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文藝中的現(xiàn)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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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你有沒有覺察到,現(xiàn)代小說與傳統(tǒng)小說的最大不同,不是小說形式和手法的不同,是小說意識的不同。我認為,小說意識的改變,是促成小說一個多世紀不停冒險的真正原因,也是讓部分讀者對現(xiàn)代小說不理解,甚至惱火的根源。關(guān)于小說意識,人們可以給出各種各樣的定義和言說,但我想打個淺顯的比喻,讓你去體會。小說想要探索的世界,好比是一個女人,所謂的小說意識,淺近說,就是你看待這個女人的不同眼光。把她當女友看,她的缺點也是你眼里的珍珠;把她當妻子看,她的優(yōu)點你可能也會熟視無睹;把她當母親看,哪怕她與你格格不入,你也要處處袒護她。接下來你會追問,究竟是什么讓你看待女人的眼光大相徑庭?當然是你與她的關(guān)系。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不是一成不變的,會隨著你與她關(guān)系的改變而改變。回到小說,作為敘述者,你與世界是什么關(guān)系,會讓你看待世界的眼光有霄壤之別。我在《新詩寫作課》一書中,區(qū)分過古典人與現(xiàn)代人,你要么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兩者的混血。你究竟是古典人還是現(xiàn)代人,成了你如何看待世界的依據(jù),也確定了你與世界的關(guān)系。
假如你是古典人,你見到的世界,就是笛卡爾信任的理性世界,你對理性的無條件支持,反映出啟蒙運動的理想:認定理性能把人類帶向美好的未來,即人人稱羨的烏托邦。人對理性的信任,是否應(yīng)該這樣問心無愧?古典人是不會質(zhì)疑的。現(xiàn)代人的起點,恰恰來自對理性的質(zhì)疑。先不說生活中有多少事,是理性很難把握的,比方說情感,性喜夸大和扮演角色的本性等,就算用理性構(gòu)建的文明,仍然是一把雙刃劍。按說同為人類,國與國的紛爭,應(yīng)該可以用理性化解,可是始料不及的戰(zhàn)爭,總是會不時出現(xiàn)。按說啟蒙運動設(shè)想了理性的完美功用,一切與它接觸的人,都接受了它的理想,可是“一戰(zhàn)”“二戰(zhàn)”的災(zāi)難,恰恰說明,人一旦組成社會群體,個人有理性并不等于社會有理性。就算個人能像公式一樣,做到百分之百的理性,社會也不會像個人一廂情愿的那樣,表現(xiàn)出百分之百的理性。混沌學(xué)已揭示,公式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理性,比如,流體力學(xué)公式中就藏著蝴蝶效應(yīng),用大白話說就是,“如果有一只蝴蝶在南京扇動翅膀,紐約就會下一場暴雨”。這是說,人信賴的理性中,悄然藏著避免不了的不確定,那是人把握不了的。混沌學(xué)讓人如夢初醒:人期盼的長期天氣預(yù)報,永無實現(xiàn)的可能。數(shù)學(xué)中的哥德爾定理,還揭示了邏輯理性的局限,通俗說就是:一個不自相矛盾的理性系統(tǒng),無法判明自己系統(tǒng)內(nèi)的事,是真還是假,要想判明真假,它必須借助系統(tǒng)外的其他系統(tǒng)。這里說的系統(tǒng),可以是一個國家,一所學(xué)校,一家公司,一個人等等。人們在哥德爾定理出現(xiàn)之前,早已懂得類似的道理,知道國家、公司、學(xué)校、個人等,自己對自己的評價很難客觀,所以才會青睞第三方評價。這也是普通人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的原因,再狂妄的人,內(nèi)心也會對自夸心虛,深知他人嘴里的評價,會比自夸更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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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中暗藏的種種魔鬼,把被啟蒙運動過度贊美的理性,把很多人心心念念追逐的工具理性,拖入了不可靠的境地。如果回頭再看人自身,我認為,弗洛伊德揭示的無意識,讓古典人認定自己可以百分之百理性的信念,流于說教。理性本身的不可靠,加上人無法做到百分之百的理性,再加上就算個人有理性,也不代表社會有理性,這些雪上加霜的不確定,就是現(xiàn)代人面臨的理性困境,決定了啟蒙運動信以為真的烏托邦,即完美理性帶來的完美社會,只是墻上的畫餅,難有實現(xiàn)之日。如果大家意識到,那個一直折磨我們的自我,很多都來自環(huán)境的塑造,即文明展示的都市生活,讓每個人接受的競爭壓力,已迫近極限。這樣就容易理解,現(xiàn)代人不再像古典人那樣,相信只有一個可以被理性把握的自我,現(xiàn)代人是信從自我可以分裂的,至少可以分裂出一個理性把握不了的自我。我認為,卡夫卡的《變形記》中,格里高利變成甲蟲,就是將分裂的自我,變成一個可見意象,即人獸合體的現(xiàn)代人,變成獸體人心的甲蟲。格里高利起初還像古典人那樣,抱定什么都可以挽回的古典信念,直到家人,即認定人是人、獸是獸的古典人,完全拋棄他,并不接受他的分裂,他才像現(xiàn)代人那樣,無奈地接受困境帶來的悲劇。
