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周退密先生的翰墨緣
今天,是周退密(1914年9月2日-2020年7月16日)先生辭世周年忌日。一年前的今天,《藏書報》張維祥兄約我寫篇文章,當(dāng)時“人在江湖”無法應(yīng)命。今年春節(jié),正在編輯先生紀(jì)念集的沈迦兄來信:“紀(jì)念集不能缺您”。我知道該寫點文字,紀(jì)念我與周先生的翰墨情緣了。
我于丁亥(2007年)孟夏開始與退翁交往,時年先生九十又四。我冒昧修書一封,幸得周先生垂愛,復(fù)信于我。從此,或書信、電話聯(lián)系,或出差滬上進(jìn)見,五六年下來,周先生先后為篋藏《吳癭公手錄孫過庭〈書譜〉》《寧鄉(xiāng)程十發(fā)先生墨跡》《孤桐手錄諸賢挽吳癭公聯(lián)語及詩》《章士釗先生自書文稿》《謝無量先生自書詩》《晚清名賢遺札》等長卷、冊頁題跋題詠,為篋藏《涉江詩》《上海近代藏書紀(jì)事詩》《于喁小唱》《和陶九日閑居詩》《移情小令四種》等詩文集簽名題跋,另求得周先生對聯(lián)、條幅、詩札等十余件。這些溫馨記憶已寫入經(jīng)周先生審定的拙稿《耆宿碩彥——周退密》(載《書屋》2011年7月)。先生周年祭,特憶拙稿刊發(fā)后與先生的你來我往。
“我的詩曇花一現(xiàn),唐詩歷久彌新”
壬辰(2012年)孟秋,我“外放”上海,席不暇暖便前往周寓。報告工作近況后,我呈上榮寶齋彩印信箋“吳作人動物”十頁,敬請周先生書幾首近作留念。四年前我與周先生約定:壽登期頤再求一冊自書詩詞,送中華書局影印作為賀禮。周先生微笑點頭:“可以!可以!”癸巳即周先生百歲華誕,我想看他有沒有精力在《北平箋譜》上再寫六千字的蠅頭小楷。
國慶長假剛過,周先生打來電話:“蕭先生,你有沒有時間,詩札都寫好了。”
“有!”我放下電話直奔周寓,急切按響門鈴,居然是周先生親自下樓開門。
“阿姨不在家?”
“不在家。”
“一個人不安全啊!萬一摔了怎么辦?”周先生住二層小樓頂層,老式木板,樓梯很陡。
“不會的!不會的!”不知周先生是否有意規(guī)避阿姨的“監(jiān)督”。
他拿著疊放整齊的八九通唐詩說:“我的詩曇花一現(xiàn),還是唐詩歷久彌新,經(jīng)得起時間的洗禮。”我逐一欣賞,落款多種多樣:“退密”“退密錄唐詩”“壬辰寒露退密”“退密年九十九書”“九九老拙退密書唐詩”。其中一通:“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女星。退密錄唐詩,時年九十九。落‘牛’‘織’二字,耄荒可笑。”一首絕句落了兩個字,我琢磨著不能再提《周退密先生自書詩》續(xù)集了。
我悄悄塞過周先生幾次潤筆,隨他寫點什么,沒有具體要求。周先生當(dāng)時收下了,可隔天又打電話讓我取回,難道他受到阿姨“批評”了不成?周先生于2011年12月中旬發(fā)表聲明:“退密明春即將進(jìn)入九十九歲,體力日衰,遵醫(yī)生叮囑,家人勸告,早經(jīng)網(wǎng)上兩次聲明,謝絕筆墨之役。近日血壓增高,行動困難,目昏手顫,字跡倒退,自觀亦覺可厭,更不值大雅謬賞。因之再伸前議,停止書寫。同時謝絕任何饋贈,包括大型厚重之書畫冊子。倘有快遞包裹寄來,一律拒收。通訊亦只限平郵來去。萬一中途遺失,恕不負(fù)責(zé)。再,九九老人,讀書自娛,只圖安靜,如無預(yù)先約定,請勿來舍訪問。”可一紙聲明怎能抵擋文人、詩書愛好者求賜墨寶的腳步?周先生不寫字、不作詩、不會友如何排遣孤獨寂寞?
嚴(yán)復(fù)曰:“臨帖作書,可代體操。”周先生深知其中奧妙,但被“不知筋力衰多少”的自然規(guī)律困擾著,無可奈何地做著“減法”,哪怕“減”來的是了無生趣。
“你送的水果,我只能吃幾瓣橘子”
我不習(xí)慣上海飲食氣候,家屬又不愿來滬,深思熟慮后申請轉(zhuǎn)業(yè),返京彌補為人夫、為人父的責(zé)任。
甲午(2014年)三月十八日下午三時,我前往周寓辭行,周先生擁被而眠。
“周先生,您好!”
周先生睜開眼睛,一聲“蕭先生”右手緊握右手,溫暖而有力量,不像101歲的老人。想到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我想多待會兒。
周先生忽然問:“劉先生怎么樣?”
