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與太陽》,與石黑一雄的陽光
在石黑一雄的新作《克拉拉與太陽》里,克拉拉是個用于陪伴孩子的人工智能機器人,依靠太陽能運作。她被14歲的女孩喬西選中,此后數(shù)年,克拉拉和喬西在一起,直到后者進了大學。完成“服務”的克拉拉先是被閑置,后來被送去垃圾處理的堆場。折舊并喪失了大部分功能的克拉拉在堆場無法自由行動,她試著把自己重疊起來的記憶梳理清晰,從她坐在商店的展示櫥窗里第一次看到喬西向她跑來,到喬西離家去大學時朝她揮手告別。“拼合的記憶充斥我的頭腦,栩栩如生,讓我半晌回不過神,忘了自己正坐在堆場里,坐在硬邦邦的地上。”
小說行文的結尾才是故事真正的開始,被棄的人工智能回憶著自己作為伴侶玩具的職業(yè)生涯,“我提供了良好的服務,讓喬西避免了孤獨”。這個情境傷感,也很熟悉,很像《玩具總動員》系列電影不是嗎?孩子長大了,玩具該往何處安身立命?如果這個類比顯得不夠嚴肅,不如這樣說,“克拉拉”讓人聯(lián)想石黑一雄過往寫過的角色,他們默默行使完自己的職能,而后成為“多余之物”,《長日將盡》里的管家,《莫失莫忘》里作為器官捐獻者的克隆孩子們,他們殊途同歸的命運是成為被覆蓋在記憶暗影里的孤兒。
把司空見慣的經驗陌生化
石黑一雄不回避他的寫作中“似曾相識燕歸來”,他曾對英國媒體記者說:“我創(chuàng)作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我總在寫同一本書。”這種坦率并不意味著石黑一雄是一個自我重復的作家,他反復面對孤獨、遺棄和記憶的主題,一次次在出人意料的情境里把人們以為司空見慣的經驗陌生化。也許,他從未發(fā)明新的經驗,但他總能在舊的經驗里找到新的視野,新的發(fā)現(xiàn)。
《克拉拉與太陽》用克拉拉的第一人稱視角敘述,她擁有超乎尋常的觀察力、旺盛的好奇心和強大的共情能力。她看起來像法國女孩,頂著短且利落的發(fā)型。但她看世界的方式和人類是不同的,比如在她困惑時,“眼前呈現(xiàn)的不再是統(tǒng)一的畫面”,空間被分割成或多或少的方格。某天打烊后她觀察著經理是不是對自己失望:“在一格中我看到她從腰到脖子上段的身體,緊挨的另一格完全被她的眼睛占據(jù),眼睛中都是善意和悲傷,第三格中展現(xiàn)她的下頜和大半張嘴,在那里我察覺到憤怒和沮喪。”每當面對不熟悉或無法理解的情境,克拉拉眼中的世界就會“像素化”,她所見之物成為立方格的排列組合,分裂之后再逐漸整合成一幅畫面。
在克拉拉的認知過程中,當代生活中似乎尋常的情境一次次地變形重組,她一次次深入了人間豐沛又含混的情感領地。她像一個等待被裝滿的容器,不倦地容納在人類看來不值一談的感情體驗和生活經驗,將心比心的關愛和理解并不是天賦,而是持續(xù)學習的結果。在物質極度豐饒的發(fā)達技術時代,太多人沉浸在個人的痛苦和執(zhí)念中——喬西的母親終日恐懼女兒會夭折,里克的母親執(zhí)著于讓兒子實現(xiàn)階層躍升,青梅竹馬的喬西和里克意識到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漸行漸遠……太多人因為過于頑固的“自我”而對旁人麻木冷酷時,試圖和所有人共情的克拉拉,始終懷著初學者天真的熱情,觀察并體恤著她身邊的一切人事。
機器成了感情用事的老派人
