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女作家瓦萊里婭·路易塞利:文學(xué)是和死者說話
近日,墨西哥女作家瓦萊里婭·路易塞利(Valeria Luiselli)的處女作《沒有重量的人》中文版出版。瓦萊里婭·路易塞利是如今在世界文壇上頗受關(guān)注的墨西哥作家,1983年生于墨西哥一個外交官家庭。2011年,她出版第一部小說《沒有重量的人》,2014年,這部小說為她贏得《洛杉磯時報》評選的“阿特·賽登鮑姆新人首作獎”。同年,她入選美國國家圖書基金會評選的5名35歲以下年輕作家。
《沒有重量的人》是少數(shù)試圖撬動讀者對“小說”范疇觀念的作品之一。這本書將形式本身和內(nèi)容嫻熟地交融在一起,它充滿層次,以片段的方式堆疊、累積。如小說所言,這是一部“垂直”敘述的、共時性的小說,像是一層可以在其中游蕩的高樓。上下樓梯的鄰居發(fā)出的聲音——過去和未來的聲音——總是疊加在當(dāng)下的時間之上。然而,這段敘事,這段人生,是一個顫動不安的結(jié)構(gòu),一座“充滿孔洞”的房屋。
本文是作家、哥倫比亞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教師Anelise Chen與瓦萊里婭·路易塞利的對談,原載于Electric Literature雜志。以下為訪談的部分內(nèi)容。
瓦萊里婭·路易塞利
Q:你小說前面有一段來自猶太神秘哲學(xué)的引言,“小心啊!若是你同鬼魂玩,便會變作它。”為什么這部小說充滿了鬼魂?
A:我試圖在不同的層面探討有關(guān)鬼魂的主題。這個想法最初的萌芽,是因為我想要寫現(xiàn)代主義詩人希爾韋托·歐文的故事,也就是書中的男性敘述者。他之所以是一個鬼影,是由于他屬于在文學(xué)上和社會上沒有明確標(biāo)簽的分類。他是一個墨西哥詩人,生活在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紐約,但他總是在邊緣,真正地不為人所知。因為他很早就去了美國,所以在墨西哥他也差不多是一個暗淡的幽靈形象。于是我很有興趣談?wù)劜煌耆珰w屬既定的文化和社會秩序的人,這一群特殊的拉丁美洲知識分子、這些墨西哥作家。
Q:所以,你最初想要寫的是一些邊緣化的文學(xué)人物,而不一定是鬼魂?
A:最初我不想把它設(shè)定為一個鬼魂故事。但我著迷于一個事實,就是歐文曾經(jīng)每天在地鐵站里稱自己的體重。他在1920年代的日記里寫過,他確實每天都在減重,在漸漸解體,變成一個幽靈。而當(dāng)他漸漸老去,因為飲酒過量而患病,他就開始長胖,長出乳房,失去視力。他會把玩“他自己在不斷消失”這個想法,而不是認為自己正在失明。鬼魂的靈感就是從這個人物身上來的。這個人物,加上地鐵站里給人帶來的幽靈般的節(jié)奏和體驗,那就是我最早開始追蹤的第一直覺。但我從沒有對我自己說,要寫一個鬼魂故事。特別是因為我最喜歡的墨西哥作家之一胡安·魯爾福,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鬼故事講述者。他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是至今最精彩的書。所以我自己并無興趣去把他的書改寫為一個自己的版本。我本來不想那么做。魯爾福迷人的地方在于,當(dāng)我在寫這部小說時,我又重讀他,想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在同一個時間框架里,他讓死者和活人偶遇,讓他們彼此交談。他們并未死去……他們不算是鬼魂。
Q:他們似乎都住在同樣的時間薄膜內(nèi)。我記得在一個場景中,歐文幾乎已經(jīng)全盲,他照照鏡子,卻看見了黑白混血的作家內(nèi)拉·拉森的臉龐。
A:是的。在一瞬間。那也是一種鬼魂出沒的體驗。你被困在兩個世界之間,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是的,這是一部很大程度上有關(guān)消逝的小說,特別是在希爾韋托·歐文的故事里。當(dāng)然我也會想到我讀到的那些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作品,比如拉爾夫·埃里森的《看不見的人》還有其他一些的書、詩歌、戲劇,包括洛爾迦自己寫的有關(guān)哈萊姆的詩。
