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詠鵝到詠蟬:駱賓王都經(jīng)歷了什么?
語文課本是我們每個人學習母語、認識文學的第一個橋梁,古詩文是語文教學的重點,在書中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先人們創(chuàng)造的奇崛瑰麗的詩篇,體會到或激昂慷慨或多愁善感的情愫,但囿于課堂教學的要求,以及古往今來的流言、偏見,我們難以全面領(lǐng)略詩詞之美和詩人的行狀。我們不妨順著課本的脈絡(luò),去重新走近詩詞和詩人,多個角度去體味文學。
在幾代人的記憶中,打開課本認識的第一位詩人就是唐朝的駱賓王,《詠鵝》是詩詞大門后面的第一座雕塑,但是一年級的學習認識有限,駱賓王被凝縮成了一個早慧的神童,其恢詭譎怪的一生并不為人所知。駱賓王是一個傳奇,從七歲詠鵝,到后來投身仕途,再到游走四方,參與徐敬業(yè)的叛亂,最后的不知所蹤,稱得上波瀾壯闊。
一 詠鵝的天才少年,意氣風發(fā)
駱賓王7歲所作的《詠鵝》是一首雜體詩,讀來朗朗上口: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首詩語言簡約,有靈動的畫面感、豐富的色彩搭配和細節(jié)刻畫的層次感,用作啟蒙詩非常合適。
第13季《鄉(xiāng)村愛情故事》中,有個橋段是象牙山小作精謝廣坤給大孫子謝騰飛輔導功課,言之鑿鑿說駱賓王是東北人,理由是他給鵝寫詩,就是因為經(jīng)常吃東北特色名吃鐵鍋 靠大鵝。搞笑間,就把駱賓王的戶口從浙江義烏遷到了東北。
迷霧層層,千百年的歷史一直不能穿透。不少人總會以為這是一個垂髫小兒與同伴在鄉(xiāng)間玩耍的時候,看到大白鵝浮動在水面上,觸景生情,隨口吟詠而出《詠鵝》。
大大的誤讀。我們在理解古人的時候太習慣于用現(xiàn)在的思維來代入了,以為現(xiàn)在的生活、社會如何如何,古人也就會如此這般。殊不知,“今人不見古時月”。駱賓王作這首詩的背景,在史書上語焉不詳,新舊唐書都是“駱賓王,義烏人,七歲能賦詩”,至多在明朝胡應(yīng)麟的《補唐書·駱侍御》中詳細的描繪了一下:“賓王生七歲,能詩。嘗嬉戲池上,客指鵝群令賦焉。應(yīng)聲日:‘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客嘆詫,呼神童。”
理解《詠鵝》,需要回到唐朝,體驗一下古人的禮俗。
首先,鵝在古代不是普通家禽,是具有高度文化象征意義的動物。中國鵝是從鴻雁馴化而來,在周代繁雜的禮儀中,鴻雁是重中之重的婚姻禮物。鴻雁有季節(jié)遷徙的習慣,《白虎通義》認為“是隨陽之鳥,妻從夫之義”,跟儒家的理論天衣無縫地嫁接了起來。鴻雁是野生的,于是,馴化后的“鴻雁”——鵝就派上了用場。婚嫁靠大鵝,這種現(xiàn)象一直到近代還廣泛存在。唐代詩人姚合說“有地唯栽竹,無家不養(yǎng)鵝”,意指有妻室有家庭的人才能養(yǎng)鵝,要么給岳家送禮,要么是給兒子娶親。
松贊干布向李世民獻金鵝,是唐代用鵝作為女婿進見之禮的典型事例。貞觀十九年,太宗伐高麗回師,松贊干布派使臣送金鵝并上表道賀,“天子自領(lǐng)百萬,度遼致討,隳城陷陣,指日凱旋。夷狄才聞陛下發(fā)駕,少進之間,已聞歸國。雁飛迅越,不及陛下速疾。奴忝預子婿,喜百常夷。夫鵝,猶雁也,故作金鵝奉獻。”這馬屁拍的絕對是盛唐氣象了。
東晉的王羲之愛鵝成癖。中國書法注重從自然事物中取象。王羲之從鵝的神態(tài)、動作中悟出了書法的神韻,融會貫通前人書法,成就一代“書圣”。同時,他也愛鵝成癖,鬧出了不少趣聞。聽說有個道士養(yǎng)鵝,他跑過去看到了,想買下來。結(jié)果道士說給我抄一遍《道德經(jīng)》,鵝就送你了,這就是“黃庭換鵝”的由來。怎么看怎么都覺得這是道士在套路王羲之的書法作品。鵝在儒家理論中承載著各種美德,并深受相術(shù)歡迎。
鵝在唐代價格奇高,趙叔問《肯綮錄》記載:“唐時價每只猶二三千”。貞觀年間,一斗米才五文錢,平民百姓消費不起鵝,只有達官顯貴才有福享受。
