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乃祈禱的形式——與卡夫卡對話
編者按
卡夫卡說:“寫作乃祈禱的形式。”卡夫卡的兄弟說:“祈禱是月牙的渴望,用漶漫而潔白的潮濕,向著月輪涂鴉。”我們不曾得知卡夫卡在雕琢彣彰時向誰祈禱祈禱了什么,但當(dāng)寫作行為已超然于自身,對于卡夫卡來說,寫作就是在損耗創(chuàng)作者的生命,在燃燒作者來取暖。本文作者李森別具匠心,選取古今中文世界的知名作者,用他們的作品與卡夫卡對話。在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不同歷史的作品中,構(gòu)建了一個超越時空的場域,讓讀者得以從另一個層面領(lǐng)會卡夫卡獨特的精神世界。
卡夫卡說:“寫作乃祈禱的形式。”有人在祈禱愛,猶如在隧道中穿行。那個隧道沒有盡頭,但隧道的穹頂上都鑲嵌著犁鏵飛翔的星宿。祈禱失去了語言,因為言辭紛紛綴滿星輝遠(yuǎn)去;祈禱沒有對象,因為對象還種在泥土中沒有醒來,曾經(jīng)醒來的已經(jīng)死亡。祈禱什么也沒有,它是一個巨大的石頭立在天地之間,從寂滅的中心到外表,石頭漸漸鏇空。祈禱,轟鳴之聲在尋找耳朵。祈禱以失敗告終。卡夫卡的兄弟說:“祈禱是月牙的渴望,用漶漫而潔白的潮濕,向著月輪涂鴉。”
一位英雄站在高處念一首詩:“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千軍萬馬在低處的荒野上等著他念完。然后,他走下來,與軍隊一起服從蒼茫之色的席卷。卡夫卡在遙遠(yuǎn)的另一個高處,看見了這一幕啞劇,他說:“什么都沒有,只有圖像,僅此而已,徹底的忘懷”。
曹操與另一位詩人在當(dāng)代相遇,一個的臉是紅的,一個的臉是白的。他們的文學(xué)理論,也泛著紅與白兩種色彩,像兩把刀,一把為了甜蜜而嗜血,一把的刀口夢見冰冷的鈍而向著刀背卷曲。兩把刀上都沾滿了瘋狂而來的辭藻。辭藻像蒼蠅,在巨大的紅臉與白臉上繁殖。卡夫卡把他的陽臺伸向陽光之中,他坐在陽臺上說:“身在魔鬼之中仍然尊重魔鬼。”
有一位當(dāng)代詩人在祈禱春風(fēng),因為他的全身上下,都被教材中飛來的大詞蜇得通紅。的確有一陣春風(fēng),像描繪一棵樹的枝葉那樣,幫助他修復(fù)稚嫩的皮膚。盡管大詞還在不停地飛來。可是,他的心中,還有一陣春風(fēng)在一眼枯井里旋轉(zhuǎn),無法吹出井口。自從有了那一陣無辜的春風(fēng),那眼井就慢慢地自我向著深處開掘。井越來越深,不停地證明,它越來越饑渴。卡夫卡的東方兄弟感嘆道:“那眼枯井想使自己的深度達(dá)到極致,其實,那個極致并不存在。”
有一個人曾經(jīng)模仿梁任公用“直筆”(相反的是曲筆)書寫,字如彈丸,句如長槍,槍槍中彈,刀刀見血,鋒利無比。從此,筆第一次變成了投槍和長刀。一夜之間,投槍和長刀在紙張上復(fù)制投槍和長刀,刀槍如林。如椽巨筆,在與槍爭奪射手、與刀爭奪死士的過程中,打了個平手。那個人死后,大筆又找到了新的槍手和死士。這種大筆的書寫,代代相傳,養(yǎng)活了無數(shù)人。卡夫卡的兄弟模仿他的口吻評價說:“牲口奪過主人的鞭子,想要成為主人。牲口不知道,這只是一種幻想,除非鞭子變成了語言的鞭子。”
李煜在吟唱:“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也是直筆。直筆就是直白,不加遮蔽。他隨時回到“零”詠嘆,回到空和明,回到柔腸寸斷的一花一草一木。回歸即是祈禱。面向物的祈禱,妄想打開最后一扇門。可是,在最后那個地方,根本就沒有門。李煜,燕子圍著他飛舞,春花為了在他身上開放,要突破藤條的牢籠;李煜,他有一輪月系于蒼天,他要把圓月贖回;李煜,祈禱東風(fēng),移動小樓,呼喚絕望。卡夫卡回應(yīng)說:“沒有擁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種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 卡夫卡與他的未婚妻菲利斯,因種種原因他們最終解除了婚約
