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香:黃庭堅詩歌的鼻觀世界
摘要:作為嗅覺敏感型詩人,黃庭堅留下了豐富的挖掘嗅覺世界審美內(nèi)涵的作品。他描寫花香的作品對氣味的杰出表現(xiàn),推動了花卉審美從偏重物色轉(zhuǎn)向兼重氣味,開拓了詠花詩的題材范圍,深化了文學(xué)中的氣味書寫在表現(xiàn)詩人心靈、情緒與精神方面的意義。而他有關(guān)熏香的作品,著力描寫書齋焚香,實現(xiàn)了熏香意象的造境功能改造,對熏香成為宋代文人雅藝以及熏香意象在宋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凝定發(fā)生了典范效應(yīng)。受“六根互用”觀念影響,黃庭堅的聞香詩深具禪意與理趣,豐富了宋人對鼻觀通妙的認(rèn)識。
感官是人與客觀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最直接的方式,人們以目視、耳聽、口說、鼻嗅、舌嘗、心思認(rèn)識世界,又將所獲得的認(rèn)知書寫在文學(xué)作品中,從而形成各種感官意象,但它們被重視的程度并不相等。中國古典詩歌中,對視覺與聽覺世界的呈現(xiàn)最早發(fā)達(dá),最為豐富,味覺審美的書寫也引人注目,對嗅覺的表現(xiàn)則相對較為薄弱,這或許是因為氣味作為審美對象,過于抽象、更難挖掘。直到北宋時期,香事成為宋人書齋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熏香、品香成為審美活動的對象,同時,隨著《楞嚴(yán)經(jīng)》中“六根互用”觀念的流行,士大夫普遍意識到“日常生活中六根中的任何一根與塵境發(fā)生關(guān)系,都可能是覺悟圓通之境的契機;眼、耳、鼻、舌、身、意的任何活動,如觀色、聞聲、嗅香、嘗味等,都可能是參禪悟道的一種方式”[1],在此背景下,鼻觀觀念開始流行,詩人們對嗅覺世界才表現(xiàn)出真正的關(guān)切。
宋代詩壇上,黃庭堅在刻畫嗅覺方面頗為突出。他深有香癖,好讀香傳,熱衷香事,留下了豐富的表現(xiàn)聞香、挖掘嗅覺世界審美內(nèi)涵的作品。本文將這些作品統(tǒng)稱為“聞香詩”,主要分為描寫花香與熏香兩大類。這兩類作品雖然題材略有差異,但在宋代“更將花譜通香譜”(程公許《和虞使君擷素馨花遺張立蒸沉香四絕句》之二)[2]的時代風(fēng)氣下,共同展現(xiàn)了宋詩在嗅覺方面的獨特審美意趣。目前,黃庭堅詩歌在嗅覺書寫方面的開拓性還沒有受到學(xué)界的足夠重視。雖然與這一論題相關(guān)的話題,如宋代熏香諸事的名物考證、宋代熏香詩與佛禪思想的關(guān)系、熏香成為新的人文意象和宋詩新題材等,略有學(xué)者關(guān)注[3]。但是,當(dāng)香氣作為一種嗅覺感受,在寫作中被重點關(guān)注,會給詩歌帶來哪些變化?詩歌又是如何參與著新花卉和熏香的精神性建構(gòu),賦予其審美上的超越性,從而使這些新事物成為具有獨特意趣的審美對象的?學(xué)界基本上沒有論及。本文擬以黃庭堅聞香詩為例,試圖回答這些問題,以期呈現(xiàn)黃庭堅聞香詩在文學(xué)史上的意義。
一、 花香書寫的承繼與開拓
