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車子吃力地奔跑著。氧氣不足平原的一半，車里的人即使一動不動，也覺得胸悶氣短。三月的帕米爾高原，依然躺在潔白里，慕士塔格峰大半被云霧遮蔽，一小截露尖的冰峰，大口大口呼吸著陽光。一只鷹，矯健地飛翔，藍天被它鋒利的羽翅一剪為二。離新疆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已不足百里，我們接近了雄鷹的家鄉(xiāng)。

拉齊尼·巴依卡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拉齊尼”這個名字是爺爺凱力迪別克·迪力達爾給起的，寓意孫子像“獵隼”那般勇猛而敏銳。父親巴依卡·凱力迪別克說，拉齊尼從小就身手敏捷，又樂于助人，我們一直嚴格地磨礪他。拉齊尼自己也非常驕傲，因為他擁有一個“雄鷹”的名字。

一

2021年1月4日，在新疆的冬季里，只是普通的一天。雪花飄落，氣溫降至零下九攝氏度。喀什大學的校園里，寒風凜冽，行人稀少。尚未建好的新泉湖，結(jié)了一層薄冰，幾只麻雀在湖邊的枯枝間跳躍，天地間一派靜謐。

突然，急促的呼救聲從湖面?zhèn)鱽恚骸翱靵砣税。】炀染任覂鹤樱　毖曂ィ虚g出現(xiàn)了一個冰窟窿，有人正在水里掙扎，一位婦女跪在冰面上哭喊。在喀什大學參加培訓的拉齊尼·巴依卡和室友木沙江·奴爾敦正好路過湖邊。聽到呼救聲，拉齊尼沒有絲毫猶豫，第一個沖上冰面。他一把拉過驚慌失措的婦女，讓她離冰窟窿遠一點。孩子的右手和頭頂還露在水面上，羽絨服已被水浸透。拉齊尼伸出手去拉小孩，抓住孩子的小手使勁往上拽。但是濕透的羽絨服太重了，薄冰承受不起，“咔嚓”一聲垮塌了。拉齊尼和剛拉起半個身位的孩子，一起跌進冰湖中。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十秒。

人落水了，拉齊尼的雙手仍緊緊抓著孩子的兩臂。他沖著木沙江·奴爾敦大喊：“快救孩子！”

木沙江趕緊脫下大衣，讓孩子的母親解下圍巾，系在一起，往水里送。拉齊尼一手托著孩子，一手抓住圍巾。木沙江剛一用力拉，腳下的冰面頓時開裂，他也掉入冰水中。

后來，木沙江說：“落水的那一刻，整個人一下子就凍僵了，真不知道拉齊尼是靠什么堅持那么久的。”回想起那天深入骨髓的寒冷，他仍有些顫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拉齊尼的體力接近了極限。沉浮間也不知嗆了多少口水，但他的手始終沒有松開，孩子始終被他舉在水面上。

孩子的母親發(fā)現(xiàn)拉齊尼快撐不住了，她繞到冰窟窿右側(cè)，試圖伸手去拉，“咔嚓”一聲，冰層再次破裂，她也掉進水中。一時間，四個人都在水里掙扎。

路過的人見此情景，立刻撥打報警電話。在校園內(nèi)巡邏的警車迅速趕到。喀什大學派出所輔警王啟鵬第一個沖上來，跪在冰面上，把離他最近的木沙江慢慢拉了上來。隨后而至的喀什大學餐廳管理員王新永，趴在冰面上，匍匐前行，慢慢接近了拉齊尼。看到伸向自己的手，拉齊尼用最后的力氣把孩子托出水面，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先救孩子！”

王新永把孩子拽上岸，交給來援助的王啟鵬，再回頭時，拉齊尼已經(jīng)沉入了湖中……

在三米深的湖底，拉齊尼的雙手依然是托舉的樣子。灰褐色的舊棉襖上，沾滿了泥，只有胸前的黨徽，鮮紅奪目。

二

拉齊尼的家中，保存著一張爺爺頭戴黑氈帽與解放軍親切交談的照片。

他的爺爺凱力迪別克是新中國的第一代護邊員。上世紀50年代初，得知解放軍要去吾甫浪溝巡邏，凱力迪別克主動請纓當向?qū)В炎约业乃念^牦牛都貢獻出來。他對連長說，解放軍給我們看病、送藥，還幫助蓋房子、送草料，一分錢都不要，就是一家人啊。你們有困難了，我能不出力嗎？

