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揚波自有瀾
粵劇《譙國夫人》 曾小敏飾演譙國夫人
時隔七年,又見小敏。當然我們在這七年里有過很多次的見面,演出、會議、活動……很多場合都會見到。但是像這樣面對面的聊天,上一次是在七年前。
七年的時間,創(chuàng)排了三臺大戲,拿到了戲曲表演行業(yè)最高獎項“梅花獎”,政府文化最高獎項“文華獎”,入選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好在,面前的小敏似乎變化不大,一見面抬頭看我,“嗯嗯,你最近確實是圓了一點!”好吧,我發(fā)現(xiàn)了,小敏最大的變化是普通話變好了,不過依然不標準,偶爾夾雜著粵劇的腔調,有點可愛的感覺,尤其以篤定的口氣說我胖了的時候。
“我的眼睛還腫不腫?”她眨巴著她的眼睛示意我看,“你咋了?”“我下午看電視劇,哭得一塌糊涂——”“啊?哪部劇?”“呃,《大江大河》!”平時因行政工作、演出業(yè)務忙得不可開交的曾小敏,來到北京倒清閑起來了。
我們吃著聊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天馬行空,就像七年前第一次見她覺得她安靜淡雅得不像個演員一樣,眼前埋頭苦吃的樣子也毫不像個院長,我確實沒法想象她趴在酒店里眼淚巴巴地追看《大江大河》。我看著眼前的小敏,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她曾經(jīng)塑造過的各種女性角色……這七年來,我看過她端莊秀麗的白素貞,我見過命運多艱的紅頭巾“帶好”,我見過一身鎧甲的譙國夫人冼英,在某一個瞬間,我忽然腦洞大開,覺得我看過的她這三臺戲冥冥之中與眼前的小敏有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
《白蛇傳·情》:溫柔的堅定,愛是惟一的方向
很多人是因為《白蛇傳·情》記住曾小敏的,她也是憑白素貞這個角色拿下了梅花獎和文華獎。2014年,曾小敏有一個藝術專場的機會。她想,如果把自己有代表性的折子戲組合成一個晚會,也會精彩,但絕對不可能成為經(jīng)典;而如果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戲,或許會成為經(jīng)典。舞臺的魅力在于創(chuàng)新,只有創(chuàng)新才能讓古老粵劇扣動年輕人的心弦。于是,她做了個大膽的決定——“我要重排《白蛇傳》,我要演一個屬于自己的《白蛇傳》。”當時有人提出,粵劇本來就有這個劇目,沒有必要大費周章。 曾小敏堅持自我,組建了年輕的主創(chuàng)團隊,雖然沒有多少經(jīng)費,但還是進行了新劇《白蛇傳·情》的創(chuàng)作,以“情”為主線貫穿全劇,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提純創(chuàng)新,從視覺和聽覺上去貼合現(xiàn)代年輕人的審美需求。曾小敏扮演的白素貞清新典雅,俏麗多情,在舞臺上發(fā)揮了她文武雙全的表演才華,武戲身手利落,文戲婉轉細膩,特別是其中“仙山盜草”一段,長水袖打出手的場面,堪稱文武兼?zhèn)洌扔形鋺虻木势娼^,又包含文戲的情感抒發(fā),表現(xiàn)得細膩傳神、流暢自然。
