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1年第4期|賈志紅:特拉奧雷 ——《非洲,我遙遠的牽掛》之八
賈志紅,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2019/2020年度駐會作家,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特聘作家。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黃河》等報刊雜志,多次入選散文年選,獲多種散文獎項。
01
小郵局的郵票被我買空的那一天是12月31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明天從野燕麥地那端一躍而起的太陽將屬于新的一年,雖然它依然會在上午10點鐘的時候將金合歡樹的影子投射到我小屋的窗欞上,但那樹影已是另一個時間的裝飾。我在西非小鎮(zhèn)尼埃納遍野的芒果花香中,把早就備好的一沓子明信片遞給小郵局唯一的郵遞員。我需要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往國內郵寄我的祝福,讓這個西非偏僻小鎮(zhèn)的郵戳蓋印在散發(fā)著西非風情的明信片上,然后這些明信片將飛越海洋、山脈、河流、沙漠,經(jīng)過不同的國家與城鎮(zhèn),經(jīng)歷一雙雙黑皮膚、白皮膚、黃皮膚的手的觸摸、傳遞,帶著這些手的余溫最終抵達我想要它們抵達的某一雙手中,圓滿完成一張明信片的使命。在遞上這沓子明信片時,我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仿佛在放飛一群鴿子,我遺憾這群鴿子不能把原野的芒果花香銜著一起飛。我是一個多么貪心的人。陶醉般的想象令我瞇起眼,連耳朵似乎也瞇住了,以至于沒有聽清郵遞員特拉奧雷說的話,他不得不大聲又說了一遍。他一手拿著明信片,另一只手舉著顯然和這沓明信片不等量的幾枚花花綠綠的郵票說,Madam賈,只有這些,郵票全部都在這里了。風穿過敞開的門窗把芒果花香灌滿這間只有一個柜子和一張柜臺的小屋,也把特拉奧雷臉上篤定的微笑吹向我。他用細長的手指彈著明信片說,Madam賈,不用著急,我有辦法,有什么事情能難倒姓特拉奧雷的人呢。他眨動翻卷的眼睫毛,用不流利的英語說出這句話,黑溜溜的大眼睛透著得意的神色。
噢,特拉奧雷,這俊朗的小伙子總是這么驕傲,在他還是一個走村串戶的賣布郎的時候就這么驕傲了。那時他騎一輛渾身上下到處都響的大號自行車,后座上馱著一疊子顏色各異的花布,吱吱扭扭,在紅土路上費力地蹬,當然,最響的還是車鈴鐺,叮叮當當,他一陣猛按,村里的女人們就知道特拉奧雷來了,狗們也知道特拉奧雷來了,一陣陣吠叫,掩蓋了車鈴鐺的響聲。不過這些狗都很和善,它們只是叫叫而已,并不真咬,說不定這是歡迎特拉奧雷的儀式呢。女人們紛紛走出自家院子或是屋子,圍攏來看特拉奧雷的花布。他總是能帶來最新最漂亮的花布,比尼埃納小鎮(zhèn)上的那家小裁縫鋪子里的花布不知好看多少倍,就連離這兒70公里的大城市錫加索的大裁縫鋪子里的花布也沒有特拉奧雷的花布靚麗。女人們嘰嘰喳喳,用手指搓捻,檢驗花布的質地,又抖開,在身上比劃,互相幫著拉扯,充當對方的鏡子。