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文學中的夏天
雷諾阿《蛙塘》 1869 布面油畫 66cm×81cm
莎士比亞
菲茨杰拉德
《漢書·禮樂志·朱明》有記:“朱明盛長,敷與萬物。”夏天就像一臺發(fā)動機,催動了萬物的生長,為世界繪制出了一幅美麗的圖景。在荷塘里,“六月荷花香滿湖,紅衣綠扇映清波。木蘭舟上如花女,采得蓮房愛子多。”在田野中,“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在庭院內(nèi),“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一切都是那么和諧,讓人仿佛置身于杜甫的“江村”畔,望著“清江一曲抱村流”,感慨“長夏江村事事幽”。
在這些詩行中,夏天依靠著自身的恬靜雅致,成為中國古典文學寫作中重要的一部分,承載著詩人多樣的情感。而在英語文學作品中夏天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致?暗示了詩人怎樣的心境?我們不妨跟隨下文中的幾位作家,體會夏天作為一種文學主題或一個文學意象如何融入英語文學作品,并促進作品主題的表達和作者情緒的抒發(fā)。
莎士比亞的夏天
提到英語文學中的夏天意象,不少讀者也許會在第一時間想到英國文豪威廉·莎士比亞所寫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詩。在莎士比亞譜寫的154首十四行詩中,這首情詩的知名度或許是最高的。它首次出版于1609年,但學術(shù)界普遍認為它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在16世紀90年代。在這一首詩的開篇,說話人“我”便問一位身份未知的傾聽者“你”:“我應該將你比作夏天嗎?”對于這位傾聽者的身份,學術(shù)界一直眾說紛紜,始終無法達成共識。但是,無論這位假想的傾聽者到底是何許人,我們依舊能覺察出,在說話人的眼中,夏天在這場較量中敗下陣來,在與夏天的比較中,傾聽者“你”顯然“更加可愛和溫婉”,而“夏天”總是那么“短暫”。在說話人的眼中,“夏天”成了凸顯自己傾慕之人美麗容顏的陪襯,詩歌以此表達了說話人對心儀之人的愛意。毋庸置疑,英國的夏天是美麗的。對于這一點,莎士比亞也無意否認,但他的關(guān)注點似乎更多地指向夏日的短暫。正如莎士比亞在詩中不無憐憫地寫道:“五月的狂風把花蕾搖撼。”夏天的風將含苞待放的花蕾吹得左搖右晃,仿佛是在提示眾人,青春的時光無法永恒,一不留意便會稍縱即逝,就像所有“芳艷”一樣,難逃“機緣”與“無常的天道”的摧折。
寫下這首詩時,莎士比亞差不多30歲上下,正處于他一生中的青壯之年,年富力強,心懷抱負。依據(jù)他在《皆大歡喜》中對于人生的劃分,人的一生可以被分為七個階段:嬰兒、學童、情人、軍人、法官、老叟和需要旁人照顧衣食起居的“第二次童年”。對于莎士比亞而言,當時的他已經(jīng)告別前兩個階段,成為一位丈夫、三個孩子的父親和小有名氣的劇作家。如果人生可以劃分為四季的話,我們也可以認為,那時的他已告別了人生的春季,步入自己人生中的夏季,充滿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活力和靈感,竭盡全力施展著自己的抱負。
對于莎士比亞而言,夏天代表著人生中最美好的光景。正如詩中說話人在稱贊心儀對象的絕世容顏時說道:“你的永恒夏天定不會消逝,你的美艷亦不會遭到損失,死神也無從夸耀,因你不曾在他的陰影中踱步。”