至今為止,這個角色依然是她的最愛,因為這個白素貞足夠美好、足夠善良、足夠堅定。其實,她和粵劇的情緣,她對粵劇的堅持,她在藝術上的主見,與白素貞如出一轍。她并非出生粵劇世家,但是從小就覺得粵劇親切。兒時,每年外公從香港帶回來的黑膠唱片是媽媽的最愛。曾小敏下課放學回家,遠遠聽到巷子里傳來粵劇《帝女花》的聲音,就知道媽媽在家了,粵劇對她來說,就是一個美好的存在。
一個偶然的機會,村里一個同鄉(xiāng)長輩帶來了粵劇學校招生的信息,跟她父母建議可以去試試。父母把她帶到了廣州,她大大方方唱了一首兒歌《小螺號》,就這樣進了粵劇學校。進了學校才發(fā)現(xiàn),別的孩子都有粵劇基礎,只有自己是一張白紙。后來在很多的采訪中曾小敏都說,“我覺得一張白紙,也可以畫出非常精美的畫卷,起跑線并不是最關鍵的,有沒有在這個跑道上堅持小跑才是最重要的。”確實,小敏就是一直堅持小跑的那個人。她說自己不是個乖孩子,但確實是讓父母放心的孩子。在粵劇學校,她是練功最勤最狠的那個,參加了很多全國、省級比賽,包括身段、唱功、毯子功等,通過比賽把基本功練得更扎實。
就這樣,一張白紙進校的曾小敏一路小跑,跑成了尖子生,每學期都是名列前茅。畢業(yè)實習,曾小敏和十余個同學分在了廣東粵劇院,眼看著在其他單位的同學演上了角色,惟獨他們整整三個月都在跑龍?zhí)住?/p>
這時候很多人勸她,畢業(yè)后不要留在廣東粵劇院,理由也很實在:“廣東粵劇院這個人才濟濟的地方,很難有你發(fā)揮的空間。”實習差不多結束時,深圳粵劇團拋來了橄欖枝,專門寫信到粵劇學校,表示想成立青年團,希望曾小敏和一同實習的十幾個同學去深圳把這個團建起來,希望他們先去深圳看一看。
她和同學登上了去深圳的車,到了深圳,深圳方面特別看重她,許諾去了就是當家花旦、領銜主演,待遇優(yōu)厚,連宿舍都給她安排好了。
去深圳,還是留在廣東粵劇院,她是猶豫過的。
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廣東粵劇院一團接到任務去香港演出,其中一臺折子戲的演員受傷,還是壓軸戲,必須要一個武打戲演員頂上,團里領導聽說曾小敏在學校武戲不錯,決定讓她試一下,這是她在廣東粵劇院的第一個演出機會,距演出僅剩一周。憑著過硬的功底和出色的表演,曾小敏的演出獲得了香港觀眾的認可,廣東粵劇院的領導也希望她能留下來,“廣東粵劇院最吸引我的就是這里的前輩都不遺余力地把自己的經(jīng)驗傳授給年輕演員,對藝術質量的要求非常高。這里是汲取養(yǎng)分最佳的地方,我還需要積累更多的經(jīng)驗。”她最終還是選擇了留在廣東粵劇院。
《紅頭巾》:幾大都要捱過來
“捱下捱,命生好丑唔怕捱,幾大都要捱過來。晚黑捱到天光曬,一朝捱到云開埋,女啊,捱過今時,聽日好起來。”這是粵劇《紅頭巾》的主題歌,小敏在里面扮演三水阿婆帶好,這部戲展示了紅頭巾們命運的沉浮與不屈的抗爭,也寫了三水女人的堅韌與隱忍。小敏是三水的女兒,她演出了帶好內心豐富的世界,講述了三水女人帶好在生活的重壓下,不得不天涯隔海、骨肉分離的無奈,而每每回望故鄉(xiāng),那云深不知處的迷茫與惆悵,在異鄉(xiāng)的漂泊與無助,與三水家鄉(xiāng)的懸望都讓她痛斷肝腸。
其實生命的深淺寬窄,古今皆同。小敏的生活同樣如此。到廣東粵劇院沒多久,《寒江關》中樊梨花的角色就落到了曾小敏頭上,第一次登臺演出就擔任主演,這在剛畢業(yè)的學生里是少見的。
老師、同學都來捧場,自信滿滿的她卻在舞臺上失手了。她先耍長穗劍,結果一耍劍,劍穗飛了,她一慌,下面的唱詞全忘了,只好邊跑圓場邊想唱詞,最后旁邊的樂師提醒她唱詞,等到了開打的片段,擅長武戲的她終于可以扳回一局,好好彌補前面的失誤了,結果,一個翻身,盔頭、頭飾掉了一地,她慌慌張張地回到后臺重新戴頭飾,后臺的同學、師兄出來救場,翻打了兩三分鐘,待她戴好頭飾出來亮相,節(jié)目也接近尾聲了。