作為嗅覺敏感型詩人,黃庭堅對其花香愛好有著高度自覺。崇寧三年(1104),已近暮年的黃庭堅赴宜州途中,在花光寺看到芬芳濃郁的山礬,作有《戲詠高節(jié)亭邊山礬花》:“北嶺山礬取意開,輕風(fēng)正用此時來。平生習(xí)氣難料理,愛著幽香未擬回。”[4]圍繞山礬花香著筆,稱愛香的“習(xí)氣”難以驅(qū)逐。以此為線索,閱讀黃庭堅集中詠花諸詩,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花草的描寫確實注重嗅覺的感知與呈現(xiàn),各種花草氣味往往能調(diào)動他的感官,引發(fā)情緒波動,如他見到芍藥說“奈此惱人香”(《延壽寺見紅藥小魏揚州號為醉西施》),詠蠟梅則言“惱人香未展”(《戲詠蠟梅二首》之一),收到朋友送來的梅花則說“百葉緗梅觸撥人”(《出禮部試院王才元惠梅花三種皆妙絕戲答三首》之三),坐對水仙則說 “坐對真成被花惱”(《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這些詩歌最早的作于元豐六年(1083)春太和任上,也有元祐在京期間和晚年在荊南的作品。詩人的嗅覺都受到花香的刺激,被其展現(xiàn)的生機勃勃的自然世界撩撥著詩思,黃庭堅將自己對花香的喜愛總結(jié)為“平生習(xí)氣”:無法擺脫鼻端氣味的吸引與干擾,并為其所“惱”。這樣將對花的描寫聚焦于嗅覺感受的詩歌表現(xiàn),在黃庭堅以前雖有數(shù)例,但并不多見,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審視,不難發(fā)現(xiàn)黃庭堅描寫花香的詩歌在開拓詩歌題材與豐富詩歌表現(xiàn)范圍方面的貢獻[5]。
中國古典文學(xué)對香花香草的書寫由來已久,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楚辭構(gòu)筑的香草言志傳統(tǒng)。在此傳統(tǒng)影響下,詩人筆下的花草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芬芳的氣味賦予花草高潔的精神屬性,如楚辭以后凝定為經(jīng)典意象、詠花類文學(xué)作品的常見題材——蘭花即是如此。以陳子昂膾炙人口的《感遇》來看,雖然取蘭花為吟詠對象,但重點在比興寄托,其花卉描寫則仍著眼于“芊蔚何青青”“朱蕤冒紫莖”等秀色,本是取象之由的“香”,在詩中卻只用“芳意”抽象表現(xiàn)[6]。香草言志傳統(tǒng)外,漢代以后,隨著以體物為創(chuàng)作目的的賦體的發(fā)達(dá),郁金香、蕓香、迷迭香、藿香等以異香見稱的花草一度成為文學(xué)描寫追逐的對象。但縱覽這些作品,仍主要以濃墨渲染枝葉、花莖等能用視覺捕捉的物色,對于氣味,除援引同類香草加以比附外,大多以“酷烈”“幽微”等抽象詞匯對芳香程度作出描述,最后用“馨香難久,終必歇兮。棄彼華英,收厥實兮”[7]來升華主題,曲終奏雅。到唐代,對植物花卉進行描寫的技巧高度發(fā)達(dá),抒情表現(xiàn)更加豐富,不乏詠物佳作,但依舊圍繞著物色展開,在氣味的描寫上開拓不多。可以說,因為氣味相較于物色更難捕捉,而視覺、聽覺等感官比嗅覺更加直觀與易于表現(xiàn),于是便成為中國詩歌史花卉書寫的傳統(tǒng)慣例。將黃庭堅的花卉書寫置于這一傳統(tǒng)下,會發(fā)現(xiàn)不少新變。
