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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河》2021年第5期|賈志紅:月光之舞 ——《非洲,我遙遠的牽掛》之九
    來源:《黃河》2021年第5期 | 賈志紅  2021年07月22日12:08

    賈志紅,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2019/2020年度駐會作家,中國地質(zhì)大學(xué)(北京)特聘作家。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黃河》等報刊雜志,多次入選散文年選,獲多種散文獎項。

    01

    鳥鳴聲在每一個清晨,從樹上落下來。

    我說的是在杰杰納,樹依然是乳油樹。在西非,還有什么樹能比乳油樹更粗樸更尋常的呢?有時候我想,假如我是一位外來的神仙,仙手隨便一指,發(fā)號施令般地說,那片空地上得有一棵樹,果然憑空生出一棵樹的話,那必定是乳油樹。這片大地上,乳油樹如鄰家丫頭般隨叫隨到。有時候單株佇立,模樣像丫頭跑出家門瘋玩,玩累了,就那么隨便在田埂或是地頭一杵,不講究站姿也不講究坐姿;有時候它們也結(jié)伴,兩棵或者幾棵,隔著一些距離,互相能望見又絕不拉拉扯扯,不會如芒果樹或是桉樹那樣成群成林。

    我說的那棵乳油樹正開著白色的小花,一只鳥巢架在枝丫間,被樹葉半掩半蓋。鳥兒們和這些花和睦相處,鳥兒不啄食花朵,花兒也不嫌棄鳥兒嘰嘰喳喳聒噪。我的巢也和它們和睦相處。我住在樹下的集裝箱里,當(dāng)然集裝箱是經(jīng)過改制的,已經(jīng)不是運送設(shè)備配件的大箱子,而是裝置了木頭的吊頂和內(nèi)壁,配置了空調(diào)的一間小房子。

    這間小房子是從27公里外的尼埃納運到杰杰納來的。我們是一群隨著工地遷徙的蝸牛,背著自己的房子到處漂泊。開吊車的黑小伙司機在卸這間小房子時,問了我一句,Madam賈,卸在哪兒?我當(dāng)時正站在一陣大風(fēng)卷起的沙塵里,看到當(dāng)空的烈日炙烤著每一寸裸露的土地,呼嘯的風(fēng)肆虐地刮過。當(dāng)然我還看到了這棵樹。它沒有很大的樹冠,在這個看起來很空曠的院落里,這棵乳油樹孤獨又單薄。我指了指樹,小房子就在離樹最近的一塊平地上落了下來。鳥鳴聲也就在每一個清晨從樹上落了下來。

    我們的總經(jīng)理老何在某一天清晨的鳥鳴聲中站在這棵樹下,也像個神仙一樣用手指著東邊的墻角說,那兒得有一口井。院子的東邊角落里便有了一口井。這口耗費10萬美元打的深水井涌出清亮亮的水,老何神仙般得意,在井出水之后的許多個清晨隨著鳥的鳴叫聲他吹起了歡快的口哨。想不到一向嚴肅板正的老何會吹這么婉轉(zhuǎn)的口哨,像音樂一樣動聽。鳥兒們鳴叫得更歡,它們和老何互相唱和映襯,把一個荒僻之地的寂寞清晨搞得趣味融融。在西非打一口出水的深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據(jù)說法國人在西非的打井成本是每口井20萬美元,這兩個數(shù)字的對比讓天天把成本利潤掛在嘴邊的總經(jīng)理老何覺得自己真的是神仙。不過令神仙感到沮喪的是,杰杰納的井水,水質(zhì)不符合飲用標準。一張水質(zhì)檢驗報告單終止了老何的口哨演奏。井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缺陷,為了彌補短處,它拼命出水,像源源不斷的委屈的眼淚。好在井水能用于生產(chǎn),杰杰納碎石場彌漫的灰塵需要水的時時鎮(zhèn)壓,更何況井水還能洗澡、洗衣、洗車、澆灌菜園以及灑水掃除,但它終究是辜負了一口水井最榮光的使命。不過,有井的院子到底是不一樣的,盡管我們的飲用水需要從27公里外的尼埃納基地往這兒運送,但這不妨礙我們時時夸贊這口水井,它的出水量實在是太大了,晝夜不息,像取之不盡的泉源。自從有了它汩汩涌出的水,碎石場和院子再也不會沙塵飛揚了。

