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想：CP的誕生與羅曼蒂克的消亡史

我們今天討論的話題是作為文化消費現(xiàn)象的“CP”。CP這個詞是英文單詞“Coupling”的縮寫，最初誕生于日本的ACGN（英文動畫、漫畫、游戲、小說的合并縮寫）同人圈，之后CP的概念不斷延展，任何一對產(chǎn)生了浪漫關系的同性或異性，都可以湊成一對CP。CP也從虛構作品走向了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了“角色CP”和“真人CP”這樣的區(qū)分。比如角色CP“福華”（英劇《神探夏洛克》當中的福爾摩斯和華生）、“矮猴”（日本動漫《進擊的巨人》當中的利威爾兵長和野獸巨人）等。

如今的文化消費領域，圍繞CP這個概念誕生了許多“動作”。有的是經(jīng)濟學的動作，比如“炒CP”；有的是心理學的動作，比如“嗑CP”；還有“拉郎CP”（把兩個不相干的人物硬拉在一起湊成一對）這樣的娛樂動作。時下，CP已經(jīng)溢出了亞文化的小圈子，度過了“圈地自萌”的內(nèi)部消費階段。無論是電影電視、動漫游戲還是各類綜藝，CP已成為當下大眾娛樂的新引擎之一。

“嗑CP”是CP文化的核心。可以大致翻譯一下，“嗑CP”是在追求一種自由而浪漫的情愛以及基于這種情愛的理想生活。往大了說，“嗑CP”的事情古已有之，往小了說，今天我們在CP關系當中所嗑的浪漫，應該是來源于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之后產(chǎn)生的基于自由、博愛的啟蒙主義思想，這種思想幫助人類從門當戶對的封建婚戀觀念當中解放了出來。

這種浪漫的意識形態(tài)也經(jīng)歷了一個盛極而衰的過程。中世紀浪漫傳奇故事當中的騎士與公主就是一對典型的完美的CP。這一時期的浪漫處于“幻想”狀態(tài)，因為社會歷史的條件還不成熟。到了簡·奧斯汀那里，浪漫終于在現(xiàn)實層面“達成”了，伊麗莎白與達西克服了傳統(tǒng)觀念和固化認知帶來的傲慢與偏見走到了一起。19世紀末，福樓拜寫出了浪漫破產(chǎn)的過程。艾瑪被羅爾多夫引誘，被情人萊昂利用，純情的騎士變成了偽君子，愛情變成了買賣，一顆為冒險和自由跳動的真心燒成了死灰。到了米蘭·昆德拉那里，愛情已經(jīng)成為了“可笑”的東西。他不斷在小說中跳出來，嘲笑人類投入情愛時的自私、做作和愚蠢，讓我們發(fā)現(xiàn)男人其實是在和自己的影子戀愛，女子其實是在和自己的幻想戀愛。從存在主義的層面看，兩個人相愛這件事已經(jīng)“不可信”“不可能”了。

從中世紀的騎士傳奇、簡·奧斯汀的婚戀喜劇、包法利夫人悲情的婚外戀一直到米蘭·昆德拉筆下“可笑的愛”，浪漫一步步從幻想走向破產(chǎn)，從純真墜入反諷。這就是人類所經(jīng)歷的羅曼蒂克消亡史。同樣，誕生不久的CP文化也難以逃脫浪漫的這個衰變周期。從“嗑CP”之時的你儂我儂、“拆CP”時的人設崩塌，直到“拉郎CP”時那種玩世不恭的游戲態(tài)度，“CP粉”也一次又一次經(jīng)歷著自己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但是，現(xiàn)實中浪漫的消亡、情愛的苦澀、生活的寂寞，恰恰是我們轉(zhuǎn)向熒幕、轉(zhuǎn)向虛構、轉(zhuǎn)向白日夢的導火索。我們越是感到浪漫的匱乏，越是對制造出來的完美CP不可自拔。這就是“嗑的心理學”吧。

