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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俳句、和歌、漢詩、書道四絕的詩僧良寬
    來源:澎湃新聞 | 陳黎、張芬齡  2021年06月21日09:20
    關(guān)鍵詞:良寬

    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小說家川端康成(1899-1972), 在其題為“日本的美與我”(美しい日本の私)的獲獎演講辭中,引用了良寬的辭世詩“我有什么遺物/留給你們?——/春花,山中/杜鵑鳥鳴,/秋日紅葉……”,以及另外三首短歌——“長長的春日,/跟孩子們/玩手毬——/啊,一天/又過去了”、“風清,月明,/我們一起/盡情跳舞吧,/讓老年的余波、/余韻永蕩……”、“我并非不與世人/交往:是因為/我更喜/愛獨/游”,來說明良寬的詩歌如何體現(xiàn)日本的精髓以及自古以來日本人的情感、心性。

    川端康成說:“這些短歌反映了良寬的心靈與生活。他住草庵,穿粗衣,漫步原野道路與兒童嬉戲,和農(nóng)夫閑聊,不用艱難的語言,不高談深奧的信仰與文學,而全然以‘和顏愛語’——純真無垢的言行相對。他的詩歌和書法,皆超脫了江戶后期,從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日本近世的習尚,而臻于古代的高雅之界;直至現(xiàn)在,其書法和詩歌仍深受日本人民珍愛。在他的辭世詩中,他說他沒有什么東西可留作紀念,也不想留下什么,但自己死后,大自然仍是美的,這也許可以視為自己留給此世的遺物吧。這首短歌凝聚了古來日本人的情懷,也可從中聽見良寬充滿宗教信仰的心。”

    日本禪學家鈴木大拙(1870-1966)在其《禪與日本文化》一書中說:“認識一個良寬,等于認識日本人心中的千千萬萬良寬。”川端康成和鈴木大拙都認為在良寬身上可以看到日本民族獨有的特色,若想真正了解日本,就應(yīng)該研讀、了解這位十八九世紀詩僧的作品與生平。作為一個僧人,作為一個禪宗修行者,良寬亦屬異類,他悟道、出師后,并未全然出世、離世,而是以“和顏愛語”回歸人世,以無邪、無垢之心入世、憐世。終其一生他都是“大愚”(他給自己取的號)之人——一個超脫所有虛假、人為桎梏的大智若愚者。他遺留給此世的,除了一百一十多首俳句、近一千四百首和歌、近五百首漢詩以及包括畫贊、條幅、屏風、扇面、短冊、漢詩、短歌、狂歌、俳句、偈語、戒語、書簡等超過兩千件墨寶外,還留給我們一個隨性、任性,“騰騰任天真”的良寬,一顆良而且寬的天真、安貧、慈愛之心。 

    良寬畫像與書法

    良寬(Ryōkan,1758-1831),號大愚,寶歷八年十月(本文所述月、日皆指陰歷)出生于日本越后國出云崎(今新潟縣三島郡出云崎町)村長山本家,為長男,幼名榮藏,十五歲成年禮后名文孝。母親秀子是山本家親戚,后被收為養(yǎng)女,父親山本以南(1736-1795),本名新木泰雄,小母親一歲,原住與板町,后來入贅山本家。良寬兩歲時,父親以南接任石井神社神官。七歲時,外祖父過世,父親繼任村長。1765年,良寬八歲,入鄰町尼瀨曹洞宗光照寺的寺子屋(私學館)學習。1770年,漢學家大森子陽(1737-1791)回越后分水町開設(shè)私塾“三峰館”授課,十三歲的良寬隨其習漢學至1775年。良寬家甚富文學與宗教氣氛,藏書頗豐(他的三個弟弟、三個妹妹,長大后也都或能俳句、和歌,或能漢詩),父親以南是俳句詩人,有“北越蕉風棟梁”及“出云崎俳壇中興之祖”之稱。

    幼年、少年時的良寬聰明好學,應(yīng)該隨老師讀過《論語》《孟子》《三字經(jīng)》《孝經(jīng)》《詩經(jīng)》《文選》《唐詩選》等漢籍,奠下漢詩寫作的基礎(chǔ),同時他也涉獵了家中所藏《古今和歌集》《西行法師歌集》《徒然草》《平家物語》等日本文學書,汲取了日后寫作和歌時的養(yǎng)分。據(jù)說有回盂蘭盆節(jié)期間,十二三歲的良寬每晚在家中陰暗的燈籠下讀書,母親心疼,叫他去看大家跳舞,良寬不情愿地走出家門。不久,母親發(fā)現(xiàn)庭院石燈籠底下有人影晃動,以為是小偷,她緩步趨前,一看是良寬在讀《論語》。

    1775年,十八歲的良寬從三峰館退學,6月起擔任“村長見習”的工作。天性單純的他不習慣與人計較、爭執(zhí),實習村長職務(wù)期間,面對和處理人際紛爭讓他挫折重重,絕望之余突于7月18日離家出走,至光照寺剃發(fā)隨破了和尚習禪學。良寬一生是否結(jié)過婚,后人不太確定,只知道作為村長接班人的他,善良、慷慨,頗獲當?shù)厍鄻桥觽兿矏邸R环N有力之說認為良寬在十八歲這年結(jié)了婚,妻子名字可能叫“歡”(よし),但半年后離婚,而這可能也是他出家原因之一。

    1779年,備中玉島(今岡山縣倉敷市玉島)圓通寺住持國仙和尚來光照寺訪問,二十二歲的良寬由其授戒,成為正式僧侶,僧名良寬,后隨國仙和尚回圓通寺修習正規(guī)曹洞宗禪。至1790年,三十三歲的良寬終獲國仙和尚授予“印可之偈”(悟道、出師之證詞):

    良也如愚道轉(zhuǎn)寬 騰騰任運得誰看

    為附山形爛藤杖 到處壁間午睡閑

    此偈大致謂“良寬啊,你看起來笨笨的,眼前道路反而寬;隨意自在,順其自然,有誰能及?我因此交付給你這枝山形老藤杖,讓它伴隨你四處倚壁悠閑午睡”。圓通寺十二年間,除了聽國仙和尚講授日本曹洞宗開宗祖道元禪師(1200-1253)的《正法眼藏》外,良寬應(yīng)也閱覽了寺中所藏《黃檗鐵眼版大藏經(jīng)》《六祖壇經(jīng)》《禪林類聚》《臨濟錄》《趙州錄》《林間錄》《無門關(guān)》《從容錄》《高僧傳》等經(jīng)書,并隨國仙和尚學漢詩、和歌、茶道、花道,可惜此階段良寬詩歌作品未見任何一首存留。國仙和尚于1791年4月圓寂,秋后良寬告別圓通寺踏上歸鄉(xiāng)之路。他行腳各地,居無定所,有一種說法認為他可能在1792年即已回到家鄉(xiāng)出云崎,但歷來學者們傾向認定他大概于1796年、三十九歲那年,始返抵家鄉(xiāng)。

