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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劍膽琴心:陶淵明詩文的精神底色
    來源:中國國社會科學(xué)報 | 吉星  2021年08月03日08:06
    關(guān)鍵詞:陶淵明 古典文學(xué)

    陶淵明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可不少人對他真正的思想性格卻又感到陌生,所聞所知僅停留在標(biāo)簽化的“不為五斗米折腰”“桃花源”“田園詩人”“飲酒采菊”等內(nèi)容。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他:“少有高趣,博學(xué),善屬文;穎脫不群,任真自得。”的確,陶淵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二十首·其十六》),主張“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神釋》),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兼得儒道兩家風(fēng)神的人物,而“劍膽琴心”可說是他寫詩著文的精神底色。

    胸懷濟世抱負(fù)

    自漢代環(huán)首刀取代青銅劍后,劍逐漸超越征戰(zhàn)層面,成為一種精神符號,象征君子的人格和氣象。陶淵明詩文中直接寫劍的雖不多,但不少篇章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劍的精神和膽魄。

    陶淵明的“劍膽”首先體現(xiàn)在胸有丘壑,少懷猛志。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道盡中國歷代士人心意。陶淵明也夢想著“大濟于蒼生”(《感士不遇賦》),少年之時就準(zhǔn)備施展匡扶天下的抱負(fù)。《雜詩十二首·其五》云:“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擬古九首·其八》稱:“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這些詩句都抒發(fā)了他治國平天下的壯志雄心。

    “劍膽”也是一種英雄氣。陶淵明的《讀山海經(jīng)》借夸父、刑天、精衛(wèi)等猛志常在的神話人物,表達(dá)了自己的英雄情結(jié)和濟世情懷。只可惜“世與我而相違”(《歸去來兮辭》),他懷才不遇其時,落得“慷慨憶綢繆,此情久已離”(《雜詩十二首·其十》)。好在陶淵明通達(dá)超脫,即便不為當(dāng)世所用,也能隱顯由己。正如《素書》所說:“潛居抱道,以待其時。若時至而行,則能極人臣之位;得機而動,則能成絕代之功。如其不遇,沒身而已。”

    陶淵明的劍膽俠骨,朱熹看得非常清楚,他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朱子語類》)的確,陶淵明借荊軻刺秦的壯烈之舉,抒發(fā)渴望創(chuàng)建奇功偉業(yè)的豪情。龔自珍也說:“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己亥雜詩·其一百三十》)對此,辛棄疾更是深有體會,他很理解陶淵明無法施展抱負(fù)的孤寂,也最欽佩陶淵明即便如此仍不失從容淡然的瀟灑,評價說:“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水龍吟·老來曾識淵明》),“須信采菊東籬,高情千載,只有陶彭澤”(《念奴嬌·重九席上》)。

    陶淵明的“劍膽”也體現(xiàn)在他詩文中對儒道兩家安貧樂道、求仁得仁、知止不殆、功遂身退的堅守和頌揚。除稱贊伯夷、叔齊、箕子、榮啟期、黔婁、疏廣、疏受、田子泰等人外,他還專門寫下致敬義士的《程杵》:“遺生良難,士為知己。望義如歸,允伊二子。程生揮劍,懼茲馀恥。令德永聞,百代見紀(jì)。”這些人都有“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論語·泰伯》)、“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丑上》)的大仁大勇。通過寫上述歷史人物,陶淵明也表明了見賢思齊、與道同行的心志。

    陶淵明的“劍膽”還體現(xiàn)在他的超越生死、物我同化、道法自然。這在其詩文中多有表現(xiàn),他的《自祭文》寫道:“天寒夜長,風(fēng)氣蕭索,鴻雁于征,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于本宅”,《雜詩十二首·其七》中說“家為逆旅舍,我如當(dāng)去客”。這些內(nèi)容均體現(xiàn)了他眷戀生命卻又不懼死亡的灑脫。

    陶淵明既能看透生死,又能活在當(dāng)下,對天地人生充滿熱切的愛。跟慧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不同,他通曉虛實,把握陰陽,是在通過向死而生的表述,為生命做減法,正如《道德經(jīng)》所言,“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陶淵明對佛教知而遠(yuǎn)之,順任自然,重視生命本真,而非將一切視為空幻。

    心有悠然之樂

    陶淵明對劍情有獨鐘,對琴也一往情深。從少年時開始,琴就已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同時也成就了他一顆能聆聽“天籟”的“琴心”。

    陶淵明的“琴心”能尋到“孔顏樂處所樂何事”,也能理解莊子自得其樂的“魚之樂”。他自稱,“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與子儼等疏》),“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歸去來兮辭》)。談?wù)撍藭r,他也常用“琴”這一意象:“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原生納決履,清歌暢商音”(《詠貧士七首·其三》),“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擬古九首·其五》)。凡此種種,不外乎“陶然自樂”,又能做到“思無邪”,無過無不及。

    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晉書·隱逸傳》承襲蕭統(tǒng)之說,載:“(淵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其實不然,“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說得固然貼切,“曲高和寡”才是陶淵明的真意。

    陶淵明并非不解音律,他的無弦琴其實是在表達(dá)一種知音難覓的孤獨。他感嘆“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擬古九首·其八》),就像岳飛《小重山》所云:“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由“陶淵明不解音律”之說也可見,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被世人了解,只是大家眼中“熟悉的陌生人”。

    陶淵明的“琴心”是一種逍遙自得的詩心。他的“琴心”自由自在自然,如蘇東坡所說的“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赤壁賦》)。飛鳥、游魚、叢雁、朝霞、余暉、白日、素月、孤云、幽蘭、秋菊等,他詩文中的這些天籟意象,跟他種的莊稼蔬菜、養(yǎng)的春蠶晨雞相同,表現(xiàn)的都是對生命的禮贊,體現(xiàn)的正是“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的心懷意趣。

    宋代開始,陶淵明才得到士人的普遍推崇。歐陽修說:“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跋退之〈送李愿序〉》)王安石稱贊陶淵明曰:“晉宋之間,一人而已。”(《遁齋閑覽》)蘇軾在《書李簡夫詩集后》中評價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他作有《和陶詩》百余首,說:“吾與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過也。”(《追和陶淵明詩引》)但陶淵明和蘇東坡的差別也在于“琴心”。陶淵明的歸隱是看透之后的超脫,屬于心甘情愿的選擇。蘇東坡則多是凡人心態(tài),有歸隱情結(jié),但始終矛盾猶疑,雖問自己“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行香子·述懷》),卻只有喝醉時才更覺“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憂愁無法排遣,醒來時“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的暢想始終未能實現(xiàn)。

    陶淵明的“琴心”還是一種進(jìn)退自如的智慧。他的本心并非要做“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可時來運去,宏圖未必能施展。面對時命大謬、壯志難酬的境遇,他當(dāng)斷則斷,以存其身,以樂其心。正如《莊子·繕性》所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fā)也,時命大謬也。當(dāng)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dāng)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袁行霈在《陶淵明與晉宋之際的政治風(fēng)云》中也說,他求為彭澤縣令這件事本身就是退出仕途的準(zhǔn)備。

    陶淵明道行中庸,率真自然。“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他以儒家為體,“劍膽”通達(dá),直道而行,達(dá)到了孔子“無可無不可”的境界。“形骸久已化,心在復(fù)何言”(《連雨獨飲》),他以道家為用,“琴心”自在,自然而然,最終像莊子一樣“逍遙于天地之間”。從這兩個角度出發(fā),方可把握他的思想性格,揭示其詩文的精神底色。

    (作者單位: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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