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革命前輩 追尋小英雄的足跡
路邊,一座潔白肅穆的石碑,面向村莊方向眺望著。
這是滾龍溝79位鄉(xiāng)親遇難紀念碑。當年,面對敵人的種種酷刑,村民們始終守口如瓶,絕不說出報社電臺藏在哪里。遇難的鄉(xiāng)親里,年齡最大的72歲,最小的只有三四歲。
沿山坡繼續(xù)上行,四道壕口的烈士碑林,長眠著晉察冀日報社6名編輯記者與滾龍溝遇難鄉(xiāng)親的英靈。抗日兒童團團長閆富華的墓地也在這里。
多少年來,滾龍溝村民史林山穿行在這條山路上。他是當年的抗日兒童團團員,也是閆富華的兒時伙伴。閆富華排行老二,村里人叫他二小,史林山則叫他二哥。村里人說,13歲的兒童團團長閆富華,就是那首歌《歌唱二小放牛郎》中王二小的原型。
一
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是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的第一個抗日根據(jù)地,它像一把尖刀,插入敵人的心臟。1940年冬天,一支由晉察冀日報社與新華廣播電臺組成的200多人隊伍,悄悄進駐河北省平山縣滾龍溝村。村民們親熱地把他們迎進自家土炕上。
史林山記得,隊伍來的那天,年少的他興奮地走來串去,新奇地看著這些戴眼鏡、扎綁腿的年輕戰(zhàn)士蹲在地上,在膝蓋上寫文章。60多年后,當年的《晉察冀日報》編輯陳春森重回滾龍溝,70多歲的史林山見到80多歲的陳春森,兩人擁抱在一起,熱淚盈眶。
那時候,兒童團團員史林山會給《晉察冀日報》編輯送信送電報,給藏在山洞里的傷員送藥送飯。在葫蘆上割一個小口,裝上水或粥,再蓋上口,用繩子提著,一溜小跑,到了山洞,粥還熱乎著。
史林山原名路五祥,生于河北省靈壽縣南營鄉(xiāng)。8歲那年,他和姐姐隨母親逃難到河北省平山縣滾龍溝。同村的閆富華比他大一歲,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經(jīng)常帶一幫孩子在山里放牛、打鳥、追兔子,人稱“孩子王”。閆富華護著瘦弱的史林山,不允許別人欺負他,還常帶柿餅、玉米面餅給史林山吃。史林山從心里依賴這個“二哥”。后來閆富華當了兒童團團長,經(jīng)常與史林山一組,以放牛做掩護站崗放哨。
二
《晉察冀日報》是中共晉察冀邊區(qū)黨委機關報。它揭露日寇的侵華陰謀,痛斥日寇暴行,組織動員老百姓抗日、搶收糧食。敵人對其恨之入骨,必欲剿滅而后快。
1941年9月16日這一天,是史林山心里永遠的痛。
那天,閆富華和史林山在山坡放牛,兩人不時機警地望望山頭的“消息樹”。消息樹是在山頂豎一根桿子,桿子上挑著塊布或褂子。消息樹往南倒,表示敵人從北來;消息樹往東倒,表示敵人從西來。
此時,報社電臺已轉移到山里一個叫鏵子尖的地方。閆富華家就在這兒,編輯部也設在他家。
為保護出報,報社武裝梯隊和村里游擊組埋伏在附近山上。史林山說:“一有敵情,大家聞風而動,收稿子的收稿子,纏線的纏線,埋機器的埋機器,十幾分鐘轉移完畢。”
這一天有些意外,有人說是出了叛徒。擔任外圍警戒的游擊隊員李奎元沒來得及發(fā)出消息,就被敵人捉住了。他寧死不說報社藏在哪里,大聲呼喊報信,當場犧牲。
看到二道崗哨的消息樹倒了,閆富華趕緊讓史林山去給報社送信。
史林山跑了幾步,扭頭問:“二哥,你呢?”