靠作詩被譽為神童的,唐代駱賓王應(yīng)該是第一個。神童不是民間自發(fā)出現(xiàn)的,而是政策驅(qū)動的,跟唐朝開辟的科舉童子科關(guān)系緊密。據(jù)考證童子科最早出現(xiàn)在唐高祖武德七年,要求各地選拔優(yōu)秀的孩子進行獎勵,這是穩(wěn)定統(tǒng)治統(tǒng)一思想的重要舉措。官宦人家,肯定是最先了解這一政策,也最為明白政策意義的。《詠鵝》作于武德八年以后或者更晚,這很可能是大人們策劃的一次應(yīng)試的舉動。
于是,在各種文化因素、政策因素和家長需求的合力下,“神童”駱賓王橫空出世。
但是,成名早未必是好事,收束不住心性,很容易吃大苦頭。
二 詠蟬的失意暮年,漂蕩無定
諸多唐詩選本中,駱賓王入選最多的詩不是《詠鵝》,而是《在獄詠蟬》。這首大唐“鐵窗淚”,以其深厚的哲理和蒼涼的感情取勝: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客思深、白頭吟、飛難進、響易沉、無人信、表予心”,這一連串的詞語能看出來,獄中的駱賓王非常之沉郁,開始懷疑人生懷疑大唐了。
駱賓王10歲左右跟著父親來到山東,幾年后父親去世,家道衰落,為了謀生,開始了天南地北的游走生涯。梳理駱氏的一生,可謂精彩,足跡遍布祖國大地,應(yīng)試不第,通過舉薦做了官,直言犯上被罷官,做過王府幕僚,隱居田園,然后生計沒著落又出來求官,爾后到西域做了兩年邊塞詩人,再回來輾轉(zhuǎn)幾年做了侍御史,這次因為上疏得罪了武則天,被抓進去關(guān)了兩年。在獄中,寫了《在獄詠蟬》和《螢火賦》來表明心跡,但是似乎也沒什么用,直到高宗改元永隆大赦天下才被放出來。
《在獄詠蟬》的藝術(shù)特色毋庸置喙,轉(zhuǎn)錄一段學者沈熙乾對這首詩的評價:
這首詩作于患難之中,感情充沛,取譬明切,用典自然,語多雙關(guān),于詠物中寄情寓興,由物到人,由人及物,達到了物我一體的境界,是詠物詩中的名作……詠物詩寫到如此境界,才算是“寄托遙深”。
蟬,也是古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意象,唐代是蟬意象發(fā)展的高峰時期。掌握了科學知識的我們,尤其是閱讀了法布爾的《昆蟲記》以后,知道蟬是一種害蟲,在地下蟄伏三年到七年,然后晚上悄悄出來,蛻化成蟬,開始每天一邊大叫一邊吸食樹汁的寄居生活。古人則根據(jù)蟬的生活特性,將儒家的那套學說附會推演,賦予了其很多美德。西晉的陸云在《寒蟬賦》說:“夫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yīng)候守常,則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這種吹捧,法布爾看了會尷尬。
蟬從先秦直到漢魏六朝,經(jīng)過上千年的美化,成為“至德之蟲”。到了唐朝,文人階層與政權(quán)形成了相對均衡的共生關(guān)系,不再是亂世的點綴或陪葬,詠物詩也就到了一個爆發(fā)的時代。蟬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唐太宗有詩《賦得若柳鳴秋蟬》:“散影玉階柳,含翠隱鳴蟬。微形藏葉里,亂響出風前。”全詩說好聽點散淡清雅。皇帝做了示范,舉國上下就都跟上了,詠蟬詩成了潮流,大部分都是贊頌蟬的品性,寫得好的不多。最好的是虞世南的“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這首詩里作者表明了心跡——蟬的聲音清脆遠播,不是借助外部力量,而是自己本來就品行高潔。虞世南一生自律、勤儉,堪稱楷模,就像蟬有五絕品質(zhì)一樣。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受到命運的垂青,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一直順境,蟬的意象開始有了變化。到了后來,蟬又成了身處逆境的人吶喊的觸媒。蟬意象在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性,到了駱賓王手里才淬煉成的。可以說,后人越來越多的用蟬來比附逆境,也都是從駱賓王這里偷的師。
