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2021年第7期|塞壬:翁源手記
編者按:
脫貧攻堅,是實現(xiàn)第一個百年目標、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標志性指標。
無數(shù)扶貧干部懷著一腔熱血,投身到這一空前絕后的大事件中去。塞壬渴望成為一名真正的扶貧工作者參與其中,卻未能如愿。退而求其次,她希望擁有屬于自己的文本,“在寫作的立場上我沒有成為一個局外人”。
翁源扶貧干部中的十二書記,體恤奉獻,他們每一個人的扶貧經歷都是一個鮮活生動的故事。他們和翁源盛產的名果山華李、蘭花、桑蠶、紅茶、獼猴桃、鷹嘴桃一樣,是翁源人民擺脫貧困走向鄉(xiāng)村振興可以依傍的“大樹”。而感恩的翁源人民,用他們對待土地一樣的真誠,讓塞壬感動和銘記。
在翁源,塞壬不是扶貧隊伍中的游離者,她真實地在場,她真切地感受,她親近當?shù)氐拇迕瘢米约旱男撵`體驗他們的飲食、文化還有經濟,而她的這篇《翁源手記》,傳遞給我們扶貧現(xiàn)場最動人的鏡像。
翁源手記(非虛構)
作者 | 塞壬
早些時候有同事問我,作家,聽說鎮(zhèn)里要組織一批工作人員去韶關扶貧,你不去申請嗎?都知道我有駐點寫作的意愿。然而,若我真的去了,最緊要的事情可能還不是寫作。我真心想看一看當下在中國大地上眼睛、耳朵根本無法繞開的,這個被冠以“空前絕后”“偉大壯舉”“志在必得”的大事件。我深知,在每天浩瀚的信息潮中,人們更傾向于去了解那些被遮蔽的部分。我一直覺得有一個偏見,人們深信被遮蔽的一定就是黑暗。在我看來,光明除了會遮蔽黑暗,也會遮蔽另一種光明。如果我真能參與這個大事件,不是作為一個旁觀者、不是作為有其他動機地參與其間,而是作為一名真正的扶貧工作者,去做扶貧這個工作,那么,它一定比我寫一部讓人夸贊的文學作品要有力量得多。然而,我卻被告知沒有資格申請去扶貧,因為政策要求第一必須是黨員,第二必須是在編人員。我瞬間就懂得了這個要求的嚴謹和一種覺悟上的高度。
關于扶貧的話題,在微博上跟人杠了幾回,被嗆,大意是說我沒有親臨現(xiàn)場,沒有資格說一些不明就里的話,正準備相關截圖回復過去,不料卻被對方拉黑。經常看到那些相互爭辯的觀點延綿至幾千條幾萬條,但卻沒見誰能說服誰。信息本身呈現(xiàn)的是一個個屬于它們自己的案例,帶著它們自身的真實與謊言、局限與預見。一個大事件,真,也會各不相同;假,那更是千差萬別。我突然發(fā)現(xiàn),即使沒能真正成為一名扶貧工作者,但如果我擁有屬于自己的文本,關于這個大事件的寫作文本,那么至少,在寫作的立場上我沒有成為一個局外人。即使只是寫出了屬于自己的那部分真實,即使我也不可避免地會存在某種局限,即使它只是這個大事件中的滄海一粟,但我還是對這個大事件在心中蕩起的熱血與激情感到一種久違的振奮。因為,關于貧窮,關于困頓,在我年少的記憶里,它們是夢魘一般地存在于命格之中,無處可逃,無法掙脫,絞索般套著父輩們和我們的脖子,那種難以啟齒的窘迫與饑餓,那種不堪回首的種種羞恥與怯懦,至今依然記憶猶新。我們——太了解貧窮了。這記憶的黑洞。如今,面對這個大事件,一種被喚醒的激情流遍全身,像一種壯麗的合唱在胸中燃起。對我來說,它是不該被這樣輕易辜負的。
01
入住江尾
不去預設要寫什么,不去定義主題,我就帶著一顆對這件事一片空白的赤誠之心走向了那片土地:韶關市翁源縣。一路的綠燈,一路的祝福。在去韶關的高鐵上,我打開手機百度了那個地方:翁源。客家文化,廣東名果山華李的故鄉(xiāng)。中國最大的蘭花種植基地,余者,皆印象不深。大體以農林業(yè)為主,是一個完全沒有被工業(yè)污染的純天然的農耕之鄉(xiāng),有山有水。它是我們鎮(zhèn)定點扶貧地區(qū)。說到貧困,那只是廣東定的標準,而非國家標準。鎮(zhèn)里第二撥派駐那里的工作人員已經有一年多了,現(xiàn)在,他們被稱為“第一書記”。我看了一下名單,十二個人,來自長安鎮(zhèn)不同的工作領域。但有一個熟悉的名字進入視線:聶秀梅。她是我們鎮(zhèn)文化系統(tǒng)的文化專員,歌唱家。印象中,她美麗時尚,都市白領。我跟她素無交集,這么精致的女人居然跑到那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去扶貧是我沒有想到的,尋思了一會,覺得這里面應該有一個有趣的理由。隊長叫王毅軒,長安醫(yī)院的藥劑師,八〇后,長安本地人,看照片,他笑起來有少年的青澀感。這十二個黨員入駐翁源縣的三個鎮(zhèn)十二個村。他們全都住在村委會。
韶關作協(xié)的榮笑雨老師開車把我送到翁源。我們在江尾鎮(zhèn)找了一家名叫“幸運福”的招待所,等我辦完入住手續(xù),榮老師送給我一些鷹嘴桃,說是本地朋友剛送過來的。我拿起一個桃看了看,青綠色,長著一個鷹鉤嘴,覆一層白絨毛,捏著很硬,像是沒熟。我一看覺得奇怪,忙問,這桃都是生的怎么就摘下了?榮老師笑著說你嘗嘗就知道了。洗凈后我就咬了一口,清甜,脆脆的,嚼著沒有一點渣子,見核處是絲血樣的紅絡,還有一股濃郁的蜜香。我第一次吃到這種口味的桃,很是驚異,放眼看窗外的景,有蓮塘,開敗的荷花和密密匝匝低舉著的蓮蓬,一大片綠茵茵的花生地和一眼望不到邊的黑蔗林。這是夏末,夏季稻已經收割入了倉。我想著,這土地,這豐沛的陽光和水,能長出如此香甜的桃,即使在這產地也要賣到十塊錢一斤,可見這片大地的慷慨和大自然的饋贈。想到扶貧,眼前所見似乎已經有了一個底。
下午一個人打車去縣城轉了轉。舉頭,碧桂園的房地產赫然在目,據(jù)說,房子也要賣到六千一平方米。縣城看上去跟一般內地三線城市差不多,地下超市,步行街,美食街,購物廣場,體育館,環(huán)湖路,公園。年輕人穿梭其間,衣著步調跟廣州、深圳并無二致。縣城似乎沒什么可看的,無非復制、模仿著我們見慣的大都市。打車回江尾,司機一眼看出我是外地人,搭訕道,老板娘可是在翁源做什么大生意啊?我正色回他,我是東莞派駐這里的扶貧干部。那人一聽急了。他跟我急了:扶貧?翁源需要扶貧?我們翁源可不窮啊。果然,被人扶貧是一件很傷自尊的事情。我只得小心翼翼地說,翁源是不窮,但有幾個村子……他打斷我,哪里都有窮一點的地方啦,我們翁源可不窮啊。我抿嘴笑了。好吧,我們翁源不窮。
招待所的老板娘告訴我,房間已經被請來摘鷹嘴桃的勞工住滿了,要過兩天才能給我騰出單人間,我現(xiàn)在住的是標間,稍稍貴了一點點。房間的設施一應俱全,采光很好,提供的茶葉包是本地的紅茶,浴室有吹風機,網速也很快。因為長期住,我讓她給我拿了一套全新的被褥枕套。她剛生了二胎,敞著衣領扣子給嬰兒喂奶。我們加了微信,她有點羞澀地問我,是不是從東莞過來幫我們扶貧的?我說是的。她執(zhí)意不收我的住房押金。傍晚,她敲門端過來一碗紅豆砂糖水,并邀請我吃晚餐。我答應了。