“我把牛藏起來,你送完信跟報社一塊轉移。”閆富華鎮(zhèn)定地囑咐著。
史林山邊跑邊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送完信,史林山不放心閆富華,藏在一個山洞向外張望。他看到敵人將閆富華圍在中間,不時用槍托推搡他。閆富華帶著敵人在山里轉了大半天,最后來到二道泉的山崖頂上。
敵人應該是想問閆富華報社藏在哪里。只見他搖搖頭。四處張望的敵人發(fā)現(xiàn)上當了,氣急敗壞。這時,閆富華忽然貓腰去抱敵人的腿,想與敵人同歸于盡,不料身后,刺刀插進了他的胸膛,將他挑下山崖……
80年后,我來到這片山崖。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山谷肅穆,風濤嗚咽,仿佛在悲痛地訴說著什么。“孩子,你在哪里?父老鄉(xiāng)親在喚你回家,你聽到了嗎?”
后來,人們在這里建了二小像。一個英俊少年手持紅纓槍,眉宇緊鎖,凜然而立,一只老牛靜臥在旁……
閆富華犧牲了。但他的精神不死,一直激勵著伙伴們。那天,兒童團團員李兵子在另一個山頭看守消息樹,下山后聽說閆富華犧牲了。他心里很難過,但是第二天仍然堅持執(zhí)行任務。后來李兵子跟隨劉鄧大軍南下大別山,參加渡江戰(zhàn)役,解放大西南,1952年轉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如今已91歲的李兵子老人,坐在沙發(fā)上,背挺得很直,時刻保持著軍人的坐姿。
閆富華犧牲后不久,村里來了一位白凈的青年,向史林山打聽他的事情。青年是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的方冰,服務團在8公里外的兩界峰村駐扎。大“掃蕩”結束后,方冰回到兩界峰,在老鄉(xiāng)場院里遇到同在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的李劫夫,兩人談論起許多抗日英雄故事。李劫夫說:“這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咱們寫成歌多好!讓人們唱起來,流傳下去。”
方冰正有此意。說干就干,他坐在老鄉(xiāng)家門口的墊腳石上,在土造麻紙上“唰唰唰”寫開了,大約一小時就寫出了《歌唱二小放牛郎》的歌詞。李劫夫看了很喜歡,很快就譜出曲來。連詞帶曲,只用了半天。隨后,《晉察冀日報》發(fā)表了這首歌。接著,這首歌在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和邊區(qū)各劇團唱開了,在全邊區(qū)都唱開了。
史林山記得,閆富華犧牲后幾個月,新華電臺的一位同志來到滾龍溝,教孩子們唱這首歌。當孩子們唱到“敵人將二小挑在槍尖,摔死在大石頭的上面”時,就再也唱不下去了。而當年與史林山一起唱歌的16個兒童團團員,抗戰(zhàn)勝利后只剩下9人……
三
“二哥,我來看你了。”或打掃雜草,或倒上一杯酒。閆富華的犧牲讓史林山始終深感內(nèi)疚。他覺得如果那天是二哥去送信,就不會死,是二哥把生的機會留給了自己。閆富華犧牲后,敵人多次到滾龍溝“掃蕩”,始終沒發(fā)現(xiàn)報社的藏身處。有一次史林山給報社送信摔下懸崖,幸被報社編輯救起,給他處理了傷口。
回到滾龍溝的史林山,開始了二哥未完成的人生。他念書、上夜校,當村里民兵隊長、團支部書記、黨支部宣傳委員、黨支部書記,干的時間最長的是村史講解員,至今已58年。今年91歲的他,依然精氣神不減。
“全村勞力齊動手,個個爭先當英雄,荒山變成綠林地,石頭縫里能出金。”史林山動情地唱起來。他喜歡自編自唱,用歌聲記錄時代。小小村史館,是史林山的舞臺。凡是有人來參觀,他必穿戴整齊,給大家講這里的紅色故事。
