,您千萬別介意。老市長回身點點頭,說,挺好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講怎么養(yǎng)鳥,還有怎么做人。老市長走出了前后兩道大雜院,回頭發(fā)現(xiàn)徐大爺還跟著,大廚說,你想干什么?徐大爺哆嗦著嘴唇說,老市長,我就是想問問,我們大雜院還能拆遷嗎?這次說什么也不跟政府討價還價了,上次是我?guī)Я艘粋€壞頭。大廚罵著,你就是一個混蛋,你耽誤了大雜院多少人的好生活。徐大爺陡地蹲下來哭著,老市長,您給我們大雜院幫幫忙,我保證沒有人再逞能了,這大雜院破得無論如何不能再住了!

    兩天后,下了一場春雨。下雨的時候,雨打在湖面上濺起了一條條白浪,像是幾百條魚在翻騰跳躍。團湖所有的飛鳥都在湖面上飛躍,追逐著那白浪。老市長和大廚下完了棋就在湖邊上站著看,老市長下意識地走到了團湖的親水平臺,不知為什么,他忽然大吼了一嗓子,驚起了一群本想歇下來的水鳥,在空中盤旋著。老市長喊完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覺得乏乏的沒有了力氣。大廚怯怯地問,您這是怎么了,剛才您可是贏我三盤棋呢。老市長沒有說什么,他跟現(xiàn)在的市長說了幾次關(guān)于大雜院拆遷的意見,都沒有回文。這個市長還是當年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就是那個對他感激涕零的人。兒子打來電話,問他手機怎么總是不接呀,是不是出了事?老市長說,我能出什么事。兒子說,您還是到深圳住吧,這里有大海沙灘,您可以散步和游泳。老市長說,你太忙了。兒子說,以前您忙顧不上我和母親,現(xiàn)在我怎么忙都會照顧您的。老市長有些心酸,推諉著,以后吧。兒子又緊緊地問,那幾只鳥怎么樣了?老市長沒法回答,又有一天沒有喂了。兒子擔心地說,您得每天喂呀,那就是給您找活兒的。老市長說,我準備放了。兒子慌忙地說,那幾只鳥很金貴,價格很高呢。老市長掛斷電話對大廚說,今天咱倆不吃面了,你去魚館訂兩個位子,那吃的人多,去晚了就沒有地方了。

    雨驟然停了,太陽從云層里頂出來。

    老市長回到高層拿著兩個鳥籠子,走到團湖邊上,打開鳥籠門,把那幾只鳥放出來。那幾只鳥遲遲不肯出來,老市長就這么等著。團湖的水鳥在陽光中飛出來,發(fā)出的嘎嘎聲很清脆入耳。那幾只鳥陸陸續(xù)續(xù)飛出來,在老市長的頭上徘徊了幾圈,然后在團湖的湖面上飛著盤旋著,有些拘謹,翅膀的抖動也顯得困難,但很快就飛到了湖畔的樹梢上。老市長一直在盯著那幾只鳥,畢竟眼花了,他看不見了,只看見一群群的水鳥在空中交叉著,然后戲弄著湖面的浪花。老市長的眼角濕潤了,潮乎乎的。大廚打來電話,說,您怎么還不來呀,我坐在這跟傻子一樣。太陽在升溫,湖面上有了斑斕的色彩,那些水鳥都在岸邊歇息,水上一下子清凈了許多。有人在唱戲,聲音在水面上盡情跳躍。應(yīng)該是耿老,“望江北鎖戰(zhàn)船橫排江上,談笑間東風起,百萬雄師,煙火飛騰,紅透長江”。一派仙音在湖面上繚繞,顯得格外有氣韻。不知道哪家餐館在輕聲地播放著笛子樂曲《秋湖月夜》,顯得雨后的團湖那么萬籟俱寂。遠處傳來汽車的喧囂聲,好像到了這里就被幽靜吞沒了。

    老市長找了一個長椅坐下來,他不想馬上就走。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高層和大雜院的人不約而同地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有蔣老漢和李師傅,都跟那些棲鳥一般。空氣被雨過濾了,呼吸一口到肺里濕潤潤的那么舒服。大雜院的徐大爺悄悄坐在老市長身邊,問,您那兩籠子鳥怎么樣了?老市長指了指團湖邊的蘆葦叢,說,放了,我養(yǎng)不了。徐大爺“哦”了一聲,嘆息道,那都是好鳥呀。老市長笑著說,憑它們自己本事活吧,在這總比在鳥籠子里舒展。老市長指著歇息在湖面的水鳥說,我一直看那些鳥,都是什么鳥啊?徐大爺說,團湖的水鳥可不一般啊,都是從幾百里外長江那兒來的綠頭鴨、綠翅鴨、赤麻鴨,它們喜歡團湖的水質(zhì),干凈、清甜。這要說還是您的大功勞呢,以前團湖的水很臟,附近餐館里什么污水都朝里倒,團湖成了臭湖。老市長擺手,說,這可不是我,四年的清水工程是大家弄的。徐大爺問,知道這些鳥為什么都是一起飛,然后又一起落嗎?老市長眨巴著眼睛,說,是啊。徐大爺笑著說,它們是需要抱團的,說句不好聽的話,比我們?nèi)硕迷趺幢F生活。老市長點了頭,徐大爺又催問,老市長,我們大雜院什么時候能拆遷呀。老市長看了看徐大爺那雙渴望的眼神,心里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快了。忽然,歇息的水鳥們都齊刷刷飛了起來,撲棱棱地發(fā)出響聲。鳥在湖面上叫著,互相問候著。鳥在空中看見那些坐在長椅上看風景的人也在叫,覺得納悶,他們也是一種大鳥,怎么就不飛起來呢。

    黃昏了,從遠處看好像團湖邊的人與鳥渾然一體,被那片湖水映襯著,顯得是一道格外的風景。

    李治邦,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非遺保護協(xié)會會長,在國內(nèi)多種期刊發(fā)表大量中短篇小說,曾經(jīng)有三部作品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多部作品被各種選刊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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