一路下來的感覺都讓人心里盈滿溫柔。不論是滴滴司機還是幸運福的老板娘,這兩個翁源人給我滲過來了一種“翁源是我們最好的家園”這樣的切膚感。他們很愛這片土地。
睡得很好,一覺醒來,剛好是周六,扶貧隊員們昨天下午都回了長安與家人團聚,他們要到下周一上午才能趕過來。我一個人在翁源的江尾鎮(zhèn),正好可以四下走走。碰巧逢到市集日,我?guī)舷鄼C,順著老板娘給我指的路線,去集上看看。如果不累,還可以去參觀江尾著名的客家圍樓。
集市不大,也就一條二十米的窄巷子。兩邊是附近的農民把自家種的小菜碼在路邊。我看到多年未曾見到的小茄子和長相丑陋的綠苦瓜,紅莧菜水靈靈的,長豆角捆著頭子,眼見有蟲眼,大冬瓜披一身霜蹲在賣菜人的腳邊。大體都是家常的蔬菜,可能還是沒有改良的舊品種。用的是桿秤,碎幣交易。如果你一定要用微信支付,他們就會把你拉到旁邊一個賣肉的攤前,讓你掃肉攤的碼,然后他們自己再找贖。幾乎沒見到年輕人,目之所及,都是中老年人,婦女居多。很多是特別老的老人,佝僂著身子,渾濁的眼,顫顫巍巍,手抖,滿臉溝壑,手背全是老年斑,拿著臟舊的毛票。老嫗們背著幼童或推著童車在這窄窄的巷子里慢行。有賣治跌打損傷藥酒的,賣菜刀砧板的,賣蔬菜種子的,還有賣鋤頭鐮刀鐵鍬農具的,整個集市無人吆喝,人雖然多,但卻有一種清朗的寧和味道。濕濕的路面,人們賣東西買東西,安安靜靜的。我拍過的鄉(xiāng)村集市極多,像江尾這樣的集市還真不少見。我非常清楚,鄉(xiāng)村這個“窮”字,是因為年壯的勞力都在外面打工了。我一度認為鄉(xiāng)村的沒落由來已久,已成難以挽回的定局,但從來不知道一種全新的變化已醞釀其中。
旁邊的幾個肉案快要收攤了,我問了價,肉要賣到三十塊一斤,這個價格跟東莞沒有差別。往前走,看到賣新鮮蓮蓬的,蹲下來撿了十來個飽滿的,稱好,提在手中。小小集市,上午十一點差不多就結束了,最后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老人、一地菜葉、幾攤污水。我曾拍了幾千張這類照片,這些照片記錄了鄉(xiāng)村的寂寥與落寞,巨大的沉默像一大片的空白,一如那撂荒已久的空曠土地。隊長王毅軒告訴過我,凡是有人在外面打工的家庭都不會是貧困戶,然而不貧困就足夠了嗎?沒有勞力,人沒有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鄉(xiāng)村要怎么振興呢?如果不是因為親自來到這里,我恐怕還停留在過往的印象里。
在市集旁邊的小吃店里應付了午餐。叫了一碗云吞,很大一顆,肉餡飽滿。湯里放了紫菜,一股特殊的海腥味,然而味道卻極鮮美,一碗八個竟沒有吃飽,又叫了一個糯米飯團,干荷葉包著的,糯米飯捏成,拌了胡蘿卜絲、肉末和黑木耳,很緊,很結實,重重的一坨。咬開,有糯米飯和干荷的清香。誰知這飯團很耐餓,當晚我沒能吃下飯,直到晚上九點才燒水泡了碗方便面。這客家飯食,就像個老實人,誠不欺我。關于客家菜,我后面會專門講到。那種順手拈來,就地取材的做派,讓人覺得他們是生活在這天地間最自然的生靈。
一路走到江尾湖心壩客家圍屋,直直的柏油路,車非常少。跑到仁川河上的古耕橋,那兒的風敞亮,直把人的衣裳吹起頭發(fā)吹亂,對著河水大聲喊,對著橋兩邊廣袤的田地、阡陌、村莊喊,明晃晃的河水急急的湍流像是給了我熱烈的回應。湖心壩圍屋建于明代,巷子鋪的鵝卵石,紅麻石做的井,大部分主體結構依然保持著原貌,外墻是斑駁的黑斑印,那是風雨蝕過的痕跡,但依稀可見紅色的毛主席語錄。一些生命力極強的野蕨扎根在墻縫里。跟國內大部分的客家圍屋一樣,這里也將打造客家旅游文化,休閑觀光。新建的民俗館,湖心壩人家美食街,客家風情民宿,綠色蔬菜園已落成,只是游客稀少,畢竟還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初境里。我參觀過太多的客家圍屋,大體上差別不大,幽深的門廳,庭院長滿荒草,小木格子窗,屋子仿佛住滿了古老的靈魂,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還有進門的石天井和肅穆的祭祀臺,陰氣陣陣,沒有人作陪,我不敢一個人走進那些無人的屋子。幾處斷壁殘垣映著夕陽,有寂烈的美,走出長長的甬道,突然柳暗花明,釉彩般的陽光打在人臉上,像是飛了金。迎面看到幾個來自廣州畫院的學生在這里寫生,他們支起畫架,用水彩描摹這古老的圍屋,一棟跟另一棟之間隔著藍天,巷道里有人負禾而過;他們用水墨描出墻體層次豐富的斑影,用墨綠把幾棵木瓜樹表現(xiàn)得蓊郁蒼翠。上前問話,是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回答說,我們老師是這個鎮(zhèn)上的人。又問,常來嗎?回答說,常來。少有的秘境,等將來成了旅游熱點就不好玩了。
圍屋已沒有人居住了。這個村的人全部搬進了新蓋的樓房。這是江尾的南塘村,派駐到這里的長安扶貧干部姓時,我第一個觀摩的就是時天永書記定點扶貧的村子。南塘太美了,新樓房那邊規(guī)劃得井然有序,街道、屋舍干凈得如同洗過一般。大片大片的蔬菜種植園,荷塘千畝,它們把居民樓圍在中央,如果航拍一定非常壯觀。就我目前了解的信息來看,所有精準扶貧的對象都已脫貧,五保戶、沒有勞動能力的人、殘疾人都有政府兜底的保障,教育、醫(yī)療、養(yǎng)老保險、產業(yè)扶持都有明確的標準,有勞動能力的貧困戶種植、養(yǎng)殖方面都能申請到產業(yè)獎補。小額信貸由政府貼補利息。特困人員、孤兒人均一年至少有一萬多塊的收入。那些更細的政策、條款幾乎使得各種原因致貧的家庭都能得到有效的保障。我看了一下,教育扶貧的力度讓人驚訝,生活費補貼,中小學,一個孩子補三千塊一年,大專以上七千塊一年,學雜費幾乎全免。我一時陷入了困惑,不知道此行到底還能收獲到什么?然而,我們的扶貧隊員不是每一天都在忙碌地工作著嗎?他們手中的一樁樁一件件不就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嗎?脫貧還要致富,致富還要振興鄉(xiāng)村,還要美麗鄉(xiāng)村、特色鄉(xiāng)村,我忽然覺得這并不是一種短暫的規(guī)劃,這是一條永無止境,永遠充滿創(chuàng)新的探索之路。我為之前對所謂扶貧的狹隘理解感到羞愧,包括對貧困的程度有一種可悲的獵奇心態(tài)。
正如此刻,我眼中所見,就是主題,我行之所至,就是我想。
