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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涯》2021年第3期|塞壬:?無塵車間
    來源:《天涯》2021年第3期 | 塞壬  2021年05月17日15:26

    嶺南的春天似乎被時光折疊過。它了無痕跡地跳進這萬物吐納旺盛的初夏。黃鈴木、三角梅、木棉把花開得到處都是,盡顯綻放之美。穿單衣,趿塑料拖鞋騎輛共享單車在花蔭里穿行,后背微微地出汗,細細的風把人的骨頭吹得酥軟。黃金般的時節(jié),只是太短。我是都虛擲了啊。回憶過往的春天,居然沒有值得記住的人和事,眼前浮現(xiàn)的不過是花花綠綠的皮囊之樂。年后一上班,單位就開始改制,目前的歸屬未定。手上的事,做與不做都不太打緊了。似乎只能是宅在家睡覺,讀閑書,寫詩,看電影,打王者榮耀。潛意識里,我還是非常焦慮的。我還是找不到生命之重。我是說,我與這世界隔離得太久了,以致于沒有了切膚感。看網(wǎng)上的新聞,重大的交通事故,森林火災,血肉模糊的現(xiàn)場,成排的年輕尸體,失去親人的悲慟畫面,都沒能讓我有錐心的痛感。不知道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知道這很危險。不論是對靈魂的質(zhì)量還是對寫作生涯而言,這都是致命的危險。

    洪水猛獸般的新冠病毒似乎并沒有影響世界工廠的運作。在東莞,很多工廠從來沒有停工。因為封閉式管理,整個工廠,既無人外出,也無人進入。病毒似乎從來就隔絕在外。

    逃避著,混著,把它扔進內(nèi)心的角落。日復一日。可是它竟越長越大,郁結(jié)于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單位工作這塊遮羞布了,于是,一個頹敗、虛空、麻木的人就赤裸在眾人面前,避無可避。我竟接連讀到三位打工作家的作品。一位是東莞作家莫華杰的散文《苦澀年華》,另兩位是深圳作家程鵬和顧啟淋,一本詩集《裝修工》和一本散文集《小人物》。前面說過,我已然喪失了共情的能力。寫一個推薦語竟讓我有些無措,我實在說不出什么。我甚至羞愧得無從下筆。廣東二十多年的打工文學,其關(guān)鍵詞依然是鋪天蓋地的底層苦難。卑微的人,他們形同草芥一樣的命運,那種無力的抗爭抑或絕望之喊叫,依然是這類作品的主流方向。我知道,對這個群體的書寫,作家們做得遠遠不夠,不論是內(nèi)容還是文本,其豐富性還遠遠不夠。尤其,打工這一時代命題還在發(fā)展和變化中,如今的工廠流水線,零零后已經(jīng)登場了。我的恐懼在于,面對三位作家所寫的底層苦難,我竟然不為所動。這些年,我的靈魂已然干枯了,它已蕩不起一絲血性的風暴。是因為我沒有身在其中嗎?我為什么不能真正的“身在其中”一次呢?忽然間有一種醍醐灌頂般的開悟——趁著手上富足的大好春光,我為什么不去工廠流水線?給報社跑工廠這條線的記者朋友在微信留言,讓她想辦法把我塞進一家工廠。對方的回復是:塞壬,現(xiàn)在東莞的工廠大多都缺人手,工廠門口就有大把的招聘信息,進去非常容易,我用關(guān)系幫你反而對你不利。然后她發(fā)了一個壞笑的表情,并祝我一切順利。

    我不知道這件事能夠給我?guī)硎裁矗牵跊Q定的那一瞬間,一種久違的振奮與激情流遍全身。

    危機重重的面試

    我一年四季都喜歡穿裙子。記者朋友給了我?guī)讉€建議,香水、紅指甲、口紅、細高跟鞋都要戒掉。臉必須素顏。穿普通牛仔褲和襯衫、帆布鞋。眼鏡最好換成隱形的。她還告誡我,最好把蘋果8Plus手機換成一千多塊的舊款OPPO,除了換眼鏡我覺得沒有那么必要外,其他的,我還是能夠毫無障礙地接受。畢竟,于我而言,這件事太重要了。事關(guān)我能否重新歸來,從頹敗、鈍化的人生中醒來。當我?guī)滋旌笳竭M了工廠,我發(fā)現(xiàn),幾千人中只有我一個人戴著眼鏡。多么惹眼的敗筆啊。這個眼鏡帶給我的禍害還遠不止是外表上,我后面會慢慢寫到它。

    突然發(fā)現(xiàn),我生活的周遭被工業(yè)園區(qū)包圍。除了鎮(zhèn)中心廣場的商業(yè)步行街那條主干道外,星羅棋布的五金模具廠、電子廠、塑膠廠、玩具廠、鞋廠、印刷廠密密麻麻地將城市的縫隙填滿,它們充塞在萬達廣場、萬科廣場、青少年宮、行政辦公廳、沃爾瑪、電腦城、街心公園以及長途客運站之間,幾乎無處不在。有時,我站在自家陽臺上眺望,那些外墻漆成深藍色的長滿紐扣般窗口的成片建筑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它們在那里很多年了,毫無表情,一片死寂。仿佛存在于另一個世界,塵埃將它們覆蓋。在此之前,一直生活、工作在鎮(zhèn)中心的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它們才是這個城市的主體和主場。八十多萬人口的城鎮(zhèn)中,那些我們平常看不見的人,那些隱身在這些神秘廠房里的人,才是這個城市真正的主人。

    我突然領(lǐng)悟了東莞制造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全部的聲音是一個聲音,全部的意志是一個意志。它是一個絕對的存在,籠罩著整個東莞的天空。制造業(yè)的帝國,它將向我徐徐敞開大門。等待我的是耳光,還是一種回爐重生般的脫胎換骨?

    小區(qū)旁邊就有一個大的工業(yè)園。大型電子廠偉達電子在園區(qū)的外面有一個醒目的藍色路標。出了小區(qū)的大門,橫過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牌就是偉達電子站。每天上下班打那里經(jīng)過,卻從未留意過它。我去的那天上午,廠門口的保安亭外擺著一張長條桌,一個中年保安坐在那里,桌上有一摞入職表和一支水筆。一張大大的紅底黑字招聘廣告牌支在工廠的門邊,幾個年輕人圍在那里看,保安桌邊也圍著幾個咨詢的人,他們應該都是過完年剛從家鄉(xiāng)返回這里重新找工作的。我簡單說一下工資待遇。我得說,我們時常提及的八小時工作制,相比工廠那簡直就是人間天堂。偉達廠常年無休,包食宿。每天工作從早上七點半到晚上九點,午休一小時,晚休半小時,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含加班四小時。每小時工資十元,平常加班是一點五倍工資,雙休日算全加班,是平常工資的兩倍,法定節(jié)假日是三倍,也就是每小時三十元。我算了一下,一個新工人不缺勤、不遲到早退,一個月下來剛好能拿到五千塊錢。加上全勤獎七十塊,每月15號準時出糧。

    攝影家占有兵曾經(jīng)也是名打工人,2002年開始學習攝影,2006年通過記錄同事們的打工生活,持續(xù)拍攝下了80多萬張與打工相關(guān)的圖片。這是他拍攝的工人集體。2014年12月31日,廣東省東莞市長安鎮(zhèn)。紙品廠的打工者在工廠內(nèi)參加集體活動時集合。

    這是東莞普工的價格。十塊錢一小時,而且極少有工廠會高于這個價格。這五千塊錢并不好拿,它很重很重,像命運那樣重。凡是能熬過三個月的人,工廠就會給予一千塊錢的獎勵。站在廣告牌前,我仿佛就感受到了一股重重的力量猛地往我的身子骨壓下來,我戰(zhàn)栗了一下。這意味著,每天我最多只有三個小時屬于自己。其他的時間,我只能是一個機器。可怕的是,對我來說,成為一個機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是不安分的,它充滿了質(zhì)疑、冒犯和對抗的基因。即使我全程只需要演戲。有那么一瞬間,只是一個閃念,我想抽身離去。然而,我還是徑直走到了保安的桌前,拿起了入職表。

    總算,那股一直伴我多年的狠勁還在。

    我能感覺到保安的目光整個地覆蓋著我。我在學歷那一欄猶豫著,是填大學好呢還是就填個高中?突然一根被香煙熏黃的食指猛地戳在我的表格上學歷那一欄。頭頂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這里,填上初中。嗆人的煙味襲來,我抬起頭,別過臉去,然后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保安,他把頭歪了一下,盯著我,瞬間,仿佛明白了什么:哦,你小學是吧,沒有關(guān)系,就填初中,沒人查的。放心。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復又坐下填表。那雙眼睛依然在頭頂注視著我的筆尖。突然,他一把我拉起來,你1974年的?今年四十五歲啦?我有點緊張起來,心里嘀咕:糟了,年紀太大會不會不要我。那保安又歪著頭盯著我:不像啊,頂多三十七八吧,不像啊。他突然向我伸出手掌,以制止我繼續(xù)填表:你等會,我打個電話。

    幾分鐘之后,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走過來。她穿一身半舊的黑套裙,西服領(lǐng)子鑲有兩條白筋,袖口那里也是,頭上梳著一個矮馬尾,一絲不亂。她面色黑黃,兩顴有黃褐斑,濃黑的眉毛中間連在一起,目光凌厲深邃,仿佛能洞穿人的心底。她的薄唇撮著。這一看就知道是個狠角色。保安說,她是人力資源部主管武姐,還兼管女工宿舍。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著我,那仿佛就是把刀子在我身上比畫來比畫去。令人窒息般的局促。我從未被人這樣放肆地查看,那目光露骨地針對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反復翻揀。那感覺,就好像我不是一個人,而是某個物品。最后,她把目光落著我的手上,說,把手伸出來。我只得照做,把手掌面朝上伸在她面前。

    她一把抓住。那是一雙冷硬而有力的手。她那大大的拇指反復揉捏我手掌,然后又查看了每一根手指。我的手柔若無骨,小巧白嫩。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她一直盯著我的眼鏡看。我早已準備好了標準答案,回答說,在一家工廠負責倉庫領(lǐng)料。這是記者朋友教我的。那為什么不干了?聽說這里工資有五千塊,我在那里只拿二千二百塊。理由充分,她不再說什么。緊接著,她掏出手機,啊,是四十五歲沒錯,手腳還是蠻靈便的。她又掃了我一眼,對著電話那頭說,頭腦也還清醒。干活沒有問題。

    這是對我的描述,純物理性的。我先前覺得自己像被當作了某個物品,此刻,我被當作了牲口。就像在市場買牛買馬,看牙口,看蹄,看它的體格夠不夠壯。此前,我待價而沽,現(xiàn)在,我具備了每小時掙十塊錢的資格。

    明天帶著你的身份證和兩張一寸照片一起去門診體檢。女人說,上午九點在廠門口等,別遲到。我如釋重負,這么容易就進廠了?不,我得多挑幾家看看。于是我跟她扯了個謊,說是要處理一些私事,只能后天上午過來體檢。她臉上有些不情愿,橫了我一眼,用鼻音說,行吧,別耽擱太久。她轉(zhuǎn)身離開,我注意到她肉色絲襪下那粗壯有力的小腿肚子。

    保安的臉一直掛著笑容。看上去,他在為我的順利通過而高興。“有合適的老鄉(xiāng)幫忙多多介紹進來,介紹一個獎勵八百塊呢。”我沒有回他話,看了看他胸前的名牌,他的名字是:李銀火。他應該比我年紀小,四十上下,五官,不必細說。這就是在塵世中我們必然會遭遇到的那一類人,友善,好相處。但是,一旦離開,我會迅速地把他從記憶中擦去。相反,武姐卻留在我的記憶庫里。我跟她的故事注定不會這么早早收場。

    當天下午我去了美泰。美泰是全球最大的玩具廠,它在長安的工廠還有工人五六千人之多。美泰的產(chǎn)品是芭比娃娃,就是那種衣著華麗、性感,大波浪卷發(fā)、長睫毛、大眼睛、粉紅唇色的女郎。在國內(nèi)賣場看不見它的蹤跡。我記得第一次去香港,我的女同事突然指著櫥窗的一個芭比娃娃驚叫起來:看,那些芭比娃娃是我們東莞長安生產(chǎn)的。那語氣,滿滿的自豪。相比偉達電子,我更傾向于去美泰這樣的大廠。想想,光是五六千人的午餐,那個場景該有多么壯觀。

    填完入職表,交了身份證,我被帶進了一個寬敞的培訓教室,里面已經(jīng)有四五十人候在那里了。大多是女性,中青年都有。只有我一個人是獨自前來的,她們都三五成群地結(jié)伴而來,女人扎堆就是一群麻雀。教室一片嘈雜。她們把行李箱、紅藍大蛇皮袋、裝著洗漱用品的塑料桶放在座位邊的過道上。

    “美泰一個月休四天,晚上加班不到九點就下班,賺個狗屁的錢。”

    “電子廠工資高,累死人,還不讓辭工。”

    這是我聽到的旁邊兩個女人的對話。這話里,我聽出居然還真有人嫌棄加班時間不夠長的。百無聊賴,起身走向飲水機,不料一次性紙杯沒有了。忽然墻角喇叭喊出我的名字,讓我去一下招聘辦公室。

    人事部消息,讓我停掉現(xiàn)在正繳納的社保。因為我沒有辭去圖書館的工作,所以身份證可以查出圖書館在給我繳納社保。我還在職。跟我交接的辦公室女人目光越過金絲邊鏡框向我投射過來,意味深長地說,現(xiàn)在很難鉆這個空子嘍。

    我被揭穿了,沮喪而歸。同時,我也清楚地意識到,大的正規(guī)工廠,諸如OPPO、加多寶、勁勝,如果我不辭掉圖書館的工作,那就根本進不去了。而且,即使是已經(jīng)通過面試的偉達電子,我也最多只能待一個月,一旦涉及繳納社保,我就會露餡。幸好,我請了一個月的假。

