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吳恩裕先生約稿
今年春末又到臥佛山莊小住,除了去寺內看臥佛,到櫻桃溝看杉樹林,到牡丹園看姹紫嫣紅的牡丹,少不得也還要漫步到黃葉村,再到曹雪芹紀念館兜一圈,在館后書店,見有吳恩裕先生《考稗小記》增訂本,立即購得一冊,回到古樹掩映的客房中,未及展卷,往事便涌溢心頭。
1978年,我在北京人民出版社(現北京出版集團)文藝編輯室,參與《十月》創(chuàng)刊,同仁們個個熱情澎湃,都想為文藝的新春,約來燦爛的百花,現實題材的作品當然急需,其他題材的也很歡迎。我早就是個《紅樓夢》迷,心想何不想方設法約來與之相關的作品?我很早就深受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影響,但考慮到周先生的文章屬于學術性的,《十月》定位是文藝刊物(開始稱“文藝叢書”),就暫且沒有去找他,但聽說有位金寄水先生,寫成了從《紅樓夢》延伸出來的《司棋》,而且那時就住在編輯部附近,便上門拜訪。進得一個很大的院落,當年必是大戶人家的宅子,那時已淪為雜院。找到金先生家,驚訝地發(fā)現,他所居住的,竟是把當年游廊的一截,砌上磚墻,隔成的一個蝸居,長約五米,寬度不足兩米,進門是個窄長條兒,里面的家具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金先生請我坐椅子,自己就坐床上接待我。那居所雖小,卻拾掇得窗明幾凈,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迎門墻上掛了個金先生的自題匾《科頭抱膝軒》。金先生可是顯赫一世的清朝睿親王的后裔啊,原來住闊大富麗的王府,如今卻住這科頭抱膝方能容下身軀的隙地。但他頭發(fā)一絲不亂,衣裳樸素而極為整潔,跟我聊起來,溫文爾雅,心態(tài)怡然,不僅絕無怨天尤人之辭,還頗能自嘲,真乃妙人。我說明約稿來意,希望他能把章回體的《司棋》拿給《十月》刊發(fā),他說已經把稿子交付山西人民出版社編輯了,那邊答應給出書。知他那《司棋》是“紅樓夢外編之一”,便問之二寫哪個?他說也許平兒也許晴雯,尚未敲定,我就敦促他先寫《晴雯》,我說讀《紅樓夢》里有這樣幾句:“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我問金先生:何謂姑舅哥哥?依我想,姑媽姑父的兒子是姑表哥,舅舅舅母的兒子是舅表哥,姑舅怎能混稱?您可寫個明白,再,晴雯小小年紀,自己有了好去處,竟能顧及能庖宰的親戚,讓其能“吃工食”,“吃工食”在清代是怎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金先生說他若寫出《晴雯》一定交我。他建議:有位吳恩裕先生,出版過《曹雪芹的故事》,何不約他給《十月》寫新篇章呢?一句話提醒了我,想起來,1962年中華書局剛出版那書時,我曾買到一冊,讀來興味盎然,后來竟未能保存住,十幾年過去,也不見再版,若吳先生有新寫出的故事,刊于《十月》豈不令讀者驚喜?忙問金先生知否吳先生的聯(lián)絡地址,金先生說他對吳先生雖心儀多年,卻并無交往。
但我很快便有了吳先生的地址。參加一個文化界活動時,見到了清史研究的領軍人戴逸先生,對我極為友好,聽說我想找吳恩裕先生,立即告訴了我吳先生的地址,原來他們都住沙灘一帶。那時候手機還沒發(fā)明,一般人包括許多知識分子家中也無座機,難以預約,因此到家門外敲門(那時一般家庭門外也無電鈴,門上也無“貓眼”),主人多不怪罪。在沙灘一處地方,敲開門以后,吳先生親自接待了我。他比金寄水大六歲,比戴逸大十九歲,那一年應該已近七十歲,但看上去至多花甲,頭發(fā)黑黑的,身材保持得恰到好處,眉宇間有英氣,卻又透著儒雅,他邀我進屋,屋頂似較低矮,但房間不算小,書桌也頗氣派,桌上壘著書籍紙張,我就按他指示坐到書桌旁,他則坐在平日寫作的位置上,跟他交談中,就感覺他與金寄水雖然都屬文人,但他有一種留過洋的氣質,而金則氤氳出旗人的做派,都禮數周全,但吳先生絕不過多寒暄,相比之下,金先生就未免客套略多。我說明來意,吳先生現出笑容,很高興,說十六年過去,你還記得《曹雪芹的故事》,其實那個時候,所搜集到的關于曹雪芹的資料,還很有限,寫起來未免吃力,現在,又陸續(xù)有新材料發(fā)現,應該慎重篩汰梳理后編寫進去。我就說,以前不僅讀過他的《曹雪芹的故事》,那完全學術性的《關于曹雪芹八種》——他插話,告訴我后來又增訂為《關于曹雪芹十種》——我也讀過,1973年他在《文物》雜志披露關于曹雪芹《廢藝齋集稿》等佚著的發(fā)現,引起過不小的轟動,作為紅迷,我也是捧讀再三。他說太好了,遇到熟悉之前著作的編輯,再審閱他新的作品,兩下里都會省勁兒。我們雖是初次見面,聊得投機,竟不知天色已晦,要不是其夫人過來招呼他去吃晚飯,還不知我們會聊到哪陣兒。