李曉博：“嗑CP”背后的古典審美觀念

如果把CP作為一種愛情文本來細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的趣味其實相當古典。首先，組成CP的兩人在社會身份、階層地位上往往非常“般配”。比如電視劇《山河令》中的熱門CP（溫客行與周子舒），一個是率領三千鬼眾的鬼谷谷主、神醫(yī)谷后人，一個是四季山莊莊主、皇家特務首領。這種配置非常像我們常說的“門當戶對”，而且這種“門當戶對”還會以一些非常顯著、非常具象的小物件來點明。溫客行持扇，周子舒執(zhí)劍，就如同《紅樓夢》中賈寶玉有“玉”，薛寶釵有“金”。

為人物安排這些“自然成對”的物件，便是在凡俗的關系之上更賦予一種超自然的力量：用古話說，就是“天作之合”；用現(xiàn)在CP圈的流行語說，就是“命運般的”。CP粉非常熱衷為他們喜愛的CP尋找“冥冥中自有天意”的證據(jù)，作為兩人“絕配”的鐵證。

CP相遇，往前追溯是前世的因果，往后的期待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看到自己喜歡的CP互動時，CP粉會忍不住恭賀或者感慨，“不結(jié)婚怎么收場”。有的CP粉將“在一起”的強烈期待反饋到播劇平臺，甚至可以迫使劇方更改悲劇的大結(jié)局，增加“長相廝守”的團圓彩蛋。“永老無別離，萬古常玩聚”，CP粉們期待劇中人最好像《梁祝》里那樣，就算死了，也要化成蝴蝶永遠在一起。

“生生世世”意味著時間是重復的，“不離不棄”意味著空間是靜止的，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基于農(nóng)耕文明的古典世界。人際關系是封閉的、單調(diào)的，只有“一雙人”，而且是老熟人，“青梅竹馬”都不夠，甚至前世就已經(jīng)結(jié)識。個人情感也是凝固的，不會動搖、不會變化、不會消退。CP粉所嗑的“絕美愛情”就像一曲令人香甜入睡的“搖籃曲”。正如張檸教授在《中國節(jié)奏與精神秘密》中提到的，“這種催眠作用的直接后果是，保證了原有的靜止世界的安全，阻止了陌生化經(jīng)驗、復雜多樣性經(jīng)驗的介入，當然也成功地阻止了新的詩意的介入。”

我們已經(jīng)生活在了現(xiàn)代世界這樣一個“陌生化”的環(huán)境，這個世界瞬息萬變，充滿未知與危險，隨時有不可理解的新事物誕生。人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產(chǎn)生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一個人可能同時喜歡三四個人，又像十字路口的人流那樣，即聚即散。

“嗑CP”顯露出的集體無意識的古典審美背后，是一個不死的鄉(xiāng)土文明對現(xiàn)代性實施的反抗。或許我們可以嘗試大膽一點，古人向往死生契闊、矢志不渝，我們也可以憧憬陌生、危險與變化。有情人未必都要終成眷屬，也大可相忘江湖。

孫曉迪：量產(chǎn)的愛與干涸的自由

作為粉絲文化的受眾，“嗑學家”們熱衷于分析影視劇角色、作品中人物形象或是演員及偶像個體的情感關系。他們通過剪輯CP雙方的影像素材，拼貼和改變原有的情節(jié)內(nèi)容，乃至重新創(chuàng)作以CP雙方為主角的小說故事等完成受眾的再創(chuàng)作。

在重新書寫的文本中，一種新的敘事路徑和審美秩序被創(chuàng)造出來：風格是浪漫主義的，節(jié)奏是輕快迅速的，語言是求新求異的。組成CP的雙方通常集年輕、英俊、美麗、單身、富有等優(yōu)勢于一身，其中一方具有女性化的性格，如溫柔、敏感、善良、天真等，他們的相愛模式依舊延續(xù)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命中注定、簡·愛和羅切斯特的互相救贖、哈姆雷特和奧菲利亞的虐戀情深。

