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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涯》2021年第3期|戴濰娜:阿塞拜疆的巨型婚禮
    來源:《天涯》2021年第3期 | 戴濰娜  2021年05月19日15:03

    編者語:在現(xiàn)實中,人們往往會陷入一種所謂宏觀格局的偏見,比如認為所謂的國際視野,就是將注視的目光定格在西方大國。青年學(xué)者戴濰娜筆觸中的“國際視野”,則延伸到偏見的另一面,她敏銳地關(guān)注到中亞小國阿塞拜疆的女性議題。在一場“巨型婚禮”的臺前幕后,她以女性知識分子的獨特視角,記錄下“女性的花絮”,而這些花絮正隨著觀念覺醒,逐漸成為當下和將來的主要構(gòu)成元素。

    阿塞拜疆的巨型婚禮

    戴濰娜

    第一個摘掉了面紗的女人,終日站在中心廣場上。阿普歇倫半島全年強風(fēng)肆虐,她甩掉的面紗一動未動,凝固在掙脫的瞬間,仿佛女人們激情反抗的凝結(jié)。

    歷史被賦予了一具繁茂又荒涼的身體。這尊始建于1951年的雕像,曾是雪白石膏質(zhì)地,作為穆斯林世界里第一座摘去頭巾的女人塑像——她飛快地迎來被損毀的命運。來自外高加索的風(fēng)和伊朗的風(fēng),朝著不同的方向撕扯她的衣裳,直至1957年,她周身澆鑄銅水,變成了現(xiàn)在衣袂飛舞的模樣,而她身后便是戴頭巾的伊朗人開的銀行。天氣好時,妮諾從舊宅窗口遠眺就能看見她。捧一杯咖啡,她們可以兩兩對視良久。這座阿塞拜疆的自由女神,登上高高的基石,猶如一則詩體宣言,她代表了重生的詩人、勞動者、解放者。可惜,前蘇聯(lián)解體后沒幾年,妮諾母親留給她的那所市中心的房子便賤賣掉了。

    “薩拉姆(阿塞拜疆語中的“你好”)!”妮諾張大笑容,遠遠地迎過來。

    闊別三年,我飛來參加妮諾一直念叨的、人一輩子必須見識一次的阿塞拜疆婚禮。新郎是她英俊的兒子尤瑟夫。尤瑟夫跟我年紀相仿,我跟我的阿塞拜疆閨蜜差了一輩兒,但這絲毫不妨礙我們在美國訪學(xué)期間,毫無節(jié)制的一起通宵追劇。有一回為了看莎朗·斯通,我在中國網(wǎng)站上下載了電影,可惜只有中文配音,妮諾在俄國網(wǎng)絡(luò)上搜到英語原聲片源,又毀在畫質(zhì)模糊。我們最終不得不用兩臺電腦同步播放,中國版的畫面,配合俄國片源的原聲,破解了北卡羅來納寂寥的寒夜。妮諾早年留學(xué)莫斯科大學(xué),我在老照片里見過她當初天使般的美貌。只不過,用她的話講,結(jié)婚不久,那張面孔就拋棄了她。

    鉆研中世紀阿拉伯詩歌的妮諾信奉蘇菲神秘主義,她真心相信古詩中的魔法,對于生活和愛人保有一層玫瑰色的濾鏡,篤信愛可以將人從庸常中提拔到崇高——那也是詩人阿多尼斯終身親近的蘇菲派智慧。妮諾像一個巫女般告訴我,我一生也會擁有幾張面孔,現(xiàn)在的這一副將跟隨我最久。有時她急匆匆敲響我房門,迫切告知她忽然得到的有關(guān)未來的訊息。這種秘密能力在她母親去世之后開始顯現(xiàn)。妮諾的母親曾是前蘇聯(lián)占領(lǐng)時期功勛卓著的女將軍,她的青銅塑像至今矗立在巴庫的一個廣場上。母親去世后,有段時間妮諾反復(fù)夢見母親痛苦的模樣,她告訴女兒自己得了嚴重的耳疾。古怪的托夢持續(xù)了一周,妮諾決定去母親雕像前問個究竟。她爬上高高的基石,發(fā)現(xiàn)雕像的耳朵里有小鳥做了一只鳥巢。妮諾把鳥窩搗毀后,母親就再也沒來訴過苦。現(xiàn)在,她要去母親雕像前匯報兒子的婚訊。