那次約稿,吳先生慨然答應為《十月》提供《曹雪芹的故事》新篇。回去跟編輯部同仁們說,都很期待。本來我希望吳先生能盡快寫出,在1978年8月的創(chuàng)刊號上就跟讀者見面。但再去拜訪時,他說構思尚未成熟。他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個四開橫向裝訂的厚冊子,里面精裱著文化界知名人士寫給他的親筆信,每封信的信封裱在信的前面。那個冊子,可想而知,是絕不輕易示人的。他拿給我看,是對我的厚愛與信任。最前面是茅盾寫給他的多封信函,其中有一封是1973年他在《文物》雜志披露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后寫給他的,其中有這樣的話:“新材料的發(fā)現,或出偶然,但臺端考訂之精審,卻使斷簡復活,放異光彩,而曹雪芹之叛逆性格、思想轉變過程,遂一一信而有征。足下舊作《曹雪芹的故事》,應予補充,再版問世,則有裨于青年,殊非鮮也。”吳先生頗動感情地說:“茅公鼓勵我寫,我怎能懈怠?《十月》約我寫,我怎能推托?”我看到他那銀鏡片后的眸子閃閃發(fā)光,就越發(fā)理解他下面的話語:“但我必須對讀者負責,尤其對青年一代負責,要讓他們準確地進入曹雪芹的內心世界。因此一定要精心構思、審慎下筆。我所寫的雖然是故事,但不同于一般的小說,我不能妄擬人物的心理活動,每一段情節(jié),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盡量有資料支撐,大體是白描的筆法,人物有對話,這些對話也是根據文獻資料引申的,正如古本《石頭記》楔子中所申明的: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zhèn)饕病!闭f得我心里好癢,哪天才能拿到他的文稿呢?卻不好硬催。
他又說:“我研究曹雪芹,案頭文獻功和腿功是齊頭并進的,過幾天我就又要去香山一帶田野考察!不過你放心,我一定在約定的時間交稿。”我就問:“這回的田野考察,是不是又由吳德安陪同呀?”他頗驚訝:“你也認識吳德安?”我就告訴他,吳德安的舅舅,是我父親的發(fā)小和終身摯友,雖然我父親和吳德安舅舅都已去世,但兩家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在吳先生先后出版的《曹雪芹叢考》《考稗小記》里,都幾次提到吳德安,如一九七三年三月,“吳德安同志來告,香山飯店之上,去森玉笏途中,有一石鐫曰‘一拳石’,并以為此詞或與曹雪芹《題自畫石》詩之首二句‘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有關,遂于三月二十五日與德安同志同赴香山,至半山,乃見此石,則‘一拳石’三字,赫然在目……”又如“一九七四年四月二日,與吳德安同志往訪香山正黃旗席振瀛君”,“一九七六年六月七日,余與吳德安同志去藍靛廠火器營訪問八十一歲老人麻廷惠”……那時對男女都慣稱同志,如今大概會有不少讀者讀到吳恩裕先生的這些記敘,會以為吳德安是位男士,其實是個女士,那時候才二十多歲,從北京服務學校畢業(yè)后,在動物園鬯春堂餐廳當過廚師,后來到屬于香山公園管轄的臥佛寺大門外的國營照相點為游客拍照,是個熱愛文藝的青年。在香山地區(qū)她拜訪過住在那里的女作家楊沫、關露,因為熱愛《紅樓夢》,又主動聯(lián)系到了吳恩裕先生,幫助他進行田野考察,1977年恢復高考,考上北京大學中文系,1982年入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后獲碩士學位,到孟菲斯大學任教,再后專注于把199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詩人希尼的詩歌譯介到國內。此是后話。我提及吳德安,他笑嘆:“世界真小!”
