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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塵埃里的高音
    來源:中國青年報 | 焦晶嫻  2021年07月08日08:15

    每天除了做飯,林英德很少離開凳子。他是個塵肺病人,彎腰、抬胳膊都要鼓著腮幫吐氣。因為每天早上四五點會憋氣憋醒,所以他中午吃完飯就要趴在桌上瞇一會兒,否則“狀態(tài)不好”。他要把所有力氣留給下午的兩個小時,那是他直播唱歌的時間。

    他從去年11月30日開始直播,直播間里,他翻來覆去唱幾首老歌,梗著脖子把所有高音拖足拍子,黑黃的酒窩都跟著用力。

    背景音樂蓋住他蓄力時痰在嗓子里的咕嚕聲,濾鏡濾去他脖子上的青筋、鬢角的白發(fā)和蠟黃的臉色。他覺得自己“年輕了十幾歲”。前奏時他會輕輕搖晃身體,等到演唱部分,突然伸長脖子,猛地扎進(jìn)旋律里,閉著眼享受被注視的時刻。

    他給自己的賬號起名叫“怒放的火花”,他幻想在嗓子徹底被煤粉堵住之前,直播能把他的歌播向更大的世界。但在直播間吼了一星期后,觀眾一個也沒有,被咳嗽打斷的次數(shù)倒是越來越多。去年冬天的一天,刮大風(fēng),氣溫驟降,他喘不上來氣,晚上9點多給在鎮(zhèn)上打工的妻子打電話,嘴里不停地念著“好苦”。后來,他住院12天,醫(yī)藥費加上吃住花了1萬多元,是家里半年的收入。過年后一次住院期間,他在病床上打開軟件,發(fā)現(xiàn)幾十首聲嘶力竭的歌只值3.85元。

    林英德所在的江西省信豐縣下圍村只有兩個搞直播的,一個是他,一個是賣特產(chǎn)的村婦。村婦賺的錢是他的幾十倍。

    他總是研究那些有幾十萬粉絲的“大主播”怎么漲粉,有個濃妝艷抹的村婦只是跟著音樂對口型,都有1000多人看,他不明白為什么,“我沒看完,可能她有別的才藝吧。”

    他能做的只有認(rèn)真唱歌。有時嗓子里的痰堵住了第一句,沒趕上伴奏,他一遍一遍重來,直到跟上為止。

    妻子不怎么看丈夫直播,“看了心里痛”。偶爾打開軟件看到邊唱邊咳的丈夫,她會立馬打電話讓他別播了,“錢也賺不到,還累。”電話那頭只是沉默。

    因病回家休養(yǎng)后,林英德習(xí)慣了沒有存在感的生活。他原本是家里的頂梁柱,現(xiàn)在成了妻子口中的“一把鎖”,“她就讓我在家看門”。

    兒子不想讀高中,要讀中專早點賺錢,他勸不過。老婆為了攢錢蓋完沒封頂?shù)姆孔樱鄣醚劬耍麕筒簧厦ΑK脒^靠制衣的手藝補貼家用,從鎮(zhèn)上進(jìn)了100件貨,人家讓兩天趕出來,他身體實在吃不消,只能放棄。現(xiàn)在,做自己的飯都費勁,菜也要妻子每周從鎮(zhèn)上給他帶,“還不如老太婆,人家還可以自己種菜。”

    他常去三四百米外的老樟樹下找村里的老人聊天,這兩年也走不動了,“我就是個廢人”,他呆呆地望著窗外因為忘記澆水而蔫掉的蘭花。

    唱歌讓他覺得自己“還有點用”。玩直播前,他從2017年開始在音樂軟件里發(fā)自己唱的歌,雖然平均每首歌只被播放過40多次,但他還是積極和別人互相關(guān)注,互相點贊。他隔兩天就要更新,有時歌曲顧不上打磨就匆忙發(fā)上去,“發(fā)的晚就會被淘汰。”