有時候特拉奧雷能賣出去幾塊布,更多的時候,女人們熱鬧一陣子就散了,各自回家,該洗衣洗衣、該舂米舂米,隔著矮矮的土坯院墻和忙著整理捆扎花布的特拉奧雷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她們不買特拉奧雷的布,不是因為他的布不好,相反,特拉奧雷的布太好了,紋路密實、圖案漂亮。那是我在西非見過的最好的花布,我對特拉奧雷的布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因為我們的翻譯老汪說,特拉奧雷的布來自塞古。距此500公里的塞古,在那座尼日爾河畔的古老城市中有一家中國政府與馬里政府合資的紡織廠,生產的布是馬里最好的,甚至能說是西非最好的。這當然令特拉奧雷十分驕傲,盡管他整個上午或許一塊布都賣不出去,但是他并不沮喪,他絮叨著,我聽不懂他說的是法語也或許是班巴拉語,但我能聽懂塞古這個地名,于是我推理出他說的一定是:這是塞古的布啊,塞古的布當然要貴一點。然后他跨上自行車,趕往下一個村莊。驕傲的小伙子特拉奧雷的黑眼睛里閃著希望的光,他依然把他的自行車鈴鐺按得能有多響就有多響,并在車鈴響著的間隙吹起快樂的口哨。
我的狗胖胖和瘦瘦一聽見特拉奧雷的車鈴聲就興奮地往院子外面躥,這對兒雙胞胎不是喜歡特拉奧雷,更不是喜歡他自行車后座上的花布,它們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雖然它們一出生便顯現(xiàn)出娘胎中的不平等,比如說一俊一丑、一胖一痩、一機靈一呆憨,但是這個共同的愛好暴露了它們是雙胞胎的秘密:胖胖和瘦瘦喜歡追咬騎自行車的人。而那人若是推著自行車走,它們便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是那移動的速度激發(fā)了狗骨子里奔跑追獵的天性抑或是別的什么,我搞不明白。
好在尼埃納的鄉(xiāng)村紅土路上,難得有人騎自行車,驢車、牛車倒是常見。胖胖和瘦瘦搖搖晃晃地學習奔跑時,就初生牛犢不怕虎般追咬過一個路過我們大門口的騎車人,它們不是追著玩,而是動真格地把小小的牙齒照著騎車人裸露的腳后跟扎下去,雖然那小牙齒還不具備扎破成年人又厚又硬的腳后跟的力量,但是也足以惹惱騎車人,那人飛起一腳,把夾趾拖鞋踢飛了,被踢中的瘦瘦嗷地一聲慘叫,敗退回院子。胖胖不依不饒,仍然追著騎車人,直到我大喊一聲,那人也加快了蹬車速度,胖胖才像個得勝的戰(zhàn)士般搖著腦袋、晃著尾巴撤離戰(zhàn)場。我后悔在它們第一次追咬騎車人的時候沒有給它們足夠的懲罰,不懲罰就是默許、就是鼓勵,在這一點上,狗的思維實在是和人類差不了多少。
胖胖和瘦瘦迅速成長,它們在基地好伙食的喂養(yǎng)下膘肥體壯。追咬騎自行車的人,這個惡習毫無收斂,成為我的心病。我每每看見騎車者遠遠地朝著我們院子的方向而來,就會緊張地讓保安關上大門。大鐵門圈住了胖胖和瘦瘦,卻不能圈住它們的眼光,它們狂吠著,四只眼睛盯住騎車人的腳。我也神經(jīng)質地打量那個騎車者的腳后跟。非洲人習慣穿夾趾拖鞋,腳后跟處在無遮蔽狀態(tài)。在胖胖和瘦瘦眼里,一口下去,那圓圓的、厚實的腳后跟一定像個脆蘿卜般爽口吧。