三 傳檄的命運嘲弄,不知所蹤
駱賓王漂泊一生,官運財運均不亨通,在文學上卻建樹頗豐。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并稱初唐四杰,聞一多先生在評價他們的時候說,唐代文學在他們手里才“扯開六朝的罩紗,露出自己的面目”。王、楊、盧、駱皆為人杰,詩文俱佳。四人之中,在我看來駱賓王的作用最大,《帝京篇》《疇昔篇》《在獄詠蟬》等都是絕唱,“能使人們麻痹了百余年的心靈復活。”
麟德二年,唐高宗和武則天登泰山行封禪大禮。駱賓王作《為齊州父老請陪封禪表》,勸封禪表是唐代的流行文體,駱氏這篇是此類翹楚,可見他的文筆在當時是備受認可的。李白杜甫李商隱以至后世文人,都從駱賓王的詩文里面汲取過營養(yǎng),元好問、胡應(yīng)麟更是鐵粉。
駱賓王為什么會越混越差,乃至參加叛亂呢?性格決定成敗。腹有詩書氣自華,有才能的人往往心高氣傲,拙于或恥于與現(xiàn)實周旋,往往會碰的鼻青臉腫,駱賓王就是這樣。
《舊唐書》載:“李敬玄尤重楊炯、盧照鄰、駱賓王與勃等四人,必當顯貴。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勃等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駱賓王個性太強,經(jīng)常不按常理出牌,大唐盛世的紅利一口都沒吃到。
駱賓王在道王李元慶府中做幕僚的時候,就吃了剛愎自用的虧。道王是李淵第十六子,素有賢名,政績突出。當年他想破格提拔駱賓王,為了走手續(xù),需要駱賓王自己寫個材料介紹一下自己的優(yōu)勢,但是孤傲的駱賓王在《自敘狀》中說“令炫其能,斯不奉令”,意思是“提拔我就提拔吧,還讓我自己吹什么,我駱某人字典里就沒吹牛這個詞”。被打臉的道王對其死心,大好的機會白白溜走。當然《自敘狀》是千古名篇。
駱賓王在命運之神的嘲弄下,越來越潦倒,個人的憤懣加上對武則天殘害李唐皇室的不滿,最終投奔徐敬業(yè),想一展身手,拿出了《代徐敬業(yè)起兵誅武后檄》,這篇點擊量千萬加級別的檄文,武則天本人看了都“轉(zhuǎn)發(fā)、點贊、在看”一氣呵成。
武則天確實帝王氣概,面對駱賓王的檄文,還大為贊賞,讀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這句的時候,更感慨“如此材而流落不偶,宰相之過也”。在我看來,這不過是武則天的策略而已。駱賓王的文名早就廣布天下,按武則天心思之縝密,怎么可能此時才注意到他的文采呢?武則天高分評價檄文,一是為了打擊反對她臨朝稱制、主張還政唐睿宗的裴炎,拔除稱帝路上的這個釘子;二是分化瓦解徐敬業(yè)軍隊。武則天不把十萬大軍放在心上,卻高調(diào)贊美一篇檄文,分明就是表示,徐敬業(yè)的叛亂配不上駱賓王的雄文。這對打擊敵方士氣是一個高明的舉措。
果然,徐敬業(yè)的起兵過于倉促,不到仨月就被平了。駱賓王在這之后也不知所蹤,消失在歷史的煙云里。
聞一多先生評價駱賓王“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以后人的角度看,駱賓王忙忙碌碌的一生沒有成為達官顯貴,總在關(guān)鍵時刻做出錯誤的選擇,是人生失敗的樣本,這是他個人的不幸。但是他無論順境逆境都能訴諸文學,堅持自己的文學追求,為后世留下了經(jīng)典的詩文,這又是歷史和民族的幸運了。少了一位高官,多了一個文豪,駱賓王的人生經(jīng)歷也為后世的文人們樹立了一個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