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作品專號 《朔方》2021年第7期|張樹林:李季和他的《王貴與李香香》
在全中國,所有文化人都會知道,20世紀40年代,現(xiàn)代詩人李季在陜甘寧邊區(qū)鹽池縣寫下了一部中國文學史上的里程碑作品——《王貴與李香香》。
說起李季的名字,鹽池人都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他創(chuàng)作的革命長詩《王貴與李香香》,鹽池人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任何一件成功的作品,后面都必然要有一些千辛萬苦的磨練過程。
詩人李季,1922年秋天出生于河南省唐河縣一個普通農民家庭。1938年,他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就參加了革命,投入戰(zhàn)火紛飛的抗日戰(zhàn)爭,成為八路軍抗日游擊隊的一名戰(zhàn)士。在部隊里,由于他的文藝才干漸露頭角,1942年初被組織上選派到晉東南抗日民主根據(jù)地魯迅藝術學校學習。結業(yè)后,于次年秋天跟隨一支部隊越過晉中日寇封鎖線,來到了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不久,他被分配到陜甘寧邊區(qū)三邊分區(qū)靖邊縣完全小學任教導主任,以后又到鹽池縣任縣政府政務秘書。自此,李季的腳步踏上了充滿革命熱情的三邊土地,在這里一呆就是五年時間。
作家柳青有這樣一句名言:“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要緊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三邊的五年,在李季的一生中至關重要。他說:“這五年對于我猶如幼鳥的‘出窩’,小駒的‘試蹄’……”
千里里黃沙連山川,好地方還數(shù)咱三邊。
三邊地方有三寶,咸鹽、皮毛、甜甘草。
親不過爹娘一片心,三邊是咱們的命根根。
李季反復品味信天游的意境,啊,信天游真美!“每一首民歌都是一扇洞開的門,那里面既廣大又幽深。”(李小為《一支沒唱完的歌》)李季一到三邊,就被這里獨特的塞外風光吸引住了:廣袤無垠的沙原,漫坡遍野的牛羊,成群結串馱鹽的腳戶隊,那一道道蜿蜒起伏的沙丘,就像洶涌澎湃的海浪;那一串串行進在大沙原上的駱駝隊,宛若飄搖在千頃海波上的小舟;那一叢叢茂密的沙柳、紅柳,好似大海中片片綠色的小島。三邊沙原的美景,引起了李季的無限聯(lián)想與憧憬。然而,更使他鐘情的還是勤勞淳樸的三邊人民。三邊人愛唱歌,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優(yōu)秀的歌手。尤其是自從陜北有了共產黨,人民群眾跟著共產黨“鬧紅”翻了身之后,更是男男女女歌興大發(fā)。他們不僅是各種民歌的歌唱者和傳播者,同時也是創(chuàng)作者。那首后來唱徹全球的《東方紅》,就是陜北農民李有源編唱出來的一首民歌。唱歌,是陜北三邊人民表達思想感情的最好方式,高興時唱,憂愁時也唱,痛苦時還唱。因此,陜北民歌有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