吾甫浪溝是中巴邊境的重要通道。全長一百六十多公里，巡邏一趟，要翻越八座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嶺，還要八十多次蹚過寒冷刺骨的冰河，那里的自然條件極其惡劣。

巡邏隊行進至第十天，在熱斯卡木山谷，凱力迪別克攔住大家。他趴在地上，聽見隱隱的轟鳴聲。他讓戰(zhàn)士們趕緊躲到山溝的另一側(cè)。聲響越來越大，不到一刻鐘，雪崩飛馳而下，瞬間就填平了剛才的溝底。真是好險啊！凱力迪別克的豐富經(jīng)驗，挽救了整支隊伍。

凱力迪別克還曾用牦牛馱著界碑走了五天五夜，將界碑豎在祖國的邊境上。吾甫浪溝的十八塊界碑，都是他領著戰(zhàn)士一塊一塊立起來的。護邊，成為他最重要的工作；一干，就是二十一年。

上世紀60年代初，凱力迪別克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村子里最早的七名黨員之一。常年在高海拔下工作，六十多歲的凱力迪別克得了肺氣腫、心臟病等多種疾病。力不從心的他準備把護邊的擔子交給兒子。

1972年9月，凱力迪別克帶著二十一歲的兒子巴依卡走進了吾甫浪溝。他告訴兒子每一條河流的深淺、渡河時牦牛的排序和馱物的重量、刮風時躲避飛石的辦法、遇到懸崖如何繞過，尤其是如何修復破損的界碑。站在界碑上“中國”兩字前面，他鄭重地告訴兒子：我們的界碑，一毫米也不能挪動。

路越走越險，有些地方只能拽著牦牛的尾巴才能翻過。疲憊的巴依卡問父親，這一趟下來，能給多少錢？凱力迪別克惱怒地訓斥他：那些孩子比你還小，從祖國各地來這里當兵，保衛(wèi)我們的邊境，幫我們過上好日子，你怎么能要錢呢？

巴依卡記住了巡邊的路，也記住了父親的話。

1973年，巴依卡開始獨自給戰(zhàn)士當向?qū)А恐鴰资^牦牛，他開啟了第二代護邊員的生活。

走到特拉里克達坂時，海拔已超過五千米，只有一條不足半米寬的山路，這唯一的通道，也被冰雪覆蓋。右側(cè)是高聳的峭壁，左側(cè)是垂直的懸崖。有經(jīng)驗的老牛，慢慢地蹭過。一頭年輕的花牛，走得太急，蹄下一滑，墜入山谷，瞬間就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巴依卡蹲在地上大哭起來，第一趟，就損失了一頭牛，這是他喂養(yǎng)了五年才長大的啊！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也陪著落淚。哭夠了，繼續(xù)走。更遠的路，還在前面。

這一趟來回，走了三個月。見到父親時，巴依卡哭訴，你這是把兒子往火坑里推呀！不干了！太苦了！太危險了！凱力迪別克擦去兒子臉上的淚珠，說：“戰(zhàn)士們累不累？他們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里，就是為了保衛(wèi)咱們的國家。我們祖祖輩輩就住在這里，這里是我們的家，我們不保衛(wèi)，誰來保衛(wèi)？死一頭牦牛沒關系，還會再養(yǎng)出來的。只要戰(zhàn)士們沒事，就是最大的勝利。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望著父親信任而堅毅的目光，巴依卡羞愧地低下了頭。

1978年秋天，巡邊隊伍走到迪卡里克時，天忽然下起大雨。窄窄的谷底，不時有飛石滾落。一塊落石砸中了巴依卡身邊戰(zhàn)士的大腿，頓時鮮血直流。巴依卡正準備從牦牛上下來，后腦勺也被落石猛然一擊，暈倒在牛背上。

當他醒來時，頭上已經(jīng)纏上了繃帶，正躺在營長的懷里。幸虧石塊不大，傷得不是很嚴重。巡邏任務不能耽擱，巴依卡主動提出，還是由他把受傷的戰(zhàn)士送回連隊，因為他熟悉路，一天就能返回。營長撫摸著他受傷的頭，猶豫了片刻，同意了。