    隔三岔五,漁夫送來尼日爾河流域的特產(chǎn)上尉魚,使杰杰納這個前不靠村后不著店的荒僻之地有了過日子的煙火氣息。每逢這一天的傍晚時分,活魚在廚房的地板上撲騰,清蒸或是紅燒的爭論在同事們中間展開,廚房門口熱火朝天。廚娘卓麗芭一手拎著菜刀一手叉腰,倚著門框,扭動她美麗的長脖子,在兩撥爭論的人群間左看看右望望,只等著吵贏的那一方發(fā)出指令。如果某一天的魚足夠大,那就不必爭吵了,一半清蒸一半紅燒,反正上尉魚怎么做都美味無比。卓麗芭不喜歡大魚,每逢魚足夠大時,我就能看見她漂亮臉蛋上的落寞神情,她拎著菜刀沖著那條大個頭的上尉魚瞪眼睛,恨恨地埋怨它為什么要長得這么大,然后舉起刀背去拍上尉魚的頭,把它拍暈、拍死。上尉魚掙扎著彈跳了幾下就死了,死并成為人類的食物是它的宿命。我猜卓麗芭不是不喜歡大塊頭的的上尉魚,她是喜歡熱鬧吧?她喜歡大家的爭吵,她更喜歡自己是這個爭吵結(jié)果的執(zhí)行者。她笑瞇瞇地看,也笑瞇瞇地聽,像懂漢語一樣認真地聽,最終也果然能聽懂,至少她聽懂了紅燒和清蒸這兩個詞。而當(dāng)魚足夠大時,爭吵沒有了,寂寞的地方?jīng)]有爭吵,就像做菜沒有鹽一樣寡淡。我其實也喜歡同事們就紅燒和清蒸展開的爭吵,比遠處傳來的碎石機的轟鳴聲動聽多了。我是這個過程的旁觀者,我也像卓麗芭一樣笑瞇瞇地聽,我們每個人都聽懂了,只是不知廚房地板上的上尉魚聽懂了么?

    卓麗芭不喜歡杰杰納的寂寥,這里的寂寥不是指它安靜,碎石機的轟鳴聲令杰杰納不可能是個安靜之所。沒有通訊信號才是杰杰納寂寥的根本,除此之外,氣候的單調(diào)重復(fù)也使人煩悶和壓抑。整個旱季,每一天幾乎都是相似的,一樣燃燒的太陽和萬里無云的天空,一樣的高溫和干燥,一樣的樹木,一樣的灌木,晨鳥鳴叫著同一支曲子飛走,又在夕陽下哼著那曲老調(diào)飛回巢穴。碎石機晝夜運轉(zhuǎn),只有日日增大的碎石堆提示著時間在前行。從一號至七號,石子按規(guī)格聚集,小山一樣。有狂風(fēng)的午后,能聽到風(fēng)穿過石堆間隙發(fā)出的呼呼聲。最小型號的石子堆被風(fēng)削去尖峰,又被碎石機新吐出的石子再次堆積重塑。

    杰杰納碎石場隱藏在兩座小山之間,一座是石山,另一座是土山。晝夜轟響的碎石機在石山之下。碎石機的入口處擺放著石料,石料經(jīng)過碎石機的口腹之后成為修建道路需要的石子。碎石場是法國人留下的,他們在石山上爆破,取得石料。一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法國人當(dāng)年修建的公路早已經(jīng)被時間碾壓得破損不堪,正由我們公司在重修。而石山巋然不動,依舊是那個備好了足夠的石料等待著建設(shè)者到來的石山。對一座山來說,一條路取用的石料不過是滄海一粟吧。許多年之后,石山依然會有足夠的石料等待下一支筑路隊的到來。老何考察了杰杰納石山后決定使用這個碎石場,石山的坡度以及石料的硬度都經(jīng)過了他法國同行的實踐檢驗,更何況石山下還有許多當(dāng)年法國人沒有使用完的石料,夠碎石機“吃”一陣子的,這又和老何節(jié)約成本的理念完全吻合。不過,等現(xiàn)成的石料用盡,在石山上爆破取石終究不可避免。

