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譯文社推出《尤利西斯》新譯本、譯林社推出百年紀念版—— 對跨文化翻譯而言,它依然是那個值得挑戰(zhàn)的巔峰
自從1921年巴黎莎士比亞書店推出作家喬伊斯《尤利西斯》初版預訂開始,這部意識流小說開山之作就開啟了它的百年傳奇之旅,這部巨著的首批預訂讀者中就有龐德、安德烈·紀德、海明威等知名作家,在推廣方面之后又獲得了T.S.艾略特、塞繆爾·貝克特、菲茨杰拉德等作家的幫助。進入30年代之后因為它在美國出版市場被查禁而多次進行法庭辯論,成為文學史上知名的出版官司之一,最終令它在歐美文學界名聲大噪,評論界形容這是一次讓“文學炸藥”向“現(xiàn)代經(jīng)典”轉(zhuǎn)變的關鍵點。到了臨近21世紀的1998年,蘭登書屋評選出100本最偉大的英語小說,《尤利西斯》排名第一。同年,英國邀請眾多作家和評論家評選“對下個世紀最具影響的十部文學名著”,《尤利西斯》再次名列前茅。
在中文世界,即使這是一部對閱讀難度形成巨大挑戰(zhàn)的名著,依然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讀者加入其中,今年更是有兩個好消息讓讀者欣喜——值《尤利西斯》出版百年之際,于上世紀90年代初推出首個中譯本的譯林出版社近期特別推出了《尤利西斯》百年紀念版,上海譯文社推出了翻譯家劉象愚潛心二十年譯成的中文世界第三個《尤利西斯》全譯本。
只要稍加閱讀《尤利西斯》的讀者即會意識到,這并非是一部在故事情節(jié)上制造難度的名著,它最大的難點在于文體和語言,需要讀者對相關文化背景和語言知識有大量積累。這也是為什么,1994年推出首個中譯本時,蕭乾、文潔若兩位譯者就加入了近六千條注釋,今年上海譯文社推出的新譯本也有四千余條注釋,并附有獨立成書的500多頁翻譯札記。而這種閱讀難度不僅是喬伊斯預設的,也是他在獲得讀者反饋之后進一步加強的。早在1918年,喬伊斯將《尤利西斯》前半部分連載于紐約現(xiàn)代派雜志《小評論》上時,刺耳的讀者反饋便接踵而來,有讀者聲稱這部小說是“將大塊的穢物扔進不連貫的胡言亂語中”,當時已經(jīng)飽受虹膜炎折磨的喬伊斯將視覺世界帶來的新感受傾瀉在了新作之中,在聽到讀者評論之后更是在接下去的連載內(nèi)容中填塞艱澀與冒犯的內(nèi)容。在當時,他就像一個不肯妥協(xié)的藝術家和任性的寫作者,絲毫不肯向市場和讀者妥協(xié),這種具有反叛姿態(tài)的作家形象在當時就已經(jīng)聲名遠播,以至于波伏瓦第一次見到他時,形容說是“最遙不可及、最難以接近的作家在巴黎的一個書店里以血肉真身出現(xiàn)在我面前”。
直到今天,在英語世界最大的讀書社區(qū)Goodreads上,有一份最難閱讀的書單,前兩位都被喬伊斯包攬了,第一名是《尤利西斯》,第二則是《芬尼根的守靈夜》。許多英語讀者抱怨這本書的進入如此困難,甚至無法突破前面50頁,而最高贊的回答是,“我們往往因為它的天才名譽來嘗試閱讀,但最終因為難以忍受喬伊斯對角色的過多干涉而放棄。”英語讀者尚且如此,對中文讀者而言,這種文化陌生帶來的閱讀距離感更為明顯。早在1920年代詩人徐志摩在歐洲讀到《尤利西斯》便說:“這部書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許是這個時期里的一部獨一著作,書后最后100頁,那真是純料的‘Prose’,非但大寫字母沒有,連可厭的符號一齊滅跡,也不分章句篇節(jié),像一大匹白羅披瀉,一大卷瀑布倒掛,絲毫不露痕跡,真大手筆!”