十幾個小時之后，完成任務的巴依卡一身疲憊地趕回了溝里。

1983年那次巡邏，也異常兇險。巡邏隊伍到了肖爾布拉克，必須涉過一條洶涌的河流。巴依卡率先渡河。待到連隊軍醫(yī)下河時，一不小心，牦牛側(cè)翻在河里，軍醫(yī)和牛都被湍急的水流沖走。幸虧一塊巨石擋住了牦牛，牛韁繩又纏住了軍醫(yī)的手，這才沒被洪水沖出太遠。巴依卡趕緊騎著牦牛蹚過去，從牛背上拼命拽出了醫(yī)生，拖上岸時人已昏厥。掐人中，按腹部，頭朝下控水。半個多小時的搶救，軍醫(yī)才慢慢醒過來。自此，他跟巴依卡成了生死兄弟。

1986年入冬前，凱力迪別克的心臟病愈發(fā)嚴重，恰逢部隊又該巡邊。巴依卡想陪著父親去治病，找別人當向?qū)А８赣H卻說，還有人比你更熟悉吾甫浪溝嗎？戰(zhàn)士們的安全比天大！你放心去吧，我沒事的。

巴依卡知道肩上擔子的分量，含著淚，辭別父親。等他兩個多月后回來時，父親已離世十多天了。巴依卡長跪在墓前，泣不成聲。母親流著淚說，你阿爸臨終前，讓我告訴你，巡邊護邊的事業(yè)，要代代傳下去。

超負荷運轉(zhuǎn)，高海拔工作，1998年“八一”前，巴依卡病倒了。住院期間，縣上和部隊的領導去醫(yī)院探望他，詢問他有什么要求。巴依卡囁嚅半天，欲言又止。領導以為是醫(yī)藥費的事，說放心，一定會全部報銷的！誰知巴依卡卻從懷里掏出一頁紙，說：“我是想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翌年“七一”，滿頭白發(fā)的巴依卡，在鮮紅的黨旗前莊嚴宣誓。

三

拉齊尼還不會走路時，爺爺就騎著馬馱他到部隊去了。凱力迪別克沖著戰(zhàn)士們自豪地說，我們家族巡邊護邊，又有接班人了。拉齊尼上小學時，經(jīng)常在暑假期間纏著父親帶他一起去巡邏。部隊成了拉齊尼最喜歡的地方，軍裝成為他最向往的服裝。

2001年11月，拉齊尼如愿以償當了兵。他身材瘦小，剛到部隊時，很多器材舉不動。牙一咬，他的犟脾氣發(fā)作了。午休，練習；晚上，練習；雙休日，也在練習；三個月后，全部達標。達標還不行，綁沙袋，加大強度，繼續(xù)練。半年后，成為全團十公里越野賽第一名。全團第一名也還不行，繼續(xù)增加強度。一年后，全疆武警總隊大比武，拉齊尼獲得十公里越野賽第二名，榮立三等功。

后來，因為實在不放心父親每況愈下的身體，拉齊尼戀戀不舍地脫下了軍裝，回到了家鄉(xiāng)。

2004年，巴依卡最后一次巡邏吾甫浪溝，帶上了二十四歲的拉齊尼。一路上，巴依卡拿著親手繪制的“巡邏地圖”，像當年自己的父親教他一樣，給兒子講解每條溝的情況：險段、坡度、冰河溫度、宿營點、防衛(wèi)野獸的方法……接過地圖，看著父親佝僂的身軀、滄桑的面孔，拉齊尼淚流滿面。巴依卡攥緊兒子的手，眼睛也濕了：“我把最寶貴的東西交給你了，這個棒你要接好。”從此以后，這張父親的地圖上，開始印上拉齊尼的足跡。

2005年7月1日，是拉齊尼特別高興的一天。因為表現(xiàn)突出，他被批準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家族中第三名黨員。拉齊尼說，自己找到了一條光明的路，已經(jīng)宣了誓，一定會按照誓言去做。

有一次，巡邏時，疲憊至極的十九歲上等兵王偉楠從牦牛背上摔了下來，掉進雪洞里。積雪不斷塌陷，他跟著往下滑，七八米外，就是斷崖。拉齊尼趕緊讓戰(zhàn)士們靠后，自己慢慢爬近洞邊，脫下大衣甩給王偉楠，雙手緊抓大衣的兩頭。“抓住我的腳，用力拉！”拉齊尼沖著身后的戰(zhàn)士們大喊。最終，王偉楠被拖了上來。零下二十攝氏度，衣衫單薄的拉齊尼凍了一個多小時。天黑到了連隊，拉齊尼就發(fā)起高燒。