    漫漫返鄉(xiāng)路上的這幾年間,良寬所到之處包括關(guān)西的赤穗、明石、京都、高野、吉野、伊勢、須磨等地(1791年秋至1792年春)以及四國(約1792或1793年)、關(guān)東,且可能遠及“陸奧地區(qū)”(東北地區(qū)),他一方面拜訪各地“有知識”之人及同門師兄弟請教、印證所思所學(“出家離國訪知識,一衣一缽凡幾春”),一方面尋訪前輩詩人西行法師、俳圣芭蕉行吟過的名勝。在大阪弘川寺西行法師墓前,他詠此歌向西行法師致敬:“原諒我,如果我/所折之花/色漸淡,香漸薄/我可獻給你的/唯獨一顆思慕的心”。

    良寬的母親于1783年去世。1786年父親以南離家隱居,比良寬小四歲、也寫俳句和和歌的弟弟由之繼任村長,成為一家之主。以南浪跡各地,于1795年7月在京都桂川投水自殺。良寬大概于1796年秋返抵家鄉(xiāng)出云崎,據(jù)說先住在寺泊町本鄉(xiāng)的一間空屋,此階段他有一首短歌如此寫:“回到家鄉(xiāng)越后:/還未習慣/家鄉(xiāng)氣候,/肌膚/時時寒……”他于1797年移往分水町國上山半山腰的五合庵居住。1802年良寬離開國上山,先后借住于寺泊町照明寺密藏院、分水町“牧ヶ花”(今之燕市)的觀照寺、國上山的本覺院、寺泊野積的西生寺,大約于1805年春搬回國上山五合庵定居,直至1816年才搬離到國上山山麓的乙子神社草庵。

    先后住了十多年的五合庵是半生漂泊的良寬安定或“求”安定之所——安于浮生的起伏,困惑,孤寂,不安……“唯求/孑然獨立/秋之庵”;“久住則安——/此際仿如身在/廬山陣雨中”;“何處可覓/比國上山/更讓我心動的/住所——/無也!”。五合庵的“五合”指半升,人一日所需之米約五合——“五合”足矣,良寬以此明自己清貧生活之志:

    索索五合庵 實如懸磬然

    戶外杉千株 壁上偈數(shù)篇

    釜中時有塵 甑里更無煙

    唯有東村叟 頻叩月下門

    生涯懶立身 騰騰任天真

    嚢中三升米 爐邊一束薪

    誰問迷悟跡 何知名利塵

    夜雨草庵里 雙腳等閑伸

    回首五十有余年 是非得失一夢中

    山房五月黃梅雨 半夜蕭蕭灑虛窗

    良寬在此坐禪,修行,時而下山至鄰近村里托缽乞討,與村童玩手毬、唱歌同樂,與農(nóng)人共飲,暇余時創(chuàng)作和歌、俳句、漢詩與書法——他用短歌抒發(fā)山居生活的寂寥與情意:“愁寂,但/心清澄:/日復一日/草庵/悠閑度”;“我不覺/我身貧乏——/柴門外/有月/有花!”;“云散,/天晴,啊我要/出門托缽,隨心之/所至領(lǐng)受/上天的賜予”;“夕霧/籠罩遠方/村莊,我在回/杉林所圍的/我的家路上”;也用漢詩吟詠之:

    晝出城市行乞食 夜歸巖下坐安禪

    肅然一衲與一缽 西天風流實可憐

    裙子短兮褊衫長 騰騰兀兀只么過

    陌上兒童忽見我 拍手齊唱放毬歌

    青天寒雁鳴 空山木葉飛

    日暮煙村路 獨揭空盂歸

    靜夜虛窗下 打坐擁衲衣

    臍與鼻孔對 耳當肩頭垂

    窗白月始出 雨歇滴猶滋

    可憐此時意 寥寥只自知

    孤獨隱居山中的他也時興訪友之念,或等待、欣喜友人來訪:“春雨——/突興/訪友之念……”;“秋夜一始,/兩人取筆/吟詩唱和……”;“如果你不嫌/山谷的聲響與/山頂暴風,再次沿/杉樹根暴現(xiàn)的/崖道來訪吧”;“持美酒/與菜肴來吧,/讓我一如往常/留你/草庵一宿!”。這個時期最常與他往來的文友首推昔日三峰館同門、比他小四歲的原田鵲齋醫(yī)師,其子原田正貞也是良寬好友——父子兩代同為良寬“平起平坐”之交,由此一端即可見良寬齊老少,跨類別,不受成規(guī)所縛的灑脫、親和特質(zhì)。

    其次是小他二十一歲,從五合庵時期到乙子神社時期持續(xù)與他密切往來,以俳句、和歌、漢詩相互唱和的釀酒商阿部定珍:

    我別無/他物/款待君——/除了山中/冬日寂寥(良寬)

    秋雨/暫停時,出門/和孩子們一起/沿著山路走,/弄濕了衣服下擺……(阿部定珍)

    雨停時出門/弄濕了你衣服/下擺——君來/這兒過一夜/閑談如何?(良寬)

    北風吹颯颯 雨雪亂飛飛

    此夜君何憶 優(yōu)游論是非(阿部定珍)

    把燭嵐窗夜 夜靜雪華飛

    逍遙皆自得 何是復何非(良寬)

    有趣的是,良寬經(jīng)常一魚兩吃,以不同詩歌類型同時料理相同題材,譬如用俳句與和歌分別寫定珍秋日來訪,生怕他被路上掉落的帶刺殼栗子打中一事:

    君來時,啊/當心路上掉落的/帶刺殼的栗子……

    且待月亮/生輝時,/君方歸吧——/山路上帶刺殼的/栗子不時掉落……

    或者用和歌、漢詩協(xié)奏他很喜歡和孩子們一起玩的“手毬”這一主題:“……村中大街/岔路口,/孩子們/齊玩手毬/享受春之趣。/一二三四五六七,/啊,你們拍手毬/我來唱手毬歌,/我來拍手毬/換你們來唱歌……/我們唱又唱,/直到長長春日/一整天過去了”;“……兒童忽見我,欣然相將來……于此打毬兒,我打渠且歌,我歌渠打之,打去又打來,不知時節(jié)移……”;“袖里繡毬值千金,謂言好手無等匹,個中意旨若相問,一二三四五六七”。

    良寬的弟弟由之,任村長時因經(jīng)手款項不明被訴,后被判沒收家產(chǎn),山本一家從此沒落,由之也于1811年剃發(fā)隱居他鄉(xiāng)。1816年5月由之返鄉(xiāng),至五合庵訪其兄,驚覺五十九歲的良寬衰老了許多,應(yīng)是反復上山、下山辛勞故,遂安排良寬于這年夏天搬到山下乙子神社草庵居住,也讓良寬十六歲的徒弟遍澄(1801-1876)陪著他。兼任神社看守人的良寬笑稱自己半神官半僧侶,依然淡泊、清貧,自在過日:

    少小學文懶為儒 少年參禪不傳燈

    今結(jié)草庵為宮守 半似社人半似僧

    國上山下是僧家 麁茶淡飯供此身

    終年不遇穿耳客 只見空林拾葉人

    有人問,/就說我在/乙子神社草庵/撿拾落葉/度日……

    乙子神社時期的良寬在和歌方面新獲道元禪師《傘松道詠集》歌集、解說古籍《日本書紀》歌謠的《古訓抄》、阿部定珍所藏《萬葉和歌集校異》等書,讓他拋棄舊我,更深入學習古典真髓;他邊讀定珍借他的《萬葉集》,邊以朱墨加入注記,使他自己的歌風從五合庵前半期(四十歲階段)受《新古今和歌集》影響的“新古今調(diào)”、五合庵后半期(五十歲階段)受《古今和歌集》影響的“古今調(diào)”,蛻變?yōu)榱畾q階段更古樸、古雅、誠摯的“萬葉調(diào)”。在漢詩方面則延續(xù)了五合庵時期所受《論語》《文選》《楚辭》《唐詩選》《寒山詩集》等書之影響,又讀破借來的九十五卷本道元禪師《正法眼藏》,堅毅其信仰、人格;此階段良寬漢詩,益見其融儒家與佛教精神、《論語》與《正法眼藏》在胸,出家但不忘關(guān)心世事的生命與創(chuàng)作特質(zhì)。書法方面,自1807年開始臨摹平安時代小野道風“草假名”《秋萩帖》以及懷素草書《自敘帖》的良寬,此階段又勤學王羲之《蘭亭序》《澄清堂帖》、王獻之《二王帖》、孫過庭《書譜》、懷素《千字文》等,巧化為自己書法之風,以之錄寫自己所作詩歌。乙子神社時期的良寬將和歌、漢詩、書法三種藝術(shù)合為一體,燦開出多面皆美的藝術(shù)之花,可說是古往今來罕見之人。

    1826年秋良寬因身體狀況日差,決定搬離乙子神社,于10月1日搬入島崎富商木村元右衛(wèi)門家邸內(nèi)的庵室居住,在此度過他生命中的最后五年。由之此時結(jié)庵于與板,兩位出家“兄弟”詩或人時有往來:

    仲春二月/雪降/不絕——是不是因為/君久久才來一次/不讓你走!

    你沿著暗夜/哪一條夢中道路/摸索到我這兒?/周邊的山/依然雪深呢!

    兄弟相逢處 共是白眉垂

    且喜太平世 日日醉如癡

    木村庵室時期良寬最重要的生命事件是女歌人貞心尼(1798-1872)的出現(xiàn),此亦日本文學史上極浪漫、動人的一頁。貞心尼可說是良寬晚年的愛徒與精神戀人。她出生于越后國長岡,為武士之女,據(jù)傳貌極美,而且能歌、能文、能書,可以說是才女。十七歲時嫁給住在越后小出的醫(yī)師關(guān)長溫,五年后夫死(另一說法稱其與夫離婚),于二十三歲時在柏崎的閻王寺落發(fā)為尼。三十歲那年(1827年)移往長岡福島村“閻魔堂”草庵修行,于4月時初訪住在島崎木村家庵室的七十歲的良寬,良寬當時出外暫住于寺泊照明寺密藏院,貞心尼留下一首以良寬喜玩之“手毬”為題材的短歌以及一個她做的手毬,請求良寬收她為徒——“與村童天真/玩手毬,你/開開心心游于佛之/道上,無窮/無盡不知疲倦……”6月良寬返回后,回以下面這首獨特、絕妙,讓數(shù)字一到十全部入列的詩,同意貞心尼入門——“你也試看看/來拍手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拍到十,/再重新開始……”1827年7月,貞心尼再訪良寬,第一次見到良寬的她喜不自勝,寫了一首驚嘆自己恍如在夢中之詩——“親眼見君——/果真是君乎?/此心狂喜,/猶疑/在夢中!”良寬的回復也頗“夢幻”而有禪意——“此世本如夢,/我們在夢中/談夢,啊/真朦朧——/須夢就夢吧!”至1831年1月良寬過世止,貞心尼多次拜訪良寬,與他談詩、談道、談心。兩人關(guān)系既像一對佛門師徒,又像同游于詩歌之道、藝術(shù)天地的老少兩位美的信徒——時而像父女,時而像兄妹,時而像知己,時而像戀人;既純凈又溫潤,既人性又不固著于人間的欲求、煩惱,既靈性又充滿熱情,既美、既真、既善又可敬、可愛。貞心尼于良寬死后四年(1835年)編有詩集《蓮之露》(はちすの露),收錄良寬死前四年間兩人往來“戀歌”(相聞歌)五十余首,另有良寬短歌77首、長歌19首以及俳句11首。 

    良寬與貞心尼,安田靫彥/繪

    川端康成在他的諾貝爾獎演講辭里也引了一首良寬給貞心尼的戀歌,向世人呈示他們動人的愛情。1830年夏,七十三歲的良寬為下痢而苦,居家靜養(yǎng),原本答應(yīng)秋天時去看貞心尼,只好作罷。然而病況未見好轉(zhuǎn),入冬后良寬閉門謝客,貞心尼寫信慰問他,良寬回貞心尼一詩,期盼她“春天一到,/趕緊從/你的草庵/出來吧,/我想見你!”12月底,貞心尼驚聞良寬病危,急往探視,良寬坐于床上,似乎未受病情所苦,欣喜迎接她,且吐出了這首川端康成覺得“充滿坦率、誠摯情感”的戀歌:

    幾時幾時/來啊——我殷殷/盼君至/今既相見,啊/夫復何求

    川端說:“這是一首見到了永恒的女性的喜悅之歌,一首望穿秋水之后,終于得見所候所愛伊人的喜悅之歌。”七十歲后的良寬和歌,探囊取物般靈活調(diào)用各種古歌元素,且在像上述與貞心尼的贈答歌中巧妙呼應(yīng)對手歌調(diào),形成一種簡明、清澄,自在、自成一格的“良寬調(diào)”。

    良寬于1831年1月6日以七十四歲之齡去世,由之、貞心尼在側(cè)。葬禮于當月8日在下雪天中舉行。據(jù)貞心尼在《蓮之露》中所記,病榻上的良寬口中念出的最后一首詩是下面這首俳句:

    紅葉散落——/閃現(xiàn)其背面/也閃現(xiàn)其正面……

    良寬生前有許多被人津津樂道的趣事。這些小故事顯示了良寬的愚與真,樸拙與童心,也展現(xiàn)了他對兒童、庶民,對貧弱者,對花草樹木的愛。他每天早上對著天空無紙練字,或者在土和沙上寫字。用寶貴的紙練習時會練到紙全然漆黑。許多富人或相識者向他索字,良寬未必有求必應(yīng),但他卻樂于為孩童寫字。據(jù)說有一次良寬在燕市乞討完后,在大堤上見一群小孩準備放風箏。有個小孩拿著一張紙走來對他說“請幫我寫字”,良寬問他要做什么,小孩說“我要做個風箏,請幫我寫‘天上大風’”,良寬欣然提筆,為這孩子寫下“天上大風”四個字。

    當天這個孩子的風箏如果高飛上天,一層層推其逍遙而上的,除了“天上大風”,當還有滿溢良寬心中、良而且寬的童真與對世界的愛吧。 

    “天上大風”

    良寬流傳后世的書法作品中,最有名的一幅即是寫了“天上大風”這四字者。這幅作品處處暴露出其技法上的不完美:前三個字用墨過多,以致在剛下筆處都有暈開的痕跡;“天”的后兩個筆畫在用墨和力道上都顯不足;“上”字的一豎和“風”字由上到右的勾勒都有運腕不穩(wěn)的跡象;“天”字太大而“上”字太小;“風”字位置過于偏左,導致署名的空間受到擠壓。通常書法作品講求完美技法、力度、氣韻等諸多要素,但許多書法家和藝術(shù)愛好者卻對良寬這幅技法不完美之作深感敬畏。良寬是技法純熟的書法家(從他的其他作品可知),但在這幅作品中他把技法丟到一邊,以赤子之心寫下了不甚對稱、看起來有些“笨拙”的四個字。這質(zhì)樸、孩童般的筆觸,流露出的正是良寬天真、自由自在的本性。與孩童在一起時,良寬自己就是個孩童。

    有農(nóng)人對良寬說:“你寫的字很難看懂。你能不能寫些連我也看得懂的東西?”良寬說“好,好”,接著在紙上寫下“一二三”。在良寬遺留下來的“一二三”這幅書法名作里,我們看到最上面的“一”由左往右上斜翹,線條相當優(yōu)雅;中間的“二”上面一橫短得有點像個小黑點,下面一橫由左邊略略一彎往右一揮,形成絕美的曲線;最底下的“三”,上面兩橫以草書連成一氣,仿佛一條或一節(jié)往上飄升的風箏的線(啊,“天上大風”又發(fā)功了!),最下面一橫,直而穩(wěn)的橫陳于下,仿佛大地。

    良寬詩中或書法作品中出現(xiàn)的數(shù)字串,看似無厘頭,卻每每帶有禪意。道元禪師在《典座教訓》一書中提到他在中國求道時,一位負責禪寺每日齋粥的老典座(廚師)跟他說:“學文字者,為知文字之故也;務(wù)辦道者,要肯辦道之故也。”(要研讀文字,你必須了解文字的起源;要修道,你必須了解道的起源。)道元問他什么是文字,老典座回答:“一二三四五。”道元又問他什么是修道,老典座說:“遍界不曾藏。”(道遍滿宇宙,隨時隨處可見。)身為以坐禪為修禪方法、“只管打坐”的曹洞宗弟子,良寬自然也遵循道元“修證一如”(修行與證悟合一)的教誨——一個數(shù)字、一個小事,即道之所在。

    良寬很喜歡孩童和花,寫過許多和孩子們一起玩,一起賞花、采野菜的詩,孩子們都把他當作好朋友,雖然有時覺得他笨笨的,故意欺負他:

    十字街頭乞食了 八幡宮邊方徘徊

    兒童相見共相語 去年癡僧今又來

    日日日日又日日 間伴兒童送此身

    袖里毬子兩三個 無能飽醉太平春

    孩子們,你們/一個接一個/來跟杜鵑花握手!

    孩子們,我們/上山/賞紫羅蘭吧,/如果明天花謝了/該如何?

    在路邊采/紫羅蘭,忘情地/忘了將缽/帶走——我/可憐的小缽啊

    多快樂啊,/春日田野里/和孩子們/攜手四處/采嫩菜!