這類文本的缺陷也是明顯的。首先是刪除了那些曾存在于19世紀浪漫體裁小說中真實的情感體驗，“羅朱”兩人之間動人的“黎明的愛”，那為相愛不顧一切、沖破世俗阻力乃至殉情的悲歌不復存在，只剩下“命中注定我愛你”的套路；簡·愛與羅切斯特之間“你我是平等的，我的靈魂與你一樣”的精神共鳴也消失了。故事的最后往往以大團圓而告終，“有情人終成眷屬”，“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基于雙方性格、處境、命運而產(chǎn)生的對立、抗爭、矛盾等一切都煙消云散之后，珍貴的“靈魂之愛”就變成了過剩的“量產(chǎn)的愛”。

幻想是一個游戲、一場白日夢，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表征方式。作為女性幻想意志的結(jié)果，浪漫故事為女性提供了表達自己權力意志的空間，但獲得權力的敘事手法則受到了嚴重限制。有一個在“嗑”文化中被頻繁使用的句子：“我可以單身，但我的CP一定要結(jié)婚。”也就是說，無論怎么嗑，CP故事的結(jié)局往往是指向父權制意識形態(tài)下的婚姻。在這個年輕女性所建構的文本中，女性并沒有被賦予真正的權力，而是仍舊扮演著父權制控制下的女性典范。因此，講述浪漫故事表面上是一種幻想的自由，實際上卻是一條逃避的路徑。從這里并不能游向愛與自由，相反，走向的可能是自由干涸之處。

吳文羽：CP，或商業(yè)運作的“偽物品”

CP強調(diào)的是將人物配對的行為和過程。從“二次元”到“三次元”，有關聯(lián)的人物和無關聯(lián)的人物均可以被配對。面對著配對雙方的“原始文本資料”，“CP粉”化身為隨心所欲的“剪刀手”，從個人的主觀意愿出發(fā)，將文字、圖片和視頻等素材進行剪輯和拼貼，建構和呈現(xiàn)出了新的“關系”。CP粉所關注的重點，就在于配對雙方的“關系”。

CP粉對于“關系”的欲望，不僅是“生成”，還有“控制”。“CP粉”在“嗑CP”的過程中，也控制著CP的情感走向。對于一些“CP粉”而言，配對雙方只是建構“關系”的工具，當雙方關系的發(fā)展不能滿足期待時，他們會提出異議，甚至變成反噬的力量。靠“炒CP”漲粉的明星如果在真人秀節(jié)目中刻意避嫌，還會引起CP粉的“不滿”。

文化消費語境下的CP是一種善于生產(chǎn)細節(jié)的“偽物品”。商業(yè)化的CP通過塑造一段虛擬的關系來取代CP粉真正的情感需求。雖然這段關系明顯是虛構的，是“偽物品”，但CP粉卻樂意“上當受騙”，因為其關注的重點并不在于它的真?zhèn)危谟谒芊駶M足甜蜜的幻想。

CP吸引受眾的關鍵就在于生產(chǎn)虛假但甜蜜的細節(jié)。小說、電視劇中的官配CP總會不斷地“發(fā)糖”，來迎合CP粉的需求。在細節(jié)的包圍中，CP粉會感受到“有愛”的氛圍。通過對細節(jié)進行二次加工與創(chuàng)造，受眾還能獲得“沉浸式”體驗。例如，將零散的“發(fā)糖”細節(jié)進行拼貼并反復觀看，利用媒介技術“延長”雙方互動的時間，讓自己沉浸在慢鏡頭中自娛自樂。以視聽媒介為主的技術手段，決定了以視聽形象為主的細節(jié)生產(chǎn)。相比于純文字形式的同人文CP，帶有清晰視聽形象的CP具有更高的“熱度”。CP對視的眼神、同框的造型等細節(jié)，能給予受眾深刻的印象，影視劇改編也因此成為了讓CP“出圈”的手段。