在石黑一雄筆下,技術迭代把一部分體面人擠出舒適的圈層,淪落到“滿是黑幫滿是槍”的社區(qū)。中產家庭的父母們恐懼階層跌落,為了獲取優(yōu)質教育資源,他們讓子女接受基因提升,盡管這樣做會讓孩子有生命危險。沒有接受基因提升的寒門子弟,終將與名師名校無緣。逐漸進入人類主流社會的機器人遭遇結構性的族群歧視,“你們先搶了我們的工作,現(xiàn)在又來搶劇院座位?”科學和技術沒有彌合陣營的撕裂,而是變本加厲地加劇了。
在高效運轉、情感剝除的人間,人變得機械化,機器卻學習做一個美好的人,學會愛,并輸出了愛。觀察和學習能力超強的克拉拉最初被喬西的母親選中,并不是作為喬西的陪伴者,而是替代品——萬一喬西死了,克拉拉將“成為”喬西,延續(xù)她的存在,“直到兩個喬西沒有任何差別”。制定這個計劃的卡帕爾迪先生自稱是理性信徒,他勸導喬西的母親:“我們這代人保留著老派的情感,執(zhí)著地想要相信每個人內核有無法觸及、獨一無二的東西。但那里根本什么都沒有,我們必須放手。”自認為“老派”的人把感情用事當作需要糾正的偏差,以為機器可以在最大程度的學習后,取代人。機器卻在學習的過程中看清:“卡帕爾迪先生錯了,他找錯了地方,非常特別的東西不在喬西心里,而在愛她的人心里。”
在堆場,即將成為廢銅爛鐵的克拉拉對偶遇的商店經理說:“假如真的有那樣做的必要,我確信我是可以延續(xù)喬西的,但事情最后有了一個明顯更好的結果。”克拉拉注定不能成為喬西,因為她擁有了自我,她的“自我”是根植于愛的感情,并且,她為喬西實踐了一次愛的壯舉。在小說高潮的部分,克拉拉成了真正感情用事的老派人,她把喬西痊愈的希望寄托于對太陽的信念,一個靠太陽能續(xù)航的機器人,祈求她的生命之源照拂她所愛之人,她為了完成對太陽的許諾,讓自己遭受了不可逆的損傷。最后,把奄奄一息的喬西從死神手里搶回的,不是先進的醫(yī)療,而是近乎孩子氣的“曬太陽”的奇跡。
寫作者的陽光,給無可慰藉者以慰藉
石黑一雄是想樹起“糟糕的人類”和“機器人圣徒”的二元對立么?并不是。在《莫失莫忘》里,凱西去看望老校長時,風燭殘年的老太太說了異常悲慟的一段話,她回憶起自己曾看到童年的凱西抱著洋娃娃跳舞:
“我看著你跳舞的時候,我看到了某樣別的東西。我看到了一個新世界的迅速來臨,更科學,更有效,那非常好,卻又是個非常無情和殘忍的世界。我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她緊閉雙眼,胸前懷抱著仁慈的舊世界,一個她內心知道無法挽留的世界,而她正抱著這個世界懇求:別讓我走。”
這是石黑一雄始終執(zhí)著書寫的內容:新舊兩個世界的沖撞,舊世界已成遠山淡影,長日將盡,在兩個世界的裂隙里,多少孤兒被拋棄、被掩埋、被遺忘呢?他們付出所有之后,無所歸依。《長日將盡》的男主角說:“我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達令頓老爺,現(xiàn)在,我什么都給不了了。”凱西佇立于諾福克的曠野,看著四處翻飛的垃圾,想象自己從童年起失去的一切會被海水沖上岸。克拉拉“盡了一切所能去做對喬西最有利的事。”無法動彈的她在堆場觀察太陽的行程和空中的鳥群,任重疊的記憶充斥著自己的頭腦,她行將變成殘破的碎片,但她的記憶還在。石黑一雄“反復書寫的同一本書”,是給這些迷霧中的記憶賦形,記憶讓被遺忘的人們顯形,這是寫作者的陽光,給無可慰藉者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