    仿佛在心里聽見一扇扇大門向我重重關(guān)閉的聲音。我身子往后倒退了兩步。

    我只得去工業(yè)園碰碰運氣。工業(yè)園里面是多如牛虱的小廠子。園區(qū)門口有一個大大的電子顯示屏,上面滾動著工廠的招聘信息。三兩個年輕人在那里駐足觀看。我也湊了上去。因為文字滾動太快,還沒讀完一條完整的信息它就跳走了,我只好拿出手機拍下一整個頁面的文字。忽然聽到旁邊的年輕人說,不用拍啦,直接進工業(yè)園挨家挨戶去問就行了。我收起手機,扭頭朝年輕人笑了笑,然后走進工業(yè)園。

    有一家玩具廠門口聚集了十來個人,想必是一家不錯的工廠吧,吸引了這么多人。這家工廠很特別,它并沒有要求填入職表。一個年紀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他們中間,說著一口廣東話。她說,先進工廠試試看,真心想留下來再填入職表,做工作牌。

    因為省去了面試,沒有門檻,也因為好奇,我們十來個人一起進了車間。整個車間是一個大通間,大概有三四百平米。有六條作坊線,拼起的長條桌有十幾米,一字排開,上面堆滿了產(chǎn)品和材料。五顏六色的塑料材料堆成小山,一壟一壟地延綿在長條桌上。整整一面墻層層碼起的大塑料筐有一人多高。空間充斥著報警的鳴聲。嗚嗚的聲音此起彼伏,那聲音比嗡嗡的蚊蠅聲要大,頗讓人心煩,感覺身邊的一切都是亂糟糟的。產(chǎn)品是一種藍色的塑料小汽車,巴掌大,里面有一個小電池,小車拼好后,按下紅色的紐,它就立即發(fā)出嗚嗚的鳴聲。屁股那里的紅燈還一閃一閃。

    工作很簡單,就是把三塊材料拼成小汽車。那女人為我們作了簡單的示范,她啪啪兩聲,兩只手往攏一并,就把車拼好了。最后檢驗是否鳴叫,按下紅鈕。這些材料之間是有卡槽的,只要一對準往里一并就成。質(zhì)量標準是掉到地上不會散架,銜接處的線條摸起來不割手,外形流暢完美。我看了看車間,有一百多人,那些埋頭工作的女人們,有的可能有五六十歲了,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只有幾個中年男人,他們像一尊神那樣坐在那里,巋然不動,雙手機械地拼著小車,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勻速地往筐里扔著成品。

    我身邊的一個男孩,應該不足二十歲,染著一頭黃發(fā),左手腕文著一朵紅玫瑰。他站在那里,拿起拼材,咔咔兩聲就拼好了,接著又拼了一個。他拼完第三個的時候,看著手中的小車,它嗚嗚地鳴叫著,后面的小紅燈一閃一閃。他愣在那里,片刻,把小車扔進塑料筐,然后頭也不回的走了。從進門到他離開,整個過程,他連坐都沒坐下來。

    我這笨手笨腳的人,拼好第一個足足用了兩分鐘。但我很快就掌握了,一連拼出十幾個。一回頭,發(fā)現(xiàn)一同前來的人竟走了大半。只剩下兩個年紀大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個子矮小、長相黑丑的男子。我看著手中嗚嗚鳴叫、閃著紅光的塑料小車,聽到車間此起彼伏的、亂糟糟的嗡嗡聲,忽然覺得這一切非常荒謬。不,準確地說,我突然看見了自己人生的荒涼和悲涼。對于這個技術(shù)難度近似于白癡的工作,我絲毫沒有歧視的意思,它清澈如水地照見了眾生,我看見我也身在其中,我跟他們一樣,卑微地為揾食而活,這可憐的肉身。有太多人活著,他們不需要有思想和個人意志。

    是的,我是有選擇的人,不必留在此處。可是,我去任何一個地方能改變低伏肉身只為謀得一口飯食的命運嗎?

    走出工業(yè)園,忽然對再試試其他工廠的興趣已滅。明天上午九點,我將隨偉達電子的新員工一起去門診體檢,然后入職。

    晚上失眠了,凌晨三點還在床上煎餅。我被患得患失的情緒左右。在流水線,如果我陷入了另一種人生的荒蕪與麻木,那會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我一遍一遍地回憶白天那勞作的場景:巨大的沉默,壓抑的空間,耳邊揮之不去的嘈雜,而人只是機器。忽聽得外面下雨了,點點滴滴打著窗玻璃。探起頭往外看,街燈在雨霧中昏黃暗淡,周遭一片寧靜。這樣的春夜是溫柔的,我也安靜下來,慢慢合上眼。早上九點的體檢,我絕不能誤了。

    有人在體檢中離開

    面包車一行有十幾個人,我們?nèi)ヒ患疑鐓^(qū)門診體檢。只有正規(guī)的大工廠才會有體檢這一項。體檢查三樣,血液、胸透、照CT,體檢費四十元自己出。武姐坐在前面,與司機并排,她剛點了名,清了人數(shù),這會扭過臉來大聲呵斥那些不滿自費四十元體檢費的人:誰不想體檢現(xiàn)在就滾,馬上滾,做個體檢反而是害了你們?

    我聽見底下一堆激烈的回應:老子健康得很;我打小就沒生過病;這叫白白浪費錢。聲音雖不高,但表達的語氣很絕對,而且充滿不屑。我笑了。環(huán)顧了一下這十幾個人,大多年輕,95后,他們來自鄉(xiāng)村或者是小縣城。有幾個染著黃毛,黑沉的臉,頭發(fā)很油很臟。他們低頭玩手機,從后面看,那露出的一截脖子也是臟黑的。他們中有人在看視頻,車廂嘈雜一片。我聽見視頻中傳來岳云鵬的聲音。

    坐在我前面的女孩不停地跟她的鄰座聊天。她的側(cè)影很美,眉毛細而拱,鼻翼兩邊有淡淡的雀斑,皮膚有點黃,沒有擦粉。奇怪的是,這么一張素臉,她卻涂了桃紅色的口紅,口紅看上去很劣質(zhì)。這種直接往素臉上涂口紅的,我以前還真沒有見過。但是她在笑的時候,鼻翼在微微地抽動,月牙兒般的瞇縫眼,笑意從眼中流瀉出來,亮晶晶的。我竟被這無遮無攔的笑容打動了,雖然她只是被剛才車廂里男人們的黃段子逗笑的。她叫趙妮,湖南人。她有我喜歡的直性子,身上透著一股打工生涯的油滑歷練。鄰座女孩跟她年紀相仿,膚白,饅頭臉,腫眼泡,也跟著笑得打顫。上車前,我們幾個在廠門口等車,那個時候,趙妮就跟我搭訕。她說我不像是來打工的人。

    我聽趙妮說,她在偉達干了一年多,春節(jié)前從偉達辭工的,這是她第二次進廠。偉達廠有一種福利,第一次進廠的新工人,干滿三個月有一千塊錢的獎勵。所以,她一直都在惋惜。我心里暗想,我也領(lǐng)不到,頂多一個月,我就得走人。這女孩眼里跳閃著瑩瑩的異光,一接她茬,她就問東問西停不下來,她突然把目光停在我手腕的絞絲銀鐲上,要我擼下來給她看,我試了試,假裝鐲子很緊,擼不下,我很擔心她要求加我微信。好吧,即使真要加,我也只能屏蔽她。半個多小時的車程,趙妮就已經(jīng)加了五六個男孩子的微信了。

    我其實不愿意為了一個什么目的去靠近一個人。這是底線。或者說,我可能更害怕把自己暴露給別人。

    烏沙社區(qū)門診。武姐把我們當幼兒園的小朋友,在那里喊要我們排好隊,就差要求我們手拉手進去了。我有兩個朋友在這個門診工作,希望今天不要碰到。體檢很順利,不到二十分鐘就查完了。我們回到車上等著回工廠。

    “李明凱,你下來。”武姐站在車門口,朝車廂里喊,她手里拿著一摞體檢表。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應聲走出座位,下了車。我們都好奇的把頭伸出車窗外。

    這個男的肯定得了病。他完了,工廠不會要他的。旁邊的趙妮嘀咕著。

    果然。這個叫李明凱的人最終沒能跟我們一起回工廠。我們看到他的哀求被一只手無情的甩開了。武姐上了車,吩咐司機開車。車啟動了,把那個叫李明凱的男人扔在了門診門口。我至今沒有看清那個男人的樣子,但是,我卻無比清晰地記住了現(xiàn)實的殘酷是如何傷害了一個人。趙妮觍著臉笑問武英姿:哎哎,武姐,那個男的得了什么嚴重的病啊?武英姿瞪了她一眼,沒有作答。

    偉達廠也是怕了,聽說以前有個女的猝死在崗位上,賠了好多錢。趙妮壓低了聲音跟她的鄰座聊著,她作出夸張的表情表示嚇得要死。作為看客的我和她,包括車上所有的人,除了冷血,我們沒有其他選項。而我似乎只能在心里把武姐的稱呼改成武英姿。在她拂下那雙哀求的手,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

    如果我在武英姿那個位置,我也一樣,絕不會把有病的人招進工廠。面對一種悲劇,沒有人是錯的,我們不知道該恨誰。可是,就是有人被損害了,就是有一塊巨大的東西梗在胸口,它讓人那么難受,說不出話來。

    培訓中的小插曲

    我先前以為培訓是針對工作的技能,好讓我們熟門熟路地上崗。我們被帶進了一個大教室,一個胖保安坐在黑板前的講桌邊,見武英姿進來忙站起身,把她迎上講臺。武英姿坐在講臺上給我們講她的個人打工經(jīng)歷。

    并無特別之處。但她表現(xiàn)出的得意讓人不適:相比你們,我是成功的。她擺出的那種所謂高級螻蟻的嘴臉,我太熟悉了,那些文化人的文章里頭稱它為:底層互害。四川人,二十多年的打工經(jīng)歷。十幾年前在一家鞋廠打工,工廠搬去福建莆田后,她就進了偉達。但她說了一句有點信息量的話:別看我今年四十八歲,已經(jīng)當了奶奶的人,一旦廠里缺人手、活太忙的時候,我也時常會頂上流水線。在我年輕的時候,一個女人過了三十五歲就很難找到工作,現(xiàn)在,只要你健康,手腳靈活,五十歲還有工作的機會。這話聽起來也特別讓人討厭,仿佛工廠給了五十歲的女人多大的恩典似的。原來東莞招工已經(jīng)到了如此嚴峻的地步。我還知道,勞務市場的中介引進了很多越南人。

    在工廠聽到一個說法,全世界最能吃苦、最聰明、最守規(guī)矩的是中國工人。他們是全世界最優(yōu)質(zhì)的工人。我想起我們的父輩,我們這一代,以及當下中國的年輕人,最根深蒂固的一個品質(zhì)是勤勞。這也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一聽到這話,眼淚就要來了。我們的工廠什么時候招了這么多越南人?

    緊接著,她開始講勞動紀律和福利待遇。她突然提高了嗓門,這表示下面要講的內(nèi)容十分重要。紀律嚴苛,我后面會專門提及。但有一條我覺得有意思,值得一說。辭職得提前半個月申請,否則算自動離職拿不到一分錢,工資是第二個月的15號發(fā)。難怪先前就聽到電子廠辭工難的說法。理由是,你得給出時間讓工廠招到頂替你位子的人才能離開。

    突然,我后面一個女人站起來問武英姿,可否放棄社保的繳納?她的話一說完,竟有一干人站起來附和,表示不愿意交社保。

    趙妮冷笑一聲,社保每個月扣一百六十多塊,扣得肉痛。誰想交啊?

    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知道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事情。了解其緣由后,我只能沉默,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誰能不知道繳納社保是自己的福利呢?誰愿意放棄福利呢?是他們短視嗎?

    “我只想現(xiàn)在多拿點現(xiàn)錢,我父親一直有病,在吃藥。”

    “家里兩孩子讀書,重要的是多拿錢回家。”

    “以后受益,以后的事誰知道呢?一百多塊錢夠我回趟老家的車費了。”

    “扣一百多塊錢是我孩子兩個月早餐奶的錢。”

    ……

    那么多人站起來,他們要求放棄社保。理由讓人心酸,他們甚至具體到這一百多塊錢可以用在何處。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意識到,一百多塊錢居然這么重。我曾經(jīng)熟悉那樣的日子:放在枕頭下面的幾百塊錢,一百一百的破開,打開后,它就十塊十塊的消失,直到為零。我熟悉那樣的感覺:那種像是被扼住咽喉的生活。武英姿雙手拍著桌子,大聲呵斥著讓他們坐下:你們以為工廠愿意交啊?工廠交的比你們多得多,你們以為企業(yè)的壓力不大嗎?