“炒CP”已形成一套成熟的商業(yè)運作模式。“炒CP”既是拼貼的過程，也是刪減和濃縮的過程。“炒CP”的手段就像一個“萬花筒”，能讓單調(diào)的個人在“關系”中獲得多面性。單獨看一個角色、一個明星可能是乏味的，但CP的拼貼組合能制造出更多的“看點”，例如《聲入人心》第一季中的“梅溪湖36子”，就被組成了近200對“CP”，其后的許多綜藝節(jié)目也會通過“組CP”來贏得流量。從一對CP到下一對CP，“關系”速成速朽，反復循環(huán)，許多“新CP”利用的就是“老CP”的套路。

在令人眼花繚亂的CP商業(yè)推廣背后，CP時常缺乏獨特的內(nèi)涵，一旦受眾產(chǎn)生視覺疲勞，思想和藝術的匱乏就會暴露無遺。這便是“濃縮”的后遺癥，“炒CP”就像制造濃縮果汁，它的甜度能使人興奮，它的品質(zhì)也發(fā)生了變化——情感過于黏稠，受眾的注意力只停留在情感互動上；而作為營養(yǎng)成分的“意義”在不斷流失、揮發(fā)，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復雜性也淡出了受眾的視野。“嗑CP”雖然可以滿足一部分人的情感需求，但如果沉迷于此，受眾的審美體驗將會受到負面影響。當他們不得不從CP的幻想世界中脫離時，他們對“關系”、對日常生活的理解也許依舊是平庸的。

林芳毅：語言、身體與想象之間的嬉戲

CP主要借助媒介技術，按照劇情與人設等來呈現(xiàn)審美愉悅感。“組CP”是吸引大眾的視聽形式與營銷手段。而在“嗑CP”的表象下是一套嚴密的資本邏輯操控著的消費話語。正如鮑德里亞所說，“身體是最美的消費品”，身體成為了CP消費話語體系得以建構和表達的重要途徑。“嗑CP”可以看成是基于語言、身體與想象之間的嬉戲，在CP情感走向和情感經(jīng)歷的不確定性中，人們試圖去建構和尋找理想的穩(wěn)定性，但實際上更像是一種尋求一次性的刺激的冒險之旅。

“嗑CP”暗含了對甜甜的戀愛的期待和想象，可以解釋為當下對于精神糖分的一種需求。隨著批量化的CP被“生產(chǎn)”，大量的“工業(yè)糖精”被制造，表象性、短暫性、糖分超標的愛情幻象將令愛情的意義和本質(zhì)被架空。“嗑CP”某種程度上反映出在工業(yè)糖精的影響下，人們對綿軟、甜膩的追捧，對沉重的遠離，對生活的疼痛感與敏感度的屏蔽。

黃嶺貝：符號消費與粉絲文化的話語強權

在消費社會，人們對物的消費不再僅僅滿足于它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而開始更多地關注其符號價值與象征價值。正如鮑德里亞在《物體系》當中所說，“可以將消費設想為一個我們的工業(yè)文明特有的作用模式——條件是……把它作為一種滿足需要的程序，釋放出來。消費并不是這種和主動生產(chǎn)相對的被動的吸收和占有……消費是一種建立關系的主動模式，它是一種系統(tǒng)性活動的模式，也是一種全面性的回應，在它之上，建立了我們文化體系的整體。”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消費的異化，物品只有在成為符號之后才能被當作消費的對象。我們今天討論的“嗑CP”，實際上就是這種符號消費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CP就是一類符號，是由粉絲們參與其中并且和產(chǎn)品的提供者共同生產(chǎn)出來的符號。CP組合在公共領域的各種互動或者在影視作品當中所呈現(xiàn)的表演，都會被當作一個可以解讀的文本。“CP粉”們在這些文本的基礎之上會做出創(chuàng)造性的私人化解讀，解讀的內(nèi)容大多都落腳在親密關系的建構上。通過文本建構，CP粉參與到了符號的意義構建當中，完成了對符號的消費和個人情感體驗的滿足。