    爆破工程師老王帶著他的爆破隊在石山上布點,安放炸藥和雷管。爆破隊的安全問題一直被總經(jīng)理老何高度關(guān)注。老何的眉心整天擰著個疙瘩,他反復(fù)叮囑爆破隊長老王務(wù)必注意安全,老王當(dāng)然也把安全當(dāng)作重中之重,他的眉心也擰著個疙瘩。本地的工人們沒有見過炸藥雷管,更不懂爆破的原理以及注意事項。對爆破的完全無知導(dǎo)致工人們分布在兩個極端,特別膽大或特別膽小,膽大者無所顧忌,以為炸藥不過就是中國人過年時放的鞭炮,噼噼啪啪響一陣子就完事了,膽小者則以為那東西摸一下就會爆炸、就會粉身碎骨。青年工人巴布屬于后者,他的膽子和他的身高成反比,他始終站在一群人的最外沿,似乎做好了稍有風(fēng)吹草動拔腳就跑的準備。培訓(xùn)工人們規(guī)范操作是件頭疼的事兒,老王一句句說,翁翻譯一句句譯。老王特意把巴布喊到近前,他知道這個青年干活一向謹慎,人又老實。爆破這個行當(dāng),膽小者或許比膽大者更為適合。待到現(xiàn)場小劑量試驗的時候,老王火爆的脾氣一次次早于炸藥被幾個冒失的家伙點燃,他操著剛學(xué)會的幾句班巴拉語想罵人,罵這個笨,罵那個蠢,又被老何立下的不許辱罵本地工人的規(guī)矩給壓了回去。想想碎石機天天張著大嘴向他要石頭,石子的產(chǎn)量上不來老何就要拍桌子,爆破隊長老王胸腔中的火氣就竄來竄去,實在憋不住了,終究還是用嫻熟的山東話狠狠對著堅硬的石頭暗罵幾句。老王站在石山上,他的臉黑紅,眼睛帶著血絲,半白的頭發(fā)久未打理,一綹綹耷拉著。許是為了醒目吧,在白花花的石山上,他穿一件紅色的體恤衫,這身穿著使他更像個隨時會炸開的大炮仗,花白的一綹綹頭發(fā)恰似炮仗的捻子。

    第一炮的時間是老何看好的,老何謹慎、敬畏。那天請了當(dāng)?shù)氐赂咄氐陌装l(fā)白袍長者,念了禱告,宰了牛,鳴了槍。牛是一頭老牛,老而瘦削,黃色的牛皮仿佛已經(jīng)脫離了肌肉,松垮垮地耷拉著。牛沒有恐懼,沒有像傳說中那樣流淚,它表情淡然,眼睛盯著某個地方不動,眼睛的余光又仿佛洞悉這個世界上的一切,老牛似乎知道被時間奪走生命或是為一個儀式奉獻生命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它像個神一樣安靜肅穆。任何物種活到足夠老時,大概都會具有某種神性吧。

    我看著牛倒地,血汩汩涌出。它一點掙扎都沒有,認命、安靜。老何舉起他的獵槍,向著長空,子彈呼嘯著不知去向。老何帶了20發(fā)子彈,同事們輪番上陣,還剩最后一發(fā)子彈的時候,他把槍遞給我,說,不用瞄準,朝著天,有聲音就行。我接過獵槍,他指導(dǎo)我把槍托抵住我的肩膀。我扣動扳機時,恰巧爆破隊長老王一揮小旗,爆破工人巴布執(zhí)行命令,硝煙騰起,巨響聲吞沒了我的槍聲。