古典人被迫轉(zhuǎn)向現(xiàn)代人的驚懼內(nèi)心,我以為電影《海上鋼琴師》已準確說出。電影主角郵輪上的棄兒1900,完全是個古典人,當他無師自通成為鋼琴天才,為世人仰慕,他卻對郵輪依依不舍,始終不肯下船。當他愛上一個上船來又下船的女孩,一天在朋友慫恿下,決心下船去找她。他沿著舷梯下到一半時,突然站住,轉(zhuǎn)身回到了船上,從此再也不下船。多年后,報廢的郵船即將炸毀,朋友知道他一定還在船上,前去勸他下船,他死活不肯,最終與郵船同歸于盡。是什么擋住了1900唯一一次下船的沖動?當然是現(xiàn)代人生活的城市環(huán)境。下船那天,他站在舷梯上,看著對面紐約無邊無際的摩天大樓,他害怕了。是紐約無法把握的無限、陌生、未知、不確定等,讓他害怕。郵船的有限,熟悉,讓他可以把握一切,他迷戀狹小天地里的確定、不含混、可以預(yù)見,這是典型的古典人心理。他寧可與狹小熟悉的舊世界同歸于盡,也不肯步入把握不了的新世界。施蟄存的《梅雨之夕》,揭示了一個古典人,轉(zhuǎn)為一個現(xiàn)代人時的困惑。讀者可以感受到小說中“我”的分裂,那是一個顧及舊世界道德,想做到無可指責的“我”,要不然,“我”就不會故意把傘打得很低,生怕被熟人看見,回到家就不會撒謊,說和朋友吃過點心,害得自己晚飯只能少吃。“我”把握不了的另一個自我,則始終被少女牽制著,一路上這個自我逼迫他向少女獻殷勤,令他幻想。如果這個自我是他可以把握的,當少女提醒他雨停了,“我”就不會“驀然驚覺”,回家路上失落之余,竟幾度不知不覺想張開傘。20世紀初期的不少現(xiàn)代小說,都涉及古典人與現(xiàn)代人的沖撞與平衡。郁達夫的《沉淪》中,也有類似的自我分裂,只是主人公無法平衡兩者,即難以把控的性需要,與讀書人的道德自審,因?qū)覍译y以平衡,令主人公最終走向溺海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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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道萬,一旦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待世界,古典人眼中的世界,就成為你眼中的幻夢,變得不真切。古典人認為能實現(xiàn)的現(xiàn)代性,即通過啟蒙理性可以實現(xiàn)的美好未來,你會認為,已脫離人性與社會的實際。就像戈爾丁的小說《蠅王》,把先知先覺賦予給象征藝術(shù)家的西蒙那樣,法國社會變動的殘酷情節(jié),讓波德萊爾們率先覺察到了新的現(xiàn)代性,大約可以稱為文藝中的現(xiàn)代性。它對啟蒙運動料想的最后勝利,即現(xiàn)代性的實現(xiàn)(理想社會的實現(xiàn)),完全持相反的態(tài)度,認為并無可能。或者說,與啟蒙運動的現(xiàn)代性正好相反,是反啟蒙運動的現(xiàn)代性的,著眼揭示現(xiàn)代性無法實現(xiàn)的尷尬、困境、肇因。這樣的先知先覺,讓波德萊爾勾勒的巴黎,不再是光明之城,而是陰森幽暗的《惡之花》,人物的頹廢似乎不可避免,也順理成章。當艾略特詛咒倫敦是《荒原》,喬伊斯搬出當代平庸之輩布盧姆,與古代英雄奧德修斯對照,讓布盧姆作為當代能貢獻出的可憐“英雄”,說明作家們不再把目光投向未來,他們把人類早期視為無懈可擊的理想。就如同中國古代文人進諫或陳情時,均會搬出遠古的堯舜禹,作為治理天下的理想。進入二十世紀,一些質(zhì)疑更直截了當?shù)姆礊跬邪钚≌f接連出現(xiàn),如《我們》《美麗新世界》《1984》等,這些都反映出現(xiàn)代人的焦慮,理想已破滅,甚至認為理想可能是更大的陷阱,這時該怎么辦?啟蒙運動并未料想,那些用理性可控的古典人,沒有一個能逃脫現(xiàn)代社會的異化,眼睜睜變成了理性不可控的現(xiàn)代人,沒有一個不受自我分裂之苦。我認為,啟蒙運動在贊嘆理性的偉大時,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人不是機器,人有自身克服不了人性悖論,令其文化也充滿悖論,無法完全靠邏輯理性治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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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楷模已逝,未來還不可期,這就是現(xiàn)代人被堵在困境里的現(xiàn)實。一旦你認識到現(xiàn)代人的境遇,開始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世界,寫小說,你的小說意識,與古典小說的意識,就有霄壤之別。所以,二十世紀的小說大師,都是找到問題的大師,不是解決問題的大師。這與古代馮夢龍的眾多小說,可以說也許找到了問題,卻自信用儒家思想可以輕易解決,迥然有別。解決的時代會來臨嗎?我表示懷疑。有沒有解決之道,你考察下自己的人性,似乎已了然。比如,你能在秩序井然,沒有陌生感,沒有意外驚喜的熟稔環(huán)境,生活多久而不想改變?人何時能克服,“安全久了就渴望冒險,冒險久了就渴望安全”的悖論?如果你不能理解,悖論不是誰強加給人的,是人性的天然喜好,你就無法明白,為何悖論是創(chuàng)造詩意的法寶,矛盾和沖突是小說的真正動力。中國人自古以來的禮儀智慧和文藝創(chuàng)造,可謂各司其職,知道把人性安頓到社會和文藝中時,必須有不同策略。比如,朱熹當年就是有感于浙江福建一帶,搶婚、私奔等人性沖突過多,寫下《家禮》,通過推廣禮儀,來減少人際沖突。可是,人總有不切實際的另一面,這一類的矛盾、沖突,也必須有地方釋放,文藝就成了收羅這類沖動的籮筐。人天然喜好的矛盾、沖突,并不適合大量安頓到社會,讓文藝大量接納和安頓,是最無害的選擇,所以,說文藝是社會的減壓閥,并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