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山》字里行間
梅厄·沙萊夫
在沒有親眼見到以色列人之前,迦密山、迦南地、加利利海、希伯來人,這些古老而優(yōu)美的名詞,似乎一直封存在記憶中的圣經(jīng)故事里。1992年,中國與以色列正式建交,以色列建設(shè)部派來一個代表團,我受單位派遣與之一起工作了幾天。這一行36個以色列人,包括身為建設(shè)部部長的團長,人人都隨身帶著一個大行李包。莫非這就是以色列人所背負的家國風土嗎?難道這些人就是從那座大山里走出來的以色列子孫嗎?
“他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捏碎,雙眼凝望著大山。”這座大山就是以色列作家梅厄·沙萊夫第一部長篇小說《藍山》中的藍山,他說藍山就是迦密山。“大山如墻,隔開我們和城市、大海,以及各種虛榮和誘惑。年復一年,村里人看著大山,看山嶺上云飛揚,浩浩蕩蕩飄過我們的田野。”這些凝望大山的村里人是來自俄國的猶太人。在1904年到1914年期間,猶太人開始第二次大遷徙,其中大多數(shù)為俄裔猶太人。他們不堪忍受沙皇俄國統(tǒng)治下的集體迫害,不惜經(jīng)歷重重艱難,水陸輾轉(zhuǎn),長途跋涉,來到這片上帝的應許之地——這片曾經(jīng)“流著奶與蜜”的水草豐茂之地,開始定居于迦密山東部的耶斯列山谷。“第一晚,我們找到一份看田的活。清晨我們坐起來,看‘應許之地’的日出。”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每一天的太陽都孕育著光明的希望。
1948年,以色列建國這一年,梅厄·沙萊夫在以色列北部出生。他祖父那輩曾在俄國務農(nóng),20世紀初從俄國移民到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下的巴勒斯坦。因此,沙萊夫從小就在祖輩的故事里,熟悉了俄羅斯農(nóng)民的生活經(jīng)歷,還有那些令人感動的浪漫故事,從而孕育出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藍山》。
“耶斯列山谷中這個小小的合作定居點在沉睡。騾子和牛入了圈,母雞歸了窩,懷著夢想的勞動者上了簡陋的床。村子就像一臺磨合良好的機器,在夜色中一如既往地哼鳴。”作者筆下贊美的烏托邦式靜謐和平,意在致敬勤勞勇敢智慧的以色列祖先。他們從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歐洲人手里買下荒野沼澤,農(nóng)牧并舉,才讓這片土地流出了奶與蜜……他們在種植果樹、養(yǎng)牛養(yǎng)蜂的同時,也從來不忘秉承猶太人重視教育的傳統(tǒng),視村里惟一不干莊稼活兒的教師為圣人。
在離鄉(xiāng)背井的千年漂泊中,猶太人像蒲公英種子一樣散長于世界各地,在信仰堅定的內(nèi)核中,兼收并蓄了不同民族的文化養(yǎng)分。他們可以粗魯豪橫,也可以才情優(yōu)雅;他們可以傳統(tǒng)守舊,也可以縱容肉體放飛靈魂;他們可以在前幾分鐘背誦萊蒙托夫或車爾尼雪夫斯基的詩句,也可以緊接著從包里掏出一塊大肉啃得噴香……這些長在俄羅斯身體上的猶太腦袋,裝滿了世界上最令人稱道的信仰、知識與智慧。
《藍山》這部小說中有兩個同名不同姓的人物:雅科夫·皮內(nèi)金和雅科夫·皮內(nèi)斯,一個是“心軟、熱情、復仇心切”的果樹專家,向他請教的信件來自全國各地;另一個在1923年復國運動大會上留下了名言“會生育不等于會教育”,做出的貢獻是“你為咱村和咱們的復國運動培養(yǎng)了一代優(yōu)秀青年”。皮內(nèi)金是個優(yōu)秀果農(nóng),會蓋房,愛讀書,甚至敢于挑戰(zhàn)米其林的果樹嫁接理論;皮內(nèi)斯則是熱愛大自然、精通生物學、善于教書育人的老夫子。
如同流浪者渴望夜晚的居所,耕作人珍惜續(xù)命的土地,雅科夫·皮內(nèi)金是種樹的,特別喜歡木頭,喜歡住小木屋。他說:“木屋會呼吸、出汗、挪動。每個人在屋里走動,聲音都不一樣。”真是這樣的,我想起曾住過俄羅斯那種結(jié)實漂亮的“木格楞”,還驚嘆女主人既會拉鋸也會油漆。這一批來自俄羅斯的猶太人,從白帳篷、小木屋到磚瓦房的住宿改善過程中,經(jīng)歷了從身體救贖到精神升華的蛻變。“不再是荒野中的白帳篷,而是房子、牛棚和田地,街道儼然,綠樹成蔭,人人安居樂業(yè)。”
在我們的房地產(chǎn)業(yè)瘋長的年代,聽說俄羅斯人在任何時候相比房屋更看重土地。對于這些曾經(jīng)的俄裔猶太人而言,以色列的土地已經(jīng)不單單是有機物、無機物、水和空氣合成的土壤,而是寄托精神、維護尊嚴和維系民族之根的國土與家園。他們翻過烏拉爾山脈,他們穿越阿拉伯沙漠,“回到這片土地,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生”。當初盡管衣衫襤褸,盡管食不果腹,他們卻充滿喜悅地唱道:“只有在以色列的土地上、耕也歡暢,種也歡暢”,因為他們已經(jīng)成為土地的主人,不再是埃及人的奴隸,不再是飽受沙皇俄國或奧斯曼帝國奴役的“牲口”……