    警戒線以外是看熱鬧的老鄉(xiāng)們,這群老鄉(xiāng)主要來自邦尼布古村。首次爆破那天上午,翁翻譯和我去周邊的幾個村莊向老鄉(xiāng)們解釋,即將聽到的爆炸聲不是戰(zhàn)爭不是暴亂,大家不要慌張,更不要逃離。邦尼布古村距離杰杰納三公里,村口有兩棵樹形極美的猴面包樹,枝葉繁茂,互相依偎。猴面包果實拖著長長的臍帶一樣的藤,綴在樹枝間。那天或許是邦尼布古村遇到了什么喜事,許多人在猴面包樹下空地上唱歌和舞蹈,尤其是女人和孩子,穿得花花綠綠,一大片,煞是好看。有兩個小伙子在打非洲鼓,另一個小伙兒則撥弄著用本地大葫蘆制作的弦樂器,聲音激越,活潑歡快。村里的狗從來不會放過這樣的熱鬧場面,它們興奮異常,擠在舞蹈的人群中上躥下跳。一個大眼睛的漂亮小男孩當(dāng)了我鏡頭前的模特后,帶著我們穿過幾條小土巷子,找到村長的家,村長正在小炭爐上煮咖啡,土坯壘砌的院子很安靜,或許他的女人和孩子們都在村口參加舞蹈狂歡呢。翁翻譯說完來意后,村長眨著他那雙看起來十分聰明的眼睛說,他知道會有爆炸的聲音,他也知道中國人在附近修路。然后他炫耀般地說,他之所以知道這么多,是因為邦尼布古有個村民就在杰杰納碎石場干活,他叫巴布。

    噢,原來是巴布呀,翁翻譯趕緊說,巴布是個好小伙子,他干活很賣力氣,很認真。聰明的村長發(fā)出得意的笑聲,殷勤地說,村里還有很多像巴布一樣的好小伙子,他們也想去碎石場干活。那天解釋完畢后的結(jié)果是,我們帶回了一大群觀眾,邦尼布古村閑散的大人和無所事事的孩子排著長長的隊伍跟在我們的車后面,狗跟在孩子們后面。吉普車緩緩地在窄窄的村道上行駛,躲開路上散步的雞,孩子們?nèi)鲩_腳丫子奔跑,狗也奔跑。隊伍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嘰嘰喳喳,像過節(jié)或趕集一樣熱鬧。那三個敲非洲鼓和撥弄葫蘆樂器的青年也跟著隊伍來看熱鬧,他們不是邦尼布古的村民,他們是走村串戶的民間賣藝者。我們打斷了他們的演出,小伙子們并不惱怒,還慶幸遇到了從來不曾遇到的稀罕事,他們很興奮,在猴面包樹下演奏最后一首曲子時,把激昂的情緒推至高潮,非洲鼓被拍得砰砰砰響,葫蘆琴的弦聲在高音區(qū)戛然而止。其實,演出并沒有結(jié)束,邦尼布古的村民和三個游走藝人,在警戒線之外,繼續(xù)唱、跳、敲、彈,他們一點也沒有停止狂歡的意愿,他們只是把唱歌和舞蹈的場地換到了杰杰納而已。

    那一天,太陽因為過于明亮而使整個天空白得離奇,熱浪和炫目的光令人懷疑天空不止一個太陽在俯視蒼生。太陽照著石山也照著它對面的土山,土山高度與石山相等,灌木茂盛。土山對于杰杰納的居住者來說,它的使用價值在于山頂有電話信號。通向山頂本是沒有路的,同事們?yōu)榱藢ふ译娫捫盘枺鷱膩y草叢中踏出來一條路。又有稍懶的人,不愿走路到達,開著皮卡車上山,將路碾壓得更寬。雖然有路,但土山仍然荒僻。在杰杰納住了很久的同事說過,有幾次在土山頂,他被眼鏡蛇追著跑了百十米。

    院子平靜,如果沒有大型設(shè)備的轟鳴聲,如果沒有爆破聲,杰杰納幾乎是寂靜的。本地工人們在中方主管們的帶領(lǐng)下,各司其職。石山和土山對峙而立,它們也各司其職。除了設(shè)備檢修和保養(yǎng),杰杰納的機器轟鳴聲不能停息,十二萬方的石子需求量,必須在土方施工完成后如數(shù)生產(chǎn)完畢,這是老何在會議上拍著桌子、噴著唾沫星子喊出來的要求。每逢老何拍桌子的時候,我就在想,那個允許我們在月明之夜趁著滿月喝一小杯酒的老何、寫過詩歌的老何、會吹口哨音樂的老何,又被堅硬的工程折磨得失去了光華。

