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靠山
支前的車隊 (資料照片)
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期間,曾有500多萬民工為前線戰(zhàn)士織起一條條強大的補給線,軍民同心,贏取了最終的勝利。紀實文學《靠山》將視角對準中國共產(chǎn)黨和人民軍隊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濃墨重彩地書寫了人民群眾踴躍支前的動人場面,還原了眾多普通而又英勇的百姓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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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和恩的小竹棍上有一處地名叫濉溪口(現(xiàn)屬于安徽濉溪縣),他在旁邊特地標明“飛機炸”。這段時間,也真是前線需要糧量最大,也最急的時候。江蘇宿遷縣(現(xiàn)為宿遷市)大興區(qū)姊妹團團長朱永蘭接到送糧任務(wù)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她急急趕回家中,對父親朱壽全說:爹,我們要去前線送糧食了,夜里就走,你給我把車子收拾一下。朱壽全問:遠程還是短程?永蘭道:得好幾天的行程呢。朱壽全看看女兒道:你一個女娃能行?永蘭喝了口水說:在家里我也推過車子,咋就不行?前線急需糧食,現(xiàn)在還分什么男女?
朱壽全知道女兒的脾氣,說一不二,他張張嘴,沒說出什么來,就到一邊給永蘭收拾車子了。
朱永蘭這年才十八歲,她身材高挑,面龐姣好,生了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好姑娘,朱壽全很是自豪。朱壽全之所以對女兒格外疼愛,是因為妻子去世早,永蘭跟著自己吃了不少苦。那一年,永蘭的母親正在地里勞作,被日軍的飛機炸死在地頭上,當時永蘭才九歲。共產(chǎn)黨的隊伍到了大興后,從沒進過學堂的永蘭在識字班里學到了文化。
她能說能干膽子也大,常給村里的窮人打抱不平,連村里的地主都懼她三分。有一次地主對朱壽全說:你一個老實人,怎么就養(yǎng)了這么個張牙舞爪的丫頭呢?!永蘭十五歲就當上了大興鄉(xiāng)姊妹團的團長,她帶著姐妹經(jīng)常到各村發(fā)動婦女支前,認識了周大專村的青年周德立。周德立一米八的大個子,是村里的民兵,曾打死過兩個鬼子。他見永蘭秀美,就常在她眼前晃蕩。周大專村的婦救會會長笑著對永蘭說:看這小子對你有意思。永蘭聽了,沒說什么,只是咯咯地笑。永蘭的朱專村離周德立的村不遠,有時周德立就借口找永蘭談工作,一來二去,永蘭對身材挺拔的周德立有了好感。周德立見火候到了,就托婦救會會長去提親。永蘭說:現(xiàn)在男女老少都忙著革命,他急什么?他應(yīng)該報名參軍打老蔣。周德立早就有當兵的想法,聽了永蘭的話,一跺腳就到隊伍去了。永蘭在向前線送的糧路上,周德立正在東北的戰(zhàn)場上呢!
朱壽全收拾好了獨輪車,永蘭也找出了幾雙鞋子,一邊說:這雪天泥地的,得多帶幾雙鞋。朱壽全看看女兒,突然道:我也跟你們?nèi)ァS捞m說:你就不用去了,中隊長說人數(shù)足夠了!朱壽全道:這樣的天氣人越多越好,我年紀四十多了,可力氣還夠用的。正說著,劉秀生來了,一進門就道:永蘭,我還是要去,發(fā)點燒算什么?莊稼人還在乎這個?說什么我也得去,咱們這一片的人都分在你這個小隊了,你是小隊長,我就找你。永蘭說:你還有眼病,咱們多是走夜路,你能行?劉秀生急忙說:只要兩個眼沒瞎就行,再說跟著你們走,我還能翻到溝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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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上級給大興區(qū)的任務(wù)是往前線送九萬斤大米,區(qū)里很快就發(fā)動了一千多個民夫,獨輪車907輛,還專門成立了運輸大隊,大隊下設(shè)三個中隊,一中隊隊長是李永祥,有民夫370人,獨輪車350輛。朱永蘭是一中隊一分隊隊長,隊伍集結(jié)到倪家渡村時,多出了一個人,是王青云的老婆劉英蓮。王青云還在趕她:快回去,你一個娘們兒跟著跑什么?劉英蓮指著永蘭道:她是不是娘們兒?哎,她是不是娘們兒?這時候誰都出些力,不分爺們兒娘們兒!周圍的人一聽都笑了,李永祥道:打老蔣都得需要這樣的勁頭,去吧!英蓮聽了,得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又拽了一下永蘭的衣襟,不好意思地說:妹子,你不算娘們兒,還是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呢,嫂子不該這樣說。永蘭笑道:就咱兩個女的,正好做個伴。