在這一描述中,莎士比亞對于夏天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自相矛盾。一方面,他在先前的詩文中提及“你”顯然比“短暫”的“夏天”“更加可愛和溫婉”。另一方面,在此處的詩文中,代表著“你”的青春美麗和曠世容顏的“夏天”卻又是“永恒”的。這兩種說辭顯現(xiàn)出的不一致性似乎也暗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即世上唯一不變的定理也許就是變化。四季更替,萬象更新,甚至連“夏天”的寓意在短短的一首十四行詩中也有不同。然而,莎士比亞在后續(xù)的詩行中似乎也道出了這種前后不一致的原委。說話人的愛慕對象之所以能青春永駐、擁有屬于自己的“永恒夏天”,原因在于其“活在了不朽的詩行之中,不受時間的侵擾”。“只要人不滅絕,目未失明,只要這首詩還存在,它就能賦予你生命”。在說話人看來,只有抑揚格律才能永葆愛人的美麗,使之永遠留在人生的夏天。
菲茨杰拉德的夏天
《了不起的蓋茨比》是美國作家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品之一,而夏天則是整個故事的背景。《了不起的蓋茨比》從小說人物尼克的敘事角度出發(fā),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愛和背叛、浮華躁動與孤獨幻滅的故事。在這個關(guān)于蓋茨比的故事開篇處,尼克看著“在陽光的照射中,樹上的許多綠色新葉發(fā)芽成長,速度快得就像在電影里播放的快鏡頭一樣”,這讓他“有了一個熟悉的想法,確信生命隨著夏天的來到,再一次重新開始”。尼克對于夏天的感觸點明了夏天帶有的“重生”意味,一切過往似乎都可以在夏天迎來一個重新的開始。這也是小說主人公蓋茨比的想法。
多年前,年輕的蓋茨比還未發(fā)家,但當他遇見黛茜后一見鐘情。奈何囊中羞澀,蓋茨比無奈地放棄了這段感情,自此從黛茜的生活中消失。在通過販賣私酒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后,他重回紐約城,頻繁舉辦大型聚會,期待黛茜可以重燃愛意,傾心于他。但是,出于階級成見,黛茜最終還是選擇留在自己的丈夫湯姆身邊,沒有接受蓋茨比的愛,并最終間接地導致了主人公的悲劇結(jié)局。由此可見,那個夏天并沒有為蓋茨比帶來他想要的“重生”。恰恰相反,它不僅使蓋茨比最終夢醒,而且還使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此外,在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過程中,夏天作為重要的背景,從鄉(xiāng)村開往城市的悶熱列車到道路上的塵土飛揚,無時無刻不在營造一種喧囂躁動的氛圍。即便是在夏風和煦、白沙細浪的長島海灣沿岸,這股喧囂和躁動也有跡可循。整個夏天,賓客們?nèi)缦娜盏娘w螢一般,出入蓋茨比位于長島海灣的莊園,穿行在花園、門廊和宴會廳之間,在香檳酒和音樂的助興中,酣歌醉舞,尋歡作樂。在無數(shù)個夜晚,夏日的夜空見證了發(fā)生在蓋茨比莊園內(nèi)的縱情狂歡與嬉笑怒罵,目睹了其中的虛偽世故和空虛迷茫。
在那個“喧囂的20年代”,人們竭盡所能積累財富,期望能夠躋身上流社會。在那個“爵士樂時代”,人們在收獲了資本的原始積累后,追求物質(zhì)享受,聲色犬馬,迷失了自己的信念準則和道德本心,沉浸在歡快的“靡靡之音”中。
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迷惘”的菲茨杰拉德把對“美國夢”已然幻滅的暗示點綴在了小說的夏日夜空之上。在故事中,如果我們將夏夜中閃爍的繁星比作美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道德觀念,將蓋茨比莊園中的宴會視作暗示著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消費享樂主義價值觀的話,那么這兩者在當時已然天地相隔,徹底分離。這種天地分隔的隱喻也暗示了作者對于當時美國社會的反思,特別是所謂“美國夢”面臨的困境和缺陷。而對于這一切的思考都被作者不動聲色地寫進了敘述者尼克對那年夏天的回憶。