    再一次面對那種無奈,不知道該恨誰。唯有心里的難受是真的。

    大家只得怏怏地坐下。接下來,我們做了一張奇特的考卷。我說奇特,是因為這張考卷的主要意圖是想知道我們是不是文盲或者白癡。試卷上有一道四則混合運算的算術(shù)題,還問我們從東莞去鄭州是往北還是往南,火鍋在廣東叫什么,辨認禁煙標識,毛主席是哪里人,端午節(jié)是農(nóng)歷的哪一天,寫出幾個英語字母的大寫,最后,要求我們寫出工廠的全稱,可是這個全稱就在試卷的抬頭上。

    教室一片混亂,眾人交頭接耳。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考題大部分人都拿捏不準。武英姿也不管。想來,即使是文盲或是白癡,都沒有什么太大關(guān)系吧。招人,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了?我后來才知道,的確有輕微的智障者在工廠。

    接下來,就是登記住宿。我是一定要住宿舍的。見我登記,趙妮就笑我:凡是住宿舍的女人是沒有性生活的哦。這句話,非常精辟。我反問她,你住嗎?這女人扭出一副風騷的表情,吐著舌頭說,我男朋友一天都離不了我。我笑了,這算是整個上午稍稍愉悅的一個時刻了。這個上午,居然這么沉重。

    下午拿到了工卡,我的工號是:39336號,光學部無塵車間。宿舍非常簡陋,而且骯臟。四張鐵架子床,上下鋪。已經(jīng)住進了三個人,上鋪堆滿了雜物,地下的蟑螂見有人來嚇得在四處逃竄。一張大長桌擺在正中間,上面擺放著各種洗漱用品和塑料臉盆,還有兩桶吃剩沒有倒掉的方便面,上面浮著紅油。充電器、鏡子、梳子、雨傘、食物保鮮盒,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藥瓶也全堆在桌上。墻邊立著一個沒有門的破木柜,塞滿了衣物,從柜子牽了根繩到蚊帳,那上面也掛滿了厚衣服。一股方便面味夾雜著洗漱用品的氣味,瞬間使我清醒。地板有陳年的老黑垢,后門通著晾衣的陽臺,地上有塊磚頭別住門腳,以免它被風吹得哐一聲關(guān)上。鐵架子床裸露出銹跡斑斑的床沿和扶手,上面就一塊木板,一端還翹起來了。我鋪上棉褥子和淺藍色小花的床單,被套是白底藍花,粉紅的荷葉邊小枕頭。白色提花蚊帳拉好后,看上去倒有幾分朦朧的溫馨,竟有一股小閨房的味道了。洗澡堂跟廁所是一起的,洗臉臺那里常年提供熱水,用桶接了熱水后,提到蹲廁的位子,關(guān)上門洗。這廁所有八個蹲位,女工們結(jié)伴洗澡,偶爾還能聽見有人唱歌、打鬧和喧嘩。她們還會趁著充裕的熱水順手洗完內(nèi)衣,這大概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光吧。接熱水的管子很粗,一擰,一股很大沖力的熱水打進桶里,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我家就住在對面的小區(qū),步行僅七八分鐘的距離。但是,我還是選擇住進宿舍。

    下了場雨,春寒侵體,我看見隔壁床位上只鋪了張葦席和一條起滿了球的薄毯。

    武英姿反復強調(diào),一旦住進了宿舍不可以夜不歸宿,更不可以帶陌生人來宿舍過夜。東西被盜概不負責。這可不是校園的宿舍啊,這里有底層成人世界的欲望與混亂,黑暗與孤獨。

    我進入了無塵車間

    A.三分鐘,我頂進了線位的坑

    所有的新員工都被安排進了新廠區(qū)的無塵車間。帶著好奇,帶著體驗另一種人生的亢奮,我滿面春風地隨著上班的隊伍打了卡。滴的一聲,七點二十五分,我的指紋顯示在打卡器上。一切都是那么簇新,我像是剛踏進大學校區(qū)的新生,心里充盈著清脆的陽光。保安亭的入口很窄,工人們魚貫而入。一個大大的籃球場,一溜長長的自行車篷,綠化帶種著一圈矮叢的四季桂和三角梅,四周圍著七層樓的白色廠房,臨街的是高高的白色圍墻,鐵門是關(guān)閉的,正好形成一個巨大的矩形。我看見那些如工蜂般涌進各個樓層的工人,他們都漸漸消失在那些方格子里。四千人,我仰望環(huán)繞著操場的廠房,感到不可思議。每一天,有四千個活人無聲無息地在這毫不起眼的建筑里。

    在外面,我們很少有機會能夠看見他們。一個近百萬人口的城鎮(zhèn),絕大多數(shù)都隱在這些方格形建筑里。我忽然覺得頭頂在響徹一種巨大的合唱,像大海淹沒著一切。我感受到了一種絕對的意志:你必須從屬這里。

    你發(fā)什么愣啊?我一回頭見是趙妮,她催促道,快點去領(lǐng)工服。趙妮分在二樓,我在三樓。還是挺遺憾的,我其實很想跟她在一起工作,畢竟她是這里的老員工,可以聽她說說八卦。今天,她沒有擦口紅。

    我領(lǐng)到了一套白色的無塵衣,外加鞋帽。號碼是297,印在左袖的胳膊處,兩只鞋的后跟寫了一個名字:鄭秋香。用圓珠筆寫的,非常醒目。這套行頭的前主人是一個叫鄭秋香的女子,她應該跟我差不多的體型,瘦小的身體,還有小小的腳。這無塵衣是用特殊的材料做的,防靜電、防塵、無菌。洗的時候用的是純水及專業(yè)的設(shè)備烘干消毒,所以不論它曾經(jīng)有多少個主人,一旦洗過之后,一切的過往歸零。可是,因為看見了那個名字,我就沒法把它認作是我的了。

    無塵服是蛙式連體的。從中間開鏈,先套褲子,然后再從袖里伸直雙臂,拉上拉鏈,豎領(lǐng)直頂下顎。鞋是連襪式,側(cè)拉鏈,它包住褲腿,在小腿肚那里綁緊。長發(fā)要盤起,箍上發(fā)網(wǎng),這東西很像浴帽,其實是一張極薄的半透明纖維絲網(wǎng)。淺藍色的口罩是一次性的。接著套上無塵帽,帽平頂,連肩,戴上后很像修道院的嬤嬤,它還遮住額頭、下巴和半側(cè)臉頰。最后用嘴從反面吹鼓橡膠手套,然后把五指伸進去,用腕口的橡筋扎住袖口。一整套上身后,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我是鄭秋香還是黃紅艷或者是別的什么人,根本沒有區(qū)別。我們沒有性別,沒有性格,沒有體型,唯有一個抽象的輪廓,我們只是高高矮矮的輪廓。我第一次試穿的時候花了近六分鐘,而正常工人穿、脫總共不到五分鐘。我先前聽說,要適應無塵衣至少要三天。主要是口罩的不適。我沒想到的是,直到辭工的那天,我都沒能適應。我穿上的那一刻,感覺到一種速疾融入這宏大整體的力將我拉伸,壓扁,壓薄,直到個體的我完全消失,直到我成為那一堆輪廓的一部分。

    更衣室的門被拉開,一個高個子男人走出來,他是拉長助理。拉,是英文Line的中文讀音,流水線,拉長即線長。在進入車間之前,他跟我們講無塵車間的紀律。紀律最嚴苛的有兩條,手機不準帶進無塵車間,上班時間只能出車間兩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不能超過十五分鐘。你可以上廁所、喝水、打電話,超時以遲到論處。

    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讓手機離身片刻。

    男人說話的聲音低沉而純凈,他的話聽起來就像是為你一個人說的。他長著細長的單眼皮眼睛,目光溫柔。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在最初的印象里,這個聲音讓人有信賴感,仿佛是,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他。拉長助理在車間實際上充當著“搭子”的角色,所謂搭子,就是隨時可以頂替任何崗位的人,只要車間突然有一個人沒來,他就得頂上去。搭子必須熟練操作每一道工序,正常情況下,他充當普工、不良品的修復和技術(shù)故障處理。而拉長,只是監(jiān)工。

    他把我們帶進車間,去見拉長。車間是一個大平層,可能有七八百平米。不銹鋼工作臺像莊稼一樣一字排開,目之所及,應該有十壟,放眼望去,一大片低伏的白色腦袋,像是被整齊安放在固定的格子里。工人們低頭忙著手中的活,專心致志,聽不到人說話,他們跟機器一樣。車間異常地亮,那種亮不是陽光的亮,它不刺眼。工作臺上面、左邊、右邊全都裝著三根并排的細長LED防塵燈管,因為手中的產(chǎn)品器件非常精密,小小的污跡、毛發(fā)、折痕、小氣泡都被照得纖毫畢現(xiàn)。可是,面對這樣的強光,我只覺得頭頂像是被鑿開了一樣,光,一瀉到底,從頭到腳,無一處可以隱藏,仿佛我的臟器、骨骼全都暴露于他人視野中。我定神之后才意識到,在這里,沒有人關(guān)注你的身體,你不存在,你是流水線的一個崗位,是機器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有清晰的崗位描述。

    工作臺的下面通著壓縮空氣的管子,這十幾條流水線同時開了氣,它發(fā)出嗞嗞的聲響,無處不在,很像是管子破裂了,強烈的氣流從那里噴出來的聲音,但又似乎被一種力量摁住,變得喑啞。我后來才知道,習慣了的人,是聽不見這聲音的,它已經(jīng)融進了一種環(huán)境的背景中,剝不開了。無塵工作室的禁塵程度的要求是空氣中的微粒子、細菌每立方米將小于0.5微米粒徑的微塵數(shù)量控制在3500個以下。我雖然不懂這個數(shù)據(jù)意味著什么,但我已然清楚女人化妝的粉底、口紅、睫毛膏已不再是塵埃,它們是巨大的固體顆粒。頭皮屑、說話產(chǎn)生的唾沫、手與手的接物傳遞產(chǎn)生的菌、汗,全都被這一身無塵衣?lián)踉陂T外。最變態(tài)的防塵防菌莫過于此,靠墻的地板約半米寬處涂了一種深藍色的膠,為的是掉到地上的塵埃,它再也沒有機會揚起。至于每天的紫外線殺菌、酒精消毒,以及保潔人員全天候拖地只是日常的防護。綠色的油漆地板發(fā)著光,在燈光的陰影處,它就變成了黑色。頭頂,是一堆奇奇怪怪的裝置,粗大的彎管子,像油煙機一樣的大罩子,它們?nèi)急话摄y白色,看上去有一種太空的效果,也很像達利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繪畫,這些怪物在頭頂俯視著我們。

    我看了那么多的打工文學,卻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寫清楚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我認為除了人能夠造成壓抑的場之外,環(huán)境也一樣。尤其當呼吸都不能夠隨心所欲的時候。我們車間有近兩百人,感冒和拉肚子的人是不準進入無塵車間的。因為請假無薪,所以得了輕微感冒的人舍不得請假,拉長助理就經(jīng)常幫助他們隱瞞病情。

    見到了拉長。她的大眼睛有著濃密的長睫毛和很寬的雙眼皮,它幾乎不眨動,一動不動地盯著你,時刻充滿質(zhì)疑和問責。這眼睛看上去不年輕了,眼珠發(fā)黃干澀,但眼神專注嚴厲。她看了新工人一眼,然后把嘴一努,示意助理安排線位。待到看我的時候,她盯著我的臉,說了一句,口罩要遮住鼻子。然后對著我作了一個往上拉的動作。我只得照做,可是,我心里叫苦不迭,因為從口罩呼出的氣往上走,居然噴到眼鏡上形成霧,直接讓我視物不明。所以,我剛才因為難受,偷偷拉下來了,瞬間就覺得呼吸順暢,空氣清新。

    從未在無塵車間工作的人,習慣口罩最快需要三天時間。

    可是她并未像對待其他人那樣放我走。她繼續(xù)盯著我的臉,問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按事先的答案回答:倉庫管理員。不像!她當即果斷地否決這個答案。她并沒有挪開目光,我只得再編:我先前在老家的民辦小學當過老師。讀了大學?不,我只讀了中專師范。只因我太好奇了,一進車間就東張西望,甚至一個人走到了工作臺那里,彎著腰看人家工作,還問東問西,是助理把我喊過來的。這已經(jīng)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信了。我如釋重負。只因今天是第一天,工作柜沒有安排到位,所以手機還在身上,我突然掏出手機跟她說,這是我第一天進工廠,特別有意義,我們合個影吧,以后請多關(guān)照。她猛得扭過臉來看著我,表情特別震驚,一瞬間,她可能明白這是當代人交往的基本禮儀,只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顯得很怪異。但她還是同意了。我挨近她的臉,左手舉高手機,右手比了個V,笑臉盈盈,就這樣,我跟這個叫張淑云的女人合了張影。我的確表現(xiàn)得跟所有人都不同,這里面沒有一絲刻意的成分。

    我身上關(guān)于性情的東西在自然流露,我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特質(zhì)也在發(fā)散出來。在這里,實際上是最不需要的。它顯得特別惹眼,像一股刺耳的岔音。我感受到了,同時暗自下決心:謹言慎行。我現(xiàn)在是女工黃紅艷。

    助理把我?guī)У揭粋€女工面前,跟我說,你就跟著她吧。這算是我的師傅了,我上前打招呼,她抬起頭,眼帶笑意算是回應了我。她放下手中的活,讓我坐在她的對面,然后過來跟我講活怎么干。她說話的聲音很細很輕,還時常干咳幾聲清嗓子,唯恐別人聽不見,但她眼波流轉(zhuǎn)機靈,是一個瞬間就能意會他人眼中之意的聰明人。她比我小,大概三十五歲左右。

    我們這個廠是日本人開的,生產(chǎn)的這個產(chǎn)品叫背光源,供貨給日本的索尼、佳能、東芝這些大品牌。我跟師傅的崗位叫:看外觀。意思是從外觀上檢查產(chǎn)品是否合格。目前就我們兩個人。這個叫背光源的東西具體的原理我至今沒弄明白,它是一個不到巴掌大的長方形塑膠薄片結(jié)構(gòu)件,厚度不到兩毫米,很輕,正面是一層閃著七彩熒光的彩虹膜,邊緣拖著一條細細的尾巴,它叫FPC柔性線路板。我上一道工序的人負責組裝這個結(jié)構(gòu)件,實際上具體的操作就是貼膜,貼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膜,順序、正反面、朝向皆不能弄錯,如果裝倒了就算是廢品。這個工作需要細心、熟練、手快,不能出絲毫差錯,膜片有折痕、污跡、出位的現(xiàn)象都要返工。到了我這里,最重要的檢測指標就是查看增光膜和擴散膜是否裝倒了。從外觀上看,如果裝倒了,它的背板就看不到一個白點。

    一版無色透明的模具盒里裝有九塊背光源的結(jié)構(gòu)件。這崗位要求我五秒鐘掃完一版。除了背面的白點,還有看正面的膜和FPC板是否有歪斜、溢膠的現(xiàn)象。裝倒的廢品揀出來直接交給拉長張淑云,其他僅有小小毛病的揀出來送給助理修復。

    非常簡單。我?guī)煾等肟匆话妗K医庹f完畢之后,眼睛露出嘆氣的神情,仿佛在說,遠不止如此簡單呢。這是我第一次讀懂眼睛的這個表情。等到我們看完五百版之后,還要將產(chǎn)品用手推車拉去掃塵,掃一次要二十多分鐘,用手舉起掃槍,打開壓縮空氣的閥門,抬高手臂,一版一版地掃,用強大的氣流將產(chǎn)品的塵埃掃走,很像洗車用的高壓水槍的工作原理。這才是這份工作最累的環(huán)節(jié)。每天,我跟她至少要各掃六趟。掃槍有兩斤重,槍管是銅做的。