隊伍剛剛上路,天上就飄下了雨,大家都把雨布和外衣蓋在糧食上。入冬以后,天上就零零星星地飄過幾次小雪,可大興區(qū)運糧隊剛到睢寧地界的時候,陰沉的天空就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來,風很大,雪也越來越密集,漫天飛舞著。前幾日的雪大都化了,泥路上只凍了表層,腳落在上面,泥水就一下子漫過了鞋子。大家開始試探著往前走,后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都甩開了步子。沒走兩天,隊伍分了三路,各自向戰(zhàn)地東南的三個接收站趕去。到了下半夜,朱永蘭和中隊副隊長高全忠?guī)е宦啡笋R到了張灣河,朱永蘭說:你們先不要下來,我先試一試。說著提著馬燈就往前走,河岸坡度很陡,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朱永蘭剛走了幾步,就踉蹌幾步,一下子滑了下去,河底里的淤泥頓時沒過了她的膝蓋。永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對岸,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回來。她大聲說:河里沒水,就是淤泥太深,我探了探,這段淺,還硬些,我在前邊帶路,抓緊過吧!高全忠對大家道:過了這道河,前邊還有一段山路,老蔣的飛機一直盯著那地方,三天兩頭就炸幾次。咱們過河后,都要快速跨過那段路去。他說著,就帶著幾個拉車的先下到了河底,大家七手八腳,才把一輛輛車子滑到了河床。朱壽全的車子也下來了,永蘭問他:爹,你能撐得住嗎?朱壽全大口喘著粗氣,半天才說:還有年齡比我大的,他們能行我也能行!朱壽全說的那個年齡大的,是五十多歲的李奤。這個奤字,本來就是指行動笨拙的人,李奤又是這個年齡了,確實顯得不利索。本來這次是不讓他來的,他家里剛分了幾畝好地,說什么也要為革命出把子力氣。他在河底淤泥里推車,加上前邊拉車的,與其說推,還不如說是抬。李奤推到一半,終于堅持不住了,干脆就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前面拉車的大勇一時猝不及防,也坐在了泥里。他站起身一看,燈影里,李奤幾乎半躺在泥里,脖子抻得老長。他對大勇說:讓——我——喘口氣吧。王青云推著車子,一面吼英蓮:老娘們兒,你使勁,再使使勁!平日里那些能耐呢?!英蓮顧不上回話,只是低著頭往前拉,可車子只是搖晃著,還是沒能前行。英蓮一下子癱坐在泥里,摸了一把臉上的泥漿,不禁放聲大哭:我吃奶的勁都用上了,腿也凍得不聽使喚了,你還這樣說,你有沒有良心?!王青云見妻子這樣,有些于心不忍,就說:你先等著。說著從車上扛起一袋子糧食,往對岸送去。來回了幾次,車子少了一些重量,終于推到了對岸。永蘭舉著馬燈,來回走動著,一會幫幫這邊,一會又幫幫那邊,已經(jīng)成了一個泥人。
雪花本來是輕飄飄的,可被風趕著,也有了些分量,不時打在臉上,也瞇住了大家的眼睛。在上對岸的坡時,劉秀生本來有眼疾,平日里就瞇著眼睛,這下更看不清了。他心里著急,腳下打了個滑,車子下子退了回來,他也摔在了河底里。朱永蘭和大勇在前面給他拽車,也跟著跌了下來。大勇火了,吼劉秀生:你是怎么架的車?想騰云駕霧呀?劉秀生被車把撞了一下腦袋,半天沒說出話來。朱永蘭手里的馬燈也摔在了泥里,幸虧還亮著。她和大勇把劉秀生拉起來,這時又過來了幾個人。大家一齊動手連推帶抬地,終于到了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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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條并不多寬的河道竟然用去了兩個多時辰。高全忠在村里當過民兵隊長,這一次主要是負責安全的,他見大家都上岸,就喊道:天快亮了,大家先別松勁,抓緊過了前邊那道山梁子。人們聽了,顧不上歇息,又推上車子往前趕。東方已經(jīng)有了一縷亮色,催得更急。大家上岸后,渾身都凍麻了,只顧得上張著大口喘氣了,并沒有留意自己的雙腳,很多人腳上的鞋子已經(jīng)被淤泥拔掉了,有的剩下一只鞋子。山路上,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碎石,朱永蘭赤著雙腳,她只覺得腳好像比之前輕快了,并不知道鞋子沒了。有的人腳上的鞋子磨破了,走起路吧嗒吧嗒直響,朱永蘭一邊舉著馬燈,一面借著這節(jié)拍喊著順口溜:同志們快點趕,不遠就是收糧站,前方將士吃飽飯,才能齊心協(xié)力打老蔣!