首先,統(tǒng)計黃庭堅集中所詠花卉,可發(fā)現(xiàn)他對香氣出眾的花草格外關(guān)注。酴醾、蠟梅、水仙、山礬,是四種因香氣卓著而被黃庭堅反復(fù)題詠并因此被宋人廣泛關(guān)注、書寫的花卉。在任職葉縣、大名、太和的創(chuàng)作早期,黃庭堅即注意到酴醾,有《張仲謀家堂前酴醾委地》《以金沙酴醾送公壽》《次韻景珍酴醾》《觀王主簿家酴醾》《酴醾》諸作,此后元祐二年(1087)在京城又有《見諸人唱和酴醾輒次韻戲詠》。元祐初年是黃庭堅題詠花香頗為集中的第二階段,他在京城發(fā)現(xiàn)了蠟梅,有《戲詠蠟梅二首》《蠟梅》《從張仲謀乞蠟梅》《短韻奉乞蠟梅》,《王直方詩話》記載:“蠟梅,山谷初見之,戲作二絕,緣此盛于京師。”[8]黃庭堅對花卉的第三次集中題詠,在荊渚以及離此赴宜州的暮年,這一時期,水仙、山礬以異香吸引了他,集中創(chuàng)作了《次韻中玉水仙二首》《吳君送水仙花并二大本》《劉邦直送早梅水仙四首》《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和《戲詠高節(jié)亭邊山礬花》等一系列詩歌。這四種花卉,雖前人詩中偶爾也可看到,但直待黃庭堅諸詩問世,宋人的討論與題詠才越來越多:不但詩話中常見關(guān)于黃庭堅諸詩的討論,他人的相關(guān)作品也顯示出學(xué)習(xí)黃詩的痕跡,其影響甚至及于繪畫。黃庭堅曾將梅花、水仙、山礬按照其共同的香質(zhì)以及花信之先后,為之雁行排序,有“山礬為弟梅為兄”(《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之句,此后在《戲詠高節(jié)亭邊山礬花》中又用詩序說明為山礬命名之由。其新穎的構(gòu)思,使得水仙、山礬在宋人的花卉品鑒、詩歌題詠中大為流行,啟發(fā)了后人從氣味的角度審辨花卉價值、以氣味論列諸花。翻檢《全宋詩》,可以看到黃庭堅后,宋人常將梅、水仙、山礬并舉,詠及一種,則舉列其他,以至有《三香圖》《梅水仙山礬三友圖》流傳,好事的詩人甚至由此將三種清香異常之花,比擬陶淵明、蘇軾、黃庭堅三位詩人[9],或在題詠其他具有異香的花卉時為其不能入此行列而欲與他商榷[10]。這些作品、圖繪、戲談的流行,足見黃庭堅在花卉嗅覺審美方面的深遠(yuǎn)影響。在此影響下,宋人對瑞香、薝卜、木樨、素馨等香花也興趣大增,宋代詩、詞、文中大量出現(xiàn)這些前代甚少題詠的花卉,文學(xué)中的花卉題材得到極大拓展。在這個意義上,宋代可謂為文學(xué)表現(xiàn)中花卉審美從偏重物色轉(zhuǎn)向兼重氣味的重要轉(zhuǎn)型期,而黃庭堅詩歌對花卉氣味和嗅覺的關(guān)注,則是其中關(guān)鍵性的一環(huán)。
其次,與對香質(zhì)花卉的偏好相呼應(yīng),黃庭堅題詠花卉有更突出的特點,即在詩歌中頻繁地通過鼻端進行審美,比前人用更多篇幅來描摹嗅覺感受,通過豐富的技巧、細(xì)致的描寫使得抽象的嗅覺具象化。例如詠酴醾,《見諸人唱和酴醿詩輒次韻戲詠》用“墜鈿香徑草”,將酴醾墜落的花瓣喻為沾染了女性香脂的花鈿,又以“玉氣晴虹發(fā),沉材鋸屑霏”,正面描寫酴醾氣味猶如沉香,被晴朗溫暖的空氣蒸騰出來,如鋸木屑,霏霏不絕。《觀王主簿家酴醿》開篇即用“肌膚冰雪薰沉水,百草千花莫比芳”總體概括酴醾花香之特質(zhì),并指出相對于千花百草,香氣是其特異之處。任淵引白居易詩“綠水紅蓮一朵開,千花百草無顏色”注釋此句出處[11],對比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黃庭堅對酴醾的關(guān)注點在氣味而非物色。此詩頷聯(lián)“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為宋人津津樂道的名句,下句描寫溫暖陽光下花香帶給鼻端的具體感受;頸聯(lián)“夢寐宜人入枕囊”又強調(diào)酴醾落花堪作枕囊,因其香氣宜人,有助詩人清夢。在這兩首詩中,黃庭堅積極調(diào)動書寫技能,描寫抽象而難以捕捉的氣味,努力搜挖喻體來形容酴醾香的特點,敏銳地捕捉到了其溫和清麗的特質(zhì)。