    他也喜歡到田舍和農(nóng)民聊天共飲、同樂:“行行投田舍,正是桑榆時,鳥雀聚竹林,啾啾相率飛,老農(nóng)言歸來,見我如舊知,喚婦漉濁酒,摘蔬以供之,相對云更酌,談笑一何奇,陶然共一醉,不知是與非”;喝醉后,還以田埂為枕榻,倒頭就睡:“孟夏芒種節(jié),杖錫獨往還,野老忽見我,率我共相歡,蘆茇聊為席,桐葉以為盤,野酌數(shù)行后,陶然枕畔眠”。

    良寬住在五合庵時,據(jù)說有次小偷前來行竊,良寬家無長物,遂脫下身上衣服交給小偷。有一晚,小偷又來光顧,無物可偷,居然打起良寬身體下蒲團(被褥)的主意,良寬假裝睡著,翻過身去,讓小偷順利地抽走被子。良寬自嘲地寫了底下這首流傳極廣的俳句,感謝偷兒沒有徹底搜刮一空,“好心”留下窗外月亮,讓他仍富擁一室月色:

    小偷忘了帶走的——/我窗前的/明月

    啊,真是笨小偷,竟不知此乃“貧”僧之屋,還好碰到比他更笨的良寬,才不致空手而歸。有一年春天,良寬五合庵外的廁所里長了一根新竹,越長越高,快抵到屋頂。良寬拿蠟燭想要在屋頂上燒一個洞,好讓竹子繼續(xù)生長,沒想到把整間廁所都燒了。有一年秋天,良寬和孩子們在村里玩捉迷藏,良寬藏在新疊起的稻草堆里。天黑了,孩子們都偷偷回家去了,留下良寬一個人。第二天早上,農(nóng)夫從草堆里拉出稻草來時,發(fā)現(xiàn)良寬在里面,驚呼:“啊,良寬和尚!”良寬說:“噓!小聲點,孩子們會聽到……”

    “大愚”良寬似乎從小笨到大。良寬八歲時有天早上遲遲起床,被父親責備。羞赧的良寬本能地抬頭看著父親。父親跟他說:“敢直視父母親的小孩,會變成比目魚。”良寬信以為真,跑到海邊坐在凸起的巖石上,直到黃昏時被母親找到。他告訴母親:“一變成比目魚,我就打算立刻跳進海里!”

    單純、善良的良寬對每個人心存敬意,遇見勞動者必鞠躬致意。他始終面帶微笑,所到之處總讓人覺得“嚴寒冬籠去,春天又來到”。他不說教,不一本正經(jīng)地勸誡,但他的生命散發(fā)出純真和喜樂之光,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場鮮活的傳道行動。 

    川端康成1968年諾貝爾獎演講辭“日本的美與我”,對世人進一步認識“日本的美與良寬”功不可沒,雖然此前西方世界對良寬并非全然陌生。1970年日本一項調(diào)查顯示,99%的日本小學生都熟悉良寬。在舊制新潟高等學校(后之新潟大學)教德語的雅各布·菲舍爾(Jakob Fischer)教授,1937年初次出版、以英文寫成、厚152頁的《蓮之露》(Dew-Drops on a Lotus Leaf),應(yīng)是外國人所寫第一本有關(guān)良寬生平與作品的專書——讓良寬由新潟的良寬、日本的良寬,一躍而為世界的良寬。1969年,兒玉操(Misao Kodama)與柳島彥作(HikosakuYanagishima)兩位教授合作英譯的良寬和歌、漢詩選《大愚良寬》(Ryōkan the Great Fool)于京都出版,1999年增訂再版,易名為《癡愚禪僧:良寬》(TheZen Fool: Ryōkan),收英譯良寬和歌、漢詩共160多首。約翰·史蒂文斯(John Stevens)于1977年在紐約出版《一衣一缽:良寬禪詩選》(One Robe,One Bowl: the Zen Poetry of Ryōkan),這本收英譯良寬漢詩、短歌各百首、俳句兩首,厚不到90頁的小書,1994年我們在臺灣買到時已達第十一次印刷,顯受川端康成之惠。伯頓·沃森(Burton Watson)在1977年也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了《良寬:日本禪僧詩人》(Ryōkan: Zen Monk-Poet of Japan),收英譯良寬和歌83首、漢詩43首。1981年,湯淺信之(Nobuyuki Yuasa)翻譯的《良寬禪詩》(The ZenPoems of Ryōkan)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收英譯良寬和歌、漢詩共430首。1996年,阿部龍一(RyūichiAbe)與彼得·哈斯克爾(Peter Haskel)合譯的《大愚:禪僧良寬》(Great Fool: Zen Master Ryōkan)由夏威夷大學出版,收良寬和歌、漢詩共220多首以及信簡與其他作品英譯,厚約300頁。2000年,桑福德·戈德斯坦(Sanford Goldstein)等英譯的《良寬短歌·俳句選》(Ryokan: Selected Tanka·Haiku)由日本新潟考古堂書店出版,收短歌百首、俳句20首。2012年,棚橋一晃(Kazuaki Tanahashi)翻譯的《天上大風:禪師良寬生平與詩歌》(Sky Above,Great Wind: the Life and Poetry of Zen Master Ryōkan)在波士頓出版,收英譯良寬俳句、和歌、漢詩近140首。這些應(yīng)大都是因川端演講辭而起的一陣陣“天下良寬風”。

    良寬的父親以南是活躍的俳人,家學影響,良寬動手寫俳句應(yīng)該早于和歌與漢詩,況且江戶時代是俳諧風氣甚盛的一個時代。良寬和小他五歲的俳人小林一茶(1763-1827)算是同輩人,他們都以喜歡小孩、小動物,同情弱者而為世人所知。前述英譯良寬的日籍禪學家、書法家棚橋一晃,在其《天上大風:禪師良寬生平與詩歌》一書中說良寬是公認與松尾芭蕉、與謝蕪村、小林一茶并列的江戶時代大詩人。俳圣芭蕉有俳句近千首,詩畫兩棲的蕪村有俳句三千首,一茶有兩萬兩千首。良寬俳句百多首,以量而言遠不及他們,但加上和歌、漢詩,就足與“俳句三圣”并駕齊驅(qū)了。良寬的俳句富即興性,簡潔明了,純樸有情,不乏名句、佳句:

    鶯啼將我從/夢中喚醒:美妙的/朝響 / 朝餉!