當然,人類是很會念舊的動物。這一代拓荒者不時會想起昔日的俄羅斯土地、俄羅斯戀人、俄羅斯時光。以前那些廣袤的田野、江河、雪原和白樺林,如今已替換成眼前的草蜢、豺狼、黑莓和橄欖樹。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莫沙夫村”的建村元老“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個接一個地離世”,他們的子孫不論是繼續(xù)在這片土地上耕種畜牧,還是別有建樹,都在為了最初的美好理想,不斷延續(xù)一個民族的生存、繁衍與復興……從建國之初的水土惡劣,到如今發(fā)展為先進的農(nóng)業(yè)成長國,乃至有著“歐洲果籃”之稱的美譽,都離不開當初莫沙夫和基布茨這兩種農(nóng)業(yè)組織形式。聽說《藍山》的作者梅厄·沙萊夫就出生在以色列北部的第一個莫沙夫村里,因此我們才有福見聞那片土地上鮮活靈動的生活與人物。這個飽經(jīng)憂患的國家,這個等待了2000年的民族,這片被神諭圣化過的土地,不僅流過奶與蜜,也滲透淚與血,正如皮內(nèi)斯所言:“我們耕種的田地就是我們的復活”。他還說道:“從《圣經(jīng)》時代至今,惟有人心和這片土地不變。這兩樣全都歷經(jīng)苦難。”
其實,閱讀《藍山》這本書并不輕松,時而歷史與神話交頸耳語,時而高貴與粗鄙輪番交鋒,仿佛白日里荷鋤耕種的俄羅斯農(nóng)夫,夜晚就成了彈琴吟詩讀書的希伯來賢士。“我們培養(yǎng)了一代土生土長、不受壓迫的猶太人,一代與土地連在一起的人,一群最粗魯、最愛爭吵、最狹隘、臉皮最厚、最頑固的農(nóng)民。”這些字里行間出現(xiàn)的原始農(nóng)民形象,似乎從我們并不陌生的俄羅斯經(jīng)典文卷中涌出,一個接著一個,一群接著一群……另外,李伯森和法尼亞的田園牧歌式愛情,也難以擺脫“田野小河邊”的基調(diào)。“兩人相依相攜,沿著大車道漫步,陶醉于雨的味道,欣賞從藍山巖洞中飄來的云朵。”在他們相愛50周年這一天,如同年年不落的紀念日一樣,李伯森在野餐籃的一根黃瓜中藏著愛意綿綿的小紙條。然而,法尼亞沒有看到這最后的小紙條,“她仿佛墜入沉睡,半開的雙唇間滑過一絲夢幻的氣息”。
關(guān)于小紙條的傳統(tǒng),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有,傳遞方式各個不同,表達內(nèi)容都很有愛:愛自己愛他人愛生命。作者在書中描寫了兩個愛寫小紙條的人,一個是寫給愛妻的李伯森,另一個是寫給自己的皮內(nèi)金。讓我們讀一個皮內(nèi)金寫的小紙條:“愛情不同于其他,不靠打樁、插旗、犁地。”皮內(nèi)金這個幾近封神的果農(nóng),娶的是由集體決定的妻子,想的依然是遠在俄羅斯的戀人。結(jié)果,娶的妻子死后,想的戀人也來了。在姍姍來遲的50年之后。歷史的書頁一天天翻過,不看任何人臉色行事。該走的都走了,該來的也來了,除了那個說來還未到來的希福利斯。這個在馬卡洛夫火車站對同伴說,要步行去以色列的希福利斯,扛起行李說走就走了,如同一個尚未寫上句號的將來完成時句子,充滿了幾代人的牽掛、思念、期盼與希望。皮內(nèi)金在生命接近終點時還憑欄遠眺,等著希福利斯“穿過沙和雪,來到以色列”。皮內(nèi)金的外孫心里也覺得“遠處山坡上每一個小黑點都是他的身影”。在書中始終未出現(xiàn)卻一直在場的希福利斯,不知是否是作者有意預設(shè)的一個懸念,維系著以色列的前世、現(xiàn)世與來世。
《藍山》一書的主人公是神一般存在的皮內(nèi)金,敘事人是皮內(nèi)金的外孫巴魯奇。但是,頭罩果神光環(huán)的皮內(nèi)金依然是人,既有人的智慧又有人的弱點。他為了報復村民,竟然將果園變成了墳場,自己葬于其中,拓荒元老追隨左右,乃至客死異國他鄉(xiāng),哪怕躺在棺槨里也要漂洋過海來安葬。這個成為“老人之家”的果園墓地,已經(jīng)聚變?yōu)橥鼗脑蟼內(nèi)~落歸根的終極家國,化為“承載以色列國的酸橙枝”,這是李伯森的臨終感言。當然,也不是所有有資格葬在“老人之家”的拓荒元老都愿意葬在皮內(nèi)金周圍,譬如那個與他同名不同姓的皮內(nèi)斯,那個生前經(jīng)常和他爭執(zhí)又情同手足的皮內(nèi)斯。這個圣人皮內(nèi)斯投進藍山巖洞下的深淵,將自己葬在幾十噸冰川期的泥土里,讓自己的靈魂“看北飛的鵜鶘,山谷的阡陌和屏障一般的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