六月下旬,我終于拿到了吳恩裕先生新寫的四篇關于曹雪芹的故事,欣喜莫名,卻又有些遺憾,跟他說:“您早給我十天,還能趕上創(chuàng)刊號,可如今創(chuàng)刊號已經下廠印刷,您這組美文只好刊發(fā)在第二期了!”
溽暑八月,《十月》創(chuàng)刊號印出來了,我馬上騎車給吳先生送去。他高興地先端詳封面,連贊端莊而又雅氣,翻看目錄:李準電影小說《壯歌行》、陸柱國中篇小說《吐爾遜的故事》、劉心武短篇小說《愛情的位置》……他注意到特開辟了“學習與借鑒”專欄,刊發(fā)了魯迅的《藥》、茅盾的《春蠶》、屠格涅夫的《木木》、都德的《最后一課》,我說:“這些中外名篇對您來說不稀奇,但我們考慮到目下許多年輕人‘缺氧’,所以引領他們重返文學經典的森林……”他則說:“我這老頭子也喜歡啊,算老友重逢吧!”又說:“你們真行!這刊物比我想象的還要好!真期待第二期出來!”
第二期在金秋也出刊了,我又在第一時間騎車把樣刊給吳先生送去。第二期有葉君健長篇小說《自由》、李英儒長篇小說《游擊隊長》選載、白樺與鄭君里(鄭已去世,刊出時署名加黑框)合作的電影文學劇本《李白與杜甫》、林斤瀾短篇小說《膏藥先生》、吳恩裕傳記故事《曹雪芹之死》……仍有“學習與借鑒”專欄:夏衍《包身工》、杰克·倫敦《一塊牛排》等。
吳先生拿到刊物,不免先翻到刊登他大作的篇頁,他原來的總題目是《曹雪芹的傳記故事》,我編發(fā)時給改為《曹雪芹之死》,是考慮到,他1962年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曹雪芹的故事》一書,包括《著書山村》《呼酒談往》《小聚香山》《槐園秋曉》《傳奇題句》《一病無醫(yī)》等八篇,基本上掃描出曹雪芹的后半生,而這次新寫的四篇《德榮塑像》《文星猝隕》《遺愛人間》《遺著題句》,則基本上是寫他最后的歲月,因之不如以《曹雪芹之死》的總題引領。他后來在文末加了附記:“本篇是《曹雪芹傳記故事》一書中的幾篇,原來都各有專題,現經編者建議改為今題。意圖是根據已知材料,結合近十幾年來發(fā)現的實物、文字和傳說,寫《紅樓夢》作者逝世前后的情況。我不想在寫他實際上平淡的生活時,加上任何聳人聽聞的虛構;但對他的思想卻有一些推測性質的描繪——有的通過對話,有的通過敘述。對后者,我力求既描述他的進步思想,又不逾越他的時代局限。我做得很不夠,希望批評指正。一九七八年六月末一日 作者于沙灘”,發(fā)稿前,我請美術編輯約人為此四篇美文配圖,美編把清樣拿去請范曾看過繪制,很快畫出了四幅線描插圖,構圖及人物刻畫都很精妙,美編拿給我看,我贊嘆:“真乃錦上添花!”吳先生翻閱樣刊,對插圖也很滿意。我就趁熱打鐵,約吳先生再寫幾篇。我建議,無妨專門寫一篇曹雪芹與鄂比交往的故事。