    02

    卓麗芭,卓麗芭,你出來跳一支舞吧。

    一些夜晚,有月光,又碰巧碎石機在檢修,制造噪音的大家伙安靜了,院子也安靜了,我們就喊卓麗芭出來跳一支舞。有時候她還沒有忙完廚房的活,正在案板前剁一只雞或是一條羊腿,準備第二天上午燉或炒。聽見大伙兒起哄喊她,她便拎著菜刀跑出來,扭動她的腰,晃動她的臀,手臂高高舉起,胳膊肘擺動,菜刀在她手里像個兇器般上下?lián)]舞,把人嚇得躲開。她看人都跑開了,就停止惡作劇,吐吐舌頭,做個鬼臉,回到廚房的案板前繼續(xù)對付那堆肉,嘴里哼著某支歌曲的調(diào)調(diào),腰和臀也不閑著,菜刀剁肉便有了某種節(jié)律,如伴奏的鼓點。

    若是卓麗芭忙完了廚房的活,又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裙,再噴些香水,那我們就能一飽眼福了。不用喊,她儀態(tài)萬方地從院角的小屋走出來,邊走邊唱歌,香水味也飄過來,是氣味濃烈的非洲香水,逆著風(fēng)也能傳三里地的那種。每逢這樣的時刻,我們就知道卓麗芭今天心情很好,她一定是在土山頂上的第三棵樹下,打了一個令她心花怒放的電話。

    杰杰納的人都去土山頂上的第三棵樹下打電話,大家都說第三棵樹下的信號最強。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樹,它長著很寬闊的葉子,與第一棵樹第二棵樹都不一樣,三棵樹分別屬于不同的樹種。土山頂上只有三棵大樹,像三足鼎立,其它的都是小灌木和雜草。我們都忽視另外兩棵樹,不是它們長得美或是不美,只是因為樹下沒有我們需要的電話信號。我們只關(guān)心第三棵樹,它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jié)果,花是否芬芳、果子是否有毒,都經(jīng)常被我們茶余飯后議論。我沒有見過第三棵樹的花朵,它開花的時候我出差去了塞古,等我回來,它已經(jīng)結(jié)出青青的小果子。我錯過了它的花期,這使我有些遺憾,我在這棵不知名的樹下,耳朵貼著手機話筒,絮絮叨叨地說過那么多話,每一句話都被樹聽了去,一些蠢話會令它笑得花枝亂顫吧,我卻沒有見過它的花。

    我經(jīng)常和卓麗芭結(jié)伴去土山,我不敢一個人上山,同事們關(guān)于眼鏡蛇的傳說令我恐懼。卓麗芭是個膽大的姑娘,她不怕蛇。蛇不會主動進攻人,她十分肯定地說。萬一遇到了蛇呢?我問她。她立刻用手掌做了一個往下砍的動作,好像傳說中的眼鏡蛇不過就是廚房地板上等待宰殺的雞或者魚那般溫順。然后她就笑,拉著我往土山跑,她的魂早就被第三棵樹勾走了,哪里管什么蛇不蛇的。卓麗芭在第三棵樹下打很久很久的電話,她繞著樹轉(zhuǎn)許多圈,緊身的衣裙勾勒出曲線畢露的身形,真像一條直立起來的婀娜的蛇。若是站累了,她就索性坐下來。若是坐下來,那電話就更長,幾乎每次都是在我的催促聲中,她才戀戀不舍地掛電話。她從來就不心疼電話費,沒有錢就向我借,發(fā)了工資再還給我。我猜想卓麗芭在戀愛,她表情和聲音都極溫柔,我甚至能看見她細膩的黑皮膚上聚起的羞怯的紅云,她與廚房里提著菜刀兇巴巴地殺雞宰魚的廚娘就像兩個人。她說班巴拉語,我近在咫尺也無法偷聽。第三棵樹聽到了,它知曉姑娘的戀情。它豈止是知曉卓麗芭的戀情,第三棵樹洞悉杰杰納人的全部秘密。