所以,當賣布郎特拉奧雷騎著他的自行車,在鄉(xiāng)村小路上奮力踩蹬的時候,他需要提防的事情只有胖胖和瘦瘦的追咬,除此之外,鄉(xiāng)村祥和,民風樸實,甚至他自行車后座上的布不小心掉落幾塊,都會有半大的孩子狂奔著攆上他,把他們的母親及姐妹垂涎欲滴的花布還給特拉奧雷。
賣布郎特拉奧雷在鄉(xiāng)間游走,隔三四天出現(xiàn)一次,像雨季正式來臨前試探性地打濕原野的小雨一樣有規(guī)律。那一年馬里的齋月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小雨中開始,紅土路上行人越發(fā)稀少。夜空晴朗時,一彎新月俯視大地,這彎新月是齋月開始的標志。總經(jīng)理老何仰望天空,他說,當月亮慢慢圓起來并再次成為新月時,就是開齋節(jié)了。他盼著齋月快些結束,開齋節(jié)早點到來,即使開齋節(jié)需要為當?shù)卣栀浺还P錢作為社會義務他也仍然期盼一彎新的纖細的月亮早日掛上天幕。我們都知道他是憂慮工程的進度,本地工人幾乎全部信奉伊斯蘭教,在整個齋月中,日出之后至日落之前,工人們嚴格遵守不進食、不飲水的教規(guī),每個人在酷熱的工地上都像一枚蒸發(fā)了水分的樹葉般發(fā)蔫,哪里有力氣干活?出于尊重和人道,老何又豈敢再把工期和進度之類的話掛在嘴上?只求在齋月中工人們平平安安,沒有人因干渴而中暑,也沒有人因饑餓而暈厥。
特拉奧雷呢?從進入齋月直到開齋節(jié)的前一周,整整三周的時間,他和他的自行車銷聲匿跡。我猜想虔誠的特拉奧雷或許正在某個清真寺戒齋、祈禱、誦經(jīng)。特拉奧雷之所以給我留下虔誠的印象,是因為他的自行車后座上、一疊子花布的下面總是有張席子。我見過他在某一個傍晚,脯禮時辰到來的時候,在原野里,他停下他的自行車,鋪好那張席子,匍匐在席子上,面朝他該朝著的方向,默念、祈禱。附近沒有清真寺,也沒有其他禮拜的人,幾個放牛的孩子趕著牛群,默然地經(jīng)過,還有我,遠遠地張望,隨后,西天邊的晚霞就染紅了原野。
就在我以為整個齋月都不可能見到特拉奧雷并因而忽視了對狗的管束時,賣布郎竟然搖著他的車鈴鐺、馱著他的花布晃悠悠地從大路拐進了鄉(xiāng)村小道。那久違的鈴鐺聲在一場小雨后的原野分外清爽,胖胖和瘦瘦像聽到號令般,雙雙一躍而起,朝著大門外奔去。大門保安因為饑餓或是干渴,顯得既遲鈍又虛弱,他慌慌張張推動兩扇鐵柵欄門,但是已經(jīng)晚了半步,兩只狗從將要合上的門縫間,機靈地擠了出去。我隔著鐵柵欄看見胖胖和瘦瘦,這兩個闖禍的家伙,一邊一只,追著特拉奧雷踩在腳蹬子上的兩只腳就要下口,特拉奧雷不得不像表演雜技般翹起兩只腳,躲閃中他失去平衡,自行車倒進路邊的灌木叢,他重重地摔在一簇植物上,花布以及他禮拜的席子從后座上散落下來。胖胖和瘦瘦愣了一下,停止了進攻,它們從來不咬不騎自行車的人。特拉奧雷突然摔倒令兩只狗感到失望,它們迅速失去了斗志,耳朵耷拉下來,眼睛里的兇光瞬間渙散,仿佛一場等待了很久的戰(zhàn)斗突然因對手的投降而索然無味,胖胖和瘦瘦無精打采地從大門的縫隙間鉆回院子。
嗨,特拉奧雷,怎么好久不見你?怎么齋月還能見到你?我?guī)椭乩瓓W雷撿拾花布,把他迎進我們的院子,并磕磕絆絆地詢問他。我們的法語翻譯老汪恰巧沒有外出,他的加入使得我們的閑聊順暢起來。