但是我不喜歡討論“議題”,特別是在小說里,至少不是直接談?wù)摗N也幌胝f教。小說的有趣之處就在于它可以允許你采用迂回路線,不直接地說出一些事,通過另一種途徑達到目的。因為當(dāng)我2008年來到哈萊姆區(qū),在那里短暫居住的時候,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墨西哥人在美國的生活狀況。我這里想說的是移民被遮蔽不見的問題,我也寫到了。但我不希望寫一部當(dāng)代的、現(xiàn)實主義的反映移民和穿越邊界的小說,所以歐文的故事能讓我觸及這些話題的同時又保持一種曖昧和復(fù)雜性。
墨西哥詩人希爾韋托·歐文(1904年5月13日-1952年3月9日)畫像
Q:實際上這是我還沒想到的另一重隱含的深意。在這部書里,你以炫目的方式把時間折疊起來,所以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同時交疊在一起。我主要關(guān)注的是時間上的突然插入和斷裂。但其實我們可能忽視了一些人群,即使我們身在同一個物理時空。
A:完全沒錯,你提到這點很好,在同一個當(dāng)下時間里的鬼魂現(xiàn)象也有其他的例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把這個稱作“情緒”領(lǐng)域還是什么的。但我也想討論的一個問題是,建造一個你并不完全居住其中的生命。對嗎?某種程度上,書中的女性敘述者就處在那種境況中。她書寫著她的過去,但是她已經(jīng)不在那個過去里了,而她又不完全處在她的當(dāng)下,雖然她當(dāng)下的生活要求她投入很多,非常急迫,她要換尿布,要寫稿子,或許還要拯救自己的婚姻。當(dāng)下的時間有一種緊迫感,但她不完全生活在她正居住的家里。她在自己家也多少是一個鬼魂。
Q:這種無法完全“在場”的處境,是你身為一個女人、一個作家導(dǎo)致的結(jié)果,還是說,每個人都會體驗到它?
A:很好的問題。我不認為女性身份本身會讓你自我消除。當(dāng)然在某些文化中,這更顯著。但是我寫作的時候并不是從性別出發(fā)的。我想到的是人物,人和他們的困境。我甚至不認為我考慮到了任何政治問題。這些話題當(dāng)然會出現(xiàn),因為我寫的就是人和他們的困境,對嗎?但我不認為“消失”是一個特定的有關(guān)性別的問題。
Q:我非常感興趣的是小說里寫到女主人公的室友達科塔對著一只小桶唱歌,以防打擾鄰居,但小說中“我”的丈夫在桌前工作卻發(fā)出很大的聲音。你是有意制造這樣的對比的嗎?
A:我的腦子總是喜歡想象出相似的意象,所以這兩個場景或許也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但這不是有意的。我不是要說女性藝術(shù)家必須躲藏。不是隱喻。我猜我寫這部小說也受到了很多意象派詩歌的影響:埃茲拉·龐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我寫作的時候,和這一種傳統(tǒng)保持對話。我喜歡把這部小說想象成某種“意象派”小說,是一連串意象構(gòu)成的;或者一種“智性和感性的綜合體”,正如龐德所說的那樣。不要隱喻;只是意象。
Q:所以這里也有一些文學(xué)化的鬼魂出現(xiàn)的場景。小說里有個地方寫到女性敘述人出現(xiàn)幻覺,看見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也在酒吧里喝酒。
A:那是另一個層面。我們與書籍,與閱讀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與死者發(fā)生對話。17世紀西班牙詩人、政治家弗朗西斯科·德·克維多說,文學(xué)是“和死者說話”。
Q:埃茲拉·龐德那段故事是真的嗎?你在小說里寫,他的《在地鐵車站》真的是他忽然在地鐵站看見一位朋友的臉孔而寫下的嗎?
A:我聽說過這個傳聞,也讀到過。不過我寫下來的并非完全是我聽說的那個版本,但很接近。但是,他寫下這首詩,確實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看見了一位不久前離世的朋友,亨利·戈迪爾-布澤斯卡。而且這個經(jīng)驗本身也是一縱而過的,于是這首詩必須抓住這種一縱而過的感受。地鐵就是這樣匆匆的地方,不是嗎?值得高興的是我并不怎么在地鐵看見死去的人,倒是經(jīng)常看見我很久前認識的人。
美國詩人、文學(xué)評論家埃茲拉·龐德,是意象派詩歌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
Q:歐文和女主人公也在地鐵站看見對方。為什么會這樣?
