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墜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以南極洲為背景的小說往往傾向于怪誕或驚悚,似乎該大洲的異世界性必須要有相應的文學匹配。埃德加·愛倫·坡、儒勒·凡爾納和H. P. 洛夫克拉夫特都有重要小說以這個環(huán)境最酷烈的大洲為背景,近年來它則啟發(fā)了推理小說作家金·斯坦利·羅賓遜(Kim Stanley Robinson)、凱文·布羅克邁耶(Kevin Brockmeier)和詹姆斯·帕特森(James Patterson)。
還有另一個原因催生了這種奇想風格。南極洲可能是令人驚嘆而難以接近的、極具威脅感同時又受到威脅,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也是無聊的。除去天氣變化之外,這里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這里沒有常住人口可言。雖然冰層變幻的色調(diào)相當出色,但它總還是冰。
2004年,作為英國藝術委員會和南極調(diào)查局合作的一部分,喬恩·麥格雷戈去南極考察了一番。他帶著一部充滿“英雄主義、自我滿足和男性妄想”的小說計劃從南極回來。但他對此又遲疑不決:“我一直在迷失方向。”而故事又縈繞不去,仿佛執(zhí)意要被講述。其結果便是《傾墜立》,它接受了南極這片荒漠的挑戰(zhàn),并以其作為出發(fā)點,探索孤獨、迷惘,以及回到熙攘世界后人與人的間隙。
羅伯特·“道克”·賴特是一位在南極工作了三十多年的技術員。他每年都會回到南極,每次逗留幾個月,繼續(xù)他那雖平凡但必要的工作,以維持一個考察站的運作,并指導抵達那里的一批批科學家和地理學家。雖然他在英國已經(jīng)有了妻子和兩個已經(jīng)長大的孩子,但他最開心的時候還是在K考察站,他把這里當成了“家”。基地的安全紀錄極佳——盡管多年前在那里曾發(fā)生過一場悲劇。
麥格雷戈仿佛是為了表達對前人的敬意,他的這本書以災難式的驚心動魄畫面開場:“當風暴來臨,沒人能預料到。”在接下來的八十頁里,他以令人心悸的細節(jié)描述了“道克”和他帶著的兩個新人——托馬斯和盧克——在冰川上險象環(huán)生。托馬斯是一個充滿熱情的業(yè)余攝影家,他一直在努力“捕捉這里的宏偉”。道克建議他們可以爬上山脊來強調(diào)畫面的透視感。當呼嘯的冰雪暴降臨時,道克頭部受傷,盧克站在原地,托馬斯被困在浮冰上。
小說的其余部分發(fā)生在劍橋郡,偶爾會插入閃回段落。道克的傷情引發(fā)了一次嚴重的中風,使他患上了失語癥。他的妻子安娜——一位獨立、自立,勤奮的海洋學模式研究者,從事有關氣候變化的重要工作——現(xiàn)在得照顧他。她再次放下自己的事業(yè),扮演起母親的角色:她必須幫助道克重新習得他的運動技能和語言能力。
語言從來不是道克的強項。安娜回想起他在他們養(yǎng)育孩子的日子里長期缺勤的情況,在他“深入現(xiàn)場”的時候,她是通過無線電中繼才能把兒子出世的消息告知他。依靠莫爾斯電碼,他們“只能說一百個字。而他還不需全部這些字數(shù)”。一直到道克受傷后,從那時開始的時時刻刻之中,他那混亂的大腦才第一次向我們顯露出來:“臉部的摩擦讓他都麻木了”;收音機里傳來的白色噪音就像“蘋果醬(apple sauce)”(掌聲【applause】)。在家里,他試圖告訴安娜發(fā)生了什么:某些關于“紅色支付通道(red pay lane)”(飛機【plane】)的事情,某種內(nèi)疚感,某種感覺——而安娜明白——這場災難在某種程度上是道克的錯。
麥格雷戈是自由迂回風格的大師。我們上一次體會到這一點是在他2017年權威風格的小說《水庫13》中,這本小說事關一個失蹤少女對一個村莊的影響。而在這部新作中,這種技巧存在風險,因為他試圖傳遞道克紊亂的思想流。盡管敘事偶爾會出現(xiàn)停頓,但他基本上還是成功了。麥格雷戈很明智地沒有過多地進入道克的視角,小說主要通過安娜的視線來展現(xiàn)一幅疏離的——雖然并非完全無望的——婚姻的肖像。他對失語癥本身的描寫也動人心魄、令人信服。在小說的最后一節(jié),道克加入了一個同病相憐互助小組,我們很快就了解了每個成員的特征和缺陷,他們的病征和變通方法,以及他們在尋回失去的語言時所面臨的不可思議的挑戰(zhàn)。
這部小說在開始時仍然基于那些“英雄主義、自我滿足和男性妄想”,后來轉變成了更安靜、更微妙、更溫柔的小調(diào):一個關于在護士和護理人員身上體現(xiàn)的英雄主義的故事,關于我們對他人的需要,以及某種被重新賦予的魅力。但它保留了一絲冰冷。道克此人是,真的,很不討人喜歡:性別歧視、自我中心、孤立、驕傲,需要——非常字面意義上的——重建;他是那種會虛張聲勢地問盧克(黑人)他的家庭“原來”是來自哪里的人;那種在犯了滅頂大錯后,會選擇“在其他人發(fā)現(xiàn)之前”偷偷去解決問題的人。即使在殘疾狀態(tài)中,他也不是一個容易幫助的人,安娜一度對著毛巾痛哭,我們對此完全能感同身受。她自己也很清楚他的缺點:她應該在“幾年前”就離開他。現(xiàn)在一切都太晚了,已冰凍三尺。局部挽回已是最好狀況,全面回暖似無可能。
原文發(fā)表于2021年4月23日《泰晤士報文學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