齋月中的前三周,特拉奧雷的確如我猜想的那樣,在清真寺齋戒。每天的日落之后,清真寺有免費供應的食品,那是富人們的捐贈。有一次,他竟然吃到了新鮮的烤駱駝肉,只有在盛大的節(jié)日才能吃到啊,特拉奧雷感慨著,深深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又舔舔干燥的厚嘴唇。那會兒是下午1點鐘,距離太陽西沉還有足足五個小時,而太陽,像被釘在正空偏西的位置上,離西邊地平線路途那么遙遠。更殘忍的是,我們剛剛吃過午飯,老汪打著飽嗝,廚娘正在洗刷一堆鍋碗瓢勺,空氣中,羊肉炒洋蔥的香味頑固地盤旋,久久不愿散去,好像我們衣服的褶皺處都藏著它們的味道,抖一抖都能勾人食欲。特拉奧雷神情疲憊,萎靡不振。老汪勸說特拉奧雷:如果你感覺不舒服,可以喝一些水。小伙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用右手按住心口,臉上現(xiàn)出堅定的表情。
饑餓的特拉奧雷心情卻是暢快的,這幾天他賣出了許多花布,他準確地抓住了開齋節(jié)前一周的銷售黃金期。一周后,最重要的節(jié)日將降臨這個國度,被限制了一個月的激情、欲望將在3天的假期中反彈般釋放。一說到這些,特拉奧雷頓時來了精神,他對老汪說,將有許多許多姑娘在開齋節(jié)結婚,她們漂亮的嫁衣需要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布,她們的父母兄弟姐妹需要新的禮服參加婚禮,天啊,我的布,我的布將會一塊都不剩。
特拉奧雷開心得手舞足蹈,若不是剛才摔的那一跤使他的腿腳有些不靈便,他大概要翻幾個跟斗來表達喜悅的心情。
特拉奧雷,你不能只是賣布,你要學會裁剪和縫紉,這樣,你的布才會更好賣,才能掙更多的錢。我一直想對特拉奧雷說出對他職業(yè)前景的設想,但是一直沒有機會開口,現(xiàn)在,我終于能說了,這么復雜的意思,要等到老汪在場的時候才能傳達完善。
不,不,Madam賈。特拉奧雷否定了我的建議,他有些激動,他說他不能那么做,那樣的話,尼埃納的老裁縫庫拉姆就會沒有飯吃,神讓每個人都有飯吃,每個人只能做自己該做的事情。老汪幫助他把這么復雜的意思翻譯給我聽,我頓時愕然,繼而慚愧,想不出什么話來應對特拉奧雷。
那是特拉奧雷第一次來我們的院子,此前,他只是匆匆忙忙地路過,不敢停留,胖胖和瘦瘦的惡習使他總是像逃跑一樣經(jīng)過我們的大門。這會兒,他終于能從容地坐在樹下,他對乳油樹上的那盞大紅燈籠表示出熟悉和親切,眼睛里有了笑意,像看見了老朋友。和塞古一樣,他說,在塞古的紡織廠,也有紅燈籠掛在樹上,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紅燈籠。
那盞紅燈籠在風中很配合地搖擺了幾下,或許它感知到有人正在注視它,那紅色已經(jīng)不如春節(jié)剛剛掛上去的時候那般鮮艷,但是在一片因雨的滋潤而越來越蔥綠的原野上,那燈籠依然像一團火焰。
02
賣布郎特拉奧雷,哦,不,現(xiàn)在是郵差特拉奧雷,一只手舉著我的明信片,說他有辦法,即使小郵局沒有足夠的郵票,他也保證在12月31日這天把我的明信片寄出去。
特拉奧雷,我需要今天的尼埃納的郵戳。
沒有問題,Madam賈,你只要付清郵資,我立刻給它們蓋上郵戳,它們就能長上翅膀飛走了。
NO,NO,特拉奧雷,我需要我的明信片上有郵票,有郵票非常重要,郵戳蓋在郵票上,你不能省略郵票這個環(huán)節(jié)。
