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坡嶺嶺一片情
“我也是學農出身”
和煦的春風拂過羅霄山脈,輕吻著湖南省炎陵縣大地上的萬物。坡坡嶺嶺上開滿桃花,如鋪開了一層粉紅色云霞。
中村瑤族鄉(xiāng)鑫山村的一個黃桃園里,走進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用微笑與桃花打著招呼,用粗糙的雙手輕撫生機勃勃的桃枝。
來人叫譚忠誠,自從參加工作起,就雙腳扎進泥土,從未離開炎陵。眼下,年過花甲的他,還兼任縣黃桃產業(yè)辦副主任,并在鑫山村經營著一個黃桃園。
此刻,他又想起了老書記。
老書記是株洲市政協(xié)原副主席、炎陵縣委原書記黃詩燕。
黃詩燕,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可他的生命卻永遠定格在了56歲。2019年11月29日,在炎陵脫貧攻堅一線奮戰(zhàn)9年之久的黃詩燕,倒在了羅霄山脫貧攻堅的第一線……
“您就是老譚!”黃詩燕緊緊握著譚忠誠的手說:“我也是學農出身。”譚忠誠常會想起與黃書記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就像見到一位久違的老友。
中等身材,謙和敦厚。譚忠誠在心里打量著這位新上任的書記。那是2011年7月29日,正是黃桃豐收的季節(jié),也是黃詩燕到炎陵擔任縣委書記的第三十四天。
彼時的譚忠誠剛卸任縣科技局長,任株洲市科技特派員。那天他正在霞陽鎮(zhèn)山垅村的黃桃種植基地作技術推廣。
他們一邊漫步在果園,一邊聊著炎陵黃桃的過去與未來。
“炎陵何時開始種黃桃?”
“準確說應該是1987年。1986年上海的錦繡黃桃獲了上海市科技進步一等獎,第二年我們就慕名去買了100棵樹苗回來種植。”
“怎么想到種植黃桃呢?”
“說好聽點,是探索。說得不好聽,就是被生活所逼。”
“此話怎講?”黃詩燕用驚詫的眼光看著譚忠誠。
“炎陵山連著山、坡連著坡,再加上是稻瘟病高發(fā)區(qū),靠種植水稻根本吃不上飽飯,所以我們就種植果樹。黃桃雖然本是北方品種,但炎陵比較適合種植。”
“為什么?”
“其一,炎陵海拔高,溫度較低;其二,炎陵沙性土壤多,透氣性好。炎陵的黃桃,又香又脆又甜,非常受歡迎。”
“全縣種植了多少畝?”
“只有5000多畝,而且超過50畝的種植大戶還沒有。”
“既然黃桃品種和效益都好,為什么不擴大種植規(guī)模,將其發(fā)展成炎陵的特色產業(yè)?”
“想過,但反對聲不少。以前種植柰李和新世紀梨面積過大,后來市場不好,不少老百姓只有把樹砍了。他們也怕黃桃種植面積過大,沒人要。而且黃桃對技術的要求很高。”
“看準了就得大膽干,技術不是問題,農業(yè)部門全面提供技術保障。”
隨后,他們來到村支書陳遠高家的黃桃園。陳遠高興奮地介紹著黃桃。
“包裝盒不行,不能與炎陵黃桃的品質相匹配,必須打造和宣傳好這個品牌。”黃詩燕嚴肅地說道:“必須改,現(xiàn)在就改。”
黃詩燕確實是有些急。地處湘東南井岡山西麓的炎陵,是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主要縣之一。在長期艱苦的革命斗爭中,這片土地上曾有3.8萬名兒女獻出了生命。但是如今,全縣貧困發(fā)生率達19.5%,農民人均年收入僅2970元。
2011年底,炎陵縣委、縣政府將黃桃產業(yè)列入“一帶八基地”特色產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作為“重中之重”來發(fā)展。全縣培育5個優(yōu)質高效示范點,扶持171個科技示范戶,建立“合作社+基地+農戶+電商”模式。
從那時起,譚忠誠成了黃書記辦公室的常客,談話的內容卻一直沒變:如何發(fā)展縣里的黃桃產業(yè)。
“老譚,這次由你來當縣黃桃產業(yè)辦副主任,雖是編外崗位,但責任重大呀。”
“老譚,今天黃桃銷得如何?”“老譚……”
聽說長沙來了一批大學生到炎陵進行社會實踐,調研黃桃產業(yè)發(fā)展情況,黃詩燕主動找到他們,誠懇地說:“同學們,你們一定要好好宣傳炎陵黃桃。我們的黃桃不是簡單的產業(yè),它維系了老區(qū)百姓的生計,是民生大計問題。”
…………
炎陵黃桃種植面積越來越大,影響越來越大,脫貧致富的腳步也越來越快。
2018年8月,炎陵脫貧摘帽。2020年,全縣黃桃種植面積超過8萬畝,近6萬人進入黃桃產業(yè)鏈,近60%貧困人口通過種植黃桃實現(xiàn)穩(wěn)定脫貧。