    落櫻,/殘櫻,/皆落櫻……

    夏夜——/數(shù)身上的跳蚤/到天明

    夏日熏風/把一朵白牡丹/送進我湯里

    晚風涼兮——/鐵缽里/明日的米

    風攜來/足夠的落葉,/可以生火了

    往事穿過敞開的/窗口回來/比夢還美好……

    良寬的俳句頗多以古典為背景者,他尊敬古人,像《論語》里的顏回就是他一再致敬的對象:“顏回的瓢——/令人思慕的/器物!”;“下雨天——/破瓢啊,我們聊聊/古昔事吧”。良寬很崇拜芭蕉,用漢詩寫過一首《芭蕉翁贊》:“是翁以前無是翁,是翁以后無是翁。芭蕉翁兮芭蕉翁,使人千古仰是翁。”他也跟許多“芭蕉粉”一樣,報名參加了“芭蕉杯”古今井池跳水賽(啊,都是冠軍——歷屆冠軍!屬明治時代的正岡子規(guī),跟良寬一樣俳句、和歌、漢詩三棲):

    古池——/青蛙躍進:/水之音(松尾芭蕉)

    古井:/魚撲飛蚊——/暗聲(與謝蕪村)

    古池——/“讓我先!”/青蛙一躍而入……(小林一茶)

    “古池——/青蛙躍進……”/啊,好一幅俳畫!(正岡子規(guī))

    新池——/青蛙躍進:/無聲(良寬)

    良寬的人和詩就像一個靜默、靈動的水池,廣納萬物,隨時歡迎新元素躍入,更新水池的寬、深與造型,永葆其新。他的和歌與漢詩(他一生中更加致力的兩類詩)也同樣很有親和力。良寬一方面從不同的古典詩集、詩人處,摘取不同的詞匯、詩句,混而用之(如他在《藤氏別館》這首漢詩中,縱情瀏覽齋藤氏家豐富藏書后所說的“摘句聊為章”),一方面又從庶民生活、大眾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遣用口語與俚俗意象,讓詩作更加鮮活。

    “摘句聊為章”——或者說拼貼式、奪胎換骨式、大量“借用”前人詩句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良寬詩歌一大特色。據(jù)專家研究,詩句被良寬和歌“借用”次數(shù)最多的古典歌集,計有《萬葉集》(313次),《古今和歌集》(101次),《古今和歌六帖》(平安時代私撰和歌集,53次),《新古今和歌集》(37次),《拾遺和歌集》(31次),《后撰和歌集》(21次)……《萬葉集》顯然是良寬的最愛。良寬“小友”解良榮重(1810-1859)在《良寬禪師奇話》中記良寬回答弟子,說學歌者應(yīng)讀《萬葉集》,無須讀其他,《古今和歌集》尚可一讀,《古今和歌集》以下則不堪讀。以質(zhì)樸的《萬葉集》為師,應(yīng)是良寬覺得,對初學者來說,有感而發(fā)、言之有物比講究技巧重要。受《萬葉集》影響,良寬歌作中頻繁使用“枕詞”(意義不確定的固定修飾語),且創(chuàng)作大量“長歌”。

    《萬葉集》的4500多首歌作中有265首長歌,“歌圣”柿本人麻呂寫有約20首,另一“歌圣”山部赤人有13首,歌作占《萬葉集》十分之一的主要編纂者大伴家持有46首。寫有近1400首和歌的良寬則有長歌88首。良寬歌作中使用了《萬葉集》中出現(xiàn)的“枕詞”83種、450次,而柿本人麻呂使用了66種、100次,大伴家持使用了50種、170次。

    但我們不要誤以為良寬只是一個“復興《萬葉集》者”,一個復古者。《萬葉集》提供他詩歌靈感,但他并非盲目地模仿,而是存乎一心地將他廣泛取用的他人詩句化為己有,有效地達成一種亂中有序的諧和。解良榮重說良寬“討厭書法家寫的字,討厭事先已知會怎么寫的詩,以及依題寫作之詩”(師、嫌フ処ハ、書家ノ書、歌ヨミノ歌、又題ヲ出シテ歌ヨミヲスル),良寬珍惜有所感、真性情的自由自在的創(chuàng)作,而非“行家”體、套規(guī)則的制式之作。

    歸納幾點良寬歌作特質(zhì):格調(diào)高雅(川端所說超脫江戶后期習尚,而臻于古代高雅之界);技巧凝練,內(nèi)容簡明淺顯;凝視現(xiàn)實,充滿慈愛之心——良寬寫過一首漢詩《杜甫子美像》,歌贊因安史之亂避居成都草堂的杜甫,夢中猶憂時憂國:“憐花迷柳浣花溪,馬上幾回醉戲謔。夢中尚猶在左省,諫草草了筆且削。”他一定熟悉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之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且私淑、抱持這民胞物與之心:

    安得廣闊/黑色/僧衣袖,/大庇天下/貧窮者

    安得廣闊/黑色/僧衣袖,/大庇/滿山紅葉/免凋零……

    不只大庇天下貧民寒士,還大庇紅葉——真是民胞、物與!正是這種對人間的愛,對人間悲、喜、苦、樂以及自然之美、之哀的感懷、詠嘆,讓聆聽到的我等世人隨良寬在心中獲得一種升華之美,一種平靜、安定。日本國學大師、東京大學教授久松潛一(1894-1976),1961年公開講演時,將七八世紀的柿本人麻呂、十二三世紀的藤原定家以及良寬,并列為和歌史上三大歌人。他說柿本人麻呂是銜接古代歌謠與和歌、跨越“公家之歌”與“私人之歌”的歌人,藤原定家是將“耽美”的和歌推至極點的歌人,而良寬是將“人間”的和歌推至極點的歌人。

    勤學好讀的良寬,漢詩寫作所受的影響也豐富多樣,包括他自承的《詩經(jīng)》《楚辭》《文選》《唐詩選》《白氏文集》《寒山詩集》《唐詩三百首》《詩人玉屑》《論語》《孟子》《莊子》《史記》、佛典《法華經(jīng)》《碧巖錄》《維摩經(jīng)》,乃至于日本的《萬葉集》《懷風藻》(第一本日本人所寫的漢詩選)等。影響他最大的詩人當屬也是“詩僧”的唐代的寒山,良寬屋子里可能有一本寒山詩抄本:“終日乞食罷,歸來掩蓬扉,爐燒帶葉柴,靜讀寒山詩……”其次應(yīng)是陶淵明以及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四人。

    良寬漢詩中呈現(xiàn)的仁義、無為、慈悲寬容等思想,兼融了儒、道、佛三教與寒山思想。他仰慕寒山的高潔,鐘情陶淵明歸田園居的悠閑自在。良寬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應(yīng)是釋迦、孔子、陶淵明三者的合體。“摘句為章”的良寬,漢詩中挪用寒山詩處恐不下百處,有些是單句的仿造,有些則模仿全詩。試比較寒山寫于隱居處天臺山寒巖洞的《獨臥重巖下》一詩與良寬五合庵中所作《獨臥草庵里》:

    獨臥重巖下 蒸云晝不消

    室中雖暡叆 心里絕喧囂

    夢去游金闕 魂歸度石橋

    拋除鬧我者 歷歷樹間瓢(寒山)