星期一中午,王毅軒隊長說讓我跟隊員們相互認識一下,約在湖心壩人家餐廳。他把車開到幸運福招待所門口,我遠遠地看見一輛東莞粵S的車開過來,莫名地,一陣鼻酸,心里涌起一種特別的感動。我們長安人來了,來接我了。只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待了三天,突然見到一個長安人就如同見到自家人一般,如果來的是聶秀梅,我想,我一定上前緊緊擁抱她。
我意識到每一個扶貧工作人員的不易。他們半月回家一次是常有的事。他們入駐在各自的村子里,平常也不太聚會。每一個人,都是去到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陌生地方。
十二位書記都到齊了。一群年輕人,大多是八〇后,他們來自長安鎮(zhèn)各個領域,在原單位都是得力的人。正值暑假,讓孩子體驗一下鄉(xiāng)村的景致,認識一些農作物也是好的,孩子們熟門熟路地在餐廳外面的小花園嬉鬧。我正拉著聶秀梅說話,得知她駐在龍仙鎮(zhèn)的河口村。她聽說我住江尾招待所,就邀請我住她那里,但我考慮到江尾的位置相對處于中心地段,去別的村鎮(zhèn)似乎更方便,只得婉拒了她。她點點頭表示贊同。聶書記化著淡妝,精心打理過發(fā)型,衣服包包品位不俗,還做了水晶美甲。我笑著問她,你這個樣子去拜訪貧困戶會不會讓他們有距離感?她愣了一下,然后正色告訴我說,我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很清晰地意識到我是一名黨員,漂亮的黨員。這個認知太有意思了,如果她有女性的視角,那么,她一定會融入工作中去。關于這一點,我在后來的接觸中得到了印證。
上菜了。我第一次見到有人拿干枯的黑色空蓮房做湯,大大的白瓷湯盆端上來,兩只蓮房浮在淡赭的湯汁里,淺淺地嘗了一下,應該是雞湯做的底,有干蓮房的藥香,湯很濁,好像有淮山的細渣沫,口感綿厚,有實物感,是一種能填飽肚子的湯。還有一道清炒桑葉尖。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桑葉是可以吃的,而且它可以長得這么肥嫩,一片桑葉有巴掌大。這應該是一道可以洗腸子的菜,只擱了油跟鹽,白盤里,碧翠養(yǎng)眼。我疑心吃完是不是就可以吐絲了。燜蓮藕也讓人印象深刻,沒見過這么做蓮藕的,切成大坨,燜熟,這么厚實,鹽居然入了味,咬開,甜糯香軟,有粉晶晶的細珠子,瑩亮亮的,這是藕淀粉。沒有絲,沒有筋,一整坨細膩的甜糯疙瘩,容易一口氣連吃幾坨不抬頭。本地蓮藕,比我們平常見到的要小很多,小小一節(jié),鼓脹圓實,觀之可愛。這個菜是上愛村的第一書記洪建武五歲的兒子吵著要點的,看來小家伙并不是第一次吃到。這頓飯吃完有一個很深的感受,客家人面對做菜這件事,在“飽”字上做足文章。光是吃菜,它就要讓你飽。這應該是農耕文化由來已久的舊習。
我其實非常熟悉這樣的菜。我的出生地,湖北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很多年前,在這一點上跟翁源毫無二致,一瞬間,我仿佛觸摸到一類人的靈魂。那么滾燙,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跟江尾南塘村第一書記時天永聊起這兩天所見。我問他,南塘看不出一絲貧困的痕跡,你讓我寫什么呀?他笑著說,現(xiàn)在已經在做鄉(xiāng)村振興的工作啊。貧困戶都已有保障,我們在努力不讓他們重新返貧,引進產業(yè)。見服務員過來收拾盆碗,我說,安排貧困戶來這餐廳就業(yè),或者去民宿那里打工不就可以了嗎?時書記一聽這話就急了,他說,塞老師,你這個思路不對,很不對啊。
我疑惑地站起來。
我們南塘將來打造的客家文化休閑旅游項目是要打開門對外做生意的,需要的是專業(yè)的、有職業(yè)素養(yǎng)的工作人員,不能因為要照顧貧困戶就把他們硬塞進去,你要知道,大多數(shù)貧困戶他們連普通話都講不好……他做了大幅度的手勢來強調我的想法是荒謬的。
這回我被嗆得心服口服,果然凡事不能想當然。于是我做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來緩解尷尬。先前就聽聞時書記能力超群,他所在的南塘村是翁源扶貧成果的牌面,省領導來參觀調研,來得最多的就是南塘村了。我問他,那你跟貧困戶打交道一定有不少有趣的故事吧?
他沉吟了一會,果真講了一個。
南塘有位六十多歲的殘疾老人叫沈慈良,他在四十多歲時遇到車禍,折了一條腿,從此就失去了勞動能力。他打了一輩子光棍,到六十歲時卻無法申請五保。原因是,法律上他竟有一個兒子。原來沈慈良年輕時被一個女人騙了婚,那女人先懷了身孕,騙人接盤只等生一個合法的孩子。一紙婚書到手,人就走了。時書記覺得只要拿到DNA親子鑒定書,這個五保是能夠申辦下來的。他說,個中溝通頗為復雜,費了些周折,最終他自己掏了三千塊去幫老人做了親子鑒定,沈慈良也成功申請到了五保。如今,他在湖心壩人家這里看門,天天樂呵呵的,無憂無慮,“一看到我嘴角就咧到耳后根”。
這個故事所透露的信息太具有爆炸性,他卻說得如此平淡無味,我想,他可能只是想淡化自己的功勞,或者說,羞于去濃墨重彩地講述它。我卻兩眼發(fā)光,懇求他說得更細致一些。他沖我翻了個白眼:文學家的臭毛病!就知道你興奮的點在于騙婚那一段。偏不講。
這頓飯吃下來,我對十二位書記所駐的村子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其中壩仔鎮(zhèn)的芙蓉村和上洞村似乎很有特點,因為時間的緊,我不可能深入到十二個村子里去。至于聶秀梅,她太耀眼了,走近這個人,是我此行的重大收獲。芙蓉村的第一書記叫王國華,胖胖的,人很有想法。上洞村的盧兆川書記是一個沉穩(wěn)寡言的人,但只要一開口,他的話全是有效的實在內容。王國華書記跟我說,塞作家,我這一輩子最幸運的是做了兩個決定,第一個是當兵,第二個就是來翁源扶貧。
仿佛在一堆亂麻中找到了方向,思緒清晰起來。我原先還以為,此時來翁源很不湊巧呢,山華李過季了,水稻已入了倉,連鷹嘴桃也到了尾聲,畢竟快入秋了。那些在新聞上看到的農業(yè)豐收的景象以及水果在樹上長勢喜人的畫面我是見不到了,我著實還遺憾了一陣子,如今看來,是我狹隘了。
02
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應該被辜負
