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為何自比“貞元朝士”?
紫府追隨結愿深,曰歸行色乍骎骎。
秋風落葉吹飛舄,夜月橫江照鼓琴。
歷劫升沈寧有意,孤云去住亦無心。
貞元朝士誰相待,桃觀重來試一尋。
這一首詩的作者,是康熙朝的納蘭性德。康熙十五年(1676年)秋,著名道人施道淵離京南歸,納蘭性德去給他送行,因有此作。
末兩句“貞元朝士”之典,是指唐朝貞元年間的劉禹錫等人,被貶以后,歷經(jīng)二十多年,又以太子賓客的身份,回歸朝廷。施道淵名滿天下,信徒眾多,他之離京,當然不是被貶謫的。納蘭性德使用這個典故,其實是以“貞元朝士”自比,面臨失敗而不肯丟棄幻想,希冀著未來會受到朝廷倚重。
事因這年三月,他在殿試中名列二甲,賜進士出身。按正常發(fā)展,他本該通過翰林院的復試,成為翰林學士,繼而任官從政,一如儒家所倡“達則兼濟天下”的。誰知復試結果,他竟被康熙帝安排黜落。無巧不巧,康熙帝欽點的新科狀元彭定求,兩年前曾參與扶乩,其主持者據(jù)傳就是施道淵。彭定求扶乩的結果,預示他會在丙辰年高中進士,而康熙十五年正是丙辰年。
納蘭性德那時尚未熄功名之念,雖遭黜落,仍是盼望以后能以翰林官的身份從政的。直到轉過年來,他被康熙帝授予三等侍衛(wèi)之職,才突然醒悟,他所期盼的仕途,其實只是康熙帝用來制衡他父親納蘭明珠的工具罷了。
這件事帶給他的打擊很大,而且他人生的悲劇更是隨之開始。
多爾袞幫了個倒忙
納蘭性德,順治十一年(1654年)生,原名納蘭成德。由于康熙十四年(1675年)冊立的皇太子胤礽,乳名保成,他為了避太子之諱,就改名性德。
納蘭性德的曾祖父金臺吉,是女真族葉赫部的首領,本來和努爾哈赤有郎舅之親,金臺吉的妹妹就是皇太極的生母,但是雙方爭奪土地,竟爾反目成仇,金臺吉被努爾哈赤揮軍攻殺,其子尼雅哈率眾投降,被編進八旗之中的正黃旗。后來清朝定鼎,攝政王多爾袞掌控權力,將英親王阿濟格的女兒指婚給尼雅哈之子納蘭明珠。
英親王阿濟格,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和排行十三的多爾袞是一母所生,因此兩人的感情就特別好。阿濟格能征慣戰(zhàn),軍功卓絕,是多爾袞的左膀右臂。皇太極死后,他曾力勸多爾袞奪權稱帝,然而八旗之中,多爾袞只完全控制了正白旗和鑲白旗,缺乏另外六旗的支持,只好決計由福臨繼位,便是后來的順治帝。所以多爾袞將阿濟格之女嫁給納蘭明珠,實是有籠絡正黃旗要員的含義在內。
可是這一層宗室關系,非但沒幫上納蘭明珠的忙,反倒成了個大累贅。順治七年(1650年)十二月,多爾袞亡故,阿濟格陰謀奪權,事敗被擒;轉過年來,順治帝大舉清算多爾袞,年底又將阿濟格賜死。其時,納蘭明珠年方十六,剛剛開展仕途,但是憑著多爾袞和阿濟格的關系,就不難推測他的仕途是注定不順利了。他因此如履薄冰,直到康熙朝才嶄露頭角,康熙三年(1664年)憑著輔政大臣遏必隆的賞識,獲任內務府總管。這是正三品的官階,統(tǒng)攬宮內日膳、服飾、工程、警衛(wèi)等大小事務。后來他依附鰲拜,繼續(xù)晉升,又擇機向康熙帝表示忠誠。