    妮諾曾給我講,《布哈里圣訓(xùn)實錄》明令嚴禁一切人形和動物的畫像、雕塑,人們相信它們會索要靈魂,而靈魂又是藝術(shù)家無法給予的……一切都只為了專一的神。不過,在如今富庶的巴庫,神可說是相當擁擠了,他們像一堆諳熟辦公室政治,又同時保持友好禮節(jié)的同事,分頭打理著各自的社群。巴庫市里隨處可見上進的猶太人和基督徒分享著黃金地段的社區(qū),戴頭巾的靦腆姑娘和身著露臍衫的妹子,挽著修長胳膊一起上學(xué)、逛街,路過市中心的自由女神雕塑,再去喝上一杯卡布奇諾。手磨咖啡和東方香料混雜的空氣中,卻依舊飄蕩著單戀般的感傷,似乎此刻的生活不值一提。

    不遠處,里海上吹來的湖風(fēng)夾雜著石油的味道,挑逗著這里的人們?nèi)プ穼ち硪恍蛟S稱得上是真正的、縱情的生活。石油、美酒、美女,和成為一個歐洲人的強烈愿望,幾乎構(gòu)成了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處在歐洲和西亞的十字路口,徘徊于禁忌之地與應(yīng)許之地,這個東西方交合的混血兒身上,集合了復(fù)雜多元的女性狀況。

    趁著天氣好,妮諾拖我上街,給新娘置辦些喜慶禮物,順便領(lǐng)我逛逛巴庫的市肆。她先帶我去嘗了一種當?shù)靥厣鹌罚舶畎畹拿埏炆暇Y滿果仁兒,我試了一口便不敢再犯,害怕牙齒當場被蛀穿。她繞到一旁的小鋪面,遞進去一枚小寶石戒指,柜臺里戴小圓帽的猶太人取出放大鏡細察,又拎出一桿小金秤,拉扯了幾句,那人便數(shù)出一疊藍紫色鈔票遞出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是典當鋪,想要阻止,妮諾拉住我道:“這個戒指是二十八年前訂婚禮上前夫送的。”

    “那更了不得!”我很難過,沖當鋪伙計搖手道,不賣不賣,錢我出。伙計聽不懂英文,還以為要跟他講價。妮諾溫柔地勸住我:“聽我說寶貝,這枚戒指,它從沒給我?guī)磉^快樂。這下終于可以擺脫它帶來的記憶了。拿一份痛苦的記憶,去交換明天的快樂,這是筆好買賣!”她數(shù)了數(shù)三千馬納特(約莫六千元人民幣),沖我狡黠一笑:“瞧,我只是個優(yōu)秀的窮鬼學(xué)者而已!”

    “不,卓越而已。”我糾正她。

    一直以來,我都清楚妮諾有一段為期一年的包辦婚姻,那是妮諾到目前為止,也很可能是此生唯一一段婚姻。前夫不僅酗酒,還熱衷酒后舞拳,彰顯“男子氣概”。

    是的,他只不過是犯了大多數(shù)阿塞拜疆男人都會犯的錯誤而已。面對這個婚前幾乎沒交談過的前夫,妮諾婚后不久便拒絕與他講話,可她無法拒絕孩子的到來。如今阿塞拜疆平均每個家庭有三個子女,妮諾那會兒,一家五六個孩子再正常不過。她很快懷上了一對雙胞胎,并暗自決心等孩子一出生,拿到了出生證她就離婚。

    難以置信,直至1994年,阿塞拜疆全境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女性采取避孕節(jié)育措施;彼時,中國普及節(jié)育觀念已近半個世紀。海量的流產(chǎn),使得阿塞拜疆的性別比嚴重失衡,女胎被大規(guī)模的打掉。