“CP組合”這一符號通常可以滿足粉絲對理想愛情的情感體驗，因此這一符號的意義通常呈現(xiàn)了每個人心中理想愛情的形象。除此之外，粉絲同消費符號之間的關系也是雙向的，粉絲參與生產(chǎn)消費符號過程的同時，也受到了符號所攜帶意義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影響到粉絲對世界、自我和他者的認知。“嗑CP”不僅僅涉及人和消費物之間的關系，還涉及人和集體以及人和世界之間的關系。

粉絲個人的文化消費是私人的、差異性的，但當粉絲進入到粉絲社群后，粉絲集體會成為一個消費單位，粉絲自身的差異會被抹平，社群集體的意志成為話語權的主導者。而所謂集體的意志通常是由多數(shù)人的意志所決定的。以CP粉為例，其社群內(nèi)部有清晰的劃分，每個人都可以通過細部的體系劃分找到自己在整個系統(tǒng)當中的定位，表現(xiàn)出“標簽化”特征，只有在相互標簽定位不產(chǎn)生沖突的情況下，個體才會集合成群體參與各種公共活動。這種個體意志被集體意志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粉絲文化所蘊藏的話語強權。

趙鑫：“嗑CP”的行為心理邏輯

當女性“嗑CP”時，她們在嗑什么？換言之，她們的行為心理邏輯是什么？

首先是一種“反抗”的邏輯。比如嗑兄弟CP的行為就是對男性中心主義邏輯的敲打，也是對傳統(tǒng)異性戀模式的解構。在這過程中，女性成為觀看的主體。她們用自己的觀看行為表明，男性之美也可以變?yōu)檠矍蛳M的對象。在父權社會中，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女性是被書寫的客體，她們往往被塑造為各類扁平刻板的形象。如今，“嗑CP”這樣的文化現(xiàn)象可能也是女性“反叛”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

其次是一種“逃避”的邏輯。“嗑CP”和閱讀浪漫小說類似，都是令人在現(xiàn)實處境之外浸入異次元的烏托邦，逃避現(xiàn)實真實矛盾的一種方式。在真實世界構建親密關系，享受甜蜜的代價可能是“雞飛狗跳”和“一地雞毛”，更難走出的是矗立在愛情背后、投下陰影的那座山頭：父輩制定的帶有歷史穩(wěn)定感的人生，以及隨之而來的妥協(xié)與束縛。面對這些，新世代們可能更愿意在扁平的網(wǎng)絡世界嗑那些只有甜蜜沒有矛盾，不用負責的屬于別人的“神仙愛情”。

劉明昊：“凝視”CP的女性

近年來，“粉絲”群體的規(guī)模在不斷增大，其中女性粉絲占據(jù)著尤為重要的地位。一方面是女性對情感細節(jié)捕捉的能力更強，對內(nèi)在的情感遞進和外部的表情分析都有著天然的敏感。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女性更加獨立自主，在粉絲消費領域中有著不可小覷的實力。她們不再像波伏娃《第二性》中所說的，“通過與男人的關系而被決定”，而是更多地利用自己的聲音和能力去修改偏見，塑造自身的主體地位。CP現(xiàn)象之所以能成為市場熱點，也是因為其更符合女性對理想關系的期待，女性的審美要求日漸成為當下角色塑造的標準。所以女性粉絲在嗑CP時不僅僅關注角色之間的情感互動，更是作為“凝視者”來掌握觀看的權利。

但在實際的文化消費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看似是女性享受著觀看資格，但其實在對角色的完美想象和追求中仍有對男性的“膜拜”。在粉絲的心理層面，女性與CP偶像之間仍是一高一低的關系。這種所謂的“凝視權利”最終還是屈從于幻想中的完美異性，男尊女卑的話語結(jié)構并未由此消解。因此，女性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開始掌握書寫權力，我覺得還是存疑的。