王毅軒隊長第一次帶我去拜訪的是壩仔鎮(zhèn)的芙蓉村,第一書記也姓王,所以大家都叫他芙蓉王。長安駐壩仔鎮(zhèn)有六個村子。車開得很慢,沿途可見成片的桉樹林。已經加工好的人造板、細木板成捆成捆地碼在地里。白皮蔗和黑皮蔗裸露著白霜的粗壯枝干立在夏末的驕陽下。空氣純凈,視野空曠無礙。大片大片的山華李樹蔫頭耷腦地長在公路兩邊,葉子打著卷,憔悴得像剛剛生育的產婦,甜玉米已收了一茬,地已翻新,正在吸水,還有一些未拔盡的禾樁,零星的農人戴著尖頂斗笠在地里勞作。忽然聽得瀑聲,王隊說芙蓉村到了。眼見一方矮瀑急流入一潭碧水,這里沒有一家工廠企業(yè),潭水可以直接用手掬捧入口暢飲。滿眼綠畦,蔬菜瓜果自顧自地長著,蜻蜓亂舞,撞著車窗。一兩頭牛臥在地邊,緩慢地咀嚼。
王隊長在車上給我講了一個小故事。年前的一個晚上,駐壩仔鎮(zhèn)的四個第一書記在江尾鎮(zhèn)開完會后返回壩仔,四人同車,突然開車的柯書記說,兄弟們,路邊好像死了個人。車繼續(xù)開著,大家都把頭探到車窗外,果真看到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路邊,距離白實線大約二十厘米處。
車已經開過三四百米了。眾人一致認為應該掉回去看看。雖然當時有點擔心怕被訛上,但還是掉頭了。四人到了那個躺在地上的人跟前,給120、110打電話,芙蓉王來自衛(wèi)生系統(tǒng),對急救有些經驗,于是對病人胸部進行按壓。大概三分鐘的時候,病人呆滯的眼睛終于有了反應,隨后120和110都到了,病人被抬走。
原本有情有義的一個好故事被他講得干巴巴的,索然無味。也許他認為,作家此次前來不就需要這方面的素材嗎?遇到這種事情,我們的扶貧隊員不可能熟視無睹啊。如果講得聲情并茂,文采斐然反而會顯得很奇怪吧。我忍不住笑,心里想,這個人真可愛。
關于此人的可愛,后面還會有一些。
芙蓉王在村口候著我們。翁源每一個村委會幾乎都是一樣的裝修。鐵門進去是一個小院子,水泥地面干干凈凈。兩層樓,屋頂頂著紅色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牌子。文化宣傳欄,組織架構欄,電動車棚,專門設了個第一書記辦公室,配了一個本地助手。
我說王書記,這照片上你沒有那么胖啊,他笑著說,為了能夠迅速融入本地人的生活,我跟他們一起喝一種高度數(shù)的土泡酒,天天喝,這酒特別上頭。他還告訴我,要敢喝他們的酒,放開情懷跟他一起大醉幾場,客家人才會把你當朋友。這才有可能聊到后面的事情。我說,別人扶貧都累瘦了,你倒好,在這里長一身膘。芙蓉王一聽不樂意了,哎,塞老師,我來之前可沒那么胖的,這身肉要算我工傷。
芙蓉村引進了一家大型的蔬菜種植公司——美青農業(yè)公司。流轉了七百畝土地,主要種植甜玉米,每畝一年給農戶八百塊租金,雇本地農戶干活,每小時十塊錢。這是壩仔鎮(zhèn)通過土地流轉引進產業(yè)最成功的一個村子。芙蓉王是這個項目的引渡者。他說,他嘗試了很多項目都流產了,以芙蓉村的資源和條件將來可以開發(fā)很多項目,比如礦泉水、蛋雞養(yǎng)殖、醬油廠,這些都是有資源的,但受限于種種外在的因素,所以沒能達成。
當天,美青公司的阮老板也在村委會。他是美籍華人,在美國從事了十幾年的農業(yè)種植,有專業(yè)的團隊種植經驗,全套的現(xiàn)代化設備,無人機噴藥,拖拉機收割。在韶關始興縣有兩千多畝的種植規(guī)模,除了蔬菜還有水稻。阮老板說一口難懂的廣普,五十多歲的樣子,一臉褶子,生得矮小,不多話,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此次來的目的是要求村委會盡快解決花地的問題。
什么叫花地?原來土地流轉也有釘子戶。這些人的地間或插在這七百畝地的中間,美青的種植要求七百畝要形成一塊整體,否則在噴藥、施肥、排灌的時候容易與釘子戶引起紛爭。村干部正在想方設法拿更好的耕地去換掉那些農戶的花地,但都失敗了。
我心里想,這是一件多么頭疼的事情啊。對方的話已經擺在桌面上。要知道任何地方的釘子戶都是最難啃的骨頭。村支書劉錦太發(fā)話了,說是讓阮老板放一百個心,已經解決了這個難題。我忙低聲問芙蓉王,支書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他笑著說,在客家文化里,鄉(xiāng)紳說話往往比村支書更有分量。只要村委會做通了釘子戶家族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爺?shù)墓ぷ鳎瑫灾岳恚弥±锏募t頭文件去跟他說,扶貧是國家的大事,我們不要去做拖后腿的人,更不要去做家族的罪人,一般來講,鄉(xiāng)紳是講道理的,要知道千百年來,正是鄉(xiāng)紳維系著鄉(xiāng)村的倫理、道德與某種社會秩序。
這件事忽然抹上了異樣的地域文化色彩,很是讓我好奇,忽然很想見見那位講道理的鄉(xiāng)紳,印象中的鄉(xiāng)紳還停留在戴瓜皮帽、著黑馬褂,叼著煙斗的胖老頭這個刻板造型上。
正說著話,一位老婦探著頭進來,用客家話說,家里的電視沒有信號,讓村干部派人去看一下。村支書走到門外喊了一個人的名字,一會工夫,從二樓跑下來一個小伙子帶著老婦離開了。
“這樣的小事村干部也要管嗎?”我問。
全面覆蓋電視網絡是扶貧的一個指標,當然要管。
我還是有一些問題沒弄明白。因為在我看來,土地流轉是一件特別不可思議的事情,農民怎么會把手中的土地租出去二十年?土地是命根子,是他們緊攥在手中的命根子,我無法想象沒有了土地的農民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生存狀態(tài)。土地流轉政策是強制性的……鐵腕行為嗎?滿腹疑竇,不好明說。我只好怯怯地問道:
土地流轉給農戶每畝八百塊一年會不會太吃虧了?
村支書劉錦太給我斟上茶,說這茶是后山上的野生茶,產量極少,手工炒的。那山頂常年有霧,光照強,是少有的高品質茶。我端著茶盅看,質地似紅酒,呷一口,沉郁的藥香。
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土地沒有人種荒了太可惜,租給別人種一年才兩三百塊一畝。劉支書說,流轉的只是耕地,農戶手里還有山地呢,水田呢,就只有老人們在家,他們哪里種得過來?
美青公司看中了我們村的地,肥沃,平整,灌溉便利,他們給出了翁源縣土地流轉最高價格,一畝八百塊一年。我們專門組織了村民去始興縣考察,人家在那里有兩千多畝的規(guī)模,而且是干了十幾年的大公司,他們有成熟的銷售網絡和專業(yè)技術團隊。回來后,村委會干部反復討論,這件事如果能談下來,村子怎么都不虧啊,就算對方失信不干了,跑了,這土地他們能帶走不?他們建的設施能帶走不?