    妮諾深知,這片土地上有太多和她一樣極端不快樂,卻依舊強悍、智慧、美麗的造物。巴庫這幾年離婚率緊跟歐美步伐,獨身女人成為一道新鮮強勁的風(fēng)景,但幾乎很少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包括妮諾。盡管她分明踐行著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的厄運和崎途,卻對西方女權(quán)大有警惕,懷疑其中有太多面向欲望的爭執(zhí),懷疑其對男人和家庭的敵意,懷疑那些有害的憤怒。可若要在馬列主義、宗教和西方女權(quán)之外發(fā)明另一套女性話語,實在困難重重。改良女權(quán)主義倒顯得更務(wù)實,她們借助開明神職人員的幫助和暗示,小心翼翼躲避著宗教潔癖,在教義條款中搜刮合乎女權(quán)利益的新釋義。如此日拱一卒,日漸改良傳統(tǒng)社會里一個男人的價值約等于兩個女人的可怕陋見。在阿塞拜疆,多數(shù)女人還是每天練習(xí)著妥協(xié)的藝術(shù),背棄了虛妄的光榮與恥辱,悄然滑向世俗化和實用主義。

    全球化以后,世界各地富人的生活都一樣,窮人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同。

    巴庫繁華街道兩側(cè),古馳、迪奧、愛馬仕一溜排開。緊鄰時尚之都巴庫的納達蘭,可能是阿塞拜疆最貧困的地區(qū),基礎(chǔ)設(shè)施破敗不堪,天然氣和電力常年短缺,失業(yè)率一度高達百分之九十,卻是表達“頭巾榮譽”的頭號現(xiàn)場。妮諾帶我繞去巴庫火車站后一座陳舊的赫魯曉夫樓,在那里,我似乎見到了一個微縮版義烏。前蘇聯(lián)撤出后,日常生活中的宗教漸漸復(fù)蘇,清真寺從十七座迅速擴張到數(shù)千座,與之相反的是拆除得所剩無幾的蘇式建筑。眼前這座四層小樓,填滿了兜售各式婚慶用品的小攤販。我們在一堆灰蒙蒙的紅色婚鞋、禮盒、裝飾花中,挑選了一套香氛蠟燭和銀鏡。破敗巷口,竟有天籟傳來,原是四個饑餓藝術(shù)家在不遠處地鐵口開即興四重奏音樂會。激越的小提琴水準之高,瞬間拉跑了生活的塵屑。妮諾走過去,將剩余的零錢放進了演奏家腳邊的不銹鋼盆。前蘇聯(lián)解體后,阿塞拜疆迎來了毫無準備的獨立,一時間物價飛漲,經(jīng)濟幾乎崩潰。那段時間,妮諾為了生計賤賣了母親留給她的十幾顆鉆石。1993年,阿利耶夫家族在阿塞拜疆重新掌權(quán)。