東方有一個隱喻:“鮮花插在牛糞上。”卡夫卡的東方兄弟解釋說:“為什么鮮花要插在牛糞上呢?很簡單,因為牛糞不停地證明它是蛋糕,久而久之,鮮花就以為牛糞是真的蛋糕了。這是語言的祈禱,也是暴力。”卡夫卡說接著解釋道:“只要有一個人有能力到達(dá)距離真實只有一句話的地方,那么每個人(我也處于這個咒語之中),都能超越真實一百句話之遙。”
一位東方詩人對卡夫卡說:“如果一句話能使一段愛情解體,那么話語就能使所有的愛情解體,恰如暗能使光解體;如果榫卯能使建筑解體,那么語言也能使世界解體。倒過來說,也是可以的。如果語言解體,人也解體。人在解體中重組,又解體,這是生命的復(fù)調(diào)。”卡夫卡回答:“用最強(qiáng)的光能使世界解體。在弱的目光前它會變得牢固,在更弱的目光前它會獲得拳頭,在再弱的目光前它會害羞,因而把敢于注視它的人打得粉碎。”為了人的解體而祈禱,這是寫作最隱秘、最深層的恐慌。
寂寞的樹上,結(jié)滿了石頭的灰。寂寞的池塘里,開滿了蓮花的鎖。寂寞的天空中,移動著一扇窗。寂寞的墳頭,刻著的一個名字在呼吸。寂寞的鞭子,疼得在地上蹦跳。寂寞的眼睛,藍(lán)得像燈盞的火焰。寂寞的歌聲,像錘在敲門。寂寞的祈禱,只要一個回音,哪怕是傷口的呼喊。卡夫卡說:“只要一句話。只要一個請求。只要空氣的一個運(yùn)動。只要你還活著并在等待的證明。不,沒有請求,只有一個呼吸,沒有呼吸,只有一個準(zhǔn)備,沒有準(zhǔn)備,只有一個思想,沒有思想,只有平靜的睡眠。”卡夫卡的兄弟應(yīng)答:“不,沒有善,但還要一個善的證明。沒有純潔,但也要一個純潔的證明,一個虛妄的安好。”
有一位詩人猜想,在某一個低級的寂寞心里,有一個紅色的窟窿;在某一個高級的寂寞心里,有一道蔚藍(lán)的劃痕;但在某個中等的寂寞心里,天堂里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砸碎。那個高級的寂寞心,在修復(fù)天堂里被砸碎的東西;那個低級的寂寞心,在祈禱窟窿愈合;那個中等的寂寞心,把這一切變成了文藝評論。卡夫卡在問他的另一個我:“你在建筑什么?”那個我回答:“我想挖一條通道。”卡夫卡對他的那另一個我說:“必須有所進(jìn)展,我在的位置太高了。”
他認(rèn)為自己有一顆善良的心,可這顆善良的心不知如何自處。這是因為,他的心既沒有到達(dá)善,也沒有到達(dá)惡。卡夫卡說:“善在某種意義上是絕望的表現(xiàn)。”這說明他還沒有絕望。卡夫卡的兄弟說:“惡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恐懼的表現(xiàn)。”這說明他還不夠恐懼。為了恐懼而祈禱,善是一根救命稻草,惡也是一根救命稻草,可是,無論善或惡,都不能使人泅渡。一群魚反復(fù)泅渡,但從來不上岸。
春天的一棵樹,要從一個峽谷出來,峽谷的空明阻止了它。空明還想阻止它的粗壯和蓬松,空明失敗了。當(dāng)語言到達(dá)這棵樹時,已經(jīng)晚了,一樹紅花已經(jīng)從喧鬧回歸靜默。語言從樹根爬到樹梢,企圖喚醒每一朵花紅,每一片葉綠。花紅以凋謝來回應(yīng)語言,葉綠自我呵護(hù)著,向著秋天撲騰。卡夫卡的兄弟說:“樹不停地生長,為了吸吮世界的語言,為了使整個山谷動蕩不已。”