而現(xiàn)在,黃桃不僅改變了炎陵的貧困面貌,讓炎陵走上鄉(xiāng)村振興的道路,更改變了鄉(xiāng)親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全縣有微商6000多家,在網上注冊的農產品網店300多家。不光賣黃桃,還賣竹筍、蜂蜜、食用菌、臘肉等。農產品變成了商品,農民變成了農商,從封閉走向開放,由單一發(fā)展變成了多元發(fā)展。過去滿足于過小日子的山民,現(xiàn)在學會了如何避開產業(yè)同質化發(fā)展、怎樣讓產業(yè)轉型升級……
“大姐,我來鋤兩把”
“大姐,我來鋤兩把。”黃詩燕走進菜園,對正鋤地的婦女說道。
對方叫黃福香,是霞陽鎮(zhèn)大源村村民。60來歲的她,鋤起地來異常吃力。
她聽不太懂黃詩燕說的普通話,依然自顧自鋤地。
村干部用當?shù)胤窖愿嬖V她,這是縣委書記,來村里走訪調研。
黃福香一驚。
這時候,黃詩燕從她手中奪過鋤頭,嫻熟地鋤起地來。
這是2015年10月9日。
看到吃力鋤地的黃福香,黃詩燕的第一反應是:她是不是身體不好,家里情況如何……腦子里蹦出一連串問號。
黃詩燕覺得,作為干部,要善于從細節(jié)入手,向實處著力。
黃詩燕一邊鋤地,一邊和黃福香聊了起來。
“我看您鋤地時很吃力,是不是身體有狀況?”
“我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不敢用勁。”
“哦!去醫(yī)院看過病沒有?”
“看過,屬于慢性病,要長期吃藥才行。”
“家里呢?”
黃福香指了指不遠處的山坡,兩間土坯房杵在那里。
“到家里看看。”黃詩燕把鋤頭放下,說道。
這時,黃福香沉默了。
黃詩燕知道她的心思,便說:“沒關系,有什么困難,可以跟大家說,大家一起想辦法。”
房子的大門兩側靠磚頭塞著,四面透風。可以想象,下雨天一定會漏雨進水。屋內,除了兩張簡陋的木板床,幾乎沒有家具。
不是還有老伴嗎?可是老伴身體殘疾,干不了重活。
大源村是出了名的山高、路遠,交通不便,十分貧困,而黃福香家是大源村最為偏遠的一家。
黃詩燕明白了,為何黃福香家會成為建檔立卡貧困戶,三十好幾的小兒子為何還沒能成家。
黃詩燕深知,要讓這個家庭真正走出貧困,首先要讓他們樹立信心。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耐心細致地做工作,需要堅持不懈地鼓勁加油,更需要真正走入他們的內心。
說起家里這本經,黃福香的眼眶濕潤了:“大兒子已經成家單獨過,在縣工業(yè)園區(qū)上班,但也只能勉強糊口。雖然村上照顧,讓小兒子在村里當護林員,但這點工資還不夠糊口。”
“大姐,您放心,一定能渡過難關的。”黃詩燕對黃福香說:“我也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知道貧窮的滋味。”
后來,黃詩燕每月都會準時到黃福香家來看看、坐坐,拉拉家常,干點農活。
漸漸地,黃福香一家對黃詩燕也不再生疏和拘謹,掏心窩子的話都跟黃書記說。
再后來,黃福香的小兒子到縣工業(yè)園區(qū)上班了,他們一家住進了炎西村安置點。100平方米的新房里,不僅有新家具、新家電,還接入了網線。媒人開始上門說親了。
黃福香知道黃書記很忙,所以從不給他提要求。
但有個事破了例。
“到了安置點,能不能分幾塊菜地?”搬到安置點前,黃福香怯怯地跟黃書記說。
黃詩燕笑了。
黃福香分到了6塊菜地。
沒成想,后來,這6塊菜地成了黃福香對黃書記最好的思念。現(xiàn)在,只要走進菜園,揮起鋤頭,她就感覺總有股力量在幫著她。
這,只是黃詩燕日常工作中的一個縮影。在炎陵的9年里,黃詩燕先后實地調研了11個鄉(xiāng)鎮(zhèn)(場)、54個村。
可是,他也是丈夫,也是父親。他實在是太忙了,哪怕是與妻子和女兒視頻聊聊天,都成了一件特別奢侈的事情……
坐落在炎陵的酃峰是湖南本地的一座高峰。策源鄉(xiāng)梨樹洲村就在酃峰腳下,擁有酃峰、次生林、冰臼群和白水瀑等自然風光,旅游資源非常豐富。
2012年“五一”剛過,黃詩燕就來到了梨樹洲村,這是他第一次到這個村子。
沿著蜿蜒的溪流往前走,黃詩燕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這里發(fā)展旅游,具有天然優(yōu)勢。”他在心里喃喃自語道。
然而梨樹洲村的現(xiàn)實情況,讓他的心情沉重起來。
“我們村有兩戶人家開了農家樂。”村支書伍英華說。
“生意如何?”黃詩燕問。
伍英華低聲說道:“別提了,沒人愿意來。”
黃詩燕感到奇怪。
“電都沒有,誰愿意來呀。”伍英華說:“村民也裝了微型沖水式發(fā)電機,但要看河的‘臉色’,河里水量大電量就高,水量小電量就低,極不穩(wěn)定。電燈泡都難以帶動,更不用說其他電器了。不要說搞農家樂,就是生活都沒了信心。”
黃詩燕有些震驚。
如何讓村民振作起來?