張檸：“加糖”的買賣和浪漫的消亡

大眾文化研究其實比純文學研究更難。純文學的文本，比如《紅樓夢》《包法利夫人》《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這些文本本身的價值是沒有疑問的，它們的“好”是肯定的，我們只需論證它們“好在哪里”。但像“嗑CP”這類正在發(fā)生的大眾文化現(xiàn)象，它的意義則是不確定的。在研究和分析一個不確定的文本時，我們每個人的進入方式、思考路徑都具有差異性。這種研究的挑戰(zhàn)性就在于進入它的方式和路徑是開放的、有差異的。有些人選擇的路徑比較快捷、準確；而有些人選擇的路徑比較迂回，就難以進入。

“嗑CP”是一種新興的文化消費現(xiàn)象，如何描述？我首先想到，CP意味著一種“加糖”的買賣和浪漫的消亡。“糖”是一個符號，浪漫的“糖”是人類精神生活最深層的東西，是我們欲望的捕獵對象。沒有“糖分”和“甜度”的CP是沒有市場的。所以資本在“組CP”的時候，一定要“加糖”。但這種“糖”帶來的甜蜜并不是真正的浪漫的甜蜜。實際上，資本添加的是一種工業(yè)糖精，它只有甜的效果。20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將那種建立在自由戀愛基礎上的浪漫給消解掉了。現(xiàn)在，“嗑CP”這種大眾文化實際上是對羅曼蒂克的進一步消解。它以一種甜蜜的方式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也就是“加糖”。但工業(yè)糖精加的越多，真正的甜蜜越可能會消亡。

CP還是一種充滿幻覺的“小二黑結(jié)婚”。相比于封建文化，“小二黑結(jié)婚”是一個追求婚姻自由的進步的故事。“嗑CP”同樣也有一種進步的訴求，希望兩個人自由配對、自由組合、自由婚戀。但CP身上的自由和浪漫是被制造出來的，是“加糖”之后產(chǎn)生的心理體驗，所以又是一種營造出來的幻覺。

“嗑CP”背后的深層心理和社會歷史原因很復雜。第一點，“嗑CP”是對幸福完滿的想象和表達，這是它心理學的起點。這種想象和表達是一種“次生產(chǎn)物”，不像藝術家寫作那樣，具有直接的原創(chuàng)性。它是對已有文本，包括文學的文本、藝術的文本、影像的文本、網(wǎng)絡的文本進行的二次闡釋，也就是“同人寫作”之后產(chǎn)生的一個嶄新的次生文本。

第二點，“CP粉”有著對自由和浪漫的極度想象。他們否定現(xiàn)實戀愛當中的種種殘酷，否定“不完滿”和“不甜蜜”。他們會想象一種既完滿、同時又不受社會歷史文本規(guī)訓的非傳統(tǒng)的自由。對于他們來說，“嗑CP”是實現(xiàn)個人自由浪漫想象的路徑；但對于他者來說，“嗑CP”更像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行為，是人生的避難所。

第三點，CP粉期待的結(jié)局不是指向自由，而是指向捆綁，指向父權制度支配下的大團圓結(jié)局，也就是成雙配對的結(jié)婚。所以，與CP文化相配套的其實是文藝復興之前的美學和意識形態(tài)，而非文藝復興之后的現(xiàn)代的東西。文藝復興之后的文學反映了個人成長和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成長小說、學習小說、漫游小說，講述的都是獨立的個體的神話。“嗑CP”雖然產(chǎn)生于啟蒙主義文化之后，但它的精神指向又繞回了從前的老路，它的審美趣味是古典文化的復蘇。這既不符合女權主義的價值觀，也不符合啟蒙主義的價值觀。

第四點，就是被操控的欲望和審美。CP粉的情感滿足方式實際上是被一套成熟的符號操控的。在“嗑CP”的過程中，看似有很多“物料”，看似有很多選擇的機會，但實際上只有一種配好的“糖精”，一套制造好了的“浪漫配方”。我們越是想要在網(wǎng)絡中滿足自己對糖分的需求，對于飛揚的戀愛的需求，日常生活中我們越是飛揚不起來。這就是“糖分過多，鹽分不足”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