沒有規(guī)模的種植,單打獨斗,沒有產量,土地出不了效益,沒有專業(yè)穩(wěn)定的銷售網絡,市場不明,農民種地就是賭博,甚至會血本無歸。可是你想讓農民把土地放出來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這是一種很特別的,甚至是難以解釋的根深蒂固的情懷,明知種不了,甚至寧愿看著它荒廢,也覺得土地攥在手里有一份安穩(wěn)和保障,這可是幾千年來農民相依為命的東西。一旦要租出去二十年,大家難免有點遲疑和不安。
二組組長帶頭簽了土地流轉合同。他把自家去年搭的吊瓜架子全拆了,損失六千多塊,沒有得到一分錢補償。美青公司在那個時候剛好在翁源成立了粵港澳蔬菜基地,是政府牽的頭,我們把新聞給村民看,給他們吃定心丸,芙蓉王甚至想到讓美青公司在村委會租一間辦公室,讓村民相信他們長駐村里。副支書在村民打牌的地方私下聽取村民意見,反饋的信息是絕大部分村民同意土地流轉。我們有了底,才正式跟美青公司談合作。但最終還是有兩家釘子戶。
并沒有用強制手段,村民是自愿的。也許荒廢土地是一件特別罪惡的事情,這一點他們懂。
美青公司在今年年初就正式進來了,他們帶來了專業(yè)的種植團隊,第一茬玉米在七月初已經結束了,采收的時候,工人戴著頭燈,從午夜掰到天明,清晨新鮮裝貨發(fā)車,五天工夫全部批出去了。他們租了農戶的房子,農家樂也開起來了。村委會下一步要建倉儲和冷凍庫來租給美青公司。
阮總插了句話,其實專業(yè)掰玉米的,即使是黑夜都不需要頭燈,一株玉米只保留一個棒子,所有的玉米都差不多長在同一位置,工人的手一路順過去,絲毫不差,一個不漏。
芙蓉村的午餐,阮老板請客。此時他舒展了眉頭,告訴我說,在翁源有了產業(yè)后,多次接受媒體的采訪。他說,我原本是一個口舌很笨的人,不會講話,可是,就因為有了這種鍛煉的機會,我現(xiàn)在在鏡頭跟前很能說,也不怕對著鏡頭了。我其實在微信上看過那些新聞報道,說他是翁源的扶貧帶頭人。
我問,阮總為什么會看中翁源的土地?
他放下竹筷,清了清嗓子。仿佛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很能說才起的范。塞作家,你不知道吧,翁源是省重點扶貧縣,進駐貧困村的產業(yè)、公司能申請到政府的項目補貼,還能享受一些優(yōu)惠政策。可是呢,我并不是沖著這個來的,我是專業(yè)做農業(yè)的人,這是我的專長。翁源在韶關的南部,全年沒有霜凍,作物生長期長,玉米可種兩季。它靠近廣州,物流便捷。它不靠海,又沒有臺風的風險。你不知道,我曾經在海邊種植過玉米,臺風一來,全部撲倒,一棵不留。農業(yè),即使是如今高科技的時代依然要靠天吃飯。你看今年的山華李,在收獲季節(jié)碰到雨季,雨連下半月不停,果子在樹上爆掉了大半,果農損失慘重。
翁源是做農業(yè)最理想的地方,可謂黃金寶地,每一塊土地都不應該被辜負。它沒有工廠,土地、水、空氣沒有被污染,種出來的蔬菜、糧食是純天然的,口感好,可以賣到好的價錢。你在當?shù)毓陀霉と耍麄儠恍囊灰鉃槟愎ぷ鳎粫中模驗橐矝]有別的選擇,他們會非常珍惜這份工作。客家人,是最勤勞、最質樸的族群。
一席話聽下來,條理清晰,果真是很能說啊。接著,他開始吹噓他的玉米品質。我們測試過,在翁源,一顆玉米棒子可以長到一斤六兩,我們的玉米大小非常平均,一顆在一斤半左右。有產量,有品質,我們就擁有市場的定價權。現(xiàn)在每畝的產量是一噸,芙蓉村的七百畝遠遠不夠。他告訴我,在芙蓉王的極力引薦下,隔壁的梅村也將流轉五百畝。
突然想起,我們從頭到尾都未提及扶貧二字,但卻囊括了它的全部。他笑著問我,作家,我種的金銀水果甜玉米,一畝產量一噸,如果批發(fā)價一塊錢一斤,我能掙多少錢?我說一季的毛利一百四十萬。他哈哈一笑,你可千萬別當我是來做你們扶貧的大善人啊,我是要來賺錢的。
我問阮總,可否讓我去地里打一天工?我不要工錢。他把嘴朝芙蓉王一努:讓王書記下午帶你去吧。
回村委會午休。院子里無聲無息,人皆散去。芙蓉王在對面二樓的窗前吹笛子。笛聲悠遠,寂寞。他跟我說,他是來翁源之后才學的笛子,一個人身處異地,時常睡不著,唯有這笛聲聊以慰藉。
我沉默不語。任憑笛聲哀怨裊裊,漸漸地,我在沙發(fā)上瞇著了眼。
一見到廣袤無邊的土地,我心雀躍。帶上相機,沖上田埂,脫了鞋,跳進地里。有四五十個婦女在播種,她們戴著花斗笠,蹲在地邊。修整好的土地,土肉肥厚,踩進去竟深陷其中,松軟得像沙地。芙蓉王在我身后,他老遠就跟婦女們打招呼。
啊,王書記來了,快看,是王書記來了。婦女們停下手中的活,紛紛站起身,向芙蓉王問好。
我驚訝她們對他的尊敬,以及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歡喜:王書記好。
玉米種子已育好,現(xiàn)在要把它放進這個黑色的塑膠模子里,一個坑放一個,然后用土輕輕蓋住。芙蓉王把我拉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面前,跟我說,塞作家,這位是我的貧困戶,她的腿不方便,但她可以干這種輕活,每天都來干幾個小時,賺幾十塊錢呢。
老人看著我,這是一張我熟悉的臉。在我的家鄉(xiāng),在我去過的所有村莊,都能看到這樣的一張臉,它備受歲月與命運的摧殘,它有堅韌的溝壑,它有土地烙在上面的深深印記。她開口說話,卻是一連聲地謝謝王書記。我上前扶住她,只是扶住她,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想,扶貧干部在長期與貧困戶相處的日常里,有著點點滴滴的感人細節(jié)。即使她們什么都沒說,但我卻感受到了全部。
播種好了,一位健碩的婦女拿起水壺快速奔跑起來。她跑完一畦,就澆好了一畦,動作飄逸流暢,身子像是舞者那樣輕盈。
在另一邊,有兩個中老年婦女在用細竹篩子篩土,邊搖動手臂,邊低聲說著什么家常。我湊過去想試一下,她們笑著把竹篩遞給我。我問這活每天有得干嗎,她們說每月能干二十天左右吧,可以賺到一千多塊,語氣里甚是滿足。突然,旁邊那一塊地,王書記跟婦女們因為一個什么笑話,一個個都笑得前俯后仰。
我似乎并不愿意把這一段寫成一種田園式的偽浪漫。但是,我的確感受到這勞動中有某種藏不住的快樂。沒有焦慮,沒有腹誹抱怨,仿佛她們只把農活當成了一種消遣。這難道是雇工身份與農民身份的一種區(qū)別嗎?