    我先前覺得手工裝一個塑料小汽車的工作很荒謬,然而,我現(xiàn)在手上這份活的難度絲毫不比它大,奇怪的是,我卻沒有荒謬感。我想,這應該是緣于整個環(huán)境帶給人的那種儀式感和壓迫感,直白地說,那種煞有介事和不容置疑的氣氛把人唬在一個電子高科技的幌子里。實際上,整個工作流程是貼膜,以及看這個膜是否貼得合格。無塵車間的任何一個人的工作都只是簡單的手工活。但是,它的產(chǎn)量要求,你必須要手快,并且不能停歇。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拉長張淑云坐在一個高兩米的操作臺上,上面的高腳圓凳可以旋轉(zhuǎn),隔著玻璃她俯視著下面的每一個人,像一只斂翅的鷹。

    導光板、FPC、五金結(jié)構(gòu)件、反射蓋,這些名字都是我第一次聽到,它們散發(fā)著一種性冷淡的工業(yè)氣質(zhì),整個無塵車間都散發(fā)著這種冰冷而殘酷的氣息,身著無塵衣的人其實也很像做外科手術(shù)的醫(yī)生。我沒有料到的是,僅三分鐘授徒,剛坐到那個位子上,我就正式頂下這個坑,跟所有人一樣,嚴格考核標準的工作開始了,沒有給我們?nèi)魏尉彌_的時間。它們像一個龐大的、餓極了的怪物,迫不及待地把我們這些新人吃了進去。

    墻上掛鐘指向早上八點五分。我開始了我的工作,看外觀。反面一掃,一版九塊外蓋皆有白點,正面,端正、干凈。看好后,在右手邊一版一版地往上碼,二十格為一組,然后貼上貨單,那上面有我的簽名和日期。

    這個工作只需用眼。但是稍一分神,手就會按照慣性的機械操作,把沒看過的也一版一版往合格的右手邊碼。它要求你注意力絕對集中。就好像是,有時候在家擇扁豆,可心里邊在想事情,我們就會把沒有剝筋的扁豆往筐里扔一樣。

    可是,這么無聊、枯燥、無休無止的工作,誰能做到整天不分神呢?我試了一下,僅五分鐘,我都無法做到聚精會神,我的思想里各種紛擾在奔竄,耳邊仿佛有嘈嘰蟲在叫,而且它們不以我的意志轉(zhuǎn)移,要我徹底地把意志定在這么乏味、犯困的活上面,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可是,每天十二個小時,我重復著這個動作,必須心無旁騖。坐在我對面的師傅,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在想什么呢?

    我看了三分鐘,腦子里突然想到微信里跟我曖昧的那個男人是不是又給我發(fā)信息了,他會發(fā)什么內(nèi)容?發(fā)了他的航拍照片?還是截圖我書里的某個段落,說他反復看了好幾遍?我又跳到自己未寫完的文章,被卡在一個別扭的細節(jié)里,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淘寶的購物車有單品今日減價;我心儀的電子競技戰(zhàn)隊RNG在春季賽的糟糕戰(zhàn)績,偶像選手UZI面臨退役;美劇《曼達洛人》更新了,我還沒有追;我甚至在心里還惦記著一個已入圍的文學獎還沒有揭曉……

    在不知不覺中,我往右手邊碼了七八版產(chǎn)品,我根本沒有細看,只是機械地重復那個動作。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將它們?nèi)磕玫阶筮叿倒ぶ乜础?/p>

    因為是第一天,我看過的產(chǎn)品,師傅會復檢。兩個小時以后,她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橫我了,滿滿的嫌棄和鄙夷,毫不掩飾。

    你知道這些沒有白點的產(chǎn)品落到拉長手上會是什么結(jié)果?她沒有抬頭,扔給我這么一句話。

    是炒掉我嗎?我挑釁地問。對于第一天上班才工作兩小時的人就給這樣的臉色,我心里頗為不滿。

    要不你試一下?她依然沒有抬頭,但我相信蒙著口罩的嘴角一定有一絲冷笑。我偷偷地抬頭去尋找俯視我們的那個人,此時,她的方向沒有對著我這邊,但它正在緩緩旋轉(zhuǎn),馬上要轉(zhuǎn)到我們這邊了,我低下頭,心里對于落在她手上的那個下場非常好奇。我告誡自己,這個想法已經(jīng)不是女工黃紅艷的心態(tài)了,沒有哪一個女工會對找抽這件事情有好奇心。

    如果我不能成為一個為了謀生只能出賣體力的女工,不能成為那個在艱難揾食的人生中別無選擇的女工,那么,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干好手中這份簡單的工作。

    可是,“作家塞壬”的身份就這么一直干擾著此時的我。我要解決的是,必須成為一個純粹的、每小時價格十塊錢的女工,簡單、空白,人生沒有別的妄念,安于此,服從這既有的規(guī)則。我知道,坐在我對面的師傅,以及無塵車間里的所有人皆服從于此。

    這是一個令人心碎而殘酷的認知。他們是作為這個巨大的分母而存在的。他們隱身在一串串亮眼的數(shù)據(jù)背后,隱身在國家崛起的背后。此時,我看見了他們,并成為他們的一員,我突然覺得這里的所有人一下子變得莊嚴起來。我為自己的種種怠慢感到羞愧。

    我清空了自己,現(xiàn)在只剩下了女工黃紅艷。直到耳邊聽到嘈雜的聲響,工具的叮當碰撞,還有人伸懶腰的聲音,我抬起頭,師傅說,下班了,看墻上的掛鐘,十二點。時間居然過得那么快,我竟毫無察覺。有人關(guān)了壓縮空氣的閥門,整個空間陷入了巨大的寂靜中,燈也滅了,我們站在黑暗里,各條線排著隊,依次往外走。猶如蚊群流向出口。

    在更衣間脫無塵衣。那濃烈的腳臭,避無可避。玩笑聲起:同樣的配方,這酸爽!換好的無塵衣掛在墻邊的架子上,鞋柜在另一邊,排得密密麻麻的鞋,我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鞋后跟都寫了名字。我的叫鄭秋香。因為第一天沒有來得及準備拖鞋,我只好赤腳下到一樓。整棟大樓,地板、墻、窗口、樓梯、扶手皆一塵不染。

    在保安亭打完下班卡,我們?nèi)ワ執(zhí)镁筒汀?/p>

    憑借脖子上的工卡,我打了一份青椒炒肉、一小份青菜和一點米飯。米飯盛在一層一層的鋁屜里,木勺鏟,不限量。湯盛在兩個白鐵皮的大桶里,木柄長舀斜躺,紫菜蛋花湯,上面漂著星點般的油珠子,打湯的人拿起勺子都要攪上一攪。午餐和晚餐皆是免費。也有私人入駐的小炒窗口,品種很多,有雞腿、扣肉、燒鵝、牛肉和紅燒魚,還有面食窗口,有水餃和各種面食,這些得付錢。

    飯?zhí)煤艽螅苋菹聝汕Ф嗳司筒停筒头謨膳M行。三排大吊扇呼呼地吹著,墻上還有轉(zhuǎn)頭風扇。連椅桌能坐四個人。不銹鋼套餐餐盤、筷子、湯匙從一排排消毒柜中自取,這場面,有茫茫人海的壯闊與虛無。我沒有伴,獨自一人啞默就餐。

    忽然覺得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是趙妮。她驚呼:你怎么吃這么少?

    她在我對面坐定,我看她的餐盤,分量足足有我三倍還要多,滿滿一盤,米飯堆成一座大山,除了青椒炒肉和青菜,她還打了西紅柿炒雞蛋。也就是說,趙妮把免費標準中能打的全打了。

    我頗為不屑。這種惡意報復式的伎倆,是品格的下作。

    趙妮看懂了我的表情,她冷笑道,你以為工廠會給你浪費糧食的機會?沒什么油水,只能多吃飯而已。我看了看鄰近的女工,掃了眼遠處黑壓壓低頭用餐的人,無一例外地,所有人都把頭埋在堆成大山一樣的餐盤里,男人用筷子快速扒食,呼哧作響。趙妮從老鄉(xiāng)處弄來兩塊腐乳和一匙黃豆醬,她分給我一點,然后熟練地把它們拌在米飯中,就著西紅柿的醬湯,拌了拌,大匙大匙地進嘴,鼓著腮幫子大幅度咀嚼,十幾分鐘,她的餐盤干干凈凈。她是一個身架纖細的女孩,鎖骨高突,肘彎尖削。她把一頓簡陋的工作餐吃得如此豪華,沒有放過一粒米飯。

    三天之后,你也會像我這樣吃飯的。她說。

    這里的每一個人都給予糧食足夠的尊重,一塊肉、一粒米、一滴油,刮干凈全部吃光。我想起一整天十二小時那心無旁騖的勞作,糧食在他們心中的分量。對肉的渴望,對肉的舍棄,在他們的生活里,也許都要反復掂量。趙妮告訴我,廠里有幾個特別厲害的大神,他們從來沒有花錢吃過一次小炒。

    我已經(jīng)忘了對肉的渴望是個什么滋味。

    我們打完上班卡,離上班還有四十分鐘,趙妮說去四樓走廊瞇上一會。我赤腳跟著她上樓。四樓是倉庫,樓道和走廊里坐滿了人,他們靠著墻,坐在地上伸直雙腿,有的玩手機,而更多的人閉著眼睛打盹,還有一些情侶,女的枕在男的大腿上。我毫無睡意,忽然記起手機整整一上午未看,待我打開時,看到那些無聊的、荒謬的閑聊,微信群里的種種鏈接、視頻,有人拜托我?guī)兔D(zhuǎn)發(fā)他的公眾號、文章,有人讓我點評她的新作,市作家協(xié)會的活動邀請,還有一兩個男人不明就里的搭訕,我搖了搖頭。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回復他們?nèi)魏我粋€人了。一瞬間,我感受到了生命之重。

    趙妮挨著她的工友睡著了。墻兩邊的女工們也都歪倒著睡著了。四處靜悄悄的,我也試著閉上雙眼。可是,我聽見巨大的轟鳴沖擊著耳膜,靜不下來,茫然四顧,依然寂然無聲。我為自己此行的動機感到羞愧。我羞辱了這里的每一個人。

    打鈴了,突然地巨響,仿佛整棟樓都顫了一顫。被驚醒的工人們緩緩站起身,挨挨擦擦下樓去到各自的樓層。

    B.可怕的遭遇

    我是最后一個穿好無塵服的人。在手忙腳亂中勉強跟上了工友進了淋吹間。這是進入無塵車間最后的一道除塵工序。二十秒,人立在那里,任四面八方吹來的強勁巨風淋透,轟鳴震耳,我們不能把一粒塵埃帶進車間。

    師傅已經(jīng)擦好工作臺,準備工作了,她見我姍姍來遲,輕聲地說,以后盡量提前五分鐘到。這句話是不能夠容她說第二遍的,我深感它的分量,盡管那是一種非常輕柔的聲音。

    上午積壓的產(chǎn)品沒有掃塵,她為我做了示范之后,就把活扔給了我。掃塵的動作很像是畫符,橫三下豎三下,連起來一氣呵成,一版就掃好了。可是,銅管槍是有點重量的,一趟活,要掃半個小時。幸好,掃塵的地方剛好在拉長視線之外的角落里,無論張淑云在頭頂怎么旋轉(zhuǎn),她也看不到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我立即把口罩扯到鼻子下面,清新的空氣瞬間灌進鼻孔,我感到每一個毛孔都振奮了一下。

    掃塵可以機械地憑借慣性去操作。這意味著,我的內(nèi)心世界可以神游。解除了神經(jīng)的“緊繃咒”,這種釋放妙不可言,仿佛肉身輕靈起來,有一種歡快的旋律在血液里流動。

    那個身軀輪廓笨拙的清潔工蹭到了我的身邊。她來接水洗拖把,水龍頭就在墻角。她跟我們一樣每天要在車間工作十二小時,不停地用寬幅的濕拖把拖地。在這近一千平米的車間,她的活漫無邊際,沒有盡頭。她動作遲緩,從這里到那里,沒有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這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涯足以磨滅一個人所有的銳氣與激奮。我看到,她的每一個動作,僅僅只是推著時間緩緩地挪動。那種慢,放大了生命的荒謬。

    她把拖把巾拆下扔進桶里。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這時,她把目光迎向我,仿佛在說,啊,我總算可以歇會了。

    你哪里人啊?她問。

    湖北人。我應道。同時我瞬間意識到她很清楚,這個地方是拉長視線的盲區(qū)。她還知道我是新來的。

    許晶晶讓你掃這么多啊?她可真夠壞的,欺負新來的。她瞥了一眼推車上的產(chǎn)品,足足有一千版。原來我的師傅叫許晶晶。我笑了,跟她說,我倒是愿意掃塵呢。這角落里自由很多。

    她把眼睛睜得老大,充滿詫異和不解:你說什么?自由?這里哪有什么自由?掃塵比看版累多了,你還真是傻,我好心提醒你,以后有你受的。說完一副好心沒好報的懊惱表情,扭過臉,不再想跟我聊下去了。

    這笨拙滯重的軀體原來藏有如此活絡且斗志充盈的靈魂。她的眼睛是往里凹的,有深黑的潭,此刻它處在一種她是唯一正確的堅定認知里:你覺得在這個角落自由放松可以偷懶嗎?不,你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范圍內(nèi)掃完所有產(chǎn)品,你偷不了這個懶。她看透了我對角落自由的膚淺理解,并且在內(nèi)心嘲笑了我。

    我呼吸的自由,我內(nèi)心飛翔的自由她怎么會知道呢?但我不想放棄跟她聊下去的機會。當我們屏蔽了整張臉,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聲音也是有表情的,用眼睛交流已經(jīng)足夠了,甚至意會得更準確。