    林英德喜歡唱歌,小時候放牛時對著山丘唱,在家燒柴對著灶臺唱。唱歌時他能把所有的情緒拋在腦后。

    他沒錢專門學(xué)唱歌。上初中時,家里連5元的學(xué)費都交不起。他有四個哥哥一個姐姐,家里窮,米缸總是空的。母親牽著他的手,挨家挨戶敲門借米。他讀完小學(xué),就在家?guī)椭排!⒖巢瘢臻e時就自己跑去挑煤,1.5米的小個子,跟著壯漢把煤從山上挑到山下。

    上世紀(jì)80年代小江鎮(zhèn)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下圍村附近沒有大的廠房吸納勞動力,只有小煤窯一口接著一口從田里和山頭長出來。十八九歲時,他帶著一身力氣鉆進(jìn)一個又一個煤窯。他負(fù)責(zé)打炮眼,在漫天煙塵中用沖涼的毛巾捂住口鼻,直到看見煤露出來。每天井上井下兩班倒,他總是抓緊半夜在井上的時間唱兩首歌。

    在唱歌時,他最有存在感。聽見他小聲唱歌,有人會喊:“大家不要說話,讓林英德給咱們來一首!”他喜歡飆高音,經(jīng)常唱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覺得這首歌是在講“誰的夢都能實現(xiàn)”。“他們總說讓我再來一首”,他揮舞著手模仿,“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

    他稱自己一直“想法很多”,在制衣廠打工時,他想過自己設(shè)計一套衣服,經(jīng)常半夜爬起來,用粗鉛筆在紙上畫下歪歪扭扭的線條。他還想去上設(shè)計培訓(xùn)班,但家里妻子和兒女等著他寄錢養(yǎng)活。設(shè)計手稿塞滿兩個厚厚的文件夾,和歌曲書一起在衣柜的最上層吃灰。他翻到自己曾經(jīng)設(shè)計的商標(biāo),“這是夢。”他指著商標(biāo)笑。

    他的夢還包括上舞臺來首獨唱。他唯一一次正式表演是跟著廠里的合唱隊去鎮(zhèn)上比賽,聲音混在幾十個人中,沒有拿到名次。

    2009年他被確診為塵肺病,洗完肺再回到制衣廠,肺里的定時炸彈炸開了。他開始整夜咳嗽,扒著垃圾桶也吐不完嗓子里的痰。左胸痛得厲害,他右側(cè)臥睡,后來兩邊都開始扯著疼,只能爬起來跪著睡。高音唱不動了,從那之后他再沒唱過《我的未來不是夢》。

    從肺里溢出的痛苦是緩慢而綿長的。有些細(xì)微的感受,只有塵肺病人才知道。屋子有沒有通過風(fēng),林英德在門口就能感覺到。他臥室的窗戶必須時刻敞開,即便在冬天,寒風(fēng)刮得他臉僵。

    位于贛南的下圍村被連綿的山丘圍著,村子周圍有100多口廢棄煤窯。村醫(yī)在2019年挨家挨戶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村里有91個開了診斷證明的塵肺病人,他們都在小煤窯干過5年以上。病人們互相打趣對方是“孤家寡人”,兒女大多外出打工,妻子在鎮(zhèn)上賺錢養(yǎng)家——她們不能走遠(yuǎn),方便隨時請假照顧丈夫住院。

    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吸氧時間越來越長,睡眠時間越來越短,彎腰轉(zhuǎn)身都要喘個不停。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人說話聲還沒喉嚨里的痰鳴聲大,有人和別人說話像是自言自語。

    他們漸弱的聲音慢慢壓不過村里的閑言碎語。“有人說你就是個懶人,天天裝什么病”。有的塵肺病人聽到這樣的話,“氣得要死”。

    他們爬不過大大小小的坡,只能騎電動車。大部分病人每天唯一一次出門,就是騎車到超市,和幾個60多歲的老人打牌。他們只玩1元小注的牌局,有時就看著別人打,只要能短暫逃離冰冷空蕩的房子。