幾聲響雷在頭頂隆隆而過,天要下雨了,剛回過神來,雨已經下來了,又大又急。而太陽依舊。我急得往田埂上跑,她們沖我喊,別跑啦,很快就過去啦。我一回頭,一幅奇異的畫面出現(xiàn)在眼前:她們穿上自帶的塑料雨衣,一個個站在土地中央,一動不動,雕塑般地,像是長在那里。這場面太震撼了,它本身所帶的那種宗教意味讓人著迷,像聆聽,像祈禱,對土地,對勞作有一種匍匐于地的敬畏。我仿佛看到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也身在其中,他們也一樣,對這土地的那份虔誠與深沉的愛。我不覺流下眼淚。抬頭,一輪絢麗的彩虹懸在天邊。
03
一股股匯聚著的力量
在江尾可以看到大片的桑園,矮矮的,一眼望去像是蕁麻,風吹過,翻起陣陣碧浪。原來喂養(yǎng)蠶的桑葉并不是從大桑樹上摘下來的。地里種的是桑樹的幼苗,等到它長到兩尺多高才是葉片最為肥嫩的時候,用鐮刀成捆地割回家,然后直接撒在竹圃上,蠶會自己跑上去吃葉子。長和繭絲公司有一個車間專門烘烤生繭,在門口就能聞到蠶蛹的臭味。走進去,卻發(fā)現(xiàn)這不是一股刺鼻的臭味,而是某種肉蛋白烤熟之后又壞掉了的一股腐膩體香。工人用鐵鏟把烘好的繭裝進麻袋,他們似乎一點也不討厭這個氣味。而同行的幾個年輕人跑到門外去瘋狂嘔吐。年少時,我們都有過用火柴盒養(yǎng)蠶的經歷,目睹它羽化成蛾的整個過程。然而此次前來卻發(fā)現(xiàn),我對這小小的蟲子知之甚少。桑蠶是翁源很重要的一個產業(yè)。像信達、長和這樣的公司就是專門收購、淺加工蠶繭的商貿機構。
壩仔鎮(zhèn)上洞村的貧困戶就是以入股的形式與信達公司合作的。信達在上洞有桑園五百畝。桑園一般在山地,遠離蔬菜耕地,因為蔬菜種植會噴農藥,如果離得太近,難免會沾到桑葉,那樣就會發(fā)生可怕的事情。
我跟上洞的第一書記盧兆川講,希望能夠在一家貧困戶里住兩天。他安排妥當之后就休假去了。從江尾到上洞每天只有四趟車,我起了一個大早,趕上了早班車。到達上洞時,車上只有我一個乘客。上洞的老村支書許望祥迎接了我。他剛剛退了,現(xiàn)在任的是一位九〇后的新支書,叫劉文浩。
許老支書帶我參觀了上洞的七仙子茶園。六百畝茶園,是一位叫羅文的老先生七兄妹經營的,租了五十年。他們長期雇用村民除草、施肥、采摘。茶園在半山腰,氣派的辦公樓門前停著豪車。羅老先生讓我們品了新茶,可惜我素來對紅茶不感興趣。聽說這里也種植了廣東名茶英紅九號,于是提議去看茶園。幾百米的百香果長廊,頭頂綴滿了密密麻麻的果子,抬眼一望,仿佛星星的眼,有一些掉在地上,老先生俯身一一撿起,他遞給我?guī)讉€,說,別看皮皺了,沒有壞。我笑著擺擺手。老先生步伐健朗,一路告訴我一些植物的名字,這叫紅茶果,這是芭樂,這是楊桃……我們一直走到了山頂,在望茶亭,放眼層層的梯田,聽著風濤吹著單樅茶林,仿佛聽見樹葉與樹葉間的低語。一路上有工人在除草,他們蒙著臉,看不見表情,上前問話說為什么要戴網罩,回答說,割草的電動鐮在舞動的時候,草莖容易飛濺,會打傷人臉和眼。老先生接著說,他準備修一個紫藤長廊,做生態(tài)旅游,開民宿和農家樂。我都不太聽得進去。我深知這類人在城市賺了錢之后,跑到貧困山區(qū)包山頭做世外散人的那種文藝追求,如果他開通直播,一定會成為網紅。一問為何與茶結緣,果然是退休后想回歸自然,喜歡田園山林的寧靜與自在。末了,他告訴我,這些工人是村里的貧困戶,專門照顧給他們工作的。有十二個人吧。
聽了這話,我慚愧起來,就在剛才,我對羅老先生多少是有些許惡意的。沒錯,我也有一個田園夢,我也想成為山林之王,只不過,眼前這個人實現(xiàn)了,我泛起了點點酸醋意。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隱居山林的種茶人,他對中國脫貧這件事并沒有置若罔聞。太多民間的力量,如同這細小的溪流匯入這個大事件的洪流中,太多的人和事,我們都沒能記住。
下午我們去了獼猴桃種植基地。園子有五百畝,租了三十年。獼猴桃三百畝,百香果一百畝,水晶梨一百畝。許書記告訴我,他的前任老支書跟村里的幾個人合伙承包了這片園子。我說,上洞真行啊,三代村支書奔在脫貧一線。劉老支書見我們來忙把我們迎進辦公室,給我們拿了幾個新鮮的獼猴桃和黃金百香果。我從未吃過這么甜的獼猴桃,翠綠的果肉,晶瑩剔透,沙瓤,汁液沾到手上竟黏住了手指,張不開。我知道從超市買回來的果子是放熟的,自然比不了這里的甜。此外,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原來紅心、黃心獼猴桃并不是進口的,它們有可能全是土生土產的國貨。黃金百香果,不用吃它,拿在手里只聞香就讓人醉了。
劉老支書帶我進了獼猴桃園。這獼猴桃樹倒像是葡萄樹,牽了鋼絲網,是爬藤的,葉子也很像。此刻,它們累累碩果,一串緊挨著另一串,長得沒羞沒臊,滾圓赤裸,讓人看著羞恥。老支書說這園子長期聘用了本村七個農民來打理,除草,施肥,噴藥,澆灌,還要人工授粉,一百二十塊錢一天。這獼猴桃樹要三年才能結果,今年是掛果的第二年,但遠未到結果的峰值。他指著百香果說,這東西太能結了,它不像別的果子結一季就完了,它是邊開花邊結果,一直結到冬天結不動了為止。
我吐了吐舌頭。老書記真會說話。忙問這果子要怎么賣出去。老人回頭,向山下看了看,說道,我們這果子啊是走電商的。小劉不知道來了沒有,我不太懂,你一會去問他吧。
劉遠清,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電商。一切都銜接起來了。熟悉的味道,這標準的脫貧新聞素材的人來了。他看上去三十五歲左右,頭發(fā)異常蓬松,一笑咧著張大嘴。我問他話,他心不在焉,一個勁兒地問我手機里那些獼猴桃的照片是怎么拍的,還說,他們做宣傳的產品照片沒有我拍的好。
我只得告訴他秘訣:你只要鏡頭靠得夠近就能拍好。其實這句話是攝影大師卡帕說的。他如獲至寶,一口氣跑進園子。不到一會工夫,他下來晃動手機里的獼猴桃照片興奮地炫耀說,我拍得比你好。
真是一個歡脫的人啊。
說到正題,劉遠清告訴我電商只是剛剛起步,但收益相當可觀,因為目前獼猴桃的產量沒跟上來,所以只限在廣東省內售賣,物流距離短,他可以讓果子在樹上長得更熟一些,含糖量更高一些才采摘。他帶著我去了冷藏倉庫,那里還囤有水晶梨,估計想要囤一個好的價錢吧。前期的投入也有一百多萬元,而獼猴桃卻要三年才結果,個中壓力可想而知。但他似乎從未擔憂自己選擇的這條路。他說,今年的果子還在樹上,可是訂單已經滿了。
電商是未來發(fā)展的方向,也是年輕人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方向,我跟他說,你就是榜樣,知道嗎?他羞澀一笑。他不知道他所做的這一切意味著什么。他還沒有學會面對媒體說一堆官方愛聽的話。
許老支書把我安排住進了村委會一樓的一間辦公室。里間有一張小床,洗手間的洗漱用品也一應俱全。他解釋說,塞作家畢竟是我們的客人,貧困戶家里的條件只怕是苦了你,我們怎么能安排讓你住進去呢?