由于重視對氣味的呈現(xiàn),黃庭堅與前人相比,其詠花詩中物色和氣味的比重也發(fā)生了變化。《戲詠蠟梅二首》之一“金蓓鎖春寒,惱人香未展。雖無桃李顏,風(fēng)味極不淺”,描寫蠟梅蓓蕾未放之時清香撲鼻,饒富風(fēng)味;之二描寫既放之后:“體薰山麝臍,色染薔薇露。披拂不滿襟,時有暗香度。”山麝臍、薔薇露都是有馥郁香氣的香料,黃庭堅取來形容蠟梅開放時的嗅覺感受,后兩句則以身體的觸感描寫氣味充溢于空氣、無處不在而又無形無色,不時地刺激著詩人的鼻孔。二詩皆圍繞著蠟梅的氣味展開,清晰地表明蠟梅被詩人取重,與花的色貌無關(guān)。此后,宋人的詠花詩在立意與描寫方面也常呈現(xiàn)出關(guān)注鼻根、重視嗅覺美的風(fēng)氣。如鄭剛中詠酴醾:“小盤和雨送酴醾,瘦怯?xùn)|風(fēng)玉蕊稀。豈是書窗少培植,大都香足不須肥。”(《封州極少酴醾近得數(shù)蕊瘦小如紙花而清芬異常》)[12]認(rèn)為相較于豐腴、美麗的花貌,清芬異常的香氣更值得看重。
黃庭堅這些積極調(diào)動具體感受、打通其他感官來描寫氣味的詠花詩,對宋人在日常生活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如何品味花卉有著示范意義。《王直方詩話》記載張塤與文彥博賞蘭,文彥博分享其嗅覺審美經(jīng)驗:“凡香嗅之則不佳,須待其因風(fēng)自至。”王立之認(rèn)為黃庭堅蠟梅詩“披拂不滿襟,時有暗香度”即這一嗅覺經(jīng)驗的詩化呈現(xiàn)[13]。通過這則故事,可看到黃庭堅蠟梅詩為品味花卉提供了參照,而宋人對嗅覺與花香的關(guān)注,亦強化了此詩的價值,使之成為表現(xiàn)氣味的典范。
最后,除對花卉氣味的細(xì)致捕捉與積極呈現(xiàn)外,黃庭堅對花香的關(guān)注興趣,還開拓和深化了氣味在表現(xiàn)詩人心靈、情緒與精神方面的意義。本文開頭所引一系列詩歌描寫花香時,都展現(xiàn)了氣味對詩人情緒的微妙影響。詩人不僅通過耳聽目視,還通過鼻端氣味的撩動,使外部世界與內(nèi)部精神建立聯(lián)系。黃庭堅屢屢將這種感受訴諸詩篇,使得嗅覺描寫的抒情功能得到極大展現(xiàn),如其詠水仙名作:
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
此詩后半部分圍繞水仙之香進行描寫。宋人詩話討論此詩,往往欣賞末句從“被花惱”到“出門一笑大江橫”的破空而去,瀟灑通脫。如果關(guān)注嗅覺描寫在詩中的表現(xiàn),則會發(fā)現(xiàn),詩歌的節(jié)奏與情緒隨著嗅覺的推進而加重,其嗅覺描寫的抒情作用頗值得關(guān)注:開頭以幽微月色下的凌波仙子比喻水仙,雖造境清幽,姿儀綽約,但物色在清冷的背景中被淡化了;氣味則從第三四句開始呼之欲出,第五句極力渲染,第六句著重形容,氣氛越來越濃烈,平靜之心為其所動,喚起的情緒亦與之相隨,為之所惱。黃庭堅在同時所作《與李端叔帖》中言:“數(shù)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皆開。明窗靜室,花氣撩人,似少年都下夢也。但多病之余,懶作詩爾。”[14]花香喚起“少年都下夢”,謫居荊州時的花香勾連著初入仕途時朋友堂前的酴醾和任館職時的都中蠟梅、梅花,這是對過往詩酒文會、優(yōu)游卒歲歲月的懷想。這一時期與舊友的簡帖中,他深情回顧著往昔的嗅覺記憶,而新交如王子予、馬中玉、王充道、劉邦直等,亦紛紛用凌風(fēng)菊、水仙、早梅贈送詩人,安慰著其寥落的情緒。黃庭堅許多書簡都言及花卉的種植、折贈,如元祐年間與王立之的書帖《與王立之承奉直方》中數(shù)次提及“蠟梅開者數(shù)枝”,“蠟梅風(fēng)味想已動人”,“花極香,恨日月逾邁耳”[15],大量詠花、贈花詩也呈現(xiàn)了蠟梅、梅花等氣味出色的花卉對詩人不同尋常的意義。嗅覺承載著詩人的記憶,成為窺視其心靈的一條線索。