2013年冬天，巡邏隊伍走到鐵干里克附近，突遭暴風雪，只得在山谷過夜，戰(zhàn)士們冷得直打哆嗦。拉齊尼用父親教他的御寒辦法，把十幾頭牦牛圍成一堵墻，靠著牦牛的身體，既擋風雪又能取暖。第二天，老路已被大雪掩埋，拉齊尼只身前往懸崖峭壁探路。突然，一塊飛石墜落，砸中他的額頭，鮮血直流。戰(zhàn)士們幾次勸他返回，他都強忍疼痛，堅持把隊伍安全帶出了險境。

2019年7月，汽車行至阿勒達坂，沒路了，只能騎牦牛巡邏。下午，隊伍行走在一米多寬的石壁路上，看到腳下幾十米深的懸崖，新入伍的戰(zhàn)士邰禹陽心里發(fā)慌，雙手緊攥牛鞍。牦牛身子一晃，邰禹陽從牛背上栽了下來，右腳卻卡在鐙子里。牦牛受了驚，拖著戰(zhàn)士瘋跑起來。拉齊尼沖了過去，不顧被牛撞下懸崖的危險，一把抱住牛頭，死死頂住。牦牛拖著他跑了十幾米才停下來，邰禹陽的頭部和背部受了輕傷，拉齊尼的腳也被牦牛踩傷了，但他不顧大家的勸說，一瘸一拐走了一周，直到完成巡邏任務。

在拉齊尼當向?qū)а策叺氖昀铮瑳]有一位解放軍戰(zhàn)士出現(xiàn)意外。

四

我們走進巴依卡老人的家，先被一屋子的紅色震住了。這是一間專門擺放證書的榮譽室。右邊一半展示著老人的榮耀：“全國民族團結(jié)進步模范先進個人”“最美擁軍人物”“愛國擁軍模范”“自治區(qū)勞動模范”等三十余個。左邊一半記錄著兒子的輝煌：2021年3月頒發(fā)的“時代楷模”牌匾和證書被擺在醒目的位置，“全國勞動模范”“愛國擁軍模范”“全國道德模范提名獎”“中國雙擁年度人物”“自治區(qū)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等，數(shù)一數(shù)，二十多項榮譽。

墻上還掛著六張父子不同時期的巡邏照片，即使隔著相框，依然能感受到凜冽的寒風。而滿屋子鮮紅的證書，更像是這個家族用七十年風雨寫就的誓言。

頂著風雪，車子終于到了海拔四千五百六十米的八連草場護邊執(zhí)勤點，這是拉齊尼生前工作的地方，現(xiàn)在已更名為“拉齊尼·巴依卡護邊執(zhí)勤點”。在一群面孔黝黑的護邊員里，皮膚白皙的達熱亞·夏木比很引人注目。這位剛滿二十歲的塔吉克族姑娘，流著淚告訴我們，此前她在長沙工作，看到自己崇拜的拉齊尼叔叔為救落水孩童犧牲的消息，她哭了整整一天，之后毅然辭去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她要追隨拉齊尼的腳步，成為一名護邊員。

“這里又寂寞又艱苦，工資也只有兩千多元，你不后悔嗎？”我問她。

“不后悔。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我要像拉齊尼叔叔那樣，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護邊員。我還想成為一名黨員。無論多艱難，都不害怕、不放棄。”

屋子里的十幾位護邊員，一談到他們的隊長拉齊尼，都眼眶發(fā)紅。他們爭著說：最累、最難的活，隊長總是第一個上。有隊員請假或身體不適，總是隊長頂上去。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后，隊長開會多了，但只要一回來，第一時間就會趕到執(zhí)勤點。隊友們說，大家累了，隊長就彈都塔爾，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他從不批評人，只用行動來教育大家，沒有人不信服他。在隊長的影響下，三位隊員成了黨員，九位隊員寫了入黨申請書。

拉齊尼房間里的被褥疊放得整整齊齊。隊員們說，這是隊長在部隊養(yǎng)成的習慣，特別重視內(nèi)務，他的房間總是一塵不染。隊友們沒有放松這個標準，好像他們的隊長，只是出去開會了。

站在執(zhí)勤點的院子里，能看見高聳入云的喀喇昆侖山，能看見雄鷹在天空盤旋。那只“獵隼”，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