福克納的夏天
與菲茨杰拉德一樣,同一時期的另一位美國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納也將夏天置于故事的大背景處。《八月之光》是福克納在出版了《喧嘩與騷動》和《我彌留之際》后創(chuàng)作的又一部長篇小說,是作者創(chuàng)造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中的一個重要部分。該小說出版于1932年,以美國南方社會為背景,通過兩條故事情節(jié)主線,塑造了諸如喬·克里斯默斯和莉娜·格魯夫在內(nèi)的多個生動的人物形象,探討了關(guān)于種族、階級、愛情、人性和傳統(tǒng)文化觀念在內(nèi)的多個話題。
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八月中旬的短短十多天中,通過孕婦格魯夫和33歲的混血兒克里斯默斯在杰弗生鎮(zhèn)的遭遇,回溯了三代人的過往。在那個燥熱的八月中,從小就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混血兒克里斯默斯絕望而憤怒地犯下謀殺罪行;而已有身孕、即將臨盆的格魯夫也未能在杰弗生鎮(zhèn)尋回自己的情郎。也正是在八月的日光中,克里斯默斯意識到了生命的意義和目標,在潛逃一周后主動投案并接受了私刑懲罰;就在當天,格魯夫誕下了自己的孩子,并在發(fā)現(xiàn)情郎的真實面目后,選擇再次開始自己的旅程,離開了杰弗生鎮(zhèn)。
毋庸置疑,小說中兩位主人公的頓悟都與夏日特別是八月的光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1957年,當福克納在美國弗吉尼亞大學進行講座時,有觀眾詢問八月之光在這部小說中的含義,福克納的回答如下:“在密西西比州,八月中旬會有幾天突然出現(xiàn)秋天即至的跡象:天氣涼爽,天空中彌漫著柔和透明的光線,仿佛它不是來自當天而是從古老的往昔降臨,甚至可能有從希臘、從奧林匹斯山某處來的農(nóng)牧神、森林神和其他神祇……這就是那標題的含義。對我說來,它是一個令人愉悅和喚起遐想的標題,因為它使我回憶起那段時間,領(lǐng)略到那比我們的……文明更古老的透明光澤。”對于福克納而言,夏日時分,從天空中灑下的光束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丁達爾效應,它蘊含了深刻的生命智慧,啟發(fā)著大地上人們的心智,使他們在人生的逆境和悲苦中獲得寬慰和啟迪,對自己以及生命產(chǎn)生新的認識和感悟,放下過往的執(zhí)念,重新開始一段嶄新的生命旅程。而這一過程也為夏天增添了一份新的意義。
阿莉·史密斯的夏天
夏天會是四季的終結(jié)嗎?
許多人可能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而他們中的一些人也許還會反問,四季的終結(jié)難道不應該是冬天嗎?這樣一種對于四季的理解顯然是建立在“年”的概念之上。一年十二個月,始于冬季,也終于冬季,如同襁褓一般,包裹著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但這種看法似乎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前提,即四季更替的形成年代要遠遠早于“年”這一人為創(chuàng)造的歷法概念。隨著晝夜更替,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也在不停地輪轉(zhuǎn),形成循環(huán)。如若這般,那夏天為什么不能成為四季循環(huán)中的一個“終結(jié)點”呢?