好像反駁不了,我不再堅持。第二天約了盧書記的助理去拜訪兩家貧困戶。
天色還早,飯后,我走出村委會大門,一個人沿著湖邊散步。路是水泥路,修得寬闊平坦,干凈整潔。天邊有淡血色的霞光,遠山如黛。上洞村四周都是山,到了晚上,涼風習習,往上走,有一個小小的公園,可以上去坐坐。迎面走來幾個扛著農具的人往下走,待走近,他們問我,你好啊,你是我們盧書記的家屬吧?我一聽誤會了,忙糾正,我是你們盧書記的同事。對方哦了一聲,叮囑道,天黑了,小心蚊蟲啊。我嗯了一聲,道了謝徑直往上走。心里暖暖的,被“我們盧書記”這五個字暖到了。
我拜訪了兩家貧困戶。一家是因學致貧。男子有殘疾,四十多歲年紀,死了妻子,老母病重,需要人照顧,所以不能外出打工,有三個女兒在讀書。他家是兩層的樓房,客廳寬敞明亮,有沙發(fā)木幾和茶臺,還有大電視,廚房有冰箱。房間沒有空調。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廳兩面墻上全貼滿了孩子的獎狀。兩面,幾乎鋪滿,三個孩子的,有一百多張。他養(yǎng)了三個優(yōu)秀的女兒。
教育補貼讓孩子們的讀書不再讓家庭有壓力。這人也在附近的屠宰場當搬運工,地也租了出去。老母的病也有農村醫(yī)療保障。孩子們縮在房間里怕見客。此前,我一直顧慮,這種拜訪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一種打擾,我圍觀了他們的貧困,還要讓他們對我的造訪表示感激。
但她們還是出來了,三個非常漂亮的少女,一個讀高中,兩個讀小學。細膩白嫩,完全看不出是農村孩子,我非常清楚貧窮給一個人的童年帶來的可怕陰影,它甚至需要一個人用一生去治愈它。貧窮,年幼喪母,父親殘疾,我不知道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能帶給她們什么樣的心理影響。
她們允許我進了房間,墻上貼著蔡徐坤、王一博等偶像明星的寫真畫,房間收拾得很干凈。我問,暑假作業(yè)做完了嗎?早做完了。跟同學出去玩了嗎?經常去,她們也經常來我們家里玩。我就笑了,她們放松戒備,咯咯咯笑成一團。原因是,我牛仔褲的拉鏈開了。
是開朗的孩子啊,我松了口氣。成績優(yōu)秀,應該也是自信的吧。
臨走,我想了想,還是堅持把一個紅包塞在老奶奶的手中。
另一戶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頭,他娶了個智障的女人,女人生活不能自理。但這女人生了一兒一女。老人很木訥,見我們來,沒說一句話,我也說不出一句話。女人尿濕了褲子,她坐在地上用渾濁、呆滯的眼睛看著我們。男孩見有人來,翻墻躲避去了。我越發(fā)覺得這樣的拜訪有失文明。女孩子長得黑瘦,兩道野生眉下有一雙深潭般的大眼睛,她抖動著長睫毛盡量不與我對視。她沉默著。我們全都沉默著。助理告訴我,女孩和她哥哥的成績很好,相關扶貧的政策都落實到位,政府全部兜底,生活上沒有問題。
我問不出任何話,塞了錢就走了。我聽見女孩子低聲說了句謝謝,在身后,在我無法投注更多關心的身后。真的,我為這樣的造訪感到羞恥,我能做什么呢?盡管脫貧不是問題,但是,那種“你母親是智障”這樣可怕的成長語境該如何規(guī)避?錢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只要一觸碰就是傷害。正一籌莫展中,心里尋思著是不是每一年定期給她寄去一些衛(wèi)生巾呢?能做的實在有限。
臨走前,我會了會年輕的支書劉文浩,他是翁源最年輕的村支書吧。小伙子長得結實,健壯,而且思路開闊,很有想法。其中最讓我驚訝的是,他不太認同土地流轉的做法,認為集體沒有收入,而且農民收益太少。“我比較認同村民入股的方式,這樣集體和個人都受益”,你看,信達這么大公司其實在翁源的投資并不多,但上洞卻是最長久的一個,我們就是代種代收,村集體以百分之九個點的股份分紅,貧困戶是百分之八個點。村集體一年至少有四萬元收入。
這三年來,村子變化太大了,道路、設施、引進的項目都讓回家過年的年輕人刮目相看。他對我說,只有把村子建設好了,才能吸引年輕人回來創(chuàng)業(yè)。今年村子里的檸檬收益非常好,明年還會擴大種植規(guī)模,還要想辦法搭建電商平臺,在網上賣農產品。
有很多產業(yè)想進駐我們村,但我想的是我們能不能讓人家扎根下來賺到錢,這樣才能讓集體和村民受益,而不是圈了一波租金就不管不顧。
所有這些話語,早就不是處在脫貧的層面了。
從信達回來,我給盧書記發(fā)微信,我問他,上洞憑什么被列入貧困村啊?這不科學。信達年產蠶繭兩萬多斤、桑椹果一萬多斤,一年收入一百多萬元,光一個信達公司就讓貧困戶脫貧了。
04
唱起來,舞起來
我第一次去聶秀梅辦公室的時候她在開會,辦公室有一張桌子晾滿了花生。她助理告訴我,這是貧困戶自家種的花生,今年大豐收,特意送過來給聶書記嘗鮮的。我莞爾一笑,這一路看過來,我們第一書記在村民心中是最親愛的那個人了吧。
去了她的住處,原本是一間年久失修的舊房子。屋頂墻壁滲水,秀梅自己掏錢補了漏,還裝修了一番。貼了暗綠紋的墻紙,買了大床。掛粉紅色的蚊帳,大木衣柜,添置了小冰箱,里面放著她的化妝品和啤酒。房間看上去性感、精致,不愧是聶秀梅啊,這事也只有她能干得出來。
她邀請我晚上住她那兒,跟她擠一張床,聊個通宵。能夠發(fā)出這樣的邀請,至少對我這個人是信任的。我問她,為什么會跑這兒來扶貧?想換個環(huán)境唄,她笑著,直覺告訴我,她可能是為了躲避某種東西才來到這里的。見我疑惑,她大笑起來,你對我有偏見,其實我就是想挑戰(zhàn)一下吧。一直覺得自己沒有什么成就感,只是混日子,人也很焦慮。現(xiàn)在,我非常慶幸來到了這里。
龍仙鎮(zhèn)河口村的村支書是一位與秀梅年紀相仿的女性。我發(fā)現(xiàn),她們兩個人相處得極好。這一點是多么重要啊,秀梅說,跟她做事凡事有得商量,基本上都是支持她的工作。她神秘地跟我說,這位女支書受我的影響很大,以前做事她拖拖拉拉的,沒什么決斷,也沒什么主見,現(xiàn)在,我在這里跟她比著了,所以她不敢落后。哦,鲇魚效應,聶秀梅用在這里了。
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黨員起初可能覺得我是個女孩子,心里頗為瞧不起,我讓他學普通話,他倔得要死,不聽。可我實在聽不懂他的客家方言。可是慢慢地,他看見秀梅帶著黨員、志愿者參與村里的大清掃,卷起褲腿,甩開膀子干,并不是個城里嬌娘繡花枕頭。疫情期間她周末都沒有回長安,堅持值班。她提議讓四名黨員作為致富帶頭人,與貧困戶結對子,一對一幫扶脫困,把老頭也拉進來了。她說話做事,粉面含春威不露,有股子殺氣在,不是個軟柿子。秀梅利用個人的社會資源募得資金十四萬元,她把這筆錢全部投給貧困戶,給他們修房子。她還四處托人幫貧困戶的女兒找到了工作。最終,那倔老頭終于開始學習普通話了。