    我還是應該做一下妥協(xié),讓這個天聊下去。

    哎,你知道吧,這個地方張淑云監(jiān)視不到,我可以邊掃邊哼著小曲兒,還可以跟你聊會天呢。我近乎是賠笑的表情了。

    她瞇著眼看著我,一副“你就這點出息”的不屑表情,然后問我是正式工還是中介工。我回答說,我是自己應聘過來的正式工。

    在這里,我簡單說一下中介工。中介工是勞動力中介公司輸送給工廠的工人。他們的工資由工廠轉(zhuǎn)包給中介代發(fā),錢一旦經(jīng)了中間環(huán)節(jié),那少不得要拔毛的,所以說,中介工的工資比正式工要少。還有,他們的身份證全部扣在中介那里,也就是說,你混熟了,翅膀硬了,也沒有辦法轉(zhuǎn)成正式工。中介公司也不給他們買社保。這里面有多少貓膩和骯臟的勾當暫且不表。

    這位清潔工告訴我,整條線,絕大部分都是中介工。

    你凡事都要順從一點,許晶晶她們都是中介工,你工資比她高,要是哪兒刺激到她了,那你少不了要吃悶虧。

    對于她的諄諄勸導,我報以頻頻點頭以示受教。她看上去十分滿足。最后我們聊了一些私話。她姓沈,江西贛州人,是正式工。她兩個孩子在家鄉(xiāng)讀書,自己跟老公一起在東莞打工十五年。由于她劈頭問我有幾個孩子,老公在何處,我一時間懵住了,考慮到如果回答至今未婚,恐怕會顯得更加古怪,甚至可能引發(fā)不必要的輿論枝蔓。于是,我選擇了最普遍、最安全的那一類答復:老公在虎門一家模具廠打工,兒子在讀大學。她不再說什么,推著拖把走了。我覺得,我跟這位沈女士,僅用半個多小時,幾乎說完了一生所有的話。

    整個對話里,她多次提到我的師傅許晶晶,那個善于藏奸耍滑的女人,讓我務必要有所戒備,因為我看上去是個老實人。作為正式工的她,即使是個清潔工,面對許晶晶,她也有明顯的優(yōu)越感。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我看到了熟悉的人與人之間那種咬嚙性的煩惱,一股子酸臭味。這一點跟我先前認知的精英階層沒有什么不同。

    終于掃完了,手臂酸麻。我把口罩拉上來,推著手推車經(jīng)過師傅的身邊,她抬起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然后叫住我,柔聲說我足足慢了十分鐘。我抱歉地笑了笑,誠懇地表示下一趟一定會加快速度的。我看到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顯然,我誠懇認錯,及時止住了她正要進一步指責我的意愿。沉默片刻,她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第一天掃這么多產(chǎn)品只用了半個多小時。

    一瞬間,我感受到這個女人的鋒利。

    我回到位置上看版。我的師傅許晶晶推著滿滿一車產(chǎn)品走向掃塵處。拉長已從高處的旋椅上下來了,此時她趴在工作臺上寫著什么。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廢品,像是收獲的第一枚戰(zhàn)利品,好生興奮,是膜貼倒了。按照要求,我將它交給拉長張淑云處理。

    她把結(jié)構(gòu)件拿到手上正反兩面看了看,確認這的確是一個廢品。

    “你去把劉倩叫過來。”她說,第三排倒數(shù)第二個線位的女孩。我依言走過去,把那個叫劉倩的女孩帶到張淑云的跟前。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場景。公然出賣、侮辱、霸凌,這種粗暴的傲慢人性足足上演了五分鐘。這個叫劉倩的女孩子一直低著頭默默忍受。我也是。

    “又是你,你已經(jīng)瞎了為什么不給我早點滾,你這粒老鼠屎要禍害我到什么時候?你長記性了嗎,你要臉嗎?這里不養(yǎng)豬,再出錯就給我滾蛋,見不得你這樣的蠢貨,礙眼……”

    這可怕的聲音持續(xù)了五分鐘。那語調(diào),那利刃般地謾罵足以成為一個人的噩夢。它形成一種暴力的場,扼住你的喉管,令人恐懼、窒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赤裸的當眾羞辱。

    更可怕的是,我被當成了一個告密的功臣,當著劉倩的面,她這么表揚我:你看看人家,才第一天上班就這么用心,要不是她發(fā)現(xiàn)得及時,這廢品流到下游,被質(zhì)檢投訴,我的臉就被你丟光了。可是,這刀鋒般的侮辱,打得人臉生疼,我一樣是一字不落地接受了。我不明白的是,張淑云處罰劉倩,完全沒有必要暴露我,她為什么要用這么下作的手段?太無恥了。整整五分鐘,我全部的思想,全部的意志,全部的身心,每一根毛發(fā)都在愧疚,對劉倩深深的愧疚。

    她的聲音很大,有一兩句像炸雷一般在空氣中炸開,整條線的人都聽見了。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感到訝異。人們都在忙著各自手中的活。這是司空見慣的場景嗎?

    終于放我們回線位,我避開拉長張淑云,追上劉倩跟她道歉。她扭過臉來,居然是笑著的:沒什么的,你第一天來吧,讓她罵罵就完了,只當她放屁,又不扣錢。她再次笑笑,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眼里的笑意很溫柔,流溢著明媚的光,完全是一副沒有受到過傷害的樣子。

    我僵住了。我不相信有人面對剛才那地獄般的五分鐘會毫不動容。

    下午的時光好像要慢一些。一陣濃濃的倦意襲來,我想打哈欠,可是口罩蒙住了嘴。無休止地重復同一個動作加重了困意。我想上洗手間,可是瞥了一眼掛在工作臺邊上的白色墻板,離崗證還沒有歸還。墻板上顯示八分鐘前,一個叫伍唯唯的人簽的動態(tài),她還沒有回來。無塵車間不能同時兩個人離崗。

    終于輪到我了。伍唯唯在墻板上寫了她回來的時間,我看著墻板,上面寫滿了工人們離崗的時間動態(tài),歪歪扭扭的字,用粗黑的水筆寫的。我拿過離崗證,迅速寫上自己的名字和離崗時間,十五分鐘,我必須返回,超時以遲到論處。遲到一次扣除全勤獎七十元。

    火急火燎地脫無塵衣。偌大的更衣室只有我一個人,臭鞋的氣味依然濃烈,但此刻我如此雀躍,迫不及待想要沖出那致密壓抑、束縛身心的無塵車間。洗手間在走廊的盡頭,蹲式的,關(guān)好門,馬上給記者朋友打電話。

    我迫不及待地講了剛才的那一幕,語氣很夸張地說,如果我是劉倩肯定第二天就辭工。電話那邊先是勸我不要激動,關(guān)于拉長罵人,最近幾年普遍收斂了很多,就是害怕有人辭工。以前都是雷霆之勢,絕對壓制。小姑娘、小伙子被拉長用手指戳額頭,直戳得人往后打趔趄,現(xiàn)在至少不敢動手了。最后,她反復叮囑我,你是女工黃紅艷,身份不可僭越。不要做奇怪的事情。

    聊完。時間很緊,我翻看了一下微信的留言,基本來不及回復。我突然感覺到,原來有太多的事情在人生中并不是必要的。就像這些可以不必回復的留言。如果面對的是生與死,我想,可以刪除的還會更多。

    返回車間,我的師傅許晶晶已經(jīng)掃塵歸來。有一個問題我必須要請教她。

    如果您發(fā)現(xiàn)了不良合格產(chǎn)品,把它交給張淑云處理,那要如何避免背負告密當面被戳穿的尷尬?

    師傅的眼里是盈盈的笑意,顯然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歷經(jīng)了那場劫難。

    本來我想明天再告訴你的。她說,這也是我必須要交代你的東西。你聽好。

    我從來不會把不合格產(chǎn)品交給張淑云。一旦發(fā)現(xiàn)了我自己會修好它。如果難度大,我就把它交給拉長助理小莫。她眼里依舊是笑,但是,你剛來,你得要讓她知道你掌握了這個技能,而且是認真地對待工作。明天或者后天,張淑云會安排人故意做出廢品流到你手里,如果你沒有看出來,那才叫真正的恐怖。所以,你最近幾天看到的廢品必須拿給她。

    背脊一陣涼意。我對故意做出廢品來試探我感到震怒。這手段好下作。

    如果我沒有看出來,她會炒掉我嗎?我問。

    不會,現(xiàn)在缺人得緊,哪能炒人啊。這么簡單的工作你都不會,她就在每天早會上當眾羞辱你。

    明白了。我領(lǐng)教過,非常可怕。仿佛是有人用言語當眾脫你的衣服。

    許晶晶幽幽說道,你習慣就好,其實她再怎么羞辱人也只是徒勞,又不會扣錢。時間長了,你會知道,沒有不罵人的拉長。你做了拉長,也會是那個樣子。

    我很震驚,對于這種當面羞辱居然可以做到毫不上心。這是徒勞的。我反復琢磨著這句話,有這么多人活在這世上,被迫丟棄了偽飾的尊嚴,僅保留著最后的價值底線。扣錢才是天大的事,分厘必爭。我看到人性的強大、堅韌,那種緊緊握實命脈永不撒手的力量。我抬眼看著整個車間,一大片低伏沉默的頭顱,我看到了真正的尊嚴。勞動兌換金錢,這種事情不容一絲讓步的尊嚴。

    不同的是,我做拉長,絕不會是那個樣子。

    但我要成為那樣的人,活著只堅守自己認定的價值,不受干擾。其他的可以全部刪除。而事實是,在我生活的世界里,太多人為雞毛蒜皮大打出手,一言不合就翻臉。想來,那都是太閑的緣故。下午余下的時光在我無奈地慨嘆且更為熟練地操作中迎來了下班的鐘聲。

    C.致命的試探

    晚餐在飯?zhí)梦铱匆娏死L助理,他有一張白凈的刮骨臉,瘦削,眉眼小巧,卻長著個直挺的大鼻子。只是眼神活潑了很多,大抵是年輕人。無塵服斂了他的性情,他很愛笑,說“我×”的時候聲音依然溫柔。說話間,正看見他招呼另一個同伴前來與我和師傅同席。出于禮數(shù),我在小炒部給師傅許晶晶點了爆炒豬肚、牛肉炒蒜苗、紅燒福壽魚和一盤餃子作為答謝,她喊來了拉長助理一起分享。助理姓莫,他說,以后就叫他小莫就好。師傅許晶晶說,小莫,這是新來的黃姐姐請你的,有什么事你多擔待些。那邊一連聲說好,也不抬頭,正用筷子大把大把地夾肉吃。末了,小莫突然跟我說,我提醒你一下,你把口罩拉到鼻子下面千萬別讓張淑云發(fā)現(xiàn)了。

    我也吃了一大碗飯。明顯有了吃肉的欲望,這是一個特別好的感覺。

    打完卡,正往車間走。許晶晶從后面追上來告訴我,明天和后天留意一個叫梁維棟的人送過來的產(chǎn)品,試探我的廢品就出自他手。她詭異一笑,不再多言。啊,我才回過神來,這是小莫的人情啊!我被一種善意的溫暖包裹,它汩汩地在心底涌動。我并不認為這是一頓飯買來的。

    晚班開始了。一切與白天并無不同。唯一的敵人依然只是時間,唯有忘掉它,專注手中的活它才不會靜止。我已經(jīng)很熟練了,甚至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經(jīng)驗。我讓眼睛在視覺上習慣一整版有九個白點,掃一眼,只要缺一個,它就會特別醒目地自己跳出來。

    晚班,我掃了兩次塵,數(shù)量比師傅許晶晶要多得多。我是徒弟,多做一點是應該的。只是連連的哈欠,讓我的手越來越疲軟。清潔工小沈從我身邊走過,我耳邊飄過這樣一句話:掃塵這個活,別那么認真,即使沒掃的也沒有人能查得出來……啊,所有取巧的、偷懶的、懈怠的智慧,我相信,早已被人摸了個透。即使高空有旋轉(zhuǎn)椅的鷹眼,依然阻止不了那些暗地里的種種小把戲。張淑云的氣急敗壞,緣于她深知這一點卻苦于無法徹底獲悉,一旦被她發(fā)現(xiàn),那種狂怒,那種無處發(fā)泄的憤懣就找到了閘口……

    在昏昏欲睡的倦怠中聽到張淑云拍了拍手掌,說是下班了,要開始清潔桌面。我聽見對面師傅許晶晶輕微的嘆息,我聽見整個車間如潮的嘆息,仿佛如釋重負,一直緊繃的弦終于可以松弛了。有人開始捶肩膀,人群的嘈雜聲起,助理小莫拿來沾了酒精的濕巾,我們要把桌面、椅子,包括桌腿、椅子的扶手,每一個背面都要擦到。壓縮空氣的閥門和壁上的一圈大燈關(guān)掉了,空間陷入巨大的寂靜。夜,涌了進來。

    打最后的一道卡,指紋顯示在綠色的指示屏上,滴的一聲。一天,我要打六次卡。

    回宿舍。工業(yè)園區(qū)的路燈如同白晝一般。宵夜的攤子占滿了整整一條街,我聞到了烤魷魚的香味。姑娘小伙子結(jié)伴走向那里,吃烤串或者麻辣燙。小超市都還沒有關(guān)門,里面販賣著大量的偽劣產(chǎn)品。做促銷活動的店員往路人手上塞著廣告?zhèn)鲉危迷捦驳闹鞒秩苏驹谂R時搭建的小舞臺上聲嘶力竭地喊著抽獎。穿著超短裙、涂著口紅和眼影的廠妹像魚群一般穿梭在這明黃的街邊,她們把歡笑灑了一地。這個時候的園區(qū)仿佛剛剛醒來,在夜色中,藍紫的霓虹燈招牌交替閃爍、劣質(zhì)的街邊音響鼓噪著低檔生活區(qū)的審美。

    四萬多人的工業(yè)區(qū),他們生活的全部都在這里。你在其他地方見不到這個群體。嚴格來說,真正屬于他們的時間,每一天,也就只有三個小時左右。就像現(xiàn)在,九點多了,我回宿舍,要洗澡、洗衣服,如果十二點上床睡覺,每一天,我只有三個小時真正屬于自己。

    這意味著我沒有機會走出園區(qū)。我是一個隱身人。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隱身人。他們活在另一個世界。三個小時,沒有人能夠想象這里面的巨大深淵。它包含著太多的關(guān)于人的欲望、孤獨和放縱。混亂的出租屋、地下麻將室、三無小門診、女人和酒、彩票、老虎機,人群伴隨著震天的叫囂。有一些漂亮的廠妹兼職賣淫,還有一些人,那種鐵打的人,居然騎摩托車去外面拉客賺外快,他們干到午夜時分才回宿舍。這一切,全部充塞在這短短的三小時里。