    動蕩結(jié)束,王朝開始。這些年來,妮諾每八年賣掉一個房子,獨自供養(yǎng)了一對雙胞胎兒子留學(xué)、移民,進入世界頂尖投行。我暗暗祈禱今天當?shù)舻倪@顆戒指,是她和當鋪的最后一筆交易。跟上學(xué)時一樣,我?guī)退宦诽嶂浳铩T诿绹L學(xué)的那一年里,我和妮諾之間有明確分工:認識的第一天,她就宣布了廚房是她的領(lǐng)地。她負責(zé)做飯,我負責(zé)倒垃圾、搬運行李和打蟑螂。妮諾通常清晨出發(fā)去圖書館,我要到中午才起,依她留在餐桌上的紙條索引,掀開保溫鍋蓋,或摸到冰箱里的小菜。心情好時,她除了列菜單,還會再抄上一兩句瓦吉夫(莫拉·帕納赫·瓦吉夫,十八世紀阿塞拜疆詩壇抒情巨匠)或內(nèi)扎米(十二世紀阿塞拜疆的著名詩人)的詩句,有時甚至鬼畫符幾筆。那些即興潦草的小紙條,我一直舍不得丟掉,都夾進了筆記本里。我們很喜歡那幢離學(xué)校很近的漂亮的白色公寓,唯一的缺點是沒有電梯,提個袋子上下樓讓她唉聲嘆氣。妮諾時不時發(fā)牢騷說,阿塞拜疆的男人都會在公車上給女人讓座,在街上幫助陌生女子提沉重的籃子,我們的美國男鄰居顯然在這些細節(jié)上缺乏風(fēng)度。我笑話她思想雖獨立,肌肉卻不給力,同時相當樂意在逛街買菜時提供阿塞拜疆紳士服務(wù)。有一天,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位伊朗女生,戴著頭巾和她新烤的切糕登門拜訪,我才恍然明了,完全不是肌肉的問題。這位已讀到研究生的伊朗姑娘聲稱,她每每看到美國大街上有女孩子自己拖著大型行李,都覺得那簡直是人間最可悲的畫面——“西方女權(quán)主義真把女人們給害慘了!”

    我?guī)缀醺q起來。得知她哥哥停下工作一年時間,專程來美國給她陪讀,才意識到眼前這位粗睫毛掩住烏瞳的姑娘,來自另一個我完全不了解,也無法置喙的世界。不論在伊朗,還是傳統(tǒng)的阿塞拜疆社會,男性成員往往負有監(jiān)護姐妹的職責(zé)。

    從小義烏滿載而歸回到公寓,正趕上了妮諾的遠房親戚法拉兒和古麗阿姨前來賀喜。法拉兒一頭烏發(fā),筆直高挑,像許多早熟的少女一樣,她有一種仿佛可以穿透所有事物的憂郁。這個正在備考雅思的十九歲少女,輕聲輕氣和我交談練習(xí)口語。當她得知我研究女權(quán)主義時,垂下頭道:“很遺憾,在阿塞拜疆可能找不到你心目中的女權(quán)主義者,她們都隱身了。”

    她進一步解釋道:“F打頭的這些詞,在這里幾乎等同于恐怖、不道德。”

    我們聊天時,古麗阿姨已經(jīng)在幫忙收拾布置屋子,后天一早接親的隊伍將從這間房間出發(fā),我們將一齊跳一種名叫塔拉卡瑪?shù)拿褡逦瑁瑢⑿吕伤统黾议T。

    因為語言不通,我和古麗只能微笑往來。古麗是妮諾過去的月嫂,幫忙照顧了她的雙胞胎兒子,后來妮諾侄女懷孕,古麗又被介紹去了侄女家。不過這回過來純屬幫忙,她現(xiàn)在已在土耳其給一大戶人家做保姆,薪酬翻了倍,從經(jīng)濟上和物理距離上,甩掉了她開卡車的酒鬼老公。法拉兒偷偷給我講,古麗去了土耳其以后,臉上再沒出現(xiàn)過瘀青。

    2011年,對家庭暴力和性暴力零容忍的《伊斯坦布爾公約》宣布開放簽署,阿塞拜疆拒不加入這一“從婦女的血液中誕生的”公約。令人瞠目的是,土耳其不久前也反悔并高調(diào)退群。

    家庭暴力把一半的公民打老實了,另一半也將對社會的憤懣宣泄了出去。“官老爺睜只眼閉只眼,他們才不想分享權(quán)力和安慰!”法拉兒從新聞報道里今年三八節(jié)的示威“丑聞”,一路聊到臉書上熱衷政治譏諷的女權(quán)“快閃幫”。妮諾這時端出了我最愛的“多瑪”,那是阿塞拜疆的一種傳統(tǒng)食物,用一層清香的葡萄葉包裹而成。“多瑪”在突厥語中的意思是“填充物”,里頭塞滿了碎肉、卷心菜、胡椒、茄子,倘若撒上姜黃或蘸點蜂蜜則風(fēng)味更濃郁。在“多瑪”的加持下,法拉兒和我討論得愈發(fā)熱烈。