李季生性愛好文藝。在晉東南的時候就曾萌生過寫小說的念頭,但沒有成功。來到三邊,聽到三邊人訴不盡唱不完的民歌,就像是游進了充滿民間藝術瑰寶的宮殿,流連忘返。于是,他就利用工作的閑余時間,如饑似渴地收集民歌。他用邊區(qū)造的粗糙的馬蓮紙訂成厚厚的本子,帶在身上。誰一開口唱,他就留了意,趕快掏出本子記下來。記滿了一本再來一本。為了收集民歌,他有時候走到野外,隱身在一叢灰綠色的沙柳后面,靜聽那些提著籃籃剜野菜的婆姨女子們,用輕快明朗的調子互問互答,根兒長蔓兒短,如泣如訴地唱著情歌,往往感動得他眼圈兒發(fā)紅。有時候,他跟在馱鹽的腳戶隊后面聽那些粗獷驃悍的腳戶們“哥哥長妹妹短”地用“信天游”傾訴衷腸。這樣常常在不知不覺之中就跟出了十多里路,返回時已是星光滿天了。有時候,他又悄悄地站在農家小屋的窗口外邊,“竊聽”那些盤腿坐在熱炕頭上的年輕婦女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哀怨纏綿地哼唱著對心上人的思念……李季曾向人談過他的這種感受:“假若唱歌者絲毫沒有覺察到你在跟前,他(她)們放開喉嚨,一任真情信天飄游時,這對你來說,簡直是一種幸福的感受。”
在陜北民歌之中,最能表現(xiàn)勞動人民粗獷性格和抒發(fā)真摯感情的,當推信天游。顧名思義,信天游就是敞開胸懷,無拘無束,一任情感漫天飄游。信天游也是一種形式最簡單的詩,它用比興的手法,兩句一對,前比后興。由于形式自由而生動,極適宜表達、傳輸人們的感情,所以陜北一帶(包括鹽池縣在內)最為普及,人人會唱。在那七溝八梁的黃土高坡上,或是浩瀚如海的茫茫沙原里,只要有一聲高亢嘹亮的信天游,就能使周圍的環(huán)境頓時充滿生氣,讓疲勞的旅人即刻忘卻困乏。“信天游,不斷頭”。這是一支永遠也唱不完的歌,是一個永遠流不盡的泉源。在李季所收集的民歌中,光信天游就有好幾千首。新中國成立后,他挑選出了兩千首,附在他的文集后面發(fā)表了。
李季在靖邊完全小學工作了一年多時間,著名的延安整風運動便被時任中共中央總學習委員會副主任、中央社會部部長的康生引向“搶救失足者”運動的邪路上去了。大批從外地投奔陜甘寧邊區(qū)的革命青年被打成“特務”、“反革命”,要進行“搶救”。李季也未能逃脫這一厄運。1943年11月,他在靖邊縣被“搶救”了一番之后,又于春節(jié)前被送到定邊三邊地委辦的整風訓練班“學習”。訓練班設在三邊公學的校園里。當時的三邊分區(qū)管轄著吳旗、靖邊、定邊、鹽池四個縣,調在一塊被“搶救”的青年共有五十多人,在訓練班上都經受了不同程度的圍攻和逼供。李季對于那樣的“搶救”很不以為然,經常發(fā)一些牢騷。有一次,他的牢騷被一個叫張永安的人(后來成了叛徒、馬鴻逵特務)打了小報告,少不了又被“搶救”一頓。
整風訓練班的氣氛雖然很“森嚴”,但是被“搶救”的一班青年人卻沒有因此而悲觀、消沉。他們除了吃小米、紡毛線以外,還唱歌,奔跳(算不上跳舞),開會紛紛發(fā)表意見,語言像烈火一樣熾熱。李季照樣忙碌地收集民歌。他一有空就鼓動一些人唱起來,自己則邊聽邊記。一次,定邊南山的一位區(qū)干部唱了一首信天游:“山丹丹開花背洼洼開,有那個心思(你)慢慢地來。”他聽了高興得一拍大腿,說:“真是深山出俊鳥呀!我們要向人民群眾學習,人民生活是‘靈感’的泉源。”李季就是這樣不斷地從民歌的寶庫里拾取藝術的精華,這些“萌芽狀態(tài)的文藝”,為他以后大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插上了金色的翅膀。
長達八個月的整風訓練班終于結束了。1944年初秋,李季身背行李卷、黃挎包,還有牙具、臉盆等,從定邊城出發(fā),沿著古老的明代長城,跋涉過六十里漫漫草原,來到了陜甘寧邊區(qū)的西北門戶——鹽池縣。他是被分配到鹽池縣政府擔任秘書工作的,那時的秘書相當于現(xiàn)在的辦公室主任。