“很好,當(dāng)副社長了,比我強多了。”
“劉先生”即我軍地院校同窗劉鳳橋君。周先生曾為他收藏的李光地、嚴(yán)復(fù)、傅斯年、沈尹默等人的長卷、冊頁題跋題詠。
“劉先生介紹的朋友要我寫對聯(lián),他拿回去就放到網(wǎng)上賣了,這樣做不地道。”
“我回去批評劉先生。”
周先生忽然說:“蕭先生:你送來的水果,我只能吃幾瓣橘子,其它的都吃不動。”
我聽了十分慚愧。我看望老先生時大多帶果籃,任憑店主搭配,只求質(zhì)量好,根本沒考慮吃不吃得動。魯迅說:“人們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信然。我這種“簡單粗放”的關(guān)心一廂情愿多,設(shè)身處地少。
我趁熱打鐵請教周先生:我請馮其庸先生題寫“三老吟草”(即《周退密先生自書詩》《何滿子先生自書詩》《吳小如先生自書詩》,中華書局2013年1月)書名,他爽快答應(yīng)了。我隨即問什么時候來取,馮先生生氣了,說我一點也不體恤九十老人。我這么問真有“催債”之嫌?
周先生微笑著沒有回答,我知道了——其實我不懂老人心。
周先生遞給我《周退密先生書籍文物捐贈展》簡介,問:“你去寧波天一閣看過沒有?如果去的話可以打電話。”這是周先生為家藏近百件珍貴古籍、字畫、手稿找到的最好歸宿。我沒有表態(tài),其實雙休日跑一趟挺方便的,為什么不爽快地答應(yīng),參觀后反饋幾句貼心話?
告辭時,周先生吩咐阿姨多取幾本《紅豆詞唱和集》。我太實誠,只要了兩本,怕多了浪費。如果我多要幾本轉(zhuǎn)贈同道中人,周先生應(yīng)該會高興的。
“葉嘉瑩先生才有資格獲這個獎”
我最后一次進(jìn)見周先生是丁酉(2017年)三月十二日。
問候,握手,坐下。周先生說:“蕭先生,你胖了。”
“對對對!是胖了!”三年未見,周先生居然記得我的胖瘦,我為他的健康高興。可聊著聊著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蕭先生,你在上海工作?”
“沒有啊!我早回北京了,走之前還向您辭行了呢!”
“哦——”周先生似乎想起來了,但幾句話后又問:“蕭先生,你在上海工作?”
我茫然地望著阿姨。
“他幾歲都記不清了。”阿姨解釋。
“不會吧!”我半信半疑。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呈上《退密文存》(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8月)請周先生簽名留念,他提筆就寫:“躍華吟兄正謬。周退密二〇一七年四月八日,時年百”,然后停筆抬頭問阿姨:“我?guī)讱q了?”
“四歲。”
“哦——”周先生于是綴上“又四歲”三字。
可周先生“呂端大事不糊涂”。我祝賀他榮獲“《詩刊》2015年度詩詞獎”。周先生回答:“我不要這個獎,也不要這筆錢。全國有名的詩人太多了,我就是這個(伸出小拇指比劃)。葉嘉瑩先生貢獻(xiàn)大,她才有資格獲這個獎。”他一如既往地淡泊名利、遠(yuǎn)離名利。
《周退密詩詞選》由遼寧葫蘆島詩友王震宇兄選輯推薦,首發(fā)《詩刊》子曰增刊,入選“2015年度陳子昂詩歌獎”。評委認(rèn)為:周先生詩格調(diào)純正、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語多奇崛,又能靈活變化,佳句絡(luò)繹,饒有奇氣,一致同意將年度最高獎頒發(fā)102歲的周先生,獎金30萬元。
評獎公平公正,頒獎議程早定,可周先生不提供銀行卡號和身份證號碼,這30萬元獎金如何頒發(fā)?《詩刊》社評委會負(fù)責(zé)人委托上海詩詞學(xué)會副會長楊逸明先生出面協(xié)商未果,最終決定以周先生名義捐贈陳子昂故里的射洪縣雙溪鄉(xiāng)小學(xué)和仙鶴學(xué)校。王震宇兄模仿周先生口吻撰寫獲獎感言,交與主辦方了事。周先生就這么身不由己地“被捐贈”“被發(fā)言”“被報道”。事后,王震宇兄專門寫信向周先生表達(dá)歉意。
“最近出了什么書?”周先生關(guān)切地問。
“出了一套四老題跋叢書。”我回答:“給姜德明、朱正、鍾叔河、邵燕祥先生的所有著作題跋,我每部寫篇小書評。”
“我拜讀拜讀。”
“好好!我回去就寄給您。”
阿姨插話:“不要太厚!不要太多!”
周先生曾跟我打招呼:“寄平信,不要寄快遞、掛號,下樓開門不方便。”我想用毛筆寫信,一次寄一本,分四次平信寄完,但既怕打擾,又怕丟失,寄與不寄間,躑躅又躑躅。如今想起來這些所謂的顧慮全屬多余。如果我毫不猶豫寄出,這些“秀才人情紙半張”,或許會給年衰歲暮的周先生帶來些許慰藉吧!老子云:“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知我罪我?先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