“光精神上的鼓勵不行,必須改變這里的面貌,讓村民看到希望。”黃詩燕想。
如何改變?
先通電!
回到縣里,黃詩燕立即與相關部門溝通,探討梨樹洲村通電的可行性。一番探討后,得出的結論是:給梨樹洲村通電可行,但需要花200多萬元。
“為八十幾號人,花這么多錢,不劃算。”當即有反對聲。
“改善百姓生活的民生工程,花再多的錢都值!”向來謙和儒雅的黃詩燕拍著桌子說。
“既是給村民通電,也是給他們輸送信心,點燃發(fā)展旅游的希望。”黃詩燕繼續(xù)說道。
黃詩燕的前瞻思維很快就得到了驗證。
梨樹洲村通電后,手機有了信號,電視有了節(jié)目,基礎設施不斷得到改善。
更重要的是,村民找回了信心。20來戶人家開起了農家樂,有的還辦起了竹筍加工廠。
現(xiàn)在,這里游客如織,村民們的日子,隨著旅游的發(fā)展越過越好。
“有什么困難,有什么想說的,都可以跟我說”
“他是個聾啞人。”
聽到這句話,黃詩燕迅速停下腳步,微笑著,面向他。
2013年1月21日,黃詩燕到霞陽鎮(zhèn)坎坪村廉租房小區(qū)慰問困難群眾。
聾啞人叫羅滿慶,是特貧戶。工作人員考慮到這一特殊情況,只安排黃書記跟他握個手,送去慰問金。
“我要跟他好好聊聊。”黃詩燕卻說。
黃詩燕從包里掏出筆記本和筆來。只要有心,總會有交流的辦法。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黃詩燕在筆記本上寫道。
羅滿慶非常驚喜,接過本子和筆寫道:“我叫羅滿慶,今年49歲。”
“家里有幾口人?”
“四口人。”
“在哪里做事?”
“在鎮(zhèn)上打掃衛(wèi)生,負責6個村民小組的衛(wèi)生。”
“美麗炎陵,清潔家園,有你一份功勞。”黃詩燕寫下這句話,然后伸出大拇指,送給羅滿慶一個大大的贊。
羅滿慶報以微笑。
“一個月能掙多少錢?”黃詩燕又寫道。
羅滿慶回應道:“一千八。”
“夠花嗎?”
“夠了。”
“國家對殘疾人有優(yōu)惠政策和補貼,享受了沒有?”
羅滿慶微笑著使勁點頭。
“希望你能克服困難,在黨和政府的幫助下,用自己的雙手去讓生活變得越來越好。”
小區(qū)的人說,很少看到羅滿慶這么高興。
不是因為送來了慰問金,而是黃書記走進了他的心靈。
黃書記不光走進了聾啞人無聲的世界,還走進了孤寡老人孤獨的內心。
2017年4月9日,黃詩燕來到大源村謝長秀老人家。他一邊緊緊地握著老人的手,一邊拉著家常。
年過八旬的謝長秀,只有一個女兒,前些年女婿因病去世,女兒改嫁,留下一個外孫與她相依為命。
“您真是縣上的書記嗎?”老人認真地問道。
黃詩燕笑著,拍著老人的手,說:“您看像不像?”
老人笑了。
“有什么困難,有什么想說的,都可以跟我說。”黃詩燕說。
老人從自己嫁到大源村開始說起,說到以前的苦日子,說到現(xiàn)在吃的穿的用的,說到黨和政府的好政策,還說到山村的變遷……
老人說著說著,笑了;說著說著,又哭了。
黃詩燕拉著老人的手始終沒松開,他耐心地傾聽著。
聽著聽著,黃詩燕的眼眶濕潤了,他感受到了一位炎陵老人的質樸與堅強。
就這樣,黃詩燕與老人交流了近兩個小時。
這是多么美妙的心靈之語……
2020年11月18日,黃詩燕被授予“時代楷模”稱號;2021年2月25日,被授予“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采訪中,炎陵的朋友告訴我,黃書記在炎陵任職9年,在當?shù)馗刹咳罕娭袕V受贊譽,人們習慣稱呼他為“好書記”“好同事”“好兄長”“好老師”……
這一個個“好”字,難道不是對一名共產黨員的最高獎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