李季的秘書室,只有小小的一間土坯房,既是辦公室又是宿舍。靠后墻是一盤土炕,當?shù)胤乓粡埡唵蔚霓k公桌和一條木凳,冬季再加一只鐵火盆。李季除了守機關以外,還經常穿著老羊皮襖、遍納布鞋,冒著刺骨的風雪,翻沙窩涉荒原,到老百姓中間去,和老農民一起吃酸菜就黃米干飯,睡羊糞沫子煨的熱炕。除了搞行政工作,還要聽老鄉(xiāng)們給他唱民歌。他說:“三邊人民以小米和酸菜哺育了我,更以他們英勇、頑強、樂觀的偉大品德教育了我。在艱難的歲月,在勝利的時刻,日日夜夜,生生死死,把我磨練成了一個地道的三邊人。像是有一條無形的鏈,把我的生命、我的命運,同三邊人民緊緊拴在一起。三邊沙原變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本土,三邊人民成了我相依為命的親人。”三邊人民在革命斗爭中的英雄事跡,更加時時激勵著李季的寫作熱情。他從人民群眾中汲取了營養(yǎng),積累了素材。
1945年隆冬,朔風呼嘯,寒氣襲人,夜間的氣溫常常在零下十多度。李季白天趕完了繁重的公務,晚上就點起一盞豆大的麻油燈,開始了他為之成名的長詩的創(chuàng)作。手腳凍麻木了,就湊近火盆去烤一烤,肚子餓了,就在炕洞里燒幾顆山芋蛋;困乏極了,就站起來伸伸胳膊甩甩腿……熬了二十多個夜晚,一篇用信天游形式寫出來的長達七百四十多行的敘事詩脫稿了,題目是《紅旗插到死羊灣》。長詩以死羊灣村青年農民王貴與李香香的愛情故事為主線,描寫了三邊人民在共產黨領導下反抗地主惡霸、建立革命政權的曲折道路。故事峰回路轉,引人入勝。這部詩作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上來講,都是來自人民,深深地植根于人民生活和民族文化的土壤之中,是人民群眾真正喜聞樂見的作品。這是李季嘔心瀝血,對三邊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忠誠回報。
詩稿寫出之后,李季利用飯后茶余和下鄉(xiāng)的時間,不厭其煩地念給鹽池縣委、政府和區(qū)、鄉(xiāng)的干部們聽,征求意見。一次,李季的河南老鄉(xiāng)、三邊整風訓練班的朋友張志良從鄉(xiāng)下來看他。還沒等來人坐定,他就取出詩稿說:“我用了二十個夜晚的工夫,寫了一個東西,你給看看吧!”根據(jù)眾人提出的意見,經過多次修改之后,他將詩稿寄給了《三邊報》社。
1946年夏天,長詩《紅旗插到死羊灣》首先在《三邊報》上連載。一時間,《三邊報》“洛陽紙貴”,各地紛紛要求增加訂數(shù)。三邊區(qū)、鄉(xiāng)干部們的小挎包里,除了日常辦公、洗漱用品之外,還要帶一卷兒《三邊報》。他們說:“報上登有王貴與李香香,看了給人增添力量。”
時隔不久,《解放日報》特派記者劉漠冰來到三邊。他慧眼識珍珠,讀了李季的詩稿之后,興奮地說:“這樣好的詩為什么不能發(fā)表?長詩可與《板話》(指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媲美。”劉漠冰寫了一封信連長詩一并寄往延安。不久,《解放日報》在9月22日至24日連載了李季的長詩,題目改成了《王貴與李香香》。接著,延安人民廣播電臺全文播誦,延安新華通訊社又用電訊發(fā)表,好幾個解放區(qū)都出了單行本,贏得了解放區(qū)文壇的一致贊揚,盛況空前。賀敬之說:“《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后,在偉大的毛澤東思想指引下,整個革命文藝發(fā)展的這個新階段,其中詩歌方面的主要代表就是李季”,他“確確實實是新詩歌園地上的一位開拓者”。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長的陸定一說,李季“用豐富的民間語言來作詩,內容和形式都是好的”,起到了“開路先鋒”的作用;郭沫若稱贊《王貴與李香香》是“文藝翻身的響亮的信號”;孫犁稱它“是全新的東西,是長篇樂府,它包括集中了時代精神和深刻的社會面貌。”并贊揚李季“不是天生之才,而是地生之才,是大地和人民之子。”