一直到今天,曾小敏還很清晰地聽到當時的老院長拿著麥克風跟觀眾說,“這個曾小敏今年還不到19歲,這是她第一次登臺演出,今天有點小失誤,希望大家給她鼓勵,給她掌聲。”掌聲響起,曾小敏非常難過,大幕拉上,她跑到化妝間哭了一個多小時。之后,她沒有聽到一句對她批評的聲音,這卻讓她更難受。
這次失誤讓曾小敏意識到自己舞臺經(jīng)驗不足,也讓她明白一個戲曲演員的成長不是一蹴而就,需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在舞臺上鍛煉成長,才有可能成熟,成為出色的演員。
于是,每次演完自己的部分,她來不及卸妝便站在側臺,瞇著眼睛,舉著自己的近視眼鏡,細致地觀察前輩在舞臺上如何演戲,用心揣摩前輩的一舉一動,一個身段、一個手勢的處理,久而久之,每個戲的臺詞都背得滾瓜爛熟,對戲的理解和鑒賞力都提高了。但她依然沉浸在《寒江關》的失敗里走不出來,她害怕上臺,一上臺就手抖,哪怕就是一個丫鬟的角色,她也得比畫半天,準備半天,然后每次下場,都緊張兮兮地問團里的老師,我有沒有問題,哪里是不是可以更好,我行不行……這樣的惶惶不安長達兩年的時間。
轉機出現(xiàn)在一次臨時救場。廣東粵劇院下鄉(xiāng)演《紅梅記》,主演在中間一場暈倒了,救場如救火,沒等曾小敏反應過來,她就被推到化妝臺,來不及多想,也來不及恐慌,靠著平時的積累,她成功救場,一下子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障礙,挽回了信心。
2005年,廣東粵劇院成立了廣東粵劇青年團,年僅26歲的曾小敏高票當選副團長,這是曾小敏粵劇生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這一年,青年團剛剛成立,舞臺部門連一根繩子都沒有,全部重新購置。除了這些硬件外,市場是另一大難題。
曾小敏回憶,剛剛建團的那一年,遇到的第一個挑戰(zhàn)便是春班下鄉(xiāng)演出。如果一個團接不到春班的演出邀請,那是很丟臉的事。在粵劇市場,觀眾只認知名的文武生和花旦,沒有名角,怎樣讓觀眾認可?
“既然沒有人找上門,那么我就直接帶領劇團去尋出路。”她另辟蹊徑尋找到青年團的特色。青年團的演員年輕,能文能武,他們給自己的定位就是武打戲,這類武打戲其他團是極少演的,于是他們排演了一系列武打戲作為主打劇目。
那一年,春班演了十幾場,幾乎是全家總動員。整個春節(jié),父親開著車送曾小敏到演出場地,母親起床就準備好飯菜,讓她能保持好體力完成整個春班的演出,第一年的春班就這樣熬過去了。經(jīng)歷了第一個春班后,青年團的口碑漸漸積累起來,曾小敏清楚記得,從青年團成立的第三年開始,很多地方主動來邀戲,最多的時候一年春班演了40多場。廣東粵劇青年團運作了10年,在這10年當中,青年團參加每一屆廣東省藝術節(jié)都拿到最高獎項,在廣東省中青年戲劇演藝大賽中拿到獎項也是最多的。除了獎項以外,最重要的是這一代青年粵劇人在比賽中成長了,彭慶華、文汝清、王燕飛、冼鑒棠……如今廣東粵劇院的中流砥柱,都來自當年的青年團。
《譙國夫人》:我事三代主,惟用一好心
2020年11月25日,《譙國夫人》在北京保利劇院演出,臺上的曾小敏橫跨花旦、閨門旦、刀馬旦、老旦多個行當演出,特別是舞臺上冼英身懷絕技,心懷天下,一身銀色鎧甲,英氣逼人,驚艷全場。這還是從前那個文文弱弱的曾小敏嗎?難怪她說,生活的磨礪有時候就是舞臺的體驗。