康熙帝親政以后,處處需要用人。納蘭明珠辦事周全,無不稱意,因此一路加官晉爵。他最輝煌的時期,要從康熙十六年(1677年)被授予武英殿大學士開始,又累加太子太師,權傾朝野,直至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被彈劾倒臺。而納蘭性德英年早逝,還在他父親倒臺的三年以前就病歿了。所以納蘭性德的一生,就生活而言,是很優(yōu)渥的。
三個因素讓他愁苦一生
可是優(yōu)渥歸優(yōu)渥,他的這一生,實際上并不快樂。這種不快樂,主要是由三方面的因素構成。
第一個因素,是父子倆性情不同,兒子不認可父親,卻受制于封建倫理,無法公開反抗。納蘭明珠歷盡艱辛,才贏得仕途的一帆風順,要想常青不倒,自然要培植黨羽,不可能清正脫俗。納蘭性德卻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一方面反感父親的腐敗,另一方面又要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暗自苦悶。郁積于心,無從宣泄,在辭章上就化作悲苦之聲。
第二個因素,是愛妻早逝。納蘭性德至情至性,好不容易碰到一個知心的人,喜出望外,夫妻倆十分恩愛,誰知結了婚沒有幾年,妻子竟難產(chǎn)死掉。他因此更加悲苦,寫了好幾首悼亡詞,情感之真摯,允稱千古絕唱。
第三個因素,則是他人生的理想,不得順遂,竟而變作了康熙帝制衡他父親納蘭明珠的犧牲品。
納蘭氏是滿族名門,納蘭明珠卻主動漢化,延聘著名的文人學者來教導兒輩,是清初滿人漢化的罕見之舉。納蘭性德受儒學引導,形成理想化的人生目標,刻苦攻讀,倒不是渴求功名利祿,而是希望科舉致仕,像他的漢人老師們一樣震爍文壇,融入漢族的文化圈。所以他中舉、中第之后,康熙十二年(1673年)因病不能參加殿試,還悔恨了很長時間。
他閉門苦讀了整整三年。康熙十五年(1676年)三月,他再赴殿試,名列二甲。倘若一切正常,他接下來將通過翰林院的選拔,變成一名翰林學士。所謂翰林,意思是文翰之林,猶如文苑。翰林學士是當時文人可以取得的最高的社會地位,是精英中的精英。由科舉而至翰林,再由翰林而從政,是古時讀書人的仕途正道。
翰林院的選拔,簡稱館選,有一套固定制度。按殿試結果,一甲三人,依次稱作狀元、榜眼、探花,自動收進翰林院,不用再進行館選。而二甲、三甲之人,就要再進行館選,擇優(yōu)錄取。納蘭性德所參加的那一次殿試,名列二甲的有五十人,三甲則是一百五十六人,合計兩百余人,最后共有三十二人通過館選。可是這些人里,居然并沒有納蘭性德。
從清宮保存的名單來看,這一批翰林并沒有未來的杰出人物。何以他們能通過館選,納蘭性德卻反而不能?據(jù)歷史資料:“我圣祖皇帝,無日不臨朝聽政,引見各官,尤于館選親加詳定。”翰林院是朝廷文臣的儲備庫,館選則猶如最后的一道濾網(wǎng)。康熙帝重視館選,親自過濾,納蘭性德的才華如何,姑且不論,單就其出身而言,乃是康熙帝所倚重的納蘭明珠之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何以康熙帝竟然把他給濾掉了?