    “好了,姑娘們,他們口口聲聲說,阿塞拜疆根本不存在‘婦女問題’,都是‘男人的問題’。”妮諾摘下圍裙插進來道,“真愚蠢!事情沒那么簡單。”

    她擺布起桌上的調(diào)料和器皿:蜂蜜,對應(yīng)西方勢力;姜黃——×××激進主義;多瑪,暫且扮演當局權(quán)貴。她開始在餐桌上給我們演示一出幾方勢力纏斗的戲碼。曾經(jīng)熱衷于往伊拉克、阿富汗戰(zhàn)場上撒錢,在反恐戰(zhàn)爭中向美國出借領(lǐng)空和機場的阿塞拜疆當局,時不時放大×××宗教狂熱和“伊朗影響的溫床”(狂撒姜黃粉!)目的就是為了觸發(fā)其對現(xiàn)代國家的威脅,如此一來就可以把自己堂而皇之拱上反恐第一線,以彰顯自己對西方的價值認同。妮諾說著撂下蜂蜜罐,這樣對于歐美來說,他們就是抵御威脅的唯一可靠馬仔。

    “你說的都對,不過有一點不準確。”我剝開芬芳的淺綠色多瑪,一口吞掉一個,“權(quán)貴們可不是多瑪,你們才是。”

    法拉兒嬉笑著,泡上一壺我從中國帶來的普洱:“那么請問,普洱演誰呢?”

    “要不讓它當回女權(quán)主義者怎么樣?各方都吃撐了,就輪到它了!”

    不必去懷疑“阿塞拜疆是否存在真正的女權(quán)主義者”,在這個外在開明、內(nèi)在壓抑的社會,女性解放從來不等同于女性欲望解放,也不僅僅是女性權(quán)利爭取,它更像一種平衡術(shù),一個政治和心理杠桿,一門復(fù)雜勢力中的妥協(xié)的藝術(shù)。

    再見到法拉兒,是在婚禮前夜的“漢娜派對”。疾風(fēng)像一只鷹盤旋在古城墻上空,從石縫里滲出幽鳴。親家雙方的單身女眷這一晚都穿上最隆重的裙子和細高跟的舞鞋,吱呀一聲推開中世紀古堡沉重的鉚釘木門,進入屬于女孩子們的最后一夜。

    古老的儀式正在上演。法師模樣的老者口誦經(jīng)文,幫助新娘和女眷們躲避“邪惡之眼”。羞澀的燈光和柔軟的音樂聲中,女孩們冥想,撫摸自己的內(nèi)心,如同美麗的鳥兒梳理著它們光潔的羽毛。驅(qū)邪結(jié)束,音樂開始活潑,燈光媚眼閃爍,女孩們變得很吵,這時大概沒人能不注意到一群孜孜不倦地擺拍的伴娘。我原以為法拉兒已是巴庫明珠,直到這一刻遭遇這群耀目的女郎,無異于目睹世界小姐選美現(xiàn)場。一個個占盡西方立體輪廓和東方風(fēng)神情韻的麗人,無論是舉手投足間的千金做派,還是一口流利的倫敦腔,都讓人很難揣測她們的復(fù)雜血統(tǒng)和文化背景。我驚嘆道:“你們完全是歐洲女孩!”領(lǐng)頭的瑟琳大方承認,自己確實很“像”歐洲人。“但是……”她眨眼道,“‘成為’歐洲人是我們下一個目標!”音樂轟鳴,所有人開懷地跳起一種起源于游牧突厥的名叫“yalli”的集體舞,又不知不覺轉(zhuǎn)向了夜店風(fēng),女郎們興致高昂。妮諾說得沒錯,這的確是一樁懸殊的聯(lián)姻,她曾為此擔(dān)心。新娘有阿塞拜疆天然氣財閥里大權(quán)在握的父親,伴娘們都是她同階層的閨蜜,她們從小被送去倫敦讀書看展,品味超凡,常年血拼哈洛德百貨,不會錯過歐美流行的任何動向,時時在社交平臺上被捧為異域美女。她們是一群奮斗中的名媛,目標是倫敦、紐約和巴黎。很難想象,眼前這群女郎從發(fā)色到面龐到做派,都跟妮諾家女眷大相徑庭,可她們居然屬于同一國度。大街上沒誰會被輕易認作“異鄉(xiāng)人”,又或者,所有人都揣著一份鄉(xiāng)愁,各自在伊斯蘭傳統(tǒng)、蘇俄遺產(chǎn)、歐美風(fēng)潮中尋找歸屬。這個1991年才獨立的國家,歷史上曾被波斯帝國、土耳其、伊朗、英國、蘇俄等占領(lǐng)瓜分,因而人種結(jié)構(gòu)相當復(fù)雜。這片土地也像是被多番蹂躪到?jīng)]脾氣的女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般單戀上某一強權(quán),并漸漸學(xué)會在屈辱中做買賣。