從2005年當青年團的副團長起,小敏就開始了行政與演出的跨行當,但是等2017年曾小敏當上了主持工作的副院長,她又有了新的感受。她開始施展自己對于粵劇院全方位的設想。比如,她確定省粵劇院的春班從大年初三開始,粵劇院的演員們可以在家踏踏實實過好春節(jié),這看起來是一個非常小的舉動,而反映的是她對粵劇市場的一個重新研判和劃分以及對廣東省粵劇院定位的思考。
廣東有600多個粵劇院團,大部分院團集中在粵西地區(qū)演出,粵西地區(qū)粵劇市場已逐漸飽和,隨著各種經(jīng)濟上的不確定因素,這塊市場也已經(jīng)開始萎縮。作為粵劇界的標桿,廣東粵劇院市場定位在哪里?曾小敏的目光投向了城市。為此,廣東粵劇院開始開拓城市青年群體的市場。
想要讓觀眾了解粵劇,首先得多演。2017年,廣東粵劇院開始打造“新年睇大戲”,大膽嘗試在城市賣票不贈票。曾小敏還記得,第一場演出觀眾上座率不到三成,臺上眾多的演員與臺下零星的觀眾形成鮮明對比,“當時很多演員非常灰心,覺得我們是不是把票送出讓全場觀眾坐滿了,演員演起來也開心,起碼不要白演。”曾小敏堅信票房是要守的,只要作品質量過硬,觀眾是可以積累的,“賣票才能體現(xiàn)演出的價值”。
經(jīng)過一年的堅守,到了2018年,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了解到周末廣東粵劇藝術中心有粵劇看,上座率不斷提升,有不少的場次竟然一票難求。
廣東粵劇院有自己的劇場、演員和劇目,為什么不打造自己的劇場品牌?曾小敏無師自通地打開了劇場經(jīng)營和演出經(jīng)營之間的通道,在打造了“周末睇大戲”的文化品牌之后,2019年又增加了“名家演出周”,打造城市粵劇演出品牌。如今廣東粵劇院周末的演出,上座率非常穩(wěn)定,而且六成以上都是年輕觀眾。
粵劇的推廣與宣傳有很多種方式。曾小敏認為可以用好用活政府給予的好的文化政策,把粵劇作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納入城市的建設框架之中,而且,事業(yè)的發(fā)展一定是跟個人的利益相結合,只有共贏,才能夠做到團結一心,一致向前。也許正因為這些,2019年,曾小敏成為廣東省粵劇院的“掌門人”,在擔負了更多的使命之后,曾小敏為了粵劇開疆拓土,征戰(zhàn)南北,拼盡全力,原因無他,全憑對粵劇事業(yè)的一片赤誠。
這一路走來,無論是舞臺上還是生活里,必定是風雨兼程,但是我在曾小敏的眼睛里看到的還是沉靜和淡然,沒有那么多的風霜雨雪。那些難捱的時光,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度過的,以淚?以愛?以靜默?
她默不作聲,沉吟良久。她說,與其費力解釋,不如蓄力做事。沒有什么事是過不去的。作為一個成年人,誰都知道,越痛越不動聲色,越苦越保持沉默。
“我心里永遠有一個地方是安靜的,那是我的舞臺,只要踏上舞臺,多么紛繁的事情都沒有了,就像一張白紙一樣干干凈凈的,我要吸收的時候就可以完全地去擁抱,去吸收!”
“一直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既然有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再拼一點呢?這樣才對得起這舞臺。”
我明白她成功的原因,因為她的簡明、清醒、專注,因為她的格局、心胸與境界,所以,每一個曾經(jīng)跨越的高墻,最終都成為她的盾牌。這就是曾小敏,靜得下來,擔得起來,云淡風輕,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