我終于明白了。她在這里找到了一種屬于自我主場的感覺,這是人一生中最珍貴、最有價值的一種存在。聶書記來自大城市,能歌善舞,有想法有執(zhí)行力,在他們這些人眼里是發(fā)著光的吧。
她是東莞著名的歌唱家,畢業(yè)于星海音樂學院,去年5月駐村以來,翁源縣很多鎮(zhèn)的人都知道從東莞長安來了一個會唱歌的第一書記。秀梅在長安從事群眾文化工作,她到河口村時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文化工作是一個巨大的空白。
盡管文化工作并沒有納入扶貧工作的考核,但是秀梅還是想為此做點什么。
河口村毗鄰翁源縣城,每當夜幕降臨,縣城的人們都去廣場休閑娛樂,跳廣場舞。而河口村則是一片沉寂,人們早早熄燈睡覺,沒有任何文化活動。先前,扶貧隊就用引導資金在村里建了一個小廣場,秀梅打定主意要把河口村的廣場舞隊組建起來。在這方面,她極有經驗,曾策劃主持過很多大型的晚會和舞蹈比賽。
于是她跟河口村“兩委”商量此事,得到了他們的一致支持。她在村里發(fā)起倡議,沒想到前來報名的婦女非常踴躍。
去年是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翁源縣組織了“我和我的祖國”全民健身廣場舞展演,當時時間十分緊迫,秀梅手把手教會那些零舞蹈基礎的婦女成功跳了一曲比較復雜的扇子舞。“她們每一個人都興致極高,學得很認真,一遍一遍地重來,從不叫累。”秀梅回憶說,當她們穿上漂亮的服裝在舞臺上翩翩起舞時,每一個人的臉上笑意都特別真實,我就覺得我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秀梅組建了河口村第一支廣場舞隊,婦女們也是第一次登上備受關注的舞臺。從無到有,這是一種跨越。那天晚上,我跟她去了小廣場,音樂早早響起,女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從家里來到這里,老頭們則推著嬰兒車在旁邊觀望,孩子們在嬉戲、追逐,我和聶書記也加入其中。
當晚我們興致很高,回房間后還開了啤酒,她拿出紙筆,跟我說準備用引導資金建一個文化活動中心,就在村委辦公樓的隔壁,兩層樓。她拿筆在紙上畫著,一樓是圖書閱覽室,旁邊弄一個小咖啡座,二樓是各種文藝培訓班,舞蹈、鋼琴、繪畫,也可以辦瑜伽班,后面可以弄一張乒乓球臺……她正比畫著,我說,樓上各種培訓會不會太吵,會不會影響讀書?她說不會啊,這不正是我們長安圖書館的結構嗎?我怔住了。突然地,一陣莫名感動。
接下來,我跟這個女人因為這個活動中心的裝修問題爭吵不休。甚至連窗簾的顏色,地板的材質、門的造型以及墻上的掛畫,我們竟沒有一點是能夠意見統(tǒng)一的。我還反對那個角落弄成咖啡座,我覺得在農村誰喝咖啡啊,還是茶的受眾廣,甚至弄成英語角也比那個強。最終她生氣地把圖紙揉成團扔向我。
我意識到,唯有在這里,秀梅才有可能謀劃這樣的大事。幾天后,她發(fā)微信告訴我,項目批準了。我們倆興奮了好一陣子。因為我知道,換作任何一個人來這個村子都不可能想要建一個文化活動中心。
建一個文化活動中心就一定比引進一個能賺錢的項目差嗎?當然不是。
緊接著,她說她寫了一首歌詞,需要我這個大作家?guī)退凉櫳幌隆5牵犓目跉猓龑ψ约旱母柙~是頗為滿意的。我拿到手,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贊美它。歌詞如下:
相約河口村
來到龍仙橋,翹望滃江兩岸,脫貧的春風迎面來,溫暖河口幸福來,我們相約河口村,你我初相見,親如一家人,長效機制興河口,安康(河)同心奔小康。
走在龍仙橋,翹望滃江兩岸,城鄉(xiāng)融合大發(fā)展,美好生活你我他,我們相約河口村,客家笑容美,親如一家人,長效機制興河口,安康(河)同心奔小康。
老實講,即使是假裝哄哄她的那種奉承話我都說不出口。我先應著,想搪塞過去。哪知過了幾天,她根本沒問什么修改意見,卻是已經叫人譜了曲了,還花了一萬塊錢。隨即她還發(fā)了一段清唱過來,我頓時驚呆了。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原來一個人的聲音可以讓再爛的歌詞起死回生。她的聲音太美了,純凈,黃金般的金屬質地,人說,鶯之初啼就是形容這樣的聲音吧。
可是這人對別人贊美她的歌聲早習以為常,我一通贊美后,她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告訴我,這歌準備錄了。我在心里說,絕對,麻布袋繡花絕對也是一種美。我還能說什么呢,親愛的聶書記,只有一點,我相信那絕對是真的,你的歌聲配得上你對你這份工作的熱情。
秀梅的常規(guī)工作一樣非常出色,她尤其關注貧困中的女性。她幫助貧困戶何麗瑾申報了公益性崗位:村保潔員。還通過自身的資源,在她的幫助下,長安音協(xié)長期資助兩個貧困女生的生活,給每人每月八百塊錢補貼。那晚在小廣場,我們跳廣場舞,我看到每一個人都向她點頭說了聲:聶書記好。
聶書記好。我也輕輕說一聲。
05
再見翁源
最后一次跟大家聚餐,我突然在桌上說了很多話。我說了南塘好,上洞好,芙蓉好,河口好,還重復了幾遍,說這幾個村的第一書記好。好像大家都喝了點酒,王毅軒隊長過來跟我說,塞老師,你只說這幾個村子的書記優(yōu)秀,那別人會吃醋的哦,我說誰吃醋啊,我啊……
王隊,我讓你幫我借一輛小電動車代步,你居然給我借了一輛高大的男式跨檔摩托車;我讓你發(fā)一張全體隊員的合影給我,可照片里卻沒有你自己;我跟芙蓉王因觀點爭論起來,你跟我使什么眼色啊,哦,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怕我跟隊員鬧僵采訪因此受阻。對了,我向你借了五百塊錢,最后還了沒有啊。
真的太感謝了。我多次無理地要求讓你開車帶我四處采訪。真是一個令人如沐春風的人啊,總是跟我講道理。
我想起了第一天來到這里時,一位出租車司機跟我較勁:我們翁源可不窮啊。誠然,翁源不窮。這片土地在這個時代遇到了這么好的時機、這么好的人民,還有這么可愛的第一書記,對于他們來說,處在這樣的位置,共同做了這樣一件事,見證了時代之偉大,是人生的大幸。我在這里看見了光,還有溫暖,我身在其中,覺得自身像是歷遍了千千萬萬的人,他們從貧窮中走出來,走進光里,融進光里。我替我苦難深重、悲凄流離的祖祖輩輩一一活過。向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祈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