于是,一顆新詩壇上的明星,從革命老根據(jù)地寧夏鹽池縣的大地上升起來了!從此,他一舉成為40年代中期解放區(qū)詩壇上的新秀。《王貴與李香香》也從鹽池走向了全國,轟動了新詩文壇。
1948年秋,李季被調到《群眾日報》社工作。他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三邊這塊熱土熟地。
全國解放后,李季上了北京,先后擔任過《長江文藝》社文藝編輯,擔任過玉門油田宣傳部長,去過日本和越南……但是,無論走到哪里,李季的詩魂都是緊緊地系在三邊、系在鹽池的。1964年夏天,李季來到寧夏,在當年鹽池的老同事、時任寧夏文聯(lián)主席朱紅兵的陪同下,專程到鹽池縣看望一起工作戰(zhàn)斗過的老同事和鄉(xiāng)親們。他們不讓縣委和縣政府招待,而是拉上老同事張志良等人到飯館里,吩咐秘書自己掏錢買“手抓羊肉”招待大家。他們還到距縣城十多里的四墩子村,看望農民歌手王有,促膝扯磨了半晌,還與王有合影留念。1973年夏季,李季又一次回到了“老三邊”,看望日夜思念的鄉(xiāng)親們。針對當時“四害”橫行文苑荒蕪的局面,他對業(yè)余作者慷慨陳詞說:“藝術是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調轉頭來,又要為勞動人民服務”,“文藝作品,只有勞動人民點了頭,打了收條,才算好書妙文章。”他希望三邊的業(yè)余作者們“要忠于人民,忠于生活,忠于藝術”,寫出《王貴與李香香》的續(xù)篇來。
李季對于三邊的思念是情真意切的。常常是“一曲信天游,夢游到三邊”。他曾深情地對夫人李小為說:“你問我,三邊在哪里……三邊啊,你就在我的心里。”
1980年春天,李季再也抑制不住對三邊的思念,他要動手寫一篇較長的文章《三邊在哪里》,來抒發(fā)自己對三邊的激情。他對小為說:“三月草長,家鄉(xiāng)的蒿瓜瓜、沙蓬草也一定遍野萌發(fā),滿山青翠了。我寫完了這一篇,真想回去看看呢!”然而,還未等唱完《三邊在哪里》這支深情的歌,他便遽然逝世了。在彌留之際,他念念不忘的還是“回三邊,回三邊……”
1992年12月,李季的夫人李小為女士秉承丈夫的遺志,千里迢迢來到三邊故地,尋訪李季當年的蹤跡。她在各縣邀請當年與李季一塊工作過的老同志座談回憶李季的事跡。那些老人們每當提起自己的詩人,就有了說不完的話題。李季當年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都還深深地刻印在三邊人的記憶里。李小為到鹽池縣之后,除了訪問、座談,還由我作向導,到深井村、四墩子村等李季的日記里有記載的地方,去憑吊詩人的靈魂。
李季啊,魂牽夢繞在三邊。三邊人每當唱起信天游,就想起了在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大詩人……
張樹林,1945年生,寧夏鹽池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寧夏作家協(xié)會會員,寧夏地方志編審委員會專家?guī)斐蓡T。參與自治區(qū)、銀川市、鹽池縣等多部黨史、地方志的編寫與總纂工作。出版過傳記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