我們用英語結結巴巴地交流,特拉奧雷終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從牛仔褲的口袋里掏出他的手機,說要往錫加索的大郵局打個電話,問問那里有沒有充足的郵票。我想我大概是尼埃納郵局設立以來的最大客戶也是最讓郵差頭疼的客人吧?但是,特拉奧雷或許不這樣認為,從我進門起,他幾乎一直被興奮的情緒籠罩,就像賦閑很久的士兵終于盼來了一場像模像樣的軍訓,哦,不,像足球運動員終于找到了場地和球,對特拉奧雷來說,后一個比喻更為恰當,因為在賣布郎特拉奧雷變成郵差特拉奧雷之間,隔著一個足球隊長特拉奧雷。
怎么又和足球扯上關系了呢?這要從特拉奧雷的口頭禪說起。就在那次他被胖胖和瘦瘦逼得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后,扭傷了腳脖子,他從地上爬起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天啊,我的腳脖子,姓特拉奧雷的人不能沒有一雙好腳脖子。
老汪帶著一種玩笑的口吻翻譯特拉奧雷這句既痛苦又幽默的話,他說,特拉奧雷,Madam賈會賠償你損失的,她將買下你全部的布。
老汪沖著我擠擠眼睛,有些幸災樂禍。
不,不,我不需要Madam賈買下我全部的布,那樣的話,就會有很多姑娘在開齋節(jié)沒有最漂亮的新衣服穿。
特拉奧雷一臉的認真,也有幾分焦急,他對我們沒有理解他的真正用意而焦急,似乎他的腳脖子不是為賣布郎而生的,而是有更重要的大任維系在他的腳脖子上。
我知道一雙有力量、有韌勁兒的腳脖子對一個走村串戶的賣布郎的重要性,不僅僅是對賣布郎,對誰又不重要呢?想到此,我甩動我的腳脖子狠狠地踢向不知趣湊到我腳邊來的傻狗瘦瘦,它嗷嗷叫著逃走,它聰明的兄弟胖胖遠遠地在院子的那一端送來一聲嘲笑。
那個下午,賣布郎特拉奧雷坐在我們的院子里,他抵御了食物香味的誘惑,也在和自己的干渴抗爭,乳油樹上的紅燈籠令他想起古城塞古,他憧憬著在齋月的最后一周掙上一筆小錢,而后在開齋節(jié)飽飽地吃上幾頓烤羊肉。那天的天氣特別配合我們,云朵在天空游走,雨季將來未來,從氣候上說正是西非最好的時節(jié),有不多不少的雨也有不濃不淡的陽光,而一周后,漫長的齋戒結束,開齋節(jié)來臨,更是萬民慶賀,這段時間分明就是這個國家最好的時光,好時光就是用來消磨的,我們聊著聊著,特拉奧雷就和老汪聊起了足球。從賣布聊到足球,大概是由腳脖子引發(fā)的吧。姓特拉奧雷的人不能沒有一雙好腳脖子,這句有點奇怪的話引發(fā)了老汪的興趣,為什么姓特拉奧雷的人就必須要有一雙好腳脖子呢?老汪刨根問底,特拉奧雷更是樂于回答,或許他已經(jīng)等了很久,等著有人問,他需要人們尤其是外國人知道他家族的榮耀。
老汪把一瓶藏紅花油送給特拉奧雷并教他怎樣使用。涂抹、揉捏、和老汪聊天,談論一件有趣而激動的事情,時間就過得很快,差不多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們聊得很熱烈,語速很快。在馬里,特拉奧雷不是一個尋常的姓氏,這個家族與足球有淵源。最亮的一顆明星當然是阿達瑪·特拉奧雷,這位出生在西班牙的馬里青年是賣布郎特拉奧雷的遠房堂弟,他16歲入巴塞羅那少年隊,17歲入巴塞羅那青年隊,多次代表馬里足球隊參加國際足聯(lián)世界青年足球錦標賽,更是參加非洲杯的一員驍將。你們知道他的身價嗎?賣布郎特拉奧雷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火苗,轉會費500萬歐元啊,天啊,我的小堂弟,他是特拉奧雷家族的驕傲。