這就要談到康熙帝和納蘭明珠的關系問題。
康熙把他當做了“工具人”
納蘭性德赴殿試的那一年——康熙十五年,納蘭明珠的官職是吏部尚書。吏部是六部之首,掌管官員資料和人事任免。雖然和皇帝之間,尚隔著一層內閣,但他是皇帝親信的人,掌管吏部,群臣自然是趨之若鶩。時當三藩軍勢的膨脹期,西南盡失,西北叛亂。天下震動之際,朝廷亟須用人。納蘭明珠雖然弄權結黨,不乏小惡,但是他大事上拎得清楚,堅決支持朝廷撤藩,因此康熙帝雖曾接到針對納蘭明珠的檢舉、密奏,都選擇隱忍擱置。
正如康熙帝事后所言:“朕非不素知,但以正在用兵之際,每示寬容。”他其實早就察知了朝廷上的朋黨之勢,然而他運籌帷幄,首先要穩(wěn)住內部,絕不可以小失大,故此只好用別的事把納蘭明珠敲打敲打,收一些警告之效。
納蘭性德是納蘭明珠之子,父親深受寵幸,兒子品學兼優(yōu),任誰都覺得館選無非是走形式。康熙帝卻硬是出手給父子倆當頭澆下來一盆冷水。更絕的是,納蘭性德館選失利以后,康熙帝借口朝廷用兵,顧不上給他任何職位,而納蘭性德摩拳擦掌,想要像其他滿族武士一樣上陣立功,康熙帝仍然視若無睹,直到一年以后,三藩呈現(xiàn)敗勢,才讓他進宮當了個三等侍衛(wèi)。
納蘭性德空有一腔熱血和理想,生當震蕩之世,卻寸功未立,文武兩途都走不通,懷才不遇,這就怪不得他苦悶異常,甚至有“天難問”的憤激之辭。而這一年間,納蘭明珠更是提心吊膽,直至康熙帝格外開恩,給兒子授予職位,才放下心頭的一塊巨石。康熙帝以“恩賞”之姿,宣示皇權,用納蘭性德的仕途來提醒納蘭明珠,他的一切不過是皇權的附屬品,皇帝賦予他的權力隨時都可以收回,可說是極高明的馭下之道。
一年間受到了三次重擊
康熙十五年的館選失利以后,納蘭性德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雖偶有出世、厭世之語,人生態(tài)度尚未發(fā)生根本性的轉變。直到轉過年來,他才真正體會到人生的苦悶與絕望。
康熙十六年(1677年)五月,他所摯愛的妻子撒手人寰,留下他孤零零活在人間。這是他遭受的第一次重擊。喪妻之痛,縈繞心頭。短短兩個月后,正當他沉浸于痛苦之際,又一次重擊來臨了。
當年七月,納蘭明珠升任武英殿大學士,成為內閣輔臣,從此可以決定一部分朝政的走向了。納蘭府內,自然是大排筵席。而喜慶之中,納蘭性德的影子就顯得格外孤寂。他厭憎父親的處世之道,卻不得不面對康熙帝重用他父親的現(xiàn)實。這直接打擊了他作為知識分子的自尊。
緊接著,是當年秋季的第三次重擊。他被康熙帝授予了三等侍衛(wèi)之職。康熙帝此舉,或兼有給納蘭明珠開空頭支票之意。蓋因納蘭明珠當年就是從三等侍衛(wèi)調任內務府郎中,再升任內務府總管,出人頭地,轉往朝廷中樞任職的。康熙帝將同樣的職位授予納蘭性德,可能是安撫納蘭明珠,暗示他的兒子將按照和他類似的軌跡發(fā)展。
可是這番安排,便徹底擊碎了納蘭性德的翰林夢。因為人人皆知,納蘭性德的侍衛(wèi)職務,不是他憑借自身的能力掙回的。何況八旗子弟,本就有進宮擔任侍衛(wèi)的特權,康熙帝將他閑置一年,結果是憑著他的滿族血統(tǒng)才給他安排工作,這不啻是說,倘若他不是權臣之子,倘若他不是滿洲貴族,他這個人根本是一點兒價值都沒有。
納蘭性德以往的所有努力,都是想要擺脫他固有的滿族文化圈。可是一切努力,至此全作泡影。康熙帝彈指之間,便將他硬生生拉回了滿族子弟的致仕之路。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機會去實現(xiàn)他的翰林夢了。
短短一年間,納蘭性德接連受到重擊。他所獲得的痛苦,是情感上的,是文化上的,又是理想上的。痛苦層層疊加,最終激發(fā)出哀婉動人的好辭章。才華絕代納蘭詞,背后實在是作詞人的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