此時此刻,浸潤古今的情愫,載滿了一葉扁舟,扁舟恰如一個水上的木鐸,晨光的金線在它的身上反復(fù)穿引。此時此刻,扁舟在縫補(bǔ)一條古老的河,木鐸的詠嘆之聲,在安慰遠(yuǎn)處的一座峰巒。扁舟載著木鐸,為山巒祈禱,從不停歇。河,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河,不會干涸;山巒,是一座恒久的山巒,不能崩塌。卡夫卡的兄弟說:“祈禱,是為了讓澄澈的流水浮起一葉扁舟;為了讓一座山巒,永遠(yuǎn)在同一個距離,接受祈禱。”
一個人的心里裝滿了語詞,語詞丟三落四,一會兒丟了草木花朵,一會兒丟了村鎮(zhèn)城池,一會兒丟了所有的人,直到這個人全身解體,化為烏有。那個人之后,又來了一個人,來了所有的人,每個人的心里都裝滿了語詞,每個人都丟三落四,接著開始解體,化為烏有。卡夫卡的兄弟說:“書寫,是語詞丟三落四的形式,猶如魚,垂釣,或放生。”
一群文明人,在走向文明的途中,知識武裝了他們,就像在黑夜來臨時,雞籠對于雞來說可能是安全和溫暖的。為了接受知識的武裝,他們先拋棄了最難的真,接著又拋棄了困難的善,再拋棄了漂移的美。為了被栩栩如生的世界拋棄,他們歡欣鼓舞地成為非人。卡夫卡說:“我們之所以有罪,不僅是由于我們吃了智慧之樹的果子,而且也由于我們還沒有吃生命之樹的果子,有罪的是我們所處的境況,與罪惡無關(guān)。”
有一句話,是卡夫卡在東方的那個兄弟的自我寫照:一個詩人在寫作,所有的事物紛紛回避他,為了成就一片荒漠;一個詩人在寫作,所有的事物紛紛靠近他,為了成就一片更大的荒漠。除非荒漠并不存在,只可惜,對于他來說,荒漠的存在是必然的。
▲ 卡夫卡肖像 黑白補(bǔ)色版
卡夫卡的兄弟說:“靠價值觀寫作的人是可憐的,他們在一個個籠子里穿梭,希望籠子關(guān)上門。籠子關(guān)上了門,為了不再饑餓,籠子歡欣鼓舞,嗜血如命。”卡夫卡說:“一個籠子在尋找一只鳥。”
一位作家在鞭笞丑惡,丑惡非常愉快,因為丑惡喜歡鞭子的抽打。不斷地鞭笞,使丑惡繁殖速度加快了。卡夫卡在祈禱。卡夫卡的東方兄弟也在祈禱。兩人的目光突然在天堂崩潰之前相遇。
文學(xué)作品里隱藏著文學(xué)觀念的狂風(fēng),使靈魂顛簸不已。每一陣狂風(fēng)都有兩個主人,一個是惡,一個是善。卡夫卡說:“‘惡’最有效的誘惑手段之一是挑戰(zhàn)。”卡夫卡的兄弟說:“‘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是誘惑。”卡夫卡接著說:“正確的解釋則是,一個魔鬼附上了他的身,無數(shù)小魔鬼就紛紛而來為大魔鬼效勞。”魔鬼站在狂風(fēng)的船頭,驕傲無比。
一盞燈橘黃的光從窗戶出來,它要把自己放進(jìn)黑夜,以便行走。為了達(dá)成這一愿望,它要先與夜色摩擦,摩擦使它晃動的光斑漸漸變圓,變得神秘莫測,最終成為靈魂無聲吶喊的一個樣式。卡夫卡的兄弟說:“一盞燈的橘黃在夜里藏身,它的空間就是它自身。”卡夫卡說:“藏身處難以計數(shù),而能使你獲救的只有一處,但獲救的可能性又像藏身處一樣多。”不知橘黃何以獲救?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最終使它消失的,不是燈光,是橘黃。
真正偉大的天才永遠(yuǎn)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因為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破壁而飛,其實也不是破壁而飛,而是在移動天空中的窗戶。偉大人物,是那種被牢籠拋棄的人。此時此刻,他在鐵柵之外徘徊,聽見鐵柵里的人在討論思想,包括在討論一個叫文論的怪物。他是被討論的對象,但是,人們?yōu)樗可矶ㄗ龅某叽纾b不下他自己。他像一個不斷上升的藍(lán)色湖泊,從四面八方溢出泉水和火焰。卡夫卡感嘆道:“我永遠(yuǎn)得不到足夠的熱量,所以我燃燒——因為冷而燒成灰燼。”
本文原刊于《作家》雜志2014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