除了這顆最耀眼的明星,特拉奧雷家族還有幾乎數(shù)不過來的足球小流星,賣布郎特拉奧雷也是其中之一,他參加過錫加索大區(qū)的足球比賽,那次比賽是為馬里國家隊選拔隊員,要知道,參加那次比賽的球員中,姓特拉奧雷的運動員就有足足11個,11個呀,是一支場上足球隊啦,他們或許在血緣上已經(jīng)毫無聯(lián)系,但是他們都姓特拉奧雷啊,只要姓特拉奧雷,就是一家人,就是這個家族的榮耀。可惜的是在比賽中,他的右腳踝受傷,傷得很嚴重,而他沒有足夠的錢做康復治療。賣布郎特拉奧雷動動自己的右腳,說,就是這只腳,他像他的小堂弟阿達瑪一樣擅長用右腳,只是他不能擁有20號球衣,小堂弟阿達瑪?shù)那蛞绿柎a是留給球隊最棒的球員的,而他不是最棒的,他成不了小堂弟那樣的明星,他家里也沒有足夠的錢去找專業(yè)經(jīng)紀人。賣布郎特拉奧雷眼睛里的光芒慢慢黯淡,流星劃過天空之后的落寞或許襲上了他的心頭吧,他憂傷的眼睛望向那盞在風中搖擺的紅燈籠。
老汪聽得眼睛都直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把特拉奧雷的話翻譯給我聽,其間老汪多次站起來用他的腳背、腳尖做鏟球的動作,特拉奧雷便豎大拇指,發(fā)出贊嘆的喊叫。他們聊得越熱烈特拉奧雷就越狂躁得坐不住,他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走了幾步,驚奇于腳脖子竟然不疼了,他又試著跳躍了一下,果真不疼,他喊一聲,天啊,汪,你的藥水是神賜予的吧?
特拉奧雷帶著這瓶神水,騎著他的自行車,馱著他的花布,叮叮當當,趕往下一個村莊去了。接下來好多天,鄉(xiāng)村小路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特拉奧雷,他原計劃抓住開齋節(jié)前后黃金銷售期好好掙筆錢的打算似乎在和老汪聊天以后有了變化,賣布郎的心思偏離了賣布,或者說超越了賣布。老汪說,特拉奧雷要組建一支足球隊,一周后,吃過開齋節(jié)的烤羊肉和馕餅,他將帶著他的足球隊來迎戰(zhàn)我們的足球隊。
分別組建足球隊成了那次聊天之后老汪和特拉奧雷要做的最緊迫的事情。總經(jīng)理老何大力支持,說這是個宣傳公司、宣傳友誼的極好機會。他親自去找場地,把一片冒出茵茵小草的平地又夯實了一下,讓工人用碗口粗的樹做了兩個球門,架在草地的兩端,又去錫加索購買了足夠兩個球隊穿的球衣,我們的球隊穿紅色,另一套黃色的贈送給對手。若不是不知道對方球員的鞋碼,他幾乎想贈給那些小伙子們一人一雙高仿的阿迪達斯,并非老何吝嗇,錫加索的商店里只有高仿的。然后他點將,小張、小李、小王、小趙,年輕人都要參加,會不會沒有關系,能把球踢起來就行,老汪當隊長,哦,還缺個裁判,要不,老汪你當裁判吧,你懂足球。老何決定親自當隊長,穿20號紅色球衣,而20號黃色球衣是一定要送給特拉奧雷的。老何說他平生第一次想踢足球,但愿不是最后一次,他愿意保留生命中那些潛伏的激情,并通過這些激情的隨時迸發(fā)來喚醒他久不寫詩的詩心。我絮叨一下,老何熱愛詩歌,上大學時是學校詩社的發(fā)起人,我們都等著能有一首詩是他為這次足球比賽而寫的。