對于這一點,英國當代女作家阿莉·史密斯在作品《夏》中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史密斯的《夏》出版于2020年8月,是其“四季四重奏”小說系列的收官之作。該系列的前三部作品依次為《秋》《冬》《春》,分別出版于2016年、2017年和2019年。而隨著《夏》的問世,“四季四重奏”系列也被畫上了一個完美的終止符。雖然《夏》的出版標志著“四季四重奏”系列在創(chuàng)作層面的結(jié)束,但在內(nèi)容層面,《夏》并沒宣告這個四季輪回的終結(jié)。2016年,史密斯的“四季四重奏”在《秋》的頹然和困惑中開場,以詼諧幽默的口吻將眾多當下英國社會中的熱點話題融入文本,并借助作者高超的寫作技法和深厚的文學底蘊,把關(guān)乎當下英國社會熱點事件的討論與英國經(jīng)典文學作品糅雜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個兼容了過去和現(xiàn)在、虛幻與現(xiàn)實的文學空間。在作者史密斯構(gòu)筑的這個文學空間中,《秋》也與隨后的三部作品一起,對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和熱點進行文本化處理,將諸如脫歐、網(wǎng)課、搶購衛(wèi)生紙等社會話題轉(zhuǎn)變成英國文學發(fā)展歷程中的新元素。
在“四季四重奏”中,如果《秋》在開始階段提出了一個關(guān)于英國在退出歐盟之后將何去何從的問題,那么讀者在《夏》中似乎并沒有迎來史密斯的答案,這個問題也許不會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在世界格局風云變幻、公共衛(wèi)生危機肆虐全球的2020年,全人類的正常生活秩序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和挑戰(zhàn)。在這一宏觀的大背景之下,英國從歐盟退出一事就略顯瑣碎,不再是英國以及歐盟各國關(guān)心的頭等大事。正如史密斯在書中借夏洛特之口所表示的,“所有那些有關(guān)英國脫歐的事,現(xiàn)在都無關(guān)緊要了。”由于“世界秩序的不斷變化”,史密斯在五年前拋出的問題也變得懸而未決,沒有迎來它的終結(jié)。
人們在閱讀時通常從一開始起就期待著一個故事的終結(jié),而這也正是20世紀著名文學評論家弗蘭克·柯莫德所說的“終結(jié)感”。柯莫德在他的著作《結(jié)尾的意義》中認為,各類小說都試圖以不同的方式探討關(guān)于終結(jié)的問題,而它們邁向終結(jié)的行動模式也正是我們自己生命所遵循的模型,為我們的生命帶來意義。這種特征可以在不少20世紀作家的作品中被發(fā)現(xiàn)。以弗吉尼亞·伍爾芙為例,她認為生命“不是一系列對稱排列的馬車燈”,而是“一個綻放光芒的光圈”或“一個半透明信封,從始至終環(huán)抱著我們的意識”。伍爾芙強調(diào)了生命的不確定性,否定了如“馬車燈”般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敘事傳統(tǒng),認為事件的發(fā)展無法在結(jié)尾達到一個讓人滿意的敘事終結(jié)。這似乎也是阿莉·史密斯在《夏》中試圖傳遞的信息:雖然夏天可以成為一輪四季的終結(jié),但它所承載的情緒、記憶、幻想、生命以及意義則不會終結(jié),還將延續(xù)下去。
夏天永遠不會缺席,而它與文學之間的互動也會永遠進行下去。正如美國作家哈珀·李在《殺死一只知更鳥》中寫道:“夏天是我們最棒的季節(jié)。”它為我們帶來了一年中最溫暖的天氣、最燦爛的陽光和最蔥郁的自然風景。在另一位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看來,“夏日的午后——夏日的午后啊,對我而言,它們一直是英語語言中最美的兩個詞”。在英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的眼中,“夏夜就像一個完美的想法”。英國作家伊夫林·沃顯然也對夏天為人們生活帶來的舒適宜人和豐富多彩感到認同,并在他的《故園風雨后》中期待“可以永遠如此——永遠都是夏天”。雖然四季輪轉(zhuǎn),夏去秋來,美麗的夏日終將會在一段時間內(nèi)與人們短暫地分別,但也正像當代美國小說家喬納森·薩弗蘭·福爾在其實驗性小說作品《代碼之樹》中寫道:“雖然八月已經(jīng)過去,但夏天還強行延續(xù)著它的時日。他們秘密地在年歲的章節(jié)中發(fā)芽,隱匿在它的書頁之間。”當讀者翻開書本,撫摸著書頁,仿佛還能感到夏天的溫度,聽到嘹亮的蟬鳴,想起那片在微風吹拂中搖曳的樹蔭。
(作者:黃強,系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