二、 熏香意象的造境功能與詩意轉(zhuǎn)化
宋代以前,熏香偶爾也在文學(xué)作品中出現(xiàn),但多在特定環(huán)境中充當(dāng)著不甚顯眼的配角:一是居室,尤其是閨房,在齊梁宮體詩、晚唐摹擬齊梁的李賀、李商隱、溫庭筠等人詩作及花間詞中常見;二是朝堂,朝省類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的御爐香是也;三是寺院,寺院自來有燒香傳統(tǒng),詩人筆墨所及,不免沾染香火。在這些作品中,熏香大多作為詩文描繪整體情景的點綴,很少成為詩人觀照和審美的對象。即使個別專門詠及香事、描寫閨中生活的作品,詩人的關(guān)注點也主要在精巧的香具與昂貴的香材所折射的華麗環(huán)境、繁瑣細(xì)致的香事和裊裊升起的香煙所喻示的或香艷或寂寥的情緒氛圍。總之,宋代以前,熏香諸事并未成為一個獨立的詩歌審美對象,熏香雖是訴諸鼻吸的行為,詩人們在書寫時仍舊慣于以目視之[16]。
宋代成為士人生活常見情景的燕居焚香在黃庭堅詩中又是如何呈現(xiàn)的呢?黃庭堅自言“有香癖”(《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予以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十字作詩報之》十首之五),相較于花香書寫,他對熏香、香事、香方以及香爐的熱愛,更引人注意。他積極留意香事、閱讀香傳、記錄香方,集中存有意和香、意可香、深靜香、荀令十里香、小宗香、嬰香、百里香、篆香等諸多香方(圖1),被各種香譜、香傳視為香道的關(guān)鍵人物。更重要的是,黃庭堅留下了《有惠江南帳中香者戲答六言》系列前后六首、《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予以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十字作詩報之》十首、《謝王炳之惠石香鼎》《石博山》《謝曹子方惠二物·博山爐》等數(shù)組專詠熏香、香爐的作品,他的其他詩文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燒香場景。這些對熏香諸事投注濃厚興趣的作品,在當(dāng)時即引起熱烈的唱和與討論,并逐漸塑造出一個與此前詩歌呈現(xiàn)迥異、意趣截然不同的熏香意象。
首先值得關(guān)注的是,黃庭堅詩中的熏香場景、焚香活動的主體以及相伴出現(xiàn)的意象群落均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上文論及此前熏香書寫的典型空間是寢居,與此相應(yīng),焚香活動的主體也多是深閨女性。描寫寺院與朝堂的詩歌雖也出現(xiàn)熏香情景,但幾乎不成為審美對象。在黃庭堅詩中,熏香活動的呈現(xiàn)空間則有了很大變化,熏香頻繁出現(xiàn)在寺院與書齋中,如“鐘磬秋山靜,爐香沉水寒”(《丁巳宿寶石寺》),“熏爐茶鼎暫來同,寒日鴉啼柿葉風(fēng)”(《題太和南塔寺壁》),“爐香滔滔水沉肥,水繞禪床竹繞溪”(《題學(xué)海寺》),“燕寢著爐香,愔愔閑窗闥”(《二月二日曉夢會于廬陵西齋作寄陳適用》),而且,與香爐相伴的是茶鼎、書卷、禪床,焚香活動的主體是文人士子,而非深閨寂寞的女性。詩中主人公或品茗、或小寢、或展卷、或冥思,周圍的環(huán)境是秋山、晴空、清泉、寒日、啼鴉、竹林。總而言之,熏香不在人工裝飾的富麗空間,而在親近自然野趣、充滿文士雅興的閑適場所進行。熏香對詩中造境的貢獻,與茶鼎、書卷、禪床等意象一樣,在不同的感官維度體現(xiàn)著典型的宋人書齋意趣,如《同王稚川晏叔原飲寂照房》:
高人住寶坊,重客款齋房。市聲猶在耳,虛靜生白光。幽子遺淡墨,窗間見瀟湘。蒹葭落鳧雁,秋色媚橫塘。博山沉水煙,淡與人意長。自攜鷹爪芽,來試魚眼湯。寒浴得溫湢,體凈心凱康。盤餐取近市,厭飫謝膻羊。裂餅羞豚膾,包魚芰荷香。平生所懷人,忽言共榻床。常恐風(fēng)雨散,千里郁相望。斯游豈易得,淵對妙濠梁。
此詩寫與朋友會于高僧齋房,揮墨作畫,煮茶品茗,寒浴凈垢,共餐餅魚,在這個充滿清談交游之趣的空間里,博山爐中縷縷升騰的沉水香始終淡淡彌漫四周,熏香與繪畫、煮茶、厭棄腥膻充滿荷香的魚餐一起,分別從嗅覺、視覺、味覺上隔絕著塵俗市聲,營造著與環(huán)境相得益彰的韻味與詩意。
呈現(xiàn)空間和相伴意象群的轉(zhuǎn)變,讓熏香活動脫離了香閨內(nèi)室的狹隘空間,在文人的書齋中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完成了其人文意蘊的再造;反過來,熏香也成為能體現(xiàn)宋人雅趣的文化意象和士子藝術(shù)化生活的方式。黃庭堅在《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予以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十字作詩報之》十首之四中寫道:“輪囷香事已,郁郁著書畫。誰能入吾室,脫汝世俗械。”將制香熏香與著作書畫相提并論,強調(diào)香事有脫卻世俗枷鎖的意義;之五中又寫道:“賈侯懷六韜,家有十二戟。天資喜文事,如我有香癖。”將制香熏香歸為“文事”,認(rèn)為香事表現(xiàn)了高雅的情趣。
正因如此,在作為生活方式的熏香活動進入宋人書齋后,體現(xiàn)著新審美意趣的熏香意象也進入宋人詩歌,具備了新的造境功能,這在黃庭堅詩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在謫居宜州、身處市囂、促居陋室的日子里,熏香是一種療救的方式。黃庭堅在《自題書卷后》中言:“崇寧三年十一月,謫處宜州半歲矣。官司謂余不當(dāng)居關(guān)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予所僦舍喧寂齋,雖上雨傍風(fēng),無有蓋障,市聲喧憒,人以為不堪其憂……既設(shè)臥榻,焚香而坐,與西鄰?fù)琅V畽C相直。”[17]因為有鼻端香氣的充盈,隔絕了市腥之氣,即使與屠案相鄰,處在生活的泥淖中,亦無須在意。在喧囂傾軋的朝堂或輾轉(zhuǎn)辛勞的仕宦生涯中,爐中裊裊妙香能滌凈俗務(wù)的煩擾:“迎燕溫風(fēng)旎旎,潤花小雨班班。一炷煙中得意,九衢塵里偷閑。”(《子瞻繼和復(fù)答二首》之二)也能安頓詩人的家園之思、江湖之夢,如《石博山》:“絕域薔薇露,他山菡萏爐。薰衣作家想,伏枕夢閨姝。”《呻吟齋睡起五首呈世弼》之一:“棐幾坐清晝,博山凝妙香……江南一枕夢,高臥聽鳴桹。”在這些描寫中,詩人通過熏香營造了一個閑適自在的夢想空間,將心靈的一脈情思與清涼寄托于鼻端甜美清香的洗滌,在這個香氣構(gòu)筑的世界里,詩人萬慮俱息、泯滅憂樂。
黃庭堅詩歌對熏香活動的改造,還改變了一些意象在詩歌中的固有面貌,使傳統(tǒng)的居室焚香場景煥發(fā)出新的活力。比如下面兩首代表性的熏香詩:
