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文學書寫是和自我生命一起成長的 ——蕭紅文學創(chuàng)作的當代意義
今年是蕭紅誕辰110周年。一直以來,“四大才女”“傳奇愛情”“悲涼早逝”……這些貼在蕭紅身上的標簽,讓不少人更關注、更熟悉的是蕭紅的身世。筆者以對蕭紅的代表作《生死場》《呼蘭河傳》的解讀,賞析蕭紅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韻致,探究蕭紅文學創(chuàng)作的當代意義。她以“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筆致開拓了現(xiàn)代文學的敘事空間,她對時代命題的揭示,她對自然之美的書寫,她對人類情感價值的堅守,讓我們感受文學原鄉(xiāng)雋永的魅力。她以純真開闊的悲憫情懷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依然吸引著當代讀者,蕭紅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作家。
魯迅先生寫于1935年的序言,成為筆者近日重讀蕭紅代表作《生死場》的有力引導:“從《生死場》,看見了抗日前期的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
以悲憫書寫黑土地上人民的疼痛
蕭紅出生于一個男尊女卑的地主家庭。封建意識、封建文化猶如無形的鎖鏈束縛著青春的生命,是順從地接受沒有自主的生活,還是在冒險的反抗中走出一條充滿挑戰(zhàn)的新路?在哈爾濱的中學讀書時,蕭紅已經(jīng)閱讀過魯迅的著作,接受過五四新思想的熏陶,還參加過學生愛國運動。為了追求心中的理想,她選擇勇敢地出走,離開了有著父親冷漠和專制的家,向著白雪皚皚的無邊的大地奔去,從此走上了充滿艱辛的人生旅程。
蕭紅是封建禮教的破壞者,她的出走和反抗被視為家庭的恥辱,她被當作異類受到家族和周圍人的排斥。掙脫身上的枷鎖,面對現(xiàn)實的困境和內(nèi)心的疼痛,蕭紅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思索,讓她更深切地體會到了那些固守于故鄉(xiāng)土地的農(nóng)民的悲慘境遇,壓抑他們身心的雙重枷鎖,她握著手中的筆,以一顆憂患而悲憫的心,書寫著黑土地上人民的疼痛。
1933年元旦,蕭紅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王阿嫂的死》,敘述了失去丈夫的孕婦與孤兒的悲慘命運。她從此開始了在漫漫漂泊中,與困頓交戰(zhàn)的寫作生涯。1934年4月,蕭紅在哈爾濱開始了《生死場》的寫作,此作收筆于1934年9月的青島,出版于1935年12月的上海,與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葉紫的《豐收》一同編入“奴隸叢書”,書前是魯迅先生的序言,書后有胡風先生的讀后記。從此以蕭紅的筆名發(fā)表作品。
《生死場》展開了上世紀初北中國鄉(xiāng)村的生存畫卷,敘寫“九一八事變”前后,黑土地上的農(nóng)民“生”與“死”的故事。他們長年累月地辛苦勞作在沒有希望的土地上,嚴酷的生存條件使他們掙扎在溫飽線上,高遠天空中的流云,身邊田壟中的高粱,冬日的飛雪,盛夏的驕陽都難以撫慰他們輪回勞作中荒涼的心田。
蕭紅的小說不依賴懸念和情節(jié),而是以豐富的細節(jié)、生動的筆觸全景式地展開了鄉(xiāng)村中的家庭生活,貼近這些人物的種種遭遇和心情,最終呈現(xiàn)了這“忙著生,忙著死”的悲涼境遇。“生死場”的“場”,既是百年前那塊災難深重的黑土地,又是那塊土地上一個個痛苦的靈魂。《生死場》后七章描述了在日寇鐵蹄蹂躪下,東北農(nóng)民在悲慘的生活境遇中漸漸蘇醒的民族意識和反抗情緒。
蕭紅不同于一般女性作家,從敘寫女性的情感故事開始自己的文學寫作,她沒有局限于傾訴自我內(nèi)心的疼痛,而是敘寫生死場上農(nóng)民艱辛蒙昧的生存狀態(tài),女性遭受著身心的磨難和煎熬。小說對人性的叩問中,有著對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的反思,對人的生存境遇的探究中,有著對國民劣根性的反思。蕭紅敢于從“生”與“死”這個人生根本問題上來直面和呈現(xiàn)彼時北方農(nóng)民的生活,敢于關注和揭示時代和社會的重要命題。那一年蕭紅才24歲,還是個文學新人,文壇大家魯迅、胡風對蕭紅創(chuàng)作的有力肯定,使得小說出版后引發(fā)了廣泛反響,《生死場》成為蕭紅的代表作,匯入了上個世紀30年代“為人生”的文學主潮,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留下了重要的文本。
呼蘭河的女兒心里最誠摯的吟唱