    杰杰納的夜晚,乳油樹上掛了一盞路燈,發(fā)電機的功率不能讓燈足夠明亮,燈光便有了一些昏黃的暈圈,像瞌睡人的眼。皓月當(dāng)空,天幕是深邃的藍色,這樣的夜晚還要路燈做什么呢,我們索性關(guān)了那盞燈,只讓月光不被打擾地在院子里任性傾瀉。卓麗芭身上艷麗的裙子在月光下開出模糊的花,挑逗著我睜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但我還是最喜歡看卓麗芭穿白裙子跳舞,她活潑、奔放、狂野。她沒有經(jīng)過什么訓(xùn)練,但是她天然屬于舞蹈,這片大地上的許多人都是這樣,他們骨子里有舞蹈基因。卓麗芭扭動、旋轉(zhuǎn),上升、下降,身上的每一處關(guān)節(jié)都是靈巧的,肢體柔軟到仿佛能夠無限拉長和彎曲,同時又充滿力量。白裙子聚攏又蕩開。雖說月光足夠皎潔,但是她的黑皮膚依然和夜色過于融合,如此,白裙子就像是一件被施了魔法的舞蹈精靈,仿佛自顧自地在舞蹈,不需要身體的掌控,它已經(jīng)不是包裝身體的皮囊,而是能自主舞蹈的靈魂,它劃出的光影充滿魔幻,皓月之下,一池的月光被它攪動、被它攪碎。

    逢這樣的夜晚,爆破工人巴布下了班也不急著回家,他的家在三公里外的邦尼布古村,不算遠,對一個棒小伙子來說,走路回家也不算難事,況且他還有一輛騎起來除了鈴鐺以外哪兒哪兒都響的自行車。他已經(jīng)用井水沖了澡,換上了一件大紅體恤衫,一看就知道是爆破隊長老王送給他的,同版同型。巴布舍不得上班穿這件新衣服,他下了班,沖了澡,才換上這件炮仗服。炮仗服熱烈的顏色和月光之夜不太調(diào)和,但是這不影響他搖頭晃腦地配合卓麗芭舞蹈,他用力拍著他的大手掌,也竭力放聲歌唱。我們在月光下圍攏成一個大圓圈,圍住了卓麗芭。我們仿佛是想用這個圓圈約束住卓麗芭,她的舞姿太狂野了,裙裾翻飛,若是不圍住她,恐怕她會舞到天上去、舞到月亮上去。

    一只夜鳥從乳油樹上飛起,盤旋一圈又回到樹的枝丫中,它將這明亮的月光當(dāng)作晨間的曦光,也把月下的歌舞當(dāng)作白晝的喧囂。這樣的夜晚并不常現(xiàn),在杰杰納,月明又逢安靜的夜晚就像旱季沒有沙塵的天氣一樣金貴,再說,即使安靜又有月光,廚娘卓麗芭也不是每次都有舞蹈的好心情。

    那條白裙子命中注定應(yīng)該屬于卓麗芭,在我出差回來后的一個明媚上午,她從我手里接過白裙子時,我就是這樣想的。只是她臉上像月光一樣的柔媚笑容和驚喜的表情令我慚愧,白裙子的價格實在不配她如此狂喜。她兩眼放光,兩只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而后才接過白裙子,細細地撫摸,不相信似地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后說,Madam賈,你太好了,你太好了。

    白裙子來自500公里外的塞古,也或許更遠。那些地方是卓麗芭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吧。她18歲的人生中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距此70公里的大城市錫加索。而錫加索怎么能和塞古相提并論呢,要知道塞古是馬里的一顆明珠,也是尼日爾河孕育的一顆明珠。來自明珠之地的白裙子真的像一粒白珍珠一樣別致又美麗。那是我在古城塞古的一家也叫卓麗芭的小店里購買的。那家小店臨著尼日爾河,用椰子殼的碎片拼成的店名,讀出來發(fā)音竟然也是“卓麗芭”。馬里的古都塞古彌漫著古老的尼日爾河風(fēng)情,各色皮膚的游客穿行往來,風(fēng)情別致的餐廳、客棧和服裝小店令塞古充滿復(fù)雜的情調(diào)。“卓麗芭”小店的老板夫婦是土耳其人,開朗健碩,極擅言談。他們見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拼出他們的店名,就夸張地大笑,沖著我直豎大拇指。老板娘扭動她肥碩的腰,晃著肩膀,踩著節(jié)拍,邊晃邊唱:噢,噢,卓麗芭,卓麗芭。然后她拿出一條白裙子在我身上比劃,鼓勵我穿上試試。我一直在猜想“卓麗芭”這個發(fā)音為什么令他們?nèi)绱碎_心,有什么傳說或是典故附加在這個名字上嗎?那傳說或典故是屬于塞古還是屬于遙遠的土耳其?這條明顯不是為黃種人平板瘦削的身材而設(shè)計的白裙子,無論它式樣多么美,在我試穿的時候始終像一條大口袋,我努力把身體張開也撐不起它該被撐起的地方,我撐不起它的美。不過,我還是買下了它,在聽了它并不很貴的價格后,我已經(jīng)決定買下。那會兒,我想到我們的廚娘姑娘,她也叫卓麗芭啊,她在月光下舞蹈的樣子多么美。如此說來,月光下的白裙子舞蹈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我的計謀呢?