    獨臥草庵里 終日無人視

    缽囊永掛壁 烏藤全委塵

    夢去翱山野 魂歸游城闉

    陌上諸童子 依舊待我臻(良寬)

    寒山詩大致謂:“獨臥一重重山巖下,蒸騰的云霧到中午還不消。巖洞內(nèi)雖昏暗,我內(nèi)心卻平靜絕喧囂。睡夢中我去到了仙人所居的天上黃金宮闕,魂魄在歸途中渡過石橋。啊,掛在樹間作響的瓢擾我清夢,真想把它拋掉!”帝堯時的隱士許由,常用手捧水喝,友人送他瓢,他用過后掛樹上,嫌風吹瓢聲吵,將之扔掉。良寬的詩為病中所作,他夢見自己死去,蕩旋于山野間,但魂魄仍回到城中,準備與在路上等他來的兒童們同玩。兩首詩架構(gòu)相似,但展現(xiàn)的生命態(tài)度頗有異:寒山樂于游仙、絕塵,出世、諷世,但良寬不忍舍世、離世,猶念念不忘回到人間與孩子們一二三四五六七,一起唱歌、拍手毬,摘花、采菜,悟道、傳道。

    良寬漢詩從漢魏古風至唐代絕句、律詩等近體詩皆有所習擬。近體詩講求押韻、平仄、對仗,但良寬寫作漢詩往往不受格律、形式之縛,而是求能自在表達真性情,生動呈現(xiàn)生活、生命感受,五言、七言外,時而閃現(xiàn)一言、二言、三言、四言、六言、八言、九言之句,跳脫固定的詩型,僅僅維持最低限的規(guī)律,不故作新奇,然而強調(diào)言之有物:

    孰謂我詩詩 我詩是非詩

    知我詩非詩 始可與言詩

    可憐好丈夫 閑居好題詩

    古風擬漢魏 近體唐作師

    斐然其為章 加之以新奇

    不寫心中物 雖多復何為

    “我詩非詩”——我寫跟“行家”所寫不同的詩,我寫“行家”覺得丑或拙的字——這正是前面解良榮重所說,而夏目漱石在其1914年《素人與行家》(素人と黒人)一文中也說的:“良寬上人平生討厭詩人之詩與書家之字。”良寬漢詩的優(yōu)點即在于不在乎他人對詩的定義,而能從容、靈活地“抒寫心中物”,和古來“詩言志”、詩乃心之聲的漢詩基本理念一致,與日本其他漢詩作者大有所別。

    良寬以和歌抒發(fā)情感,而用漢詩表達思想(雖也不乏以漢詩吟詠情懷之作)。他的漢詩如實呈現(xiàn)了他的人生觀、社會觀,具有冷徹的觀察力與宏大的想象力,飽富思想性與對人間的愛。他灑脫、純真的人格浮現(xiàn)其間,時時讓讀者安居于他恬淡、自在、清澄的詩境中,被視為日本漢詩人中占有最高位置者,許多日本人將他與李白、杜甫并列。我們欣然同意他們(以及他們諸多血親)屬于同一個詩的家族,且欣喜他們從年少時——一直到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即記得以詩為明信片,互寄家書:

    東風踏青罷 閑倚案頭眠

    主人供筆硯 為題醉青蓮(李白贊)

    異哉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其學也切蹉琢磨 其容也溫良謙讓

    上無古人下無繼人 所以達巷才嘆無名

    子路徒閉口 孔夫子兮孔夫子 太無端

    唯有愚魯者 仿佛窺其室(孔子贊)

    自出白蓮精舍會 騰騰兀兀送此身

    一枝烏藤長相隨 七斤布衫破若煙

    幽窗聽雨草庵夜 大道打毬百花春

    前途有客如相問 比來天下一閑人

    風定花尚落 鳥啼山更幽

    觀音妙智力 咄

    棄世棄身為閑者 與月與花送余生

    雨晴云晴氣復晴 心清遍界物皆清

    花無心招蝶 蝶無心尋花

    花開時蝶來 蝶來時花開

    吾亦不知人 人亦不知吾 不知從帝則

    世上榮枯云變態(tài) 五十余年一夢中

    疏雨蕭蕭草庵夜 閑擁衲衣依虛窗

    閃電光里六十年 世上榮枯云往還

    巖根欲穿深夜雨 燈火明滅古窗前

    回首七十有余年 人間是非飽看破

    往來跡幽深夜雪 一炷線香古窗下

    如果只能用兩個字描繪良寬,我們愿用“良寬”兩字。良寬:良而且寬。如果不能用“良寬”兩字,我們愿用“任真”。任真:隨性、任性,順其自然。這是良寬的ID、簽名式、信用卡(公開的)密碼。他信任我們?nèi)我馑⑵淇ǎ崞淇睢?/p>

    然而良寬并非天生任真、灑脫。

    良寬的個性當然有富童心、無邪的一面,但也有孤獨、憂郁的一面。少年時的良寬即已顯現(xiàn)耿直、寡默、執(zhí)著的詩人氣質(zhì),并為其而苦,后來父親投水自盡,承繼家業(yè)的大弟財產(chǎn)被抄沒,山本家一蹶不振,這些都令人難開朗。出家求“解”的良寬一直在練習解題、不斷有惑的路上。他“出家離國訪知識”,返鄉(xiāng)歸居五合庵,他“唯求/孑然獨立/秋之庵”;山間草庵中,他時感孤寂,思友、盼友至,頻頻想下山訪友,或與世間人同在花樹下(“今日,我也要/動身往春山,和/世間人同賞花”);暮年病榻上,他殷殷期盼不施胭脂的忘年紅粉知己至。訪知識,訪友,盼友至,盼伊人至,求獨立,求心靜、心定——訪,盼,求……但“任真”兩字中的“任”是無所求、不強求啊!求是繩子的一頭,任是看不見的、無形的另一頭;求與任,求與無所求之間,永恒、透明的拔河,拉扯!

    良寬是經(jīng)由不斷練習解題,經(jīng)由人生路上一步步修煉,“身心脫落”,而漸至灑脫,飄逸,任真之境的。日本曹洞宗道元祖師當年赴中國求道,聞其師如凈禪師責罵坐在他旁邊的同門:“坐禪不是這樣坐的!一旦坐下,就要坐到身心脫落,坐到整個身心世界蕩然無存!”道元旁聽此話仿佛受電擊,起身后捧香入如凈禪師房,說:“身心脫落來!”