    宿舍又搬來了一個女工。她睡我上鋪,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和衣睡了,沒有蓋被子。現(xiàn)在有五個人了,有兩個上夜班,要早上才回宿舍睡覺。這是我在宿舍的第一個夜晚。此時,疲憊的我渴望家里那張柔軟、舒適、有薰衣草香氣的大床。我想在浴缸里泡澡,想喝冰箱里的柚子茶。如果步行回家,只要七八分鐘。

    我上鋪的女人在咳嗽,她沒有蓋被子。下過雨的春夜,還是有些寒涼的。

    她醒了,翻身坐起來跟我說話。她告訴我今天晚上才來報到,沒有想到今年都三月中旬了,晚上還這么冷。然后她問我是否有手機充電器,我從包里拿給了她。女工姓王,貴州人,不到四十歲,看上去很憔悴,一臉的黑斑,這黑斑連嘴唇上都是。她從上鋪跳下來,一陣風,我聞到她腋下刺鼻的餿臭味。她的床只墊了一大張打開的紙板。這應該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她床尾的那個帆布大黑包就是她全部的家當了吧。聽她說話的語氣,潛臺詞有這樣的意思:兜來兜去的,最終還是這里好啊。偉達廠有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即使你三番五次地離開過這里,只要你再來,它依然歡迎你。武英姿肯定對她不陌生。

    我慶幸,工廠一定收留了很多這樣的人。一個食宿有著的落腳點,一個可以讓人喘息的安身地。工廠,它也許是你最壞的選擇,但是,你可以在這里緩過來。這里有充沛的熱水,飯菜管飽。不依靠任何人,按小時取得酬勞,人人平等。你可以身無分文地來到這里,過往所有的失敗、落魄都歸零。你的人生,在這里可以從頭再來。

    我忽然覺得有了一種底氣,我畏懼什么呢?即使遭遇再大的厄運與失敗,我最后依然有一個去處。我不會流落街頭,更不會乞人臉色過活。當我置身于幾萬人的工業(yè)園,當我的人生以每小時十塊錢的價格出售,我卻有一種無邊的安寧與自在,在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過著安靜、簡單,近似于零的生活。就像剛才回宿舍的路上,一個人在內(nèi)心盤算著:啊,今天,我這一百四十塊錢就這樣到手了呀。那種瓷實的成就感是可以觸摸的實物。它清澈、純凈,也特別久違。

    我大可不必同情上鋪的舍友。明天,她就會好起來的。只是,我如何能夠繞過那一聲一聲的咳嗽,去裝聾作啞?我得回家一趟,為她取一床毛毯。

    一回到家我就后悔了。我面臨那誅心的選擇,巴西花梨木的大板桌上,曉芳窯茶器,養(yǎng)得玲瓏可愛的小薄胎朱泥紫砂壺,二十年的冰島生普,水沉香暗浮,炫酷的電腦游戲桌面閃著光影,玩家向我發(fā)出邀請的信息在右下角跳出來,還有我柔軟舒適的大床,它們都向我伸出魅惑的鉤子,緊緊地攫住我。再次走向那臟亂粗陋的宿舍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我想喝一杯紅酒,聽一曲爵士樂再走。我的手停在空中,忽然一陣難過。這就是我嗎?看看,多么可憐,這生命之輕,沉溺于此,已然感受不到的痛感的人生,已經(jīng)脆弱到經(jīng)不起任何試探了嗎?把心一橫,我決然地拿著毛毯走出家門。

    我對面的宿友也回到了宿舍。兩個女人在說著話。姓王的貴州女人說起她春節(jié)前的一次旅行,第一次坐飛機去的云南大理,說到飛機起飛時的眩暈和耳鳴。語氣很是興奮。我看著她,一個連鋪蓋都沒有、落魄到幾天沒有洗澡的女人,她的談笑風生是在演戲嗎?不,完全不是,人的笑是無法掩飾的。這正是我要弄懂的地方。也許,你覺得落魄的境況在別人那里恰恰是一種常態(tài)。四十歲才第一次坐飛機,誰又可以說,她的快樂就會比別人的廉價?

    她推辭不肯接受我的毛毯,說是明天就去超市買。可我很堅持。她最后接受了,很隆重地說了聲謝謝。我對面的女人來自四川古藺,姓鄒。南方人發(fā)音不太講究卷舌,她怕我不認得這個“鄒”字,反復跟我強調(diào)不是周總理的“周”,還拿出工卡給我看。我笑了。她的床拉了布幔,遮得嚴嚴實實。三十幾歲的年紀,體格健壯,滾圓的腰腹,長著一張扁平的寬臉,厚嘴唇特別惹眼。她從床底的紙箱里拿出一件舊棉襖遞給我上鋪的女人當枕頭。她們,即使在年輕的時候都沒什么姿色。正因為如此,她們的經(jīng)歷才真正具有代表性,而非戲劇性。

    我加入了聊天。兩個女人皆有孩子在老家讀書,私事沒有聊太多。但她們說起以前待過的工廠,居然還在同一家工廠干過。工廠太大,人多,如果不在同一個車間那有可能完全不認識。聽她們說的這些,有一個共識,加班越多越好,低于四千塊的工廠現(xiàn)在不好招人。我插話,錢少,人沒那么累啊。結(jié)果我被反擊:出門在外,你圖輕松有個啥子用嘛?在車間日不曬雨不淋的,還有空調(diào),累啥?我趕緊一迭聲地應和:那倒是,那倒是。顯而易見,她們熱絡得非常快,跟我似乎總有一絲隔閡。關(guān)于我私人的那部分,我說的全是謊言。

    洗完澡上床快十二點了。整整一天,我?guī)缀蹩焱耸謾C。上面的所有信息對我來說,其實都沒那么重要。這是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沉迷于它不能自拔,一刻都不能離身的。現(xiàn)在,連王者榮耀這樣的游戲都可以徹底戒掉。作為女工黃紅艷,哪會有那么多外面的信息通向你呢?一天就這樣過去了。這是一個模版。以后的每一天都將跟今天一樣。這么多人都是這樣活著的,我一定也可以做到。那么,塞壬,加油吧。

    我和拉長張淑云吵了一架

    她是矮壯的,但行動敏捷、迅猛,然而更快的是她從遠處就劈面而來的聲音。她那一連串的叫囂停止后,余音依然在很長一段時間盤旋在每個人的頭頂。它制造了恐怖的場,令人壓抑、窒息。我不知道大家是如何習慣了它,并無視了它。對我來說,那種語言的當眾羞辱是一場噩夢,我要跨越怎樣可怕的內(nèi)心地獄才能做到無視它?人說這叫佛系,但一個群體的佛系是如何練成的?

    她的眼睛露骨地表現(xiàn)出這樣的意思:你們這些人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偷懶,在混工時,被我逮到那就死定了。她在高空轉(zhuǎn)動著鷹眼,高度戒備。我必須要在一種變態(tài)的心理中去理解這種快感:迫切等待一個倒霉蛋撞進她的視野,然后享受一場豪華的語言暴力。

    每天開工前都有近十分鐘的訓話。幾十個人站成六排背著手站在進門的小黑板前,她用左手掀開口罩的一角,好讓聲音更有效地散發(fā)出去。但那只手一直架在那里,這個姿勢怪異極了,脖子扯在一邊,梗著,讓人覺得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加重了偏執(zhí)的力量。

    先是通報昨天個人產(chǎn)品完成的情況。鴉雀無聲,一片闃寂。緊接著十分鐘是暴風驟雨般的雷霆之怒。拉長張淑云似乎沒有對誰感到滿意過,即使產(chǎn)量超過預計目標的人也依然在她的怒罵中。理由是比二樓的差遠了,比她當年差遠了。

    沒有完成的,她會挨個拎出來一一上演她的語言狂怒表演。我們每一個人都身穿著只露雙眼的無塵衣,然而,我卻感受到最赤裸的語言暴力。每一個人都沒有面具,無法偽飾。我非常震驚,在我認知的人際交往里,即使想用語言打人耳光,那也只能是在心里,而面上,我們彬彬有禮,握手,甚至談笑風生。真正的野獸,我們都會把它摁死在靈魂的深處。文明和教養(yǎng),它需要虛偽的體面。

    不想干了都給老子滾,想混工錢,門都沒有。你們這樣跟小偷有什么區(qū)別?

    食堂的飯倒是喂飽了你們,這個月比二樓差得太多,你們丟我的臉,讓我抬不起頭,那誰都別想好過。

    ×××,叫你滾蛋你還厚著臉皮賴在這里,連續(xù)幾個月拖后腿,我要是你早就一頭撞死在墻上。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偷偷化了妝,在這里你化妝給誰看啊,你想勾引誰啊?就你返修得最多,你這樣的效率還得專門配個人給你擦屁股,你以為你誰啊?你趁早給老子滾蛋。

    ×××,小聰明耍多了以為我是傻子?哪一次上廁所你沒超時?給你寬容你還瞪鼻子上臉,這半年你都掉在后面你還有臉?別以為你低著頭發(fā)呆偷懶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小混混到哪里都讓人厭惡,不要臉。

    這是地獄般的十分鐘。問題是,這在流水線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我?guī)煾翟S晶晶曾說,你要是當了拉長也是一樣的。言下之意,她當了拉長也不會有任何不同。這是一種傳承已久的丑陋文化。即使我真當了拉長,也無法憑一己之力去改變。我印象中,在很多年前,一所鄉(xiāng)村小學,有一位女老師也是這樣在課堂上咆哮。她時常蹭到一個調(diào)皮學生跟前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提拉出來,站定后,又讓孩子卷起褲管露出小腿肚,然后她用竹條教鞭用力往上抽,一道道血印子赫然在目。這么多年了,過往的人事紛繁,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她那張丑臉。

    現(xiàn)在,我再一次看到了這張丑臉。每一天。

    我曾經(jīng)問過許晶晶,張淑云有沒有將這些匯報給辦公室,然后工廠就扣了誰的錢?許晶晶怪異地看著我:那當然沒有,都是血汗錢,扣錢人家找她拼命。

    一瞬間,我似乎懂了。這僅僅是一個人的脫口秀,自我高潮,狂怒表演,以及俯視眾生的幻覺所產(chǎn)生的高燒式口嗨。因為一切都未涉及根本。

    我跟她的正面交鋒出現(xiàn)在上班的第三天,也就是測試我能否合格的那一天。雖然我提前已經(jīng)得到信息,但我對這種方式的測試并不認可。它有一種上不了臺面的卑劣氣息。我不喜歡這樣的陰謀。要測試,大可明著來,為什么要用釣魚的手段?但這其中有一個小小意外令我震驚。那天上午十點鐘的光景,那個叫梁維棟的小伙子把他做好的產(chǎn)品送到我手上。他說,你新來的吧,我今天做的產(chǎn)品你可要看仔細了,千萬千萬。他的眼睛始終沒有看我,話說完就速速轉(zhuǎn)身回到了線位。

    我?guī)煾翟S晶晶也輕輕扔過來一句,你看完我復查一遍吧。我回她,不用了,復查的話今天上午完不成任務。

    最終,我查到三個廢品,把它交到張淑云手中。她確認后看著我笑了,她笑的時候眼睛有一絲挑釁的成分:不錯,你還可以啊。可是,我忍不住了。因為我知道,如果沒有查出來我將要受到什么樣的羞辱。

    “這三個廢品出自梁維棟之手,我去把他叫來。”我失控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我身體里,塞壬這個人在這個時候跳了出來。

    “不用了,這次不用。”

    “為什么,上次發(fā)現(xiàn)廢品你不是讓我叫人了嗎?”我不依不饒。

    “我說不用了,你沒聽明白?”她顯然有點惱怒了。

    “那為什么梁維棟出三個廢品就可以不用挨罵?”我準備死磕到底。因為在我看來,那種當眾揭穿告密的丑陋行徑,那種釣魚測試新員工的下作伎倆都讓我無法沉默。

    她一聽這話有所指,騰地站了起來。用一種極輕蔑的眼神看著我說,是我讓梁維棟故意出的廢品來測試你,你滿意嗎?