    天上的云朵開始稠密,它們擠擠扛扛地從遠方往這片原野趕,云朵捎來雨的氣息。乳油樹上的鳥巢又有新生命誕生,翅膀已經(jīng)長硬的鳥飛離安樂的小窩,把床鋪騰給剛剛出殼的弟弟妹妹們。每天依然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從樹上落下來。杰杰納的生活在繼續(xù),碎石機的轟鳴聲也在繼續(xù)。

    白裙子給廚娘卓麗芭帶來無盡的快樂。每天干完活,洗了澡,她是要穿一穿的,但是又絕不會長久地穿,只穿那么一會兒,在院子里走幾圈,哼著歡快的曲子。步伐是極優(yōu)美的,仿佛有萬千觀眾在凝望著她。而那時,院子里的幾條狗若是不知趣地湊上去蹭她的腿,她就會毫不客氣地把狗踢得嗷嗷叫,她擔(dān)心狗蹭臟她的白裙子,而一旦她回到小屋換上別的衣裙再出來,又會主動去逗那些狗,去撫摸它們,仿佛在為剛才的粗暴而致歉。爆破工巴布大概也喜歡卓麗芭穿白裙子的樣子吧,他說,卓麗芭的白裙子像婚紗一樣美。他的大眼睛里閃著向往的光,嘴巴微微張開,像個孩子看見美味的食物。

    雨季終于來臨,一些受雨影響的施工不得不停止,土方工程處的同事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回國休假。老王的爆破隊在第一場大雨澆下來前完成了取石料的任務(wù),爆破隊解散了,爆破隊長老王終于徹底放松緊繃了好幾個月的神經(jīng),他理一理如炮仗捻子般的綹綹白發(fā),扔了炮仗皮一樣的大紅體恤衫,輕輕松松地回國交差去了。巴布還在,他換了一個工種,由爆破工變成了碎石工,往大機器的嘴巴里填石料。他的大紅體恤衫仍然在他下班后閃亮登場,遠遠望去,讓人想起炮仗脾氣的老王。

    卓麗芭似乎越來越沉默,她去土山頂上第三棵樹下打電話的頻率越來越高,可是她笑的時候反而越來越少,有時笑著笑著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倏然就收斂起笑容。白裙子依然在每天傍晚被卓麗芭穿上那么一會兒,像一朵短暫盛開的潔白花朵。她不唱歌了,月光下的舞蹈也在第一場雨降落之后成為杰杰納人的回憶。

    那一年的雨格外猛烈,驟雨之后必有彩虹。有一天暴雨過后,寬闊的彩虹竟然如橋梁一樣,一端架在土山頂,一端連著石山巔,兩座本沒有什么風(fēng)景的小山因為雨后短暫的彩虹而具有動人之態(tài)。老何說這是好兆頭,彩虹如橋,預(yù)示著我們的工程將通向坦途。他心情大好,吹起久違的口哨,脆亮的口哨聲像一支輕快的箭飛離他的嘴唇。鳥兒聽到了,它們熱烈回應(yīng),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從乳油樹上落下來。

    從土山頂打電話回來的翁翻譯說,第三棵樹被風(fēng)雨擊倒了。我們愣怔片刻,望向那條飛架在兩座小山之間的彩虹。彩虹正漸漸淡去直至消失。第三棵樹或許已經(jīng)從橋上走過,它把杰杰納人的秘密帶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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