小小村史館,也是滾龍溝人的英雄譜。后來,滾龍溝村分為南滾龍溝村和北滾龍溝村。上世紀50年代,南滾龍溝村老支書李全壽帶領村民奮戰(zhàn)3年,不再吃返銷糧,還上交8萬多斤愛國糧。1958年,李全壽代表全村參加了全國群英會,捧回國務院頒發(fā)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主義建設先進單位”獎狀。上世紀70年代開始,已是南滾龍溝村村支書的史林山,帶領村民們修路植樹、綠化荒山,如今這里已是一片翠綠青蔥、泉水淙淙。
村史館里還有二哥閆富華啊,史林山一直深深想念著他。
26歲入黨時,史林山舉手宣誓。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二哥站在身旁,也神情莊嚴地舉著拳頭。小時候,他們盼著長大,長到15歲,就能入黨、扛槍、保家衛(wèi)國了。
2015年,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閱兵式上,史林山乘坐11號彩車。他感覺仿佛與二哥并肩沐浴在陽光下。車過天安門時,他舉手敬禮,并在心中大聲呼喊:“二哥,你看到了嗎?咱們國家現(xiàn)在強大了,再不受欺負了!”
如今,在各界捐助下,閆富華的土墳堆換成了大理石墓碑,《重修二小墓碑記》古雅深沉。他倒塌的家被重新整修,有了完整院落。
四
上世紀90年代,人們開始尋找“王二小”。每一次對英雄的尋找,都是一場心靈的凈化。人們在河北找到好幾個王二小式的小英雄:順平縣野場村14歲兒童團團長王樸,拒不說出八路軍、糧食藏在哪里,與118名村民一起被日寇殺害;行唐縣14歲兒童團團員張六子,拒不說出八路軍、村干部和公糧藏在哪里,被日軍吊打、火燒,被石頭砸死;淶源縣13歲兒童團團員王二小,放牛時將日軍帶進八路軍埋伏圈,被挑死在峽谷里的大石頭上。還有山西省靈丘縣的王二小,將毒藥放進敵人的馬料里,致使馬吐白沫,在一次“掃蕩”中被抓去帶路,沒了音信。
每當聽到二小的消息,史林山都深感欣慰。他說,二小是少年英雄的群體形象,二哥不孤單。多年來,史林山一直致力于二小精神的傳承。本地、外埠,學校、電視臺,他講了不下百場。他說,會繼續(xù)講下去,直到講不動為止。他講不動了,要讓兒子、孫子接著講……
距滾龍溝不遠的寨北中學,又稱“西柏坡紅軍小學王二小分校”。史林山常來這里給孩子們講二小的故事。校園里也有一座二小像。每到節(jié)日,寨北中學的孩子們會唱起《歌唱二小放牛郎》,這是他們的校歌。
學校的座談會上,孩子們踴躍發(fā)言。五年級學生霍亞聰、高梓桐、李鑫燁,熱情地向我們描述了心中的王二小形象:勇敢機智、助人為樂、性格開朗、喜歡交朋友、個子很高、有點瘦、皮膚黑一點……
我還曾驅車來到淶源縣上莊鄉(xiāng)王二小希望小學。學校簡樸的墻壁上掛滿英雄頭像。9歲的谷清長大后想當一名女軍醫(yī),喜歡讀書的董少博什么都想試試……今天的孩子們,聽著少年英雄的故事,在英雄精神的激勵下,花一樣地盛開著!
告別史林山。望著他拄杖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我心中升起濃濃的離情,仿佛重溫了一段澎湃的歷史。歷經(jīng)一切,精神不墜,就像這太行山的石頭,平凡而堅毅,這就是可愛可敬的老區(qū)人民啊!戰(zhàn)爭年代,他們付出了無數(shù)生命的代價。現(xiàn)在,隨著國家的迅速發(fā)展,老區(qū)面貌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老區(qū)人民的日子也越過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