據吳先生1963年親自采訪過的香山張永海老人所敘,前輩傳說下來,曹雪芹寓居香山附近時,有底層旗人鄂比與其交友,鄂比曾口誦一聯(lián)贈雪芹:“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有,疏親慢友因財絕義世間多”,前半句是贊雪芹,后半句是譏世情,這本是“口傳無憑”的村言,沒曾想到1971年居住在香山附近正白旗營的村民蘇成勛在自家居所脫落的墻皮下,發(fā)現了幾乎滿墻的題壁字跡,其中就有書寫成菱形的“遠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疏親慢友因財而散世間多,真不錯”,兩聯(lián)與口傳只差三個字,這就足以證明關于鄂比與曹雪芹的交往,以及曹雪芹在他人眼中的高尚人品,都是不爭的事實。我對吳先生說,我知道,關于蘇家老屋二百年前是否曹雪芹寓居過,那里是否可考訂為曹雪芹故居,以及《廢藝齋集稿》的真?zhèn)危瑥埿屑覀鞯狞S松書箱是否真是曹雪芹家屬遺物,乃至“愛此一拳石”的句子是否曹雪芹所詠,包括德榮塑像的真?zhèn)危加袪幾h,但據之寫成文學性作品,即《曹雪芹的故事》,應該是有助于人們了解、理解曹雪芹的高尚品質與精神世界的,好比盡管尚不能就黃葉村蘇家老屋為曹雪芹故居達成共識,但將其營造為曹雪芹紀念館,讓敬仰他的和熱愛《紅樓夢》的人們有個寄托懷念之情的空間,是樁功德無量的好事一樣。吳先生應允再接再厲,為《十月》再撰新篇。
轉眼到了1979年,忽一日編輯部座機鈴響,是吳先生找我,讓我去他那里一趟。我匆匆趕去,以為是他有了曹雪芹故事的新篇,沒想到他遞給我一大包稿件,說是兩個青年人寫的小說,他翻了翻,覺得頗有新意,因此幫他們投給《十月》。我拿回去看罷,便知自己在《十月》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的《愛情的位置》已完成突破禁區(qū)的歷史使命,真正的愛情小說已經出現,從此中國文學中愛情題材必將興盛,后來這兩個年輕人的這部中篇小說,由同事責編,以靳凡的署名、《公開的情書》為題,在1980年《十月》第一期刊出,再后來也有靳凡只是一位女作家化名,并非二人合作的說法,此篇一出,便引起不小轟動。
那一年中國大步邁入改革開放的佳境,大家都很忙。1979年12月12日下午3時半,正在寫字臺前趕寫《我對曹雪芹上舞臺或上銀幕的看法》一文的吳恩裕先生,心臟病突發(fā),昏倒在地,竟未能搶救過來。這篇后來于1979年12月26日發(fā)表于《文匯報》的遺作(上圖右),已經寫到第18頁,稿紙上還留下一道淺淺的筆跡劃出去的痕跡。得知這個噩耗,我驚詫莫名、悲痛不已。
2019年商務印書館為紀念吳恩裕先生110年誕辰,編印出版了《吳恩裕文集》六卷,前三卷顯示出,他本是留英歸國的政治學家、法學家,在那兩個專業(yè)領域有很高的造詣,后三卷則展示了他在紅學領域,特別是紅學分支曹學領域的累累碩果,其中第六卷最后收入的就是 《曹雪芹的故事》和《考稗小記——曹雪芹紅樓夢瑣記》。
在臥佛山莊客房中,驟起的強風送來松濤之聲,窗欞軋軋作響,我坐在沙發(fā)上,在閱讀燈的光圈中,翻開剛購得的《考稗小記——曹雪芹紅樓夢瑣記》增訂本,吳先生的音容宛在眼前,我再一次在他引領下,進入曹雪芹和《紅樓夢》的世界。
2021年5月3日 溫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