翻譯家葉君健曾說,中國只有錢鍾書能譯《尤利西斯》,“因為漢字不夠用,錢先生能邊譯邊造詞”,而錢鍾書則以年老為由不想自尋煩惱。之后出版社找到了蕭乾、文潔若兩位先生來合譯此書,據(jù)文潔若回憶,蕭乾在1929年上大學期間就知道了《尤利西斯》這本書,1940年在英國留學時購得此書,在扉頁寫下“天書,弟子蕭乾虔讀,1940年初夏,劍橋”,還在當時給友人的信中說道:“《尤利西斯》這本小說如有人譯出,對我國創(chuàng)作技巧勢必有大影響,惜不是一件輕易的工作。”恰好半個世紀之后的1990年,蕭乾與文潔若合作翻譯此書,四年艱辛伏案終于順利出版,幾乎同一時間,翻譯家金堤的譯本也問世了。
存在近30年的兩個譯本并沒有能滿足讀者的需求,降低閱讀難度的呼吁聲音在豆瓣社區(qū)上不時出現(xiàn),這恰恰也是上海譯文社新譯本的主要方向之一,應對幫助普通讀者更好理解《尤利西斯》的方法除了導讀和注釋,這次也直接將譯者的翻譯札記獨立成書放入套裝之中。讀者若想領略《尤利西斯》翻譯難度,不妨直接翻到第十四章與原文進行比照,在劉象愚的新譯本中可以看到這一章里出現(xiàn)了讓人乍看之下摸不著頭腦的字體區(qū)分,包括小篆、隸書、魏碑字體以及沒有句讀區(qū)隔的整段文字。喬伊斯在這里放入了句法、文體、語種的變化以及多重戲仿及隱喻,可以直觀看到翻譯的難度。在翻譯札記中,劉象愚解釋這一章主要講述了勃魯姆來到產(chǎn)院,探望待產(chǎn)的坡伏伊太太,碰到一群產(chǎn)科學生正在那里鬧飲。他們毫無節(jié)制,借著酒力,高談闊論,且嬉笑叫罵,時出淫言穢語,舉止粗鄙,丑態(tài)百出。而勃魯姆拒絕深度參與,始終以冷靜清醒的頭腦和悲天憫人的情懷思考人生中死生、苦難、救贖等問題。此章也對應了《奧德賽》中“太陽神牛”章的故事隱喻。“喬伊斯在此采用了歷代不同的文體,勾勒出從史前、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古英文歷經(jīng)中古,再從伊麗莎白時代到17、18、19直到20世紀英語文體混雜多樣發(fā)展的歷史線索,并將這一歷史過程與十月懷胎的受孕、分娩過程做大致的平行對照,將英語語言與散文的演化戲擬為嬰兒在子宮中逐漸成形、成熟直至分娩的過程,這一巧妙的構思使人的生殖繁衍與語言的形成發(fā)展在微妙的相互暗示中相互印證,同時也使本章的文體呈現(xiàn)出絢爛多彩的面貌。”因此,在翻譯成中文時采取了中文古今字體的不同來進行對照呈現(xiàn),可以說是跨文化翻譯的極致體現(xiàn)。
作為譯者,常常被拿來探討的問題是與其他譯者的譯本進行比較,劉象愚熟讀此前兩個譯本,并將思考和疑問之處整理出來也放入了翻譯札記中供讀者參看,他表示:“該書每章按可討論的點逐條排列,每條下先列出原文,其次列出蕭乾、文潔若的和金隄的兩種譯文,再次列出討論的文字,最后列出拙譯文。我之所以以這種對照的方式編排,意在通過對照分析,討論此書翻譯中的得失以及如何譯才能更好之類的問題。”陸續(xù)收到這套新譯本的部分讀者也反饋表示在易讀性和準確性方面,此譯本的確可以作為普通讀者的首選譯本。
有新譯本出現(xiàn)對讀者而言總是一件好事,但這并不意味著要給自己必須讀完它的心理暗示。在《尤利西斯》誕生后的百年里,至少形成了這樣一種開放包容的閱讀氛圍——有人選擇跳著閱讀避開艱澀章節(jié),有人選擇在提到它時才去翻閱,還有人建議用朗讀的方式去面對它。作家伍爾夫曾形容自己是被激怒著讀完它的,“就像大學生面對自己的青春痘”,而納博科夫則表示很喜歡它。或許這就是名著帶來的完全不同的閱讀體驗,即使過去百年,依然不意味著它變成了一座可以輕易攀登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