A:我想在書的前半部分,女性敘述人只是在為歐文的故事做準備。她開始把歐文寫入她自己的空間,以便真正開始寫這部小說。實際上不是歐文的聲音侵入進來,而是她自己的聲音展開,成為歐文的聲音。
Q:所以她是在利用他作為一個中介……
A:沒錯。為了能講述她自己的故事。我曾經(jīng)給每一個人物之間都畫了線。我把達科塔和歐文故事里的洛爾迦聯(lián)系起來,把大鳥和祖科夫斯基聯(lián)系起來。我希望兩個故事里的人物有一些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雖然,歐文也有點像女主人公的丈夫,不是嗎?他們倆都和費城有關(guān),他們都不忠誠,有點頹廢。不過沒有什么是完全對稱的。那樣的話就會是一部無聊的小說,只是讓你去猜謎。
Q:女主人公本來可以繼續(xù)講述她自己的過去,但她不想那么做。她想寫歐文的故事。
A:嗯,實際上兩種都有。歐文在她過去的人生經(jīng)歷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此,為了寫歐文,她也必須回到自己的過去,捕捉最初的……你知道,當(dāng)你產(chǎn)生一部小說的構(gòu)思,你會有一個瞬間,像是“就是這個”,或者不!她必須回溯,回到她最初產(chǎn)生書寫歐文這個想法的情感源頭。那時她才能真的開始創(chuàng)作這個故事。
Q:讀完書后,我自己也迷上了鬼魂。這個概念精確地描述了我所體驗到的感覺,那種東西不完全在場,不是死的也不真的存在于世。我開始研究,讀一些關(guān)于維多利亞時代的鬼魂的故事。后來我朋友告訴我德里達有個紀錄片《幽靈之舞》。
A:不,我自己沒想到這些。
Q:有一種我們不處在任何時代的感受。仿佛你能想象到的可以發(fā)生、可以存在的東西,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所以你無法投身于任何未來。
A:是的,我覺得鬼魂真的共振著我們的時代。我們無法完全地占有我們的生活。這或許是一種陳詞濫調(diào),但是我們生活快速運轉(zhuǎn),我們每天回復(fù)那么多郵件,我們和人很難真正交談。與人擁有持久、緩慢的紐帶和關(guān)系都是困難的……
Q:也許現(xiàn)在我們可以談?wù)勀銥檫@本書創(chuàng)造的獨特形式。這種形式似乎非常適合制造鬼魂出現(xiàn)的場景,充滿了孔洞,過去和現(xiàn)在可以插入進來。
A:這種形式反映了我自己思緒運轉(zhuǎn)的模式,至少是現(xiàn)在。當(dāng)然我肯定,不是我所有的書或者我未來的書都會像這樣。在我人生目前的時刻,我的思維結(jié)構(gòu)基本上是短小的片段、意象,如果你愿意,說是碎片也可以。我覺得這本書的節(jié)奏正是我自己思維的節(jié)奏,也是我不得不擁有的節(jié)奏,因為那時我女兒剛剛出生。
《沒有重量的人》,【墨西哥】瓦萊里婭·路易塞利/著 軒樂/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21年1月版
Q:你是在女兒出生后寫下這本書的?
A:不,我是在懷孕前就開始寫這本書。我寫作的經(jīng)驗,至少在《假證件》和這本《沒有重量的人》里,是這樣的:我先有一個想法,然后我花一段很長的時間做筆記,接著閱讀材料,但接著我會不帶有明確目的地記筆記,繼續(xù)大量閱讀,但不完全是聚焦于這部小說上。這段時間差不多花了兩年,大概。在第三年,我高強度地寫,每天寫很多個鐘頭。于是我大概寫了九個,十個,或許十二個月。在此之前是二十四個月的閱讀、記筆記的過程。
Q:這部小說比很多小說都更加有建筑感。這也是我如此喜歡它的緣故。這部小說有一個鏡像結(jié)構(gòu),修辭結(jié)構(gòu),有預(yù)敘、倒敘,還有多重含義。歷史層層疊疊,像一座城市,被垂直地建造起來。
A:我讀過很多有關(guān)城市化和建筑的書。我對連接不同空間和談?wù)摽臻g很有興趣。我討論一本書也是從它們的空間性上展開的。從空間結(jié)構(gòu)、我們在故事中移動的方式這些層面展開。對我來說,想到空間上的類比,比其他類型的類比更加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