    林英德不打牌。妻子劉小玉一個月工資只有2000多元,家里需要錢。他不敢想再往后的事兒,比如兒子結(jié)婚,比如妻子越來越花的眼睛。林英德覺得對不住妻子,結(jié)婚時窮,電扇是借的,禮單上的耳環(huán)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給她買,以后也不可能自己賺錢買了。

    沒錢賺,他只能從自己身上省,午飯只吃一盤青菜和半碗米。唯一的娛樂是唱歌,不花錢,想來幾首來幾首。缺點是沒有觀眾,想聽掌聲,只能慢慢挪到老樟樹下給老太太唱。

    去年過年他開始玩抖音,發(fā)現(xiàn)直播里有他向往的金錢和目光。擁有十幾萬粉絲的“大主播”,在直播間里分分鐘就賣出五六千套床單,每一秒都有人刷禮物,他邊說邊睜大雙眼,“賺死那老板了。”他羨慕主播能被幾千個“家人”環(huán)繞,主播只是一個人,但不斷涌出的評論讓氣氛看著“很熱鬧”。

    他開始摸索怎么成為“金牌主播”,發(fā)現(xiàn)大主播“噼噼啪啪說起來不停”,穿得好,背景也好看,身邊還有助理。他不善言辭,也沒人協(xié)助,只有制衣手藝能派上點用場。他起用架在雜物中的電縫紉車,彩色的布條耷拉在雜亂的木材上,是毛坯房里唯一鮮亮的顏色。

    剛接觸視頻平臺時,林英德還沒弄清直播是什么,就從拍短視頻入手。去年10月的視頻里,他穿著自制的民族風(fēng)短衫扭動著不協(xié)調(diào)的四肢。短衫下擺是用藍(lán)色染料染的,染料只買9元的,夠染兩次,短衫在前兩天的直播里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變成白色。

    直播間設(shè)在屋子角落的梳妝臺前,避開鋪滿雜物和藥瓶的桌子。音箱和聲卡是女兒資助的,100多元,他沒敢告訴妻子。天色暗了,他還會打開十幾塊錢買的鐳射燈,紅色和綠色的光點照在身后積灰的塑料花上,他覺得才“像那回事”。

    11月開播,第一個星期,粉絲只有他兒子一個人,沒有收益,還搭進(jìn)去了住院費、流量費、設(shè)備費。但出院后他還是堅持隔幾天播一次,過年后粉絲漲到20多個,他高興得不行,“總會越來越多,又不會越來越少。”因為病情時好時壞,他自嘲“不是在直播間就是在醫(yī)院”。住院的時間太長,他會拍個短視頻給粉絲告假,雖然沒有人會問他去哪兒了。

    他把自己的視頻掛上“真人真唱”的標(biāo)簽。同一標(biāo)簽下排名第一的主播有1000多萬粉絲,有人只是擠眉弄眼地對口型,獲得的點贊都比林英德多百倍。

    這并不影響他的熱情,直播喚醒了他心里很多想法。他按自己的尺寸做了薄紗長裙和玫瑰色的短裙,因為熱門視頻里反串挺火,他打算之后也試一試。他還拍好了披著古風(fēng)長衫跳舞的視頻,存著沒發(fā)。視頻里,他右手揮著扇子,左手使勁轉(zhuǎn)怎么也轉(zhuǎn)不起來的手絹,表情嚴(yán)肅地問兒子“拍正了嗎?好看嗎?”沒有伴奏,背景音樂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他時常擔(dān)心這份最后的快樂被奪走。原來連著唱到七八首才會感覺累,今年開始林英德明顯感覺氣不夠用,剛唱兩首就跟不上伴奏,要攥著拳頭使勁。去年做氣管鏡手術(shù)之前,他的聲音也沒有這么干癟且嘶啞。他不想做這個手術(shù),“往里面插管子,肯定會影響我的嗓子”,他伸出手指比作管子,往自己胸上戳。