    我毫無畏懼地直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跟她說,因為你這丑陋的規(guī)則,上次我成了揭發(fā)劉倩的小丑,這個規(guī)則在挑撥工友的關(guān)系,非常惡劣。張淑云,你要測試我,就該光明正大地來,背后搞小動作,我瞧不起。還有,早上的訓話,你像一個潑婦!我拂袖而去。

    回到線位,我的師傅許晶晶都嚇傻了:你瘋了嗎,你搞什么幺蛾子?頂撞她有你好果子吃。我不想理她。我知道我對抗的是什么,這種由來已久的流水線文化,不會因為我的一兩句頂撞就會改變。我甚至做好了跟張淑云在車間打一架的準備,用女人的方式。撕咬、扯頭發(fā)、在地上扭滾。

    然而沒有。我所想象的那種更為惡劣的激烈后續(xù)都沒有發(fā)生。只是第二天早上的訓話加了這么一句,有的人自命清高嫌棄這里的規(guī)矩,適應不了就給老子滾蛋。然后眼角余光掃到我臉上,仿佛在得意地說,在這里你必須服我管,有本事你去告我啊。她連續(xù)五個早上貶損了我。這氣也算是出夠了。

    那么,塞壬的這次身體出離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各種制度依舊。我依然是女工黃紅艷。但是,做與不做我必須要有選擇。我要有態(tài)度,這很重要。

    此后,她當然沒那么便宜就放過我。比如我把口罩拉下來露出鼻孔透氣;比如掃塵的時候我替換左手;再比如上廁所超時了一點點,歸還離崗證,在小黑板前寫動態(tài)作假被她逮個正著……她的反應都異常激烈,那白眼都橫破了,說話直接打臉毫不留情。羞辱完了之后還會來這么一句:我就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您看,您不照樣在我手上打工嗎?這話是附在我耳后根說的,陰森得可怕。看來,關(guān)于文化素質(zhì)這個點,的確是刺激到她了。

    我終于練就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耐性。而她,漸覺無趣,也不再死啄我。只是,我們相看兩厭。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是鮮有人遲到的。因為,你沒有離開過工作的環(huán)境,也就沒有機會遲到。我?guī)煾翟S晶晶說,車間有超過一半人五年下來從來沒有遲到和缺勤,除了年假(也叫探親假)。這些人生活在工業(yè)園,每天生活只有三個點,車間、飯?zhí)煤退奚帷C總€月全勤獎是七十塊。絕大部分人都拿到手了。用他們的話說,這個錢簡直就是白給的。

    然而,經(jīng)歷了懶散的辦公室制度的職業(yè)生涯,零遲到、全勤,于我而言,相當于就是地獄了。此刻,我的定力,我的意志,我全部的身心都被要求遵守這嚴苛的紀律,我發(fā)現(xiàn),真正去做到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當我的人生減至零,切斷過去和未來,只是保留活著的狀態(tài):吃飯,在于飽;衣,在于蔽體;屋,在于棲身。那么,太多的所謂難,皆是一個偽命題。

    難道我從這里出去后不是一樣可以這樣活著嗎?如果這算是人生困境的底線,那么,此刻我已經(jīng)觸到了。這一個接一個的工業(yè)園,成千上萬的人都是這么活著的。你的難,你的困境,是他們?nèi)松某B(tài)。他們隱身在此,卻是這人間最為堅實的底部力量。

    有一天中午,我在手機上看一篇文章入了神,碰巧那天上班的鈴壞了,沒響,打卡遲到了七分鐘。走進車間的時候,我覺得所有人都抬起來頭來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個異類。

    我?guī)煾翟S晶晶眼神全是焦灼:你七十塊錢沒了。她看著我,仿佛這是一個天大的災難。我聳聳肩,覺得小事一樁。她跑到另一個女工那里,兩人嘀咕著什么。可是,整整一個下午,跟我在工作上有接觸的人,全都是那句話:你七十塊錢就這么沒了?尤其清潔工小沈,她露出一副仿佛剜了一塊心頭肉的劇痛表情:七十塊錢就這么沒了,這本來就是白撿的錢呀。

    一時間,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竊竊私語:你七十塊錢沒了,你怎么就弄丟了這七十塊錢呢?這怎么可能?我不知所措起來,區(qū)區(qū)七十塊錢至于這樣嗎?看到所有人都在痛惜白白丟掉的七十塊錢,我如果再表現(xiàn)得無所謂,那更像是一個異類。

    是的呀,太可惜了,有什么辦法呢?我只好一一賠笑著。

    拉長助理小莫來到我身邊,他四處看了看,然后壓低嗓門悄悄地跟我說,拉長張淑云有一個權(quán)限,她可以出一個證明——證明你的遲到是因公。那么這個錢就不會扣掉。所以……

    “你讓我去求她?我才不去,扣就扣吧。”一想到我跟她的相處,一點就著的僵局,近乎白熱化。真開口求她,那難免是劈頭一陣羞辱和嘲諷。不要說七十塊,就算是七萬塊,我也絕不會開口求她。

    “被她說幾句有什么關(guān)系呢?拿到錢才是最重要的。她說一萬句無非是廢話,又不會讓你有真正的損失,你計較這個有什么用?”小莫都跟我急了。

    真正的實處是錢。錢才是最緊要的事。唯有錢才是一個人的尊嚴和底線。在這里,唯有錢才是絕不能妥協(xié)的正經(jīng)事。扣錢,是多大的事啊。工友們在竊竊議論的應該就是拉長張淑云有權(quán)限免單的事。

    見我毫不動容,他搖搖頭走了。我看見我?guī)煾翟S晶晶也對我搖搖頭。

    后來,那些竊竊私語都消失了,我周遭也都安靜了。在快下班的時候,張淑云把我叫到她跟前,遞給我一張便簽條,她說,你把這個條子交給人力處的武英姿,遲到的事她會處理的。

    我一時懵了。

    “再怎么著,我也不能看著你被扣錢啊,要不然,你不恨死我?”她這回居然用一種懇切的眼神注視著我。對,是懇切。

    這到底是個什么鬼人啊?啊,真是的。不過,我可是不會輕易跟她和好的。

    然而,撇開那些遮蔽的枝蔓,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事物的本質(zhì)意義,一塊肉,七十塊錢,一盒牛奶,一個燒餅,它們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有著沉甸甸的分量,它們對應著工時、人力,凝結(jié)著你實打?qū)嵉母冻觥K鼈兒裰囟f嚴,不容輕視和鄙薄。現(xiàn)在,如果再加上一樣,我愿意它是一個人——拉長張淑云。我感受到她靈魂的質(zhì)地。

    工油子阿堅和他的愛情

    二十三歲的阿堅是唯一給車間帶來陣陣快活空氣的人,他哼著歌兒,在車間搖頭晃腦,有時走個路,背著雙手,并腿一蹦一蹦,還時常蹭到姑娘們面前作輕薄狀,用手托人家下巴:來,給爺笑一個。要不就把口袋里的備用橡膠手套拿一只出來,吹滿氣,然后摁折四個手指頭,只保留豎起的中指,他拿這個中指到處戳人。因為大家都懂得那個豎起的中指意指什么,都笑得直搖頭,小姑娘們害羞,縮頸拼命躲它。啊,大家都是那么喜歡他的,連拉長張淑云也很喜歡他。他喜歡不停地說話,笑得很大聲。有時來料太多,張淑云也得來幫忙撕產(chǎn)品的外包裝,扎進工人堆里,阿堅就擠到她身邊貼近她的臉:淑云姐姐,聽說你女兒滿十八歲了吧,要不介紹給我得了。滾蛋。張淑云嗔他,把他從身邊推開,然而他又像牛皮糖一樣粘過來,繼續(xù)嬉皮笑臉。她時常也笑得喘不過氣,捶著胸口,指著阿堅,嘴里不停地罵著,你個臭小子,該死的臭小子。阿堅還經(jīng)常搞些惡作劇,比如突然大聲宣布大家安靜,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放一個長長的響屁。趁姑娘們舉拳過來打他的時候,他就抱著頭大聲說,哎呀,剛才不小心崩出屎糊褲子了。說完,也不拿離崗證,徑直往廁所里跑。

    也只有他犯些小錯張淑云不計較。仿佛是理所當然的事。當然,每天的早會上,未完成任務的名單里從來就不會有他。他活干得漂亮,只是從不肯多干。

    我是在飯?zhí)靡姷剿哪槨K幸粡埡每吹哪槪寄壳謇剩猩倌隁猓鄄`動,心思活絡,倔強的唇角隱約透著譏諷;他頭發(fā)茂盛,大卷大卷的,有一大撮旋成一個鉤子垂向額頭。漂亮的廠妹們圍著他,爭著要跟他坐一桌。阿堅可不像那些勒著褲腰帶過活的人,他頻繁光顧小炒部,餐盤時常有燒雞翅、牛肉,還會有大肘子。人說,這小子大概是不存錢的。還有人壓低聲音悄悄地說,阿堅的飯票是有女人倒貼給他的。

    我后來也變得嗜肉,常在小炒的窗口碰到他。他對我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因為,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上有老下有小,經(jīng)常舍得額外花錢吃肉太不尋常,尤其是中年女人。從他的笑容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收斂。

    我是說,他有一種不屬于這個空間的外部眼光。他的意識應該探到了廠區(qū)的外部世界。他把做好的產(chǎn)品交到我手上,小聲跟我說,我做的東西幾乎是免檢的,絕對不會出廢品,這樣你就可以看得快一些了。他做的貨,先前一直都是我?guī)煾翟S晶晶親自去交接,沒讓我碰。我后來才知道,許晶晶留給我的都是新手做的,廢品率相對較高。

    這個舉動,他后來跟我解釋說,我是第一個敢正面開罪張淑云的人,而且我那天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震驚。他說,你不像是這里的人。你誰也不怕,而且你不在乎扣錢。

    我嚇得不敢跟他太接近,只是沉默。他后來要求加我微信,我拒絕了。

    我的師傅許晶晶比我快,跟我搭伙干活,她總是覺得吃虧。但她從不明著抱怨,只是試探性地跟我提出,任務平分,各干各的。我同意了。阿堅把他的貨轉(zhuǎn)到我手里,是當著我?guī)煾翟S晶晶的面交給我的。后來阿堅像往常那樣去“輕薄”我?guī)煾担纤哪槪辉傧襁^去那樣嬌嗔一句“別鬧了”,這回她突然黑臉,翻著白眼:滾開,一邊去。只有我知道,她是真生氣了。

    這一定會遷怒到我身上的。我后來知道,我?guī)煾翟S晶晶對我,對這件事有一種非常骯臟的判斷。她似乎帶有一種淡淡的醋意。

    阿堅是第三次進偉達廠。這個工業(yè)園區(qū),但凡大一點的工廠都有一個福利,第一次進廠干滿三個月的員工有一千塊錢的獎勵。據(jù)說,阿堅把這附近有這個福利的工廠全都干遍了,他待過的工廠有鞋廠、五金模具廠、玩具廠、制衣廠,最多的還是電子廠。他經(jīng)常做三四個月就辭工,然后消失一段時間,當人們快要忘了他的時候,他又帶著他流里流氣的笑容出現(xiàn)在車間。

    我們管他這樣的人叫工油子。他說,還是偉達好啊,漂亮的姑娘最多了,食堂的菜不錯。阿堅不住宿舍,在工業(yè)園附近租了房。他二十三歲,出來工作快五年了。我覺得,他在車間制造的種種歡快的氣氛里,有一種對抗無聊人生的荒誕味道,無奈、嘲諷、無力又有點悲傷。

    成為一個麻木的機器,這一事實在年輕的生命中太過醒目了。他不愿意用沉默去放大、刺痛自己,所以才選擇做一個跳梁的活寶來消解吧。至少在一個短暫的時刻會忘記它,不去面對它。他跟我說,他一直在尋找離開的機會,幾次嘗試都失敗了,最終還是回到工廠。

    有一天晚上八點的光景,因來料不足,我們提前下了班。打完卡,時間尚早,我跟阿堅說想請他吃個宵夜,理由是感謝他在工作上幫助了我。他一聽就樂了,搓著手說太好了太好了。我們沿著園區(qū)的小吃街走著,最后他選了一家燒烤攤,我們正要坐下,忽然聽見身后拉長助理小莫在喊阿堅,你們吃宵夜也不叫我嗎?

    三人坐定。我往后面看了看,尋思著,如果看見梁維棟也一并叫過來。那個叫梁維棟的小伙子曾經(jīng)在測試的那天暗示過我。作為一個陌生人,他的善意讓我覺得溫暖。人群都散了,我沒有看見他。

    兩個男孩子不太好意思多點,我站起身,點了碳燒生蠔、脆骨、秋刀魚、雞翅、魷魚須、串串蝦、烤茄子、玉米還有炒田螺和水煮毛豆,滿滿一桌,然后我又叫了六瓶啤酒。才吃一會工夫,忽然頭頂有隆隆的雷聲滾過,瞬間就下起雨來,起初不大,我們是坐在露天的帆布篷里,小雨飄著倒無妨,可是雨越來越大,篷下坐不住了。阿堅說,打包吧,去他的宿舍吃。

    三個人冒著雨,提著打包好的燒烤一路快跑,幾分鐘,就到了一棟出租屋的樓下。工廠的附近,全是當?shù)剞r(nóng)民蓋的出租屋,密密麻麻,樓間距很窄,房子采光不好,有的沒有陽臺,頭頂是亂七八糟的電線,墻上、路邊電線桿全是性病門診、夜店服務、工廠招工、賭博秘笈的牛皮癬廣告,它們貼得一層壓一層。地上有流過的臟水跡,陰暗墻角的潮濕處長著青苔和不知名的蕨類,肥碩的老鼠在人眼皮底下躥進躥出。我太熟悉這樣的出租屋了,十七年前,廣州的石牌,我在那里的城中村住了兩年。因為淋了雨,頭發(fā)濕了,樣子有點狼狽,小莫對阿堅說,要借他的熱水器順便洗個頭。工廠的宿舍是沒有淋浴的。

    那是一間十來平米的單間。有小小的廚房和洗手間。房間非常簡陋,床就是一張舊席夢思,沒有床架,床頭貼著幾張女明星露胸的舊海報。一個簡易的塑料折疊衣柜。一張玻璃矮幾,上面擺著一臺舊的三星顯示器和油膩骯臟的黑鍵盤、半包香煙、兩桶方便面、水杯,還有幾個不知名的小藥瓶子。沒有凳子,地上只有一個圓形的棉墊。我環(huán)視了一下,總體來說,這樣的房間看不出主人有什么樣的興趣和偏好,一片空白。就是一個睡覺的私人空間。阿堅說,這房子每月的租金三百塊。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墻上的掛衣鉤有一件紅色的燈芯絨外套,很是眼熟。沒錯,這是趙妮的外套。很自然地,我把目光投向那張床,雖然被子沒有疊,但的確有兩個枕頭。然而,房間卻并沒有女性留下的其他任何信息,沒有化妝品,連女式拖鞋也沒有。只有一件紅外套。正出神,阿堅喊我吃東西。他們已經(jīng)把電腦移開,將燒烤全擺在玻璃茶幾上,地上墊好了報紙。

    有意思,這里面藏著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

    酒喝開了,他們?nèi)颊f到了家鄉(xiāng)和少年的記憶,在他們的述說里,我居然感受到一種樸素的文學氣息。小莫是廣西賀州人,初中畢業(yè),十八歲就來東莞打工,已經(jīng)七年了。今年春節(jié)回家,父母催著相親。因為喝了酒,他的臉很紅,低頭訕笑著說,我一直覺得相親很土,不愿意去,可是,被我媽逼著去了,沒想到我居然相中了那個姑娘。說完他抬頭,抿嘴,但完全憋不住笑,最后放開,笑得毫無教養(yǎng),一臉癡相。他還說到家鄉(xiāng),那里的山是別處沒有的,平地而起,一座挨著一座,雨后如同仙境,無數(shù)的小尖峰在霧氣里若隱若現(xiàn)。陽朔算什么,桂林算什么,它們都比不了我們的黃姚古鎮(zhèn)。