天空突然響起了飛機的引擎聲,車子大都走進了安全地帶,王大強年紀大,跟在后面,高全忠接過他的車子,一邊推著一邊說:你快跑,跟上大家。正說著,國民黨的轟炸機已經(jīng)到了上空,飛機打了個盤旋后,就俯沖下來,接著從機頭射出了一串串子彈,又扔下了一顆炸彈。那炸彈與空氣摩擦,發(fā)出疹人的嗤嗤聲。泥地太滑,車子跑不快,這時前面的人喊:快放下車子,快放下車子!高全忠舍不得放了車子,還是掙扎著往前跑,最后連人帶車滑到了路邊的一條溝里。飛機又投下了一顆炸彈,高全忠下意識地撲在車子上的糧食上。爆炸聲過后,高全忠頭部被一塊彈片擊中了,血流如注。朱永蘭他們跑了過來,見高全忠已經(jīng)不行了,嘴里冒了一股股的血,他瞇著眼艱難地說:糧——食,糧食。永蘭急忙道:高隊長,你放心,糧食都好好的!高全忠嘴角嚅動著,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不遠就是黃莊,為了防備飛機轟炸,朱永蘭帶著一百多號民夫來到了這里,黃莊的鄉(xiāng)親們看到支前的民工,都往家里領(lǐng)。黃莊是個小村,各家各戶都住滿了,朱永蘭讓大家在房間歇息,自己和爹住進了鄉(xiāng)親們的牛棚。這時很多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光著腳,腳都腫了,血淋淋的。緩過勁來后,又是一陣陣鉆心的疼。英蓮抱著腳說:這肯定是過山路的時候被石頭片子劃的。鄉(xiāng)親們給大家煮了姜湯,又燒了一鍋鍋熱水洗腳,還找來了一些鞋子。朱永蘭這次帶了三雙鞋,見英蓮和幾個人沒有,就給了英蓮一雙。給劉秀生時,劉秀生笑著說:你這是女人鞋,穿著大家伙兒還不笑我?永蘭道:這都啥時候了,你還在乎這些?劉秀生點點頭,看了看還流著血的腳,就一把接了過來。可他穿了幾次,怎么也穿不進去,只得作罷了。
支前分常備民工和后備民工,常備民工隨著隊伍行動,后備的隨時組織,人數(shù)任務(wù)不固定,時間也短,一般不給他們配備用品。常備的有嚴格的組織,軍事化管理,全程任務(wù)完成后,稱“復員”。
永蘭向房東借了把剪子,回到牛棚對朱壽全說:爹,把你身上的馬褂脫下來吧?朱壽全一時不知干什么,疑惑地看著女兒。永蘭說:好幾個人沒鞋了,絞幾塊布給大家包腳,這布禁磨。朱壽全當年在澡堂里給人搓澡,一個有錢的主顧是他的常客。他每次都把主顧伺候得很受用,主顧就把自己的馬褂送給了他。朱壽全一直沒舍得穿,這次他怕遇上大風雪,覺得馬褂壓風,就帶了出來。聽女兒這樣一說,他還有些不舍,永蘭笑道:爹,等咱們解放了,別說馬褂啦,就是牛褂也有的是。女兒一句話把朱壽全逗笑了,他脫下馬褂道:就是不舍得也得拿出來,打老蔣的事大,這算啥?吃飯的時候,朱壽全從糧袋里摸出了兩個窩窩頭給女兒。永蘭道:我這里有。朱壽全說:你袋子里沒幾個了,我看你給劉秀生的袋子里偷偷塞了好幾個。你自己也不能餓著肚子不是?咱們爺倆勻著吃。永蘭聽了,嗯了一聲,淚水一下子滿了眼睛。
(節(jié)選自《當代》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