    直播時,他很少休息,悶著頭一首接著一首唱,粉絲讓他歇一歇,他說“我就再唱兩首。”唱完趴在桌子上,消瘦的背隨著呼吸一起一伏,他想起那些快說不出話的病友,“我應(yīng)該不會吧”,他勉強擠出一絲笑。

    媒體報道后,林英德的粉絲漲到6萬,直播間里飛舞著從未出現(xiàn)過的愛心、玫瑰和燈牌,一場直播的累計觀看人數(shù)上了千。村里直播賣特產(chǎn)的那個村婦,開始要蹭他的流量。

    網(wǎng)友的評論能讓他激動得整夜睡不著。他更賣力了,“沒意思他們就會劃掉的”。但大多數(shù)人刷完禮物就走,有些只是隨手點個關(guān)注,點完一劃,林英德聲嘶力竭的歌就淹沒在看不見底的視頻推薦里。

    村里人提起林英德的直播,評價是“他沒事在家里玩”。但林英德把直播當(dāng)做唯一成功的事業(yè)。“如果我是正常人,我一定從早播到晚”,他喃喃自語,“那我賺大了。”想歸想,光是兩個小時的直播,唱到后幾首時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高音的尾巴都會掉下來。

    火熱的直播間也在慢慢冷卻。粉絲一直在漲,只是漲得越來越慢。實時觀看的人數(shù)從100掉到20,他不知道直播間里來來往往的人還會停留多久,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能唱歌的日子還有多久,“醫(yī)生沒說啥,但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

    相比于不火,他更怕被封號。好多人想給他捐點錢,讓他私信發(fā)微信收款碼,他發(fā)了兩次就不敢發(fā)了,害怕被舉報。有人建議他帶貨,但沒有人幫他包裝、運貨,他也怕質(zhì)量出問題負(fù)不起責(zé)任,“這個號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

    他在直播時不會想這些,除了唱歌,他會認(rèn)真念出每一個粉絲的昵稱,把感謝的話一股腦塞進(jìn)一個長句。稍有遲疑,嗓子里冒出的“嘶嘶”聲就會把句子切出口子。

    他怕自己粗糲的歌喉,留不住不斷涌來的粉絲。這兩天,他總是刷到一個廣西老頭,抽搐似的跳舞,直播間實時觀眾有1000多個人。他不服氣,懷疑那老頭背后有團隊運營,“我跳得都比他好”。他還看到拍好人好事的視頻經(jīng)常上熱門,“我都懂那些套路,我也會演。”但他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歌。

    他常常縮在自己的靠椅里翻看粉絲私信,或者用手托著腦袋,默默地構(gòu)思如何拍出“好作品”漲粉。他決定先換換環(huán)境,前些天騎著電動車跑到鎮(zhèn)上的小廣場,希望“能帶點人氣”。除了看病外,他第一次跑這么遠(yuǎn)。

    廣場上圍觀的群眾不少,但那場直播他只賺了70多元,當(dāng)月的流量套餐用完了,他搭進(jìn)去50多元的流量費,凈賺20元。因為過度勞累,回來后停播了兩天。歇好了,想出門去近一點的老樟樹下直播,烏云壓過山頭,不巧天又下起了雨。

    林英德心里悶悶的,像是回到了不透風(fēng)的煤窯里。那些煤窯讓他買了從小到大第一件新衣服,也慢慢地抽去他全身的力氣。現(xiàn)在它們突兀又安靜地杵在田里,入口被水泥圍了起來。那里開采前就是稻田,熱鬧了一陣,現(xiàn)在又變回稻田。他已經(jīng)10多年沒去過了,帶著記者去看時,只有一個井口還沒被封上。頭探進(jìn)去,林英德也說不出埋葬了他夢想的井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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