    1828年12月,日本新潟三條大地震,死傷四千余人,房屋毀逾一萬三千間,悲痛的良寬為此寫了多首短歌與漢詩:

    啊,但愿能/扣留下眾人的/悲嘆、怨恨,/讓我一人/承受!

    若我驟死/便罷——但我/幸存,要長久地/憂睹、領(lǐng)受/人間悲苦……

    日日日日又日日 日日夜夜寒裂肌

    漫天黑云日色薄 匝地狂風卷雪飛

    惡浪蹴天魚龍漂 墻壁鳴動蒼生哀

    四十年來一回首 世移輕靡信如馳

    況怙太平人心弛 邪魔結(jié)黨競乘之

    恩義頓亡滅 忠厚更無知

    論利爭毫末 語道徹骨癡

    慢己欺人稱好手 土上加泥無了期

    大地茫茫皆如斯 我獨郁陶訴阿誰

    凡物自微至顯亦尋常 這回災(zāi)禍尚似遲

    星辰失度何能知 歲序無節(jié)已多時

    若得此意須自省 何必怨人咎天效女兒(地震后詩)

    良寬在11月18日把上面第二首短歌寄給友人山田杜皋時,附了一段話:“然而,災(zāi)難來臨時即面對災(zāi)難,死亡臨頭時即接受死亡,此乃避開災(zāi)難之妙法也。”此話讀之令人驚,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該遭殃就遭殃,該死就死,這就是避災(zāi)之道!”

    良寬為大地震所寫的這些詩、文,深懷釋迦的慈悲以及儒家憂世、淑世之心,但也露出老莊無為、順其自然的“齊生死”雙面刃。這是“任”的極致,“該死就死”,真是既慈悲又殘酷。

    良寬下面這首詩,讓本書編譯者在閱讀、作注時,真的隨良寬所述之句“不覺淚沾巾”:

    坐時聞落葉 靜住是出家

    從來斷思量 不覺淚沾巾

    靜住是出家。靜下來就能詩意地、俳句地、和歌地居住,任性,任真……但多不容易啊,要多長時間,要斷絕多少惦念,一次次、一遍遍殺自己,一小塊、一小塊地殺死自己,直至身心脫落,飄逸、無心,良而且寬。

    良寬在日本之所以地位崇高,一方面是因為他匯聚了不同詩歌文類、不同古典選集與詩人的詩歌元素,將它們多層次地交錯串聯(lián),以此織構(gòu)出其獨一無二的詩歌世界。他的詩作看似簡單,其實許多都蘊含被提煉、妙化后的豐富感性。他從自身經(jīng)驗的諸多面向取材,以靈活新鮮的方式化用各路經(jīng)典,鮮有人能像良寬這樣成功融合廣泛的詩歌素材,創(chuàng)作出質(zhì)地豐美的各類佳作。另一方面,大愚、灑脫、獨來獨往的良寬,體現(xiàn)了日本民族的特質(zhì)——單純、良善、可信賴——這些至今仍被日本各階層民眾所珍惜,視為日本精神的核心要素,因此良寬廣受現(xiàn)代日本人喜愛。

    除此之外,還由于他是禪宗的代表性人物。不同于其他知名高僧,良寬從未建寺院、立門派、訓練門徒,也無宗派之見,他遵曹洞宗自力坐禪,也隨凈土宗念南無阿彌陀佛。他從不說經(jīng)講道或立文字說法。事實上,他似乎刻意避免談佛說禪。他不言傳,只是“身教”。他的生活本身,他詩歌中、書法中流露的他的性情、他的生命風格,就是最好、最高的說教。他的人生與他的藝術(shù)合而為一,以“非說教的說教”拂沐、教化人間。

    良寬經(jīng)常被世人貼上不同標簽:怪咖、革新者、苦行僧、大愚之人、乞丐,然而這些稱號都過于狹隘。拜廣泛流傳民間的那些關(guān)于良寬古怪行徑的趣聞之賜,許多人或視良寬為“一怪”(一如“揚州八怪”),但良寬深深了解自己以及周遭人世,他從未排斥理性思維,神志清明,通情達理。他是革新者,有著厭惡外在框架限制的反叛精神,但他理解順從和虔敬的價值與自由同樣可貴;他知道人生是一連串的選擇,但他也知道必須順應(yīng)自然,為更高、更大的和諧做出選擇。他是苦行僧,以粗茶淡飯維生,但他也明白嚴苛的禁食會傷身,而身傷易生歹念。他是大愚之人,連孩童都喜歡捉弄他,但他其實大智若愚,“盡在不言中”是他對旁人看法的答復。他是乞丐,大半輩子生活窮困,但在精神層次上,他是貴族,挨家挨戶托缽行乞時,他挺直身子,“心拋萬乘榮”,天子的榮耀也不足羨。

    良寬超越所有的定義,他拒絕片面地看待人生,他忠于那化矛盾為和諧的“大真”。人們常稱良寬為“禪”師——這樣的稱謂似乎也還不足,無法盡括其偉大之處。他無法被界定,“天上大風”也許就是他一生的風貌。

    這本《天上大風:良寬俳句·和歌·漢詩400》的詩歌文本,主要參照日本春秋社1996年初版、2014年新裝版,谷川敏朗(1929-2009)校注的三本良寬詩歌集——《良寬全句集》(收良寬俳句107首)、《良寬全歌集》(收良寬和歌1350首)、《良寬全詩集》(收良寬漢詩483首);選錄的詩作呈現(xiàn)順序也參考此三書,俳句依季節(jié)序,和歌、漢詩以年代別。谷川敏朗書中的注釋與解說給我們甚多啟發(fā)。網(wǎng)絡(luò)上,日本“良寛記念館”(良寬紀念館)、“良寛様の部屋”(良寬之屋)、“良寛ワールド”(良寬世界)等網(wǎng)站豐富的資料以及美國弗吉尼亞大學“良寬歌集”日文電子文本網(wǎng)頁,都給我們不少幫助。這是近三年來我們持續(xù)譯介日本詩歌的第十本,不敢求十全十美,但求良/寬有時。

    陳黎、張芬齡

    2021年2月 臺灣花蓮

     

    《天上大風:良寬俳句·和歌·漢詩400》,【日】良寬/著 陳黎、張芬齡/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雅眾文化,2021年5月版

    (本文為《天上大風:良寬俳句·和歌·漢詩400》譯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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