    新的精英集團由此產(chǎn)生。法拉兒邊跳舞,邊給我普及了幾大財團八卦,我驚嘆這些都是絕妙的寫作素材!金發(fā)瑟琳搖曳著紅酒杯擁過來,法拉兒僵硬地配合,她扭起腰來青澀得要命。她和瑟琳的美,絕無雷同。

    “全是美女!”我亢奮道。

    “傻瓜,男孩們都在另一個局上瘋玩呢!”

    我當然知道,尤瑟夫他們此刻正在另一座古堡里痛飲、狂歡,祭奠黃金單身漢時代的落幕。瑟琳將她裸露的玉臂送到我眼前,上面蜷伏著青黑色圖騰。“不是文身。兩周就能洗掉。”她對著我耳朵喊,“你要不也試一下?畫師創(chuàng)作時會完全遵循她對你的個人直覺!”越過人群,瑟琳慫恿著將我推到海娜花畫師跟前。很快,我左手腕上多出來一朵黑色蓮花。

    法拉兒這時跑過來,忽而很嚴肅道:“我剛說的那些八卦內(nèi)容,別寫!”

    隔了十分鐘,她又跑來說:“昨天下午談的有些也別寫!”說完,她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幸好你是個詩人,不是一個記者。”我愣住,畢竟我只是用中文寫作,還傳不到遙遠的阿塞拜疆,但我完全理解她的過度緊張,這篇文章整個略去了那些精彩橋段,并隱去了所有人的真名。經(jīng)歷過不容許私人悲傷,不可以有陰影的時代,恐懼就像一條染色體般在民族基因里種下,即便我們此刻跳舞,即便還將縱情跳舞到午夜……有些陰影和隱情,絲毫不會改變。接下來一個白天的記憶,似乎也都是在跳舞,跳著舞進門,跳著舞迎親,跳著舞合影。

    我終于見識了妮諾口中“人一輩子必須見識一次”的阿塞拜疆巨型婚禮。

    女方豪邁地邀請了幾十位海外同學(xué),包下國際航班和五星級酒店。妮諾這邊就只有我一個。她堅決要求我穿金戴銀,撐起場面。出門前,她抱出了自己的首飾盒,但凡能掛上我耳朵、脖子、手腕的細軟,統(tǒng)統(tǒng)安排上。我服氣道,真就差給我打個金舌環(huán)了。妮諾堅信,純金可以招來好運。十八個國家的同學(xué)從世界各地飛來,連同上百名親眷,不分晝夜跳舞、吃飯、喝酒,再接再厲,喝酒、吃飯、跳舞,這便是阿塞拜疆婚禮的全部。