至于比賽時間嘛,老何說最好是開齋節(jié)一周后或是二周后,讓特拉奧雷和他的小伙子們先恢復恢復體力,齋戒一個月了,剛剛進入正常飲食,讓他們長些力氣再比賽。
至此,鄉(xiāng)間小路上再也不見了賣布郎特拉奧雷,他再次出現(xiàn)在尼埃納時是一位足球隊長,帶著他的8人隊伍,只有8人,但是有什么關系呢,哪怕只有特拉奧雷一人,我們仍然承認那是一支足球隊。8人中有一半的人姓特拉奧雷,估計都是足球隊長的遠近親戚,最年輕的一位特拉奧雷只有16歲,這個少年來自首都巴馬科,是一位家境富裕的中學生。
我不再贅述那場比賽了,反正熱鬧異常、人歡狗叫,綠色的場地上鮮紅色和艷黃色在太陽下亮得晃眼。遠近村莊的人都趕來看熱鬧,騎著摩托車來、騎著自行車來,趕著牛車來、趕著驢車來,步行來,攜兒攜女還帶著狗,這是開齋節(jié)后尼埃納最熱鬧的活動。足球場旁邊的一塊空地上架起了柴火,一頭肥羊將把比賽結束后的慶祝引向高潮。
胖胖和瘦瘦被我圈在院子里,它們因自身的惡習而無緣這次熱鬧。似乎沒有人關心比賽本身,管他誰進球呢,又管他誰不進球呢,因比賽而起的熱鬧才是大家真正在意的,誰會認真去看一場不正規(guī)的比賽呢,比如我,我就是來看姑娘的,看她們的發(fā)飾和漂亮的衣裙以及被衣裙包裹著的性感體態(tài),她們像原野上的花一樣爭奇斗艷,她們的青春也像熱帶的花一樣,短而美,美而短。哦,漂亮的衣裙,說不定還是特拉奧雷的花布呢。
我是眼見著賣布郎特拉奧雷變成足球隊長特拉奧雷的,至于足球隊長特拉奧雷又是怎樣成為郵差特拉奧雷的,我實在是說不清楚。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郵差特拉奧雷終于從錫加索的大郵局替我聯(lián)系到了足夠的郵票。他帶上我的明信片也把尼埃納的郵戳隨身帶著,跨上他的摩托車,就要趕往70公里外的錫加索。他將在錫加索直接把我的一沓子明信片投遞出去。
我放心地看著他的摩托車一溜煙兒地遠去,想著再在國內見到我的朋友們時,要和他們講講這些郵寄的故事,卻又聽見有摩托車的聲音由遠而近,特拉奧雷又返回了,他忘記拿什么東西了嗎?
Madam賈,我想請求你在你的明信片上寫上一句話。
返回的特拉奧雷有了新的要求,他是個不停地產生新想法的人,賣布郎特拉奧雷如此,足球隊長特拉奧雷如此,郵差特拉奧雷也是如此嗎?不過,在我沒有聽懂他的新要求前,我心存疑惑,也心存戒備。
寫上一句什么話呢?特拉奧雷。
Madam賈,我想請求你寫上這句話:明信片由達烏達·特拉奧雷投遞。
他用手拍了拍胸脯,眼睛里又閃爍出我見過的憧憬神色,仿佛只要我寫上這句話,他就能跟隨這些明信片飛越萬水千山。
我當然滿足了郵差達烏達·特拉奧雷的要求,他快樂地打了個響指又翻了個跟斗,得意地吹起口哨。
等他再次跨上他的摩托車時,胖胖和瘦瘦不知何時跑進了郵局的院子。它們或許是來找我的,我今天出門太久了,也或許是和村里的狗在附近玩耍偶遇了主人,反正它們在特拉奧雷發(fā)動摩托車時跑了進來。說時遲那時快,兩只狗抖抖身上的毛,豎起耳朵,追奔而去。天啊,胖胖和瘦瘦的惡習又升了一級,它們不僅追咬騎自行車的人,就連飛馳的摩托車也能激發(fā)它們斗志昂揚地狂追。不過,它們再也追不上特拉奧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