1937年10月蕭紅在武漢開始寫作《呼蘭河傳》,而后她隨丁玲去了西安,受丁玲之約,和塞克等人共同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民眾奮起抗日的話劇《突擊》。1940年1月蕭紅和端木蕻良離開了遭受日寇轟炸的重慶,一起抵達香港。1940年12月20日,蕭紅在離故土千里之遙的香港,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以拼盡心力的寫作完成對故土最深情的回望,這也是呼蘭河的女兒心里最誠摯的吟唱,吟詠出余音不絕的藝術魅力。1946年10月茅盾先生以長文抒發(fā)自己的讀后感:“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
《呼蘭河傳》以宏觀俯瞰的視角,按空間順序勾勒出呼蘭小城的總體格局,以舒緩質(zhì)樸的語言,以蕭紅童年生活為線索,敘述著以“呼蘭河”為中心場景的的小城故事,展示了20世紀初期“北中國”的鄉(xiāng)土人生和人情百態(tài),有祖父抱著“我”學詩歌,領著“我”學種菜的日子,有養(yǎng)豬的、漏粉的、拉磨的、趕車人的貧困日子,有團圓媳婦、馮歪嘴子、有二伯等人的悲涼故事;有唱秧歌、放河燈、跳大神、野臺子戲的民間盛舉,有呼蘭河的人在人間被風霜雨雪吹打著的平凡日子;有“我”在荒涼的園子里和寬廣的天地在一起,心里思索著“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呼蘭河傳》不是為某一個人寫傳,而是為蕭紅生于斯、長于斯的小城寫傳,不僅描摹出鄉(xiāng)民的生存境況和精神狀態(tài),還留下了與呼蘭河同在的人物形象。
坐得筆直,走得風快的小團圓媳婦,在“我”家做了30年,還是一貧如洗的有二伯,以拉磨謀生的馮歪嘴子勇敢地爭得做人的權利,表現(xiàn)出生的堅強和活的勇氣。蕭紅不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她以有二伯、胡家婆婆等人物形象,進入那個時代國民文化心理和人格深層,揭示了“看客”的麻木,封建文化的陋習,同時她以貧窮磨倌馮歪嘴子的人生經(jīng)歷,寄托了人性中善與愛的希望,呈現(xiàn)了《呼蘭河傳》以珍愛生命為核心的倫理和詩學。
這是一種和自我的生命一起成長的文學書寫,這是一種對故鄉(xiāng)的土地滿懷眷戀和審視的文學創(chuàng)作。北中國的大地是蕭紅從小生活的故土,也是她永遠的精神領地,文學的原鄉(xiāng),她對故鄉(xiāng)土地和農(nóng)民的認識,逐漸深入到故土和人心的內(nèi)里,看到它的陽光,也看到了它的陰影,她的心在一個明暗相交的世界里吟唱著不屈的歌謠,“我不能決定怎么生,怎么死。但我可以決定怎樣愛,怎樣活。”她以筆書寫著生生死死的生命故事在歲月里的悲涼和堅強,“向著溫暖與愛的方向,懷著永久的憧憬與追求”,這是蕭紅在與外部的動蕩和黑暗抗爭時,對自我的生命價值和人生方向的選擇,這是蕭紅對人類情感價值的頑強堅守,是對人與時代、人與命運的關系的思考,構成她文學創(chuàng)作豐厚的情感和思想的基礎。
北方的嚴寒冰雪不能凍結(jié)她的青春熱血,時代的飛沙走石動蕩裂變沒有迷惘她的執(zhí)著追求,人生的風雨交加也沒能阻擋她的傾心書寫,從21歲到31歲的10年間,蕭紅寫下百萬字的作品,文體涉及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和評論。她留下了《生死場》《呼蘭河傳》《馬伯樂》等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力作,無論是魯迅先生對《生死場》精要的力薦,還是茅盾先生對《呼蘭河傳》透徹的理解,都從形式和內(nèi)容兩個方面肯定了蕭紅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直面現(xiàn)實的時代內(nèi)涵,明麗獨特的藝術韻致。
蕭紅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豐富的文學世界,她的從北中國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文學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她的文學探索,面向?qū)θ诵缘淖穯枺瑢θ说拿\的關注,這是文學永恒的命題;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面向人與自然的關系,寄予著人對于自然的敬畏與依戀,這是人類恒久的情感。我們處于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萬物互聯(lián)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方式,新冠疫情影響著世界的格局,當下的我們更加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思索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蕭紅以人的生命價值為核心的文學探索觸及了文學的本質(zhì),以人與自然的依戀為情結(jié)的文學書寫構建了童真與詩意的美學意境。富有生命力的文學作品猶如星月輝映江河,穿越時空依然閃耀著清輝,在讀者的心里喚起真切的回響。蕭紅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