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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層夢境之外,還有一層
    來源:解放日報 | 明前茶  2021年06月17日07:52

    早上6點半,老錢環(huán)繞濠河的溜達(dá)就開始了。

    錢嫂叮囑我,跟拍可以,但不要與老錢搭訕,以免影響他“胡思亂想”。作為藍(lán)印花布圖案設(shè)計與刻版技藝的傳承人,老錢干這一行整整30年了。家里用廢了的斜口單刀、雙刀等攢了整整一箱子。別人刻好的紙版都攢著,恨不得能用三五年。老錢刻好的紙版,過兩個月就銷毀了,他的理由是,年輕人都喜變化,不喜重復(fù)。哪個姑娘嫂子喜歡穿跟別人花色一樣的花布裙子,喜歡自家的窗簾、茶巾與別人家一色一樣?總要不斷想出新花樣來,藍(lán)印花布才會有生命力。

    一早一晚,沿著濠河邊溜達(dá)是老錢尋找靈感的方式。他一個人行走,一個人默默觀察和記憶。將飛鳥的翅翼、流水的波紋、亭臺的倒影,以及黃木香與紫藤蘿琳瑯紛披的模樣,都默記在心里。他不知道何時何地捕捉到的天光水影、花鳥靈性,就會成為自己設(shè)計的靈感,他只知道春華秋實都有用,而散步過程中,那些小學(xué)時代就熟背的句子,就從記憶深處流瀉出來,伴隨著此情此景,讓他感知到生命的豐富饋贈與飽滿詩性。

    此時此刻,他走在濠河邊,心卻已經(jīng)逗留在更大的時空中。他劈面遇見正在從爐中夾出燒餅的小老板,遇見一面磨豆?jié){一面唱戲的大嫂,遇見擇菜的鄰居,遇見送孫兒上學(xué)的街坊,這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心不在焉、答非所問并不是針對他們。他心里有無數(shù)的線條和塊面在翻滾著、推涌著。他突然停步,掉頭往回走,正在與他搭話的燒雞店老板不免吃了一驚。可老錢并不是對他有意見,只不過他的想法成熟了,要盡快回家,把“活捉”的場景在白紙上迅速畫下來。

    旁觀老錢的圖案設(shè)計與刻版工作,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錢嫂命之為“打太極,練刀法”。大門虛掩,家中靜得能在石板上沁出露水。老錢一個人將鏤刻花紋所需的紙版用紙裱制起來。三層貴陽皮紙之間夾著兩層高麗紙,每一層之間仔細(xì)地用糨糊刷裱,使之平整,最上面再裱糊一層普通白紙,紙版干透后,正反刷上熟桐油,使其有一定的防水性。等上了熟桐油的紙版在通風(fēng)處陰干,老錢就將已經(jīng)畫好的紋樣用糨糊粘在紙版上,再次晾干備用。

    接著,關(guān)鍵的步驟開始了。老錢手持斜口單刀,開始雕刻花版。他說,剛剛學(xué)習(xí)刻版時,師傅經(jīng)常悄悄從背后走過,突然出手拔取他手中的刻刀。刻刀一旦拔出,作為徒弟的他,就要受到嚴(yán)厲訓(xùn)斥。藍(lán)印花布的刻版工序,講究執(zhí)刀穩(wěn)健、垂直,右手執(zhí)刀,左手中指和食指配合推壓,必須一刀下來,與設(shè)計花紋刀刀合縫、絲絲入扣,線條挺拔流暢。無論點、線、面都要刻得平整光滑。否則鏤空的花形會產(chǎn)生毛邊,影響最后的刮漿效果。在所有的雕刻工具中,俗稱“銃子”的鐵皮圓口刀,是老錢自制的,用來刻畫藍(lán)印花布中大大小小的圓點。梅花的花蕊、小鳥的眼睛、雄孔雀閃爍綠紫光輝的翎毛圖案,都是以這種刀雕刻出來的。在用“銃子”雕刻紙版時,老錢會在紙版下墊上白果樹墩。白果樹墩是當(dāng)?shù)厝顺S玫那胁税澹襄X用它墊紙版,就是為了讓紙版能夠吃住勁,不受刀刻下去力道的推移,使得刻畫的所有圓點都鮮明整齊。

    刻好紙版,用扁圓卵石將花版打磨平整,再刷一次熟桐油加固、晾干,就可以收藏在庫房里了。用時,就可將紙版放在濕潤的白布上,在上面刷上黃豆粉與石灰粉調(diào)制的防染漿。防染漿從鏤刻好的紙版上漏到白布上,這道工藝被稱為“刮漿”。“刮漿”之后的印染步驟就和老錢無關(guān)了。但每一種新花樣印成,他一定會到晾曬花布的晾場上去觀瞧。

    染色完成,反復(fù)漂洗去浮色后,濕淋淋的藍(lán)印花布會由染色師傅用長竹竿挑上七米高的架子上晾曬。晾曬場上,負(fù)責(zé)晾曬的老伙計們只穿一件馬甲,露出健碩的肱二頭肌,伴隨著嘿喲嘿喲的號子,用衣叉將幾十斤重的布匹挑到半空,流瀉披垂的花布有的烏藍(lán)、有的深藍(lán)、有的毛藍(lán),花紋千差萬別,十分壯觀。

    有一天,老錢特意準(zhǔn)備了一籃子茶點,去招待那些出力晾布的老伙計,探問他們一眼瞧去,猜想自家的閨女媳婦會看中哪種花紋。老伙計們嚼著糕點,靜靜地打量整個院落。數(shù)十匹布在春風(fēng)中獵獵作響,其濃烈又清麗的色彩,爛漫不羈的花紋,隱隱的蓼藍(lán)香氣,讓人仿佛誤入張藝謀武俠電影中的某種場景。忽然,一位老伙計大手一揮,指向某一匹布說:猜我家閨女會喜歡那一幅布。看那些鳥,它們飛來飛去活潑任性。看那些梅枝,它們并不按規(guī)矩生長。看那月亮,有時大一點,有時又很遠(yuǎn)很小,有的好像是我們親見,有的好像是幻影。另一位老伙計插話:你畫的這些紙版,讓我想到了我家孩子喜歡的電影,在一層夢境之外,還會有另外一層。這與我前20年晾曬的布,花樣可都不一樣。當(dāng)然,老祖宗的手藝要受到年輕人的喜歡,就不能按老規(guī)矩來了。老錢,你撒開步子去試吧,也放手讓你閨女去試。

    老伙計們都知道,老錢的閨女從中國美院畢業(yè)后,在父親手藝的感召之下,剛剛回到南通,正準(zhǔn)備接手設(shè)計與刻版的工作。這位“95后”姑娘,是他們手藝的希望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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