    此地美食堪稱東歐和西亞的集大成者。能容納二十人的巨型圓桌上堆滿了食物、鮮花和藤類植物,食物挨著食物,盤子上墊著盤子,我?guī)缀跽也坏娇障斗畔率种械木票J虘?yīng)生還不斷添加新鮮的山羊奶酪、蜂蜜、干果、亮晶晶的魚子醬,滿桌像流淌著奶和蜜的豐饒之巢。緊接著,熱菜一道道上來,迅速換了一桌子山菌野菇,淋上黃油,像大大小小的錢幣摞遍一桌,隨后登場的魚蝦蟹,竭力保持著海洋館里活生生的形象,鱘魚瞪著大眼,肚中塞進了肉桂、百里香、薄荷、姜黃,蘸上名為納沙熱巴的酸撻石榴汁。我吃到這里已目瞪口呆,捧著肚子跟法拉兒驚嘆道,你們阿塞拜疆人還真是不知節(jié)儉,就這么往桌上撒錢。以瑟琳為首的“歐洲女孩后備軍”伴娘團熱力四射跳進舞池,貢獻了一段超A的女團舞。音樂轟鳴中,法拉兒湊到我耳邊道:“她人生的所有功課都是如何離開阿塞拜疆!”

    烤雞這時上來了,連同不知名的珍禽,天上飛的都齊齊飛到了這幾十桌婚席上。山雞張著小嘴,像邪惡的小神,雞肚子里同樣被填滿了山核桃、炸洋蔥、干李子。新娘和新郎表演了一出唱跳兼?zhèn)涞那榫靶。也滤麄円欢嗑毩撕芫谩?谏诶讋舆^后,婚宴正式進入到硬菜階段,先是一輪烤串,各種牛筋、牛背、牛丸前赴后繼,把牛全身吃一遍,再換羊登場,羊頭、羊臉、羊肚,再換一桌鹿肉,配著扎啤、紅酒、白干、威士忌。客人們這時已撐不住矜持,他們痛飲、放聲大笑,桌子中央嬌羞的花骨朵都滾進了油漬漬的盤中。從傍晚六點鐘持續(xù)到下半夜,時間才剛剛開始。沒有人再刻苦維系肢體和神經(jīng)的靦腆。身旁肘邊,貪婦癡漢捧著肚子涌入舞池;餐盤迎撤,客人們一撥撥起身狂舞又汗?jié)n淋漓的回到桌前,把頭悶進熱騰騰的餐盤。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狂歡。隔桌的兩百斤的胖子踩著鼓點,一次次把自己重磅的身體摔向地板,他簡直是在殺自己,沒辦法,他太快樂了。新娘新郎這會兒也灌了太多迷魂湯,放肆起來,全然忘了他們?yōu)榛槎Y高價聘請的舞蹈教練和精心練習(xí)的舞步。阿塞拜疆的婚禮現(xiàn)場一定是全世界最吵鬧的地方,連上帝都要塞上耳機,對他們不聞不問了,就讓他們快活去吧。我算明白了人們?yōu)槭裁床贿h萬里不辭勞苦地趕來,妮諾說得沒錯,人一輩子一定要見識一次阿塞拜疆的巨型婚禮。

    半醉的男男女女大汗淋漓的從舞池歸來,一頭栽進了一口口湯鍋,山珍野味連同酸奶一齊燉煮的綠色或粉色的湯,帶著麻藥的功力,空氣中散發(fā)著濃醇的享樂氣息,雜著體味,給筋疲力盡的瘋子們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每個人都疲憊全消、魅力四射,一直吃喝一直跳舞,仿佛可以快樂到地球毀滅、心臟驟停的那一刻。

    壓抑與狂歡的配比,恰如背叛與希望的周期,維系著這個奇特的國度。

    妮諾受不了吵鬧已經(jīng)提前回家,臨走時叮囑我不醉不許歸。起碼有十分之九的人留了下來,法拉兒教我拿刀叉戳破當?shù)匾环N比腦袋還大的面包,米粒和奶油咕嚕嚕全冒了出來,她一面大笑一面幫我拍攝并上傳了臉書,而我已迅速淪陷在下一道藏紅花手抓飯里。小山丘般的蛋糕被推上來,幾個倫敦投行的小伙兒一屁股坐進了蛋糕里,像在陽光沙灘上把自己埋進了白沙,全然顧不得高級定制的西裝。人們舔著手指上、胳臂上蹭滿的奶油,此刻每個人都是甜蜜的新娘,貪婪的新郎。

