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的剖析》:一部眼界寬宏的文學批評專著
《批評的剖析》最有價值的地方,一是眼界寬宏,把研究的視界指向整個西方的文學經(jīng)驗和批評實踐,并力圖從宏觀上把握其演變軌跡。二是以原型理論為基礎,以結構主義方法為手段對整個西方的文學經(jīng)驗和批評實踐作出了獨特的、富有啟迪性的分類。在弗萊看來,正像對生物進行分類是生物學基礎一樣,文學批評也必須從對文學作品進行分類著手。
此書共由四篇文章加上一個前言和一個結論構成的。其中的第一篇《歷史批評:模式理論》,就是從歷史演變的角度對西方文學作品進行分類的。弗萊首先把文學作品分為兩大類:虛構型和主題型,前者以敘述人物及其故事為主,后者則以作者向讀者傳達某種寓意為主。兩者的區(qū)別是相對的,在兩個極端之間存在許多過渡性的類型。作者著重研究了虛構型作品。他根據(jù)亞里斯多德所提出的書中人物與普通人的水平是可以作比較的,以此為標準,又把虛構型文學作品劃分為五種基本模式:一、神話,其中人物的行動力量絕對地高于普通人,并能超越自然規(guī)律;二、浪漫傳奇,其中人物的行動力量相對地高于普通人,但得服從于自然規(guī)律;三、高模仿,即模仿現(xiàn)實生活中其水平略高于普通人的文學作品,如領袖故事之類;四、低模仿,即模仿現(xiàn)實生活中的普通人的作品,如現(xiàn)實主義小說;五、反諷或諷刺,其中人物的水平低于普通人。他分別研究了悲劇和喜劇中的這五種模式,認為在西方文學中,這五種模式是順序而下進行演變的,而演變到反諷模式則又向神話回流,形成循環(huán)。他還認為,主題型文學作品也存在類似于上述五種模式,并且也有相似的演變周期。
在這里,弗萊之視野的寬廣表現(xiàn)在,他看到了文學作品之整體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具有各種各樣的“兩極”。例如,主旨甚為鮮明的主題型為一極,而主旨較為隱晦的虛構型為另一極;精確模仿現(xiàn)實生活的低模仿為一極,而想象高揚、遠離自然規(guī)律的神話則為另一極;以抒發(fā)孤立的個人的情懷為主的“插曲型”作品為一極,而作者以社會代言人面目出現(xiàn)的“百科全書型”作品又為另一極。在諸“極”之間都有許多過渡性的類型,構成一個復雜的網(wǎng)絡。各“極”及各種各樣的過渡類型本身皆無優(yōu)劣之分,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各自都有所長亦有所短,而且在諸“極”之間,在各種模式和類型之間,還會相互滲透,多重組合。因此,他反對像“新批評”等流派所持的褊狹觀念,反對把某種或某幾種模式、類型捧上了天,而把另一些模式、類型貶得一錢不值。他明確地說:“任何一套只從一種模式中抽象出來的批評標準都無法包容關于詩歌的全部真理。”
第二篇《倫理批評:象征理論》,則是從意義和敘述這兩個互相聯(lián)系的方面來對文學作品進行層次分析。弗萊把文學藝術稱為“假設性的語辭結構”,它是由許多可以加以分離的單位——象征所構成的。文學作品的一個基本特點是多義性,即在不同的關聯(lián)域內便會有不同的意義。他認為有五種關聯(lián)域,因此也有五個層次的意義和敘述。他把這種層次稱為“相位” 。第一個層次是文字相位,第二個層次是描述相位。所謂文字相位,即文學作品內部各詞語和各象征間的關系;所謂描述相位,即文學作品對外部世界的描述、論斷或教誨作用。前者的意義是內向的、含混的,后者的意義是外向的、明晰的。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兼有這兩個方面,但象征主義和反諷型作品偏重于前者,而現(xiàn)實主義和低模仿型作品則側重于后者。第三個層次為形式相位,即文學作品作為一種假設性的語辭結構對它所模仿的自然和真實命題的關系。這種關系是多種多樣的:從模仿自然而言,有側重于接近真實的事實的一極,又有強調假設和虛構的一極;從模仿真實的命題而言,有素樸的寓意明確的作品,又有與之相對的最隱晦最閃爍其詞的反諷作品;在各極之間,還有一系列程度不同的過渡形式。第四個層次是神話相位,即文學自身的繼承關系。弗萊從研究文學的程式和文類著手,在這里提出了文學原型的概念。他說,原型是文學的社會方面,是可交流的單位,是構成人類整體文學經(jīng)驗的一些最基本的因素,它們在文學中總是反復出現(xiàn)的。借助于研究原型,就可以把個別的作品納入作為整體的文學體系,避免把每部文學作品孤立起來把它看成僅僅同作家個人有關的東西。第五個層次為總解相位,指文學作品同人類全部文學經(jīng)驗的關系;實際上,這就是原型比較集中的階段,多種原型密集地形成一個“原型中心”,反映了人類最普遍的經(jīng)驗和夢想。在這里,弗萊的眼界之寬闊表現(xiàn)在他力圖多角度、多方位、多關系、多層面地考察文學現(xiàn)象,努力擺脫“新批評”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小家子氣。他認為與文學作品自身的層次性相應,文學批評也應該是分層次的,要層層深化,對文學進行多方面的考察,防止孤立地只看到某一層面;他主張把宏觀批評和微觀批評結合起來,讓各種批評角度、批評方法和批評技巧互為補充,形成一種“總體形式”的批評,對文學現(xiàn)象展開全方位的研究。在論述這些問題的時候,弗萊提出了許多具有辯證色彩的思想。