    你們一定要去我的家鄉(xiāng)賀州看看。

    我讀懂了這些話的深情。同是漂泊在外的人,故鄉(xiāng)是一碰就會痛,就會讓人內(nèi)心充滿深情的一個詞。

    阿堅在一旁追問他相中的姑娘漂不漂亮,性不性感。小莫喝著酒,帶著醉意說,他在東莞見過很多漂亮的廠妹,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她。只是賺錢太難了,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在東莞打了七年工,只存到一點錢,可是回家鄉(xiāng),我根本找不到一份一個月能掙四五千塊錢的工作。種地不賺錢。在家鄉(xiāng)販菜、跑摩托車拉客、做建筑小工,都不如在東莞打工。小莫還說,因為自己在東莞打工,家里才沒有被列入村里的精準扶貧對象。那多丟臉啊,他笑了笑。

    話題沉重起來。這個大男孩的話傳遞出太多的信息,他嘗試過很多的工作,最終卻留在了東莞的流水線。我聽出這些話里居然有一絲暗自慶幸的成分,即使是在只有工號沒有名字的無塵車間,即使是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即使是稍微犯錯就會遭到劈頭蓋臉的辱罵,相比在家鄉(xiāng)嘗試過的種種可能,那還是要強上許多倍。在相中了一個姑娘后,他開始有了對未來人生的憧憬,帶著他的傻傻的醉意。

    我陷入質(zhì)疑中。在我以往讀過的那么多的打工文學里,極少有作家提到,選擇流水線并不是一種最壞的人生。那些鋪天蓋地的文字里滿是憤怒、屈辱、受虐、怨恨、不公和不甘。我深信,這些苦難是真實的。但是,它同樣安撫了太多的人,它有卑微的甜蜜和心安的自足。明碼標價的薪酬,無欺、無詐,精確到每一個工時。永遠對你敞開懷抱,你可以吃飽飯也可以睡得安穩(wěn),你永遠不會走投無路。它是一碗干凈的飯,而且,理直氣壯。

    在流水線待久了,最可怕的是,人會對它產(chǎn)生依賴感,養(yǎng)成惰性,害怕去外面發(fā)展。你只要在外面稍微一遇挫就會迫不及待地回到這里。阿堅說,他快要撐不住了,這些年,他從來不敢在工廠作更多的逗留,就是害怕失去離開它的勇氣。他不斷地離開,不斷地回來,但最終,好像也只能留在這里。

    這是一句非常傷感的話。離開工廠,阿堅嘗試過去夜總會當跑堂小弟,去家具城當導購,去做銷售,他還替別人開過黑出租車,甚至差一點卷進了傳銷的黑窩。然而,一次次地,他最終還是回到了流水線。

    “我真害怕最后離不開工廠,再也走不出去了。”這句話,讓我們?nèi)齻€人黯然。這個工油子,這個寶器,小小年紀,每一次鉚足力氣振翅,想往高處飛,最終都折翅跌落了。他還會嘗試多少次?他會不會累了,倦了,最后成為了一個沉默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打工者?

    “在工廠外面做事,稍有不慎,你很容易迷失自己,去變成一個壞人。成為一個壞人,你就有可能賺到錢。但——我不愿意。”

    他的家鄉(xiāng)在徐聞。他也談起了那個地方,產(chǎn)菠蘿,整個徐聞就是“菠蘿的海”呀。他雙手比畫著,土地是紅的,種了很多香蕉和木瓜,還有大片大片的鹽田。有時臺風來了,雨橫著打,白天秒變黑夜。徐聞的海是最漂亮的海,我從來沒有在別處見過比那兒更藍的天空。只是——它能給的我的機會太少了。“我的同學家里托關(guān)系走后門去鎮(zhèn)政府當個小職員,每個月不到三千塊錢。他們也只是混日子。我瞧不起他們。”

    玻璃矮幾上已是一片狼藉,酒也殘了。小莫去衛(wèi)生間洗澡去了,我指著墻上的紅外套問阿堅,這是你女朋友的嗎?

    他沒有回避這個話題。“我跟她分手了。我這么不靠譜的人,現(xiàn)在都無法安定下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會在哪里,什么都不能給她。還是別誤了人家。”這種話,如果是別的人說,我會覺得有一種很重的外交腔,面上的敷衍。但是,從他嘴里說出來,我能感受到一種無奈和凄涼。

    我后來留意了一下,想看看這分手的兩個人在同一屋檐下如何自處,直覺是,他們并沒有徹底了斷。有一天中午,趙妮跟一個女孩子在飯?zhí)么蛄似饋恚礋狒[的里三層外三層,都在起哄。她們嘴角都撕開了血口子,頭發(fā)蓬亂,衣裳不整,兩個女孩都兇相畢露,彼此咒罵著最惡毒的話。臭婊子、狐貍精、騷貨、賤人……你來我往,滿天飛。

    阿堅茫然地站在她們中間,他勸架無果,那些拳頭、飛踢沒少落在他身上。我聽得旁人八卦,一字不落:聽說最近這一樓的肖盈盈跟阿堅睡了,前任小趙捉了奸,兩個姑娘開撕,夠狠,阿堅這小子有得受了。

    保安進來止住了這場架。我陪著趙妮吃飯,她什么都沒有吃,只是淚水漣漣:我其實不計較他有錢沒錢,也不計較他將來有沒有出息。我只要能夠跟著他就足夠了。他去年說分手,我就辭了工,可是我忘不了他,只好又進了這家工廠。我們明明就要和好了,就快要和好了呀……

    她自顧自地說著,可是,聽的人卻一陣心酸,這分明是愛情的裸露,竟帶著貞潔的氣息。那個工油子,那個浪子,那個多次離開工廠想要尋找機會卻最終失敗的男孩,趙妮竟如此深愛著他。我先前以為趙妮膚淺、輕佻、拜金,我其實……挺看不起她的。我沒有想到她竟珍藏著如此深沉的愛情。

    逃離的尷尬

    一個月的假期很快就要到了,我必須離開。原本,我可以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換掉手機,然后憑空消失。如果不告別,就這樣莫名地離開,那樣更坐實我只是一個騙子,這種感覺特別糟糕。還有,我在無塵車間跟一些人相處的那些時光,那些無法歸類的交情(我們也許只是工友,彼此都不算是朋友),不告別,會顯得有點失禮,造成種種猜測。

    我得口頭告?zhèn)€別。

    我先跟師傅許晶晶說,兩天后我要辭工,家里出了急事,必須走。她震驚地一把拉下口罩,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辭工?兩天后走?你知道這樣走就一分錢拿不到嗎?

    我不要錢了。不不,是來不及了,我只能走。

    你說什么?你不要錢?她的眼睛由于過于震驚瞪得老大,僵在那里,一眨不眨。我心里一陣打鼓,完蛋了,我原以為只是告別一下,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層。上次因為要扣七十元錢引起的小小風暴,此刻歷歷在目。

    她緩過來,拉著我的手,不要著急,讓我想想。不,你可以請假,你可以請假的,不用辭工,這樣你的工資就可以保住。

    可是請假超過三天也會視作自動離職。

    三天都不能把事情辦完嗎,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

    是——是,我支吾著,我家里有老人病危了,要回家護理(此處,我親愛的爸爸媽媽,很對不起,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如此撒謊,我希望你們永遠健康)。我非常清楚,當你撒了第一個謊的時候,你就需要后面無數(shù)個謊去圓它。

    許晶晶不作聲了,顯然她的腦子也一片空白。原本,我跟她在工作上還有一些磕磕絆絆,一些小疙瘩還未解開。然而此刻,它們?nèi)紵熛粕⒘恕:鋈婚g,我有點感動。

    我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接近五千塊錢,我竟然不在意,我輕描淡寫,我無所謂。我的這個態(tài)度嘲諷了每天十二個小時的勞動,它看輕了每一分每一秒的付出,它無視了每小時十塊錢這個價格的重量。它貶低我自己,也貶低了這里的每一個人。

    這關(guān)乎勞動的尊嚴。我太傲慢無理了。我應該對屬于我的報酬據(jù)理力爭。

    我跟張淑云講了這件事。問她有什么辦法可以拿到那份薪酬。她沉默了一會,說,像你這個情況以前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一般情況下,辭工要提前半個月申請,即使家里有突發(fā)事件,三天假回來,到人力資源部銷假,你就可以正常拿到工資。除非……除非你是被工廠解雇的。被解雇的人可以拿到工資。

    那要如何做才能被工廠解雇呢?我問。

    一般是做小偷,從事色情活動,傳銷……總之是一些違紀犯法的事兒吧。她搖搖頭,這個不行啊。不對,你明明工作了一個月,干了活就要給錢,這是硬道理啊,到哪兒都得要講這個道理啊。為什么現(xiàn)在講不通了呢?

    她陷入了沉思中,顯然沒有前例可參考。

    阿堅蹦出來,黃姐,我有辦法,我向上面去告發(fā)你性騷擾我。這個一定行。我白了他一眼,一回頭,原來線上很多工友都知道了。他們開始了竊竊私語。

    黃姐,你從現(xiàn)在開始就消極怠工,在車間閑逛,什么都不干,或者惡意曠工。助理小莫也發(fā)話了,這個一定行的。我和淑云姐馬上向上面反映,讓工廠開除你。

    我雙手交叉,做了一個抗拒的動作。這旁門左道的伎倆,我怎么能去做呢?

    最后,張淑云跟我說,可以先去找人力資源部的武英姿,看她什么意見。她忽然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笑,你態(tài)度要好一點,那個女人——她頓了頓,然后說道,是出了名的難纏。

    我這是真的要走了嗎?怎么就這么突然呢?我換下無塵衣,穿過空無一人的長廊,下樓,四處靜悄悄的,這是上班時間,從外面看,整棟樓像是空的,它吸走了所有的聲音,一片死寂。籃球場冷冷清清,建筑傾倒的陰影把陽光切成兩截。從現(xiàn)在開始,這里的一切將不再跟我有關(guān)系,我從未來過這里。我只是一個陌生的過客。從來沒有想過,離開會讓我覺得傷感。我以為我會心無掛礙地離開。

    外面的車水馬龍,人聲喧囂,沒有人注意到這里面有四千個人。他們隱身在這里,他們有情感,有愛,他們懂得每一分錢的分量。而現(xiàn)在,我也成為了這樣的一個人。關(guān)于勞動的尊嚴,關(guān)于那些最樸素的真實人性。

    再次見到武英姿。這是多么有意味的會面啊,她是帶我進門的人,又是送我離開的人。她聽完我的陳述,還沒有等我開口請求她就直接打斷了我,黃女士,按照廠里的制度,你沒有在半月前提出辭工申請,我們只能按自動離職處理。

    武姐,您其實可以開除我的。您完全有權(quán)限這么做。而且……

    而且什么?她突然暴躁起來,顯得很不耐煩,我為什么要開除你?你一走了之,我一時半會去哪兒招人填坑?

    我一連聲地說抱歉,向她說對不起。但我還是怯怯地說出,我是實打?qū)嵉毓ぷ髁艘粋€月,按道理,工作了就要付薪酬,不是嗎?

    她果然被我激怒了。因為這是最硬核、最令她無法反駁的一個點。她更加強硬地重申了自己的態(tài)度。我知道跟她再無溝通下去的可能。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吃過她的苦頭。我極力勸說自己相信,她只是按工廠的規(guī)矩辦事,而不是故意不通融,使絆子。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張淑云當成一件重大事件去辦了。她向日本管理層的渡邊課長反映了情況。她告訴我,武英姿不松口是意料中的事。但是,今時不同往日,東莞早就沒有黑工廠了,這類事件只要找東莞勞動部門,你最終也會贏回權(quán)益。日本管理層也非常清楚。只是有一件事,她非常鄭重地拜托我,千萬別去網(wǎng)絡上去吐槽武英姿這個人。因為,最終還是工廠的聲譽跟著受牽連。

    我轉(zhuǎn)念一想,武英姿似乎也沒有什么值得吐槽的吧。

    沒有跟他們一一告別,太多的假話,我說不出口。要走的事已經(jīng)傳播開了,至少,已經(jīng)不能算作是不告而別,憑空消失。

    從宿舍搬走的那一天晚上,放行單需要宿友簽字,證明我的確只是拿走了自己的東西。鄒女士和王女士很快就簽了,她們沒有問我的去向,甚至都沒有問我離開的原因。我歷經(jīng)了太多這樣的告別,在廣州、在深圳,漂泊在外的人,萍水相逢,告別只是人生的常態(tài)。

    這一場逃離,本質(zhì)上是一個騙子在配合著表演。然而,這個曲折的過程卻讓我無比羞愧。這些隱身的人,他們把活著這件事看得如此有尊嚴,不容一點渣子,生命之重,源于一種昂揚的精神內(nèi)質(zhì)。他們并不卑微。

    后記

    外面的世界依然在轟轟烈烈地對抗新冠病毒。我出來之后覺得恍若隔世。那真是一個雷打不動的世界啊,它在永不停歇地運轉(zhuǎn),它為某些數(shù)據(jù)的穩(wěn)定提供著我們看不見的保障。我在(2020年)六月中旬收到了一筆款子,那是我的工資,四千七百元。當我走在街道上,我沒有看見他們的身影,他們活在城市的另一面。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正是這成千上萬的人隱身在那一面,才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這個城市,這龐大的底座根系,它源源不斷地向四面八方輸送著經(jīng)濟能量和永不枯竭的活力。這隱在暗處的傳送門,這些城市的隱身人,他們是中國大地上最堅不可摧的一種力量。中國有近三億農(nóng)民工,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身在其中,我也身在其中。一個月的流水線生涯,我像一個偷拍者那樣描摹出原生的流水線場景,還原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這種記錄是否有意義,我說不好。然而,作為親歷者,我感受到我的精神仿佛摻進了一種異樣的東西,它厚重、熱烈、激昂,它讓我更加強大、開闊。我看到人生的上限有了更多的可能,下限有了穩(wěn)當?shù)耐械住τ谖乙院笠叩穆罚x擇的活,我似乎可以無所畏懼。我害怕什么呢?即使是失敗,我還有最后的歸屬地,那兒的門永遠向我敞開。

    (作者簡介:塞壬,作家,現(xiàn)居廣東東莞。主要著作有《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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