    甜點好像讓我恢復(fù)了知覺。九個小時下來,每個人都吃掉了一圈動物,一園子植物,外加一車的奶和酒。現(xiàn)在,碩大的土耳其奧斯曼風(fēng)格瓷器大碗里填滿了各種風(fēng)味的冰淇淋,人們用大勺舀進嘴里,為疲憊至極的胃和肌肉鎮(zhèn)痛。一派狼藉中,土耳其瓷盤中央影影綽綽地現(xiàn)出了乾隆青花……

    音樂一刻不停,從特色民謠到爵士到交響再到搖滾電音,零點過后,高潮才剛剛來臨,彩紙禮花噴得沒皮沒臉,上百號賓客手拉手串成長龍,把新娘新郎堵在中心,形成一座小小的解放之島。人們海浪般載歌載舞,好似所有人永遠也不分離……直至晨光熹微,各自歸家散去,那些彩帶還固執(zhí)地粘在頭發(fā)上。太多的真誠和熱烈,讓散場比狂歡顯得更荒謬,更不可置信。

    一場婚宴下來,大概率頭痛三天。

    “你怎么可以還這么清醒!”妮諾大半夜給我開門時,簡直感覺我不可救藥。她期待中的故事沒有發(fā)生。

    “我大概也就是灌了二十杯橙汁吧!”

    她皺著眉頭訕笑,然后邀我陪她再喝一杯真正的威士忌。“你知道,在阿塞拜疆有一個著名段子——半數(shù)婚宴的壓軸大戲都是報警或送醫(yī)。要么酒后滋事,要么從餐桌上直接進醫(yī)院。”我們大笑,我當下決心回北京就開始辟谷。我們象征性地喝了一杯,心知從明天起,時間又會轉(zhuǎn)回原先的速率。壓抑煩惱的生活將再次歸位,但無論如何,這一夜的狂歡,少說可以維持半年的身心健康。妮諾收拾起酒杯,背過身忽而念起阿拉伯中世紀抒情詩人的句子:“罪惡和黑暗并非永久,可善良呢,唉,也如白駒過隙。”

    最后一天,我抱著新購的花樣繁復(fù)的地毯去管理局蓋章,阿塞拜疆這幾年開始嚴格限制手工地毯出口,想要將這些姑娘們花費青春織就的“尤物”帶出國門,得先拿到“地毯簽證”許可。車子經(jīng)過里海畔,水下新修的石油管道錯綜連接著新的世界秩序。阿塞拜疆人相信,只要頭頂上有星空,腳底下就有石油。棧道旁立著巨大的棋局,幾個下棋的男人圍著半人高的石頭棋子,在刻于地面的棋盤上焦躁地走來走去,好像隨時要推倒棋局,吃下所有的籌碼。這個時尚的“東方小迪拜”,像妖艷的人首蛇身的海妖,她早已不滿足于做西方的石油“血庫”,而希望成為“文明世界”的棋手。然而,總有另一部分身體,閃爍著蛇鱗,不可遏制地承受古老的誘惑,用極具殺傷力的方式,抗拒著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渴求。頻繁的抗議和擦槍走火,提醒著阿塞拜疆人,他們販賣的多元主義,也許只不過是疲乏過后的休戰(zhàn)期。不安的天空下有一個聲音,始終召喚著伺機而動的不祥幽靈。

    我離開后不久,阿塞拜疆邊境爆發(fā)了對亞美尼亞的戰(zhàn)爭。我急急給妮諾打去電話,她倒很淡定,仍在拆解古早的詩歌咒符,晚上還繼續(xù)吃喝跳舞。遙遠的“火的國度”,再次陷入戰(zhàn)火和迷狂,也定將在交鋒中捕捉到新的驚險平衡,在赤焰中再度免疫。

    (戴濰娜,詩人、青年學(xué)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的降落傘壞了》《靈魂體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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