螺甲割昆侖耳,香材屑鷓鴣斑。欲雨鳴鳩日永,下帷睡鴨春閑。(《有惠江南帳中香者戲答六言二首》之二)
床帷夜氣馥,衣桁晚煙凝。瓦溝鳴急雪,睡鴨照華燈。(《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予以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十字作詩報之》十首之八)
兩詩描寫香材珍貴、香具精美、帷幕低垂,這是典型的內(nèi)室場景,而且,皆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熏香意象“睡鴨”——一種銅制的鴨型香爐。這種精美的香具被唐人納入詩歌中描寫熏香場景時,往往寄托著詩中主人公閨閣寂寞、夜長無眠的情思,如李賀的“深幃金鴨冷,奩鏡幽鳳塵”[18]、李商隱的“舞鸞鏡匣收殘黛,睡鴨香爐換夕熏”[19],煙銷灰冷、形單影只的香鴨,在詩中給人以時間停止、生命封閉的印象。相較于以往詩歌對室內(nèi)熏香景象秾麗而近于凝滯的空間呈現(xiàn),黃庭堅前詩引入迢遞的鳩鳴、欲雨天氣濕潤的空氣,后詩引入跳蕩在屋瓦上的急促夜雪,均突破了封閉性的室內(nèi)空間,將廣闊的室外世界納入詩中;并在視覺、嗅覺以外,調(diào)動聽覺與觸覺,極大地豐富了居室熏香的體驗;更重要的是,詩人以富有人文趣味的眼光來審視熏香活動,原本冰冷沉默的香鴨也搖身變?yōu)殚e適雋永趣味的象征。
綜上所述,黃庭堅通過他的創(chuàng)作,實現(xiàn)了熏香意象的造境功能改造與詩意提升。翻檢宋人詩歌,同時頗有與之呼應(yīng)的作品。例如,與《同王稚川晏叔原飲寂照房》意境和趣味相近者,蘇軾有《雨中過舒教授》,其中有“濃茗洗積昏,妙香凈浮慮”之句[20],亦從舌本與鼻端兩個角度并舉品茶、熏香虛靜其心的作用;其《和黃魯直燒香二首》之二亦言:“萬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斕斑。一炷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閑。”[21]此外,晁補之亦有“午枕夢初回,遠(yuǎn)柳蟬聲杳。蘚井出冰泉,洗瀹煩襟了。卻掛小簾鉤,一縷爐煙裊”之句[22]。可見,此時熏香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充滿文人雅興、寄托其志趣的意象。不過,由于黃庭堅深有香癖,作為當(dāng)時頗具影響力的士人而熱衷香事,其詩大量刻畫熏香情景,描寫熏香體驗,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具有典范性、引起時人關(guān)注唱和的作品,所以黃庭堅對熏香成為宋代文人雅藝,熏香意象在宋代文學(xué)作品中造境及抒情功能的凝定,顯然具有更大的貢獻和影響力。此后,不僅燕居焚香、合香、贈香、評香成為宋代士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與熏香相關(guān)的諸事諸物亦成為文人書寫的重要內(nèi)容,完成了從閨閣點綴到書齋雅趣的轉(zhuǎn)化。
三、 聞香詩嗅覺描寫中的禪意與理趣