像對繼承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關系,即文學程式化和變異性的關系,他的看法就比較全面、辯證。他認為,就一般而言,任何文學作品都既有程式化的方面,又有獨創(chuàng)性的方面,只是程度甚有不同;有明顯的程式化的作品,也有隱匿其程式化的繼承性以至于看起來似乎全然變異的另一極端,而在兩者之間則有無數(shù)過渡類型。這種較為全面的看法,顯然比狂熱地鼓吹文學全屬個人獨創(chuàng)、蔑視一切傳統(tǒng)和繼承性的人,如某些浪漫主義者或某些現(xiàn)代主義流派,要高出數(shù)籌;也比徹底否認個人獨創(chuàng)、高唱“非個人化”,甚至認為不是詩人創(chuàng)作詩而是詩造就了詩人的人,如榮格等學者,更為明智。
第三篇《原型批評:神話理論》則是集中闡述原型批評理論的。在第一篇文章中,弗萊認為在五種模式中最基本的是神話,神話是所有其他模式的原型,其他諸模式不過是“移位的神話”,即神話的種種變異。在第二篇文章中,弗萊又把原型置于五個“相位”的中心,從整體上論述了原型批評的地位。在這第三篇文章中,則進一步具體地論述了原型和原型批評的原則。他認為神話體現(xiàn)了最基本的文學程式和結構原則,應該從神話著手進行原型研究。原型研究是一種宏觀的文學研究,要從大處著眼,從總體上把握文學的組織結構。
弗萊這第三篇文章是全書的理論主體,又明顯地可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論述原型的意義。他綜合了戰(zhàn)前原型批評的各種成果,把西方文學中的原型就其意義而言分為三大類型:第一類叫神啟意象,即展現(xiàn)天堂景象和人類的其他理想;第二類是魔怪意象,即表現(xiàn)地獄及其他與人的愿望相反的否定世界;第三類曰類比意象,即界于天堂與地獄之間的與人類現(xiàn)實世界相類似的種種意象結構。神啟意象和魔怪意象都屬于原始的,即“非移用”的神話,但在其他文學模式中也存在種種變形。類比意象在神話中也有萌芽,但主要屬于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結構。第二部分討論原型的敘述結構。弗萊認為西方文學的敘述結構,從總體上看,都是對自然界循環(huán)運動的模仿。自然界的循環(huán)周期大體可分為四個階段,即晨、午、晚、夜,或者是春、夏、秋、冬等等。與此相應,文學敘述的結構也可以分為四種基本類型:喜劇,即春天的敘述結構;浪漫傳奇,即夏天的敘述結構;悲劇,即秋天的敘述結構;反諷和諷刺,即冬天的敘述結構。神話體現(xiàn)了文學總的結構原則,它包括了這四種敘述結構的全部雛形;而所有其他文學的基本類型,則一般只以某一種敘述結構為主。他認為西方文學的發(fā)展,是從神話發(fā)端的,然后相繼轉化為喜劇、浪漫傳奇、悲劇,最后演變?yōu)榉粗S和諷刺。到這最后階段,則又出現(xiàn)返回神話的趨勢。所以現(xiàn)代文學表現(xiàn)出向神話“回流”的苗頭,像卡夫卡的小說、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等,都同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話有一定的聯(lián)系。
在這部分中,作者眼光之寬宏,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喜劇、浪漫傳奇、悲劇和反諷作品都分別做了比較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拿喜劇來說,他對喜劇的沖突的性質和形式,喜劇情節(jié)的展開、發(fā)展和結局,喜劇的各種人物類型,喜劇總體結構的程式和套式,喜劇的幽默因素、感情因素和社會功能等等,都做了周詳?shù)钠饰觥K€把喜劇的程式看成一種動態(tài)的過程,而不是凝固的框架。在他看來,喜劇處于反諷和浪漫傳奇這兩極之間,正如春天是處于冬天和夏天之間一樣。如果說,每季都可以分為若干節(jié)氣,那么喜劇也就可以分為若干類型。他認為喜劇一般有六種類型,前三種程度不同地接近于反諷,后三種則程度不同地與浪漫傳奇的某些類型相對應。正如二月是春季最適中的月份一樣,第三種類型也就是喜劇最標準的類型,屬于此類型的典型的喜劇,總是表現(xiàn)新生的社會力量已充分成熟并且戰(zhàn)勝了衰朽的社會力量。對于浪漫傳奇、悲劇和反諷作品,弗萊也做了類似的全面分析。其中的不少看法,是頗有參考價值的。
第四篇《修辭批評:文類理論》是從修辭的角度剖析文學的各個文類以至非文學的某些文體的特點的。所謂文類,也就是文體,如文學作品可以分為散文、戲劇、抒情詩、史詩等;從修辭的角度去剖析,也就是研究文學作品的“文字”層面,研究文學作品的用詞、造句、比喻運用、韻律、節(jié)奏等方面的特點。在這方面,弗萊吸收了“新批評”的很多觀點和方法。弗萊批評了“新批評”,但又并不拒絕借鑒對方合理的東西,這也是他眼界開闊的表現(xiàn)。至于此篇所涉及面之廣、所提供的知識之豐富,以及分析之深入細致,讀者只要耐心讀下去便自能領會,在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
(本文節(jié)選自《批評的剖析》譯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