林庚曾指出,“如果注意詩壇的變遷,就必然會發(fā)現(xiàn)一件事情,那便是詩的原質(zhì)時常在那里發(fā)生改變”,“詩的內(nèi)容,原是取之于生活中最敏感的事物”,“新的詩風(fēng)最直接的,莫過于新的事物上新的感情”[23]。以黃庭堅為代表的宋人,對鼻觀世界的關(guān)注,可謂發(fā)現(xiàn)了花香與熏香這兩種“新的事物”,而黃庭堅詩歌對花香、熏香等嗅覺描寫抒情、造境、言理的開拓,又為之賦予了“新的感情”,使之成為詩的新“原質(zhì)”。但黃庭堅聞香詩的開拓性并不止于此,在佛教“六根互用”觀念影響下,黃庭堅經(jīng)常將聞香癖好與身心修行相結(jié)合,這大大豐富了聞香詩的禪意與理趣。
禪宗認(rèn)為諸般日用俱是修行,即使身處居室、書齋,聞香亦可以作為修行的方式。因此,黃庭堅在各個場合寫及聞香,均表現(xiàn)出通過香氣進入禪境的修行意識。如《題海首座壁》 “香寒明鼻觀,日永稱頭陀”,關(guān)注到禪僧聞香悟道的情形。最典型的莫過于寫帳中香的《有惠江南帳中香者戲答六言二首》:
百煉香螺沉水,寶薰近出江南。一穗黃云繞幾,深禪想對同參。
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但印香嚴(yán)本寂,不必叢林遍參。
前詩寫居室中焚香,香煙成穗,繚繞幾案,詩人亦因此進入?yún)⒍U之境。后詩先用《呂氏春秋》中“逐臭”之典,指出嗅覺喜好因人而異,只需有“鼻孔”便能夠“司南”,也即嗅覺具有直觀性,再用《楞嚴(yán)經(jīng)》中香嚴(yán)童子悟道事[24],認(rèn)為如果從鼻根悟入,便不必四方求訪參禪。在這里,黃庭堅強調(diào)了鼻端氣味的直接施受,相較于口說、耳聞、心思更為迅疾,也更具有個體意義,突出了嗅覺感官在領(lǐng)會意義時的直觀性與瞬時性。
關(guān)于熏香在參禪悟道、修身養(yǎng)性方面的意義,黃庭堅在《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予以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十字作詩報之》中作了更為全面、深入的總結(jié)。這一組十首五言絕句,為酬謝賈天錫贈意合香而作。詩人通過第一、二首描述了意合香訴諸嗅覺之用。組詩第一首開頭“險心游萬仞,躁欲生五兵”,描寫了人心最普遍的狀態(tài),即緊張與焦慮的心魔無處不在、難以熄滅。然而“隱幾香一炷,靈臺湛空明”,只需要憑幾焚香一炷,鼻孔氣息帶來的智慧便會馬上令心靈歸于空明澄澈之境。這是從對內(nèi)心的作用來描寫香氣。第二首:“晝食鳥窺臺,宴坐日過砌。俗氛無因來,煙霏作輿衛(wèi)。”描繪了與第一首首二句完全不同的閑適環(huán)境,鳥不畏人,閑坐過午,詩人與自然和諧無間,完全擺脫俗塵煩擾,而令他處身此境的正是熏香緩緩騰起的香氣。這是從對外界的作用來描寫香氣。第七首:“公虛采蘋宮,行樂在小寢。香光當(dāng)發(fā)聞,色敗不可稔。”從悼亡入手,寫及人內(nèi)心的欲望,指出若能身染香光,便能抵御聲色之禍。相較于第一首的“險心”“躁欲”,聲色是人心深處更自然隱秘而難以擺脫的欲望,失侶是更原始的痛苦,而莊嚴(yán)香光卻能解脫這種欲望、撫慰這種痛苦。此首寫香氣對內(nèi)心之作用,較第一首又進一層。最后一首:“衣篝麗紈綺,有待乃芬芳。當(dāng)念真富貴,自薰知見香。”先承接八、九首的富貴描寫,最后筆鋒一轉(zhuǎn),從訴諸鼻端的富貴寶薰轉(zhuǎn)進到知見之慧的心香,認(rèn)為由聞香體悟到心靈本性的心香才是“真富貴”。從嗅覺體驗出發(fā),最終超越了感官刺激,完成了真理的參悟,是對前面數(shù)首分述熏香具體之用的升華。將這十首詩合而觀之,可以看到黃庭堅對鼻觀參禪養(yǎng)性的書寫遠(yuǎn)較他人豐富深入。黃庭堅聞香詩在鼻觀參禪方面的典范性,也正是隨著這些作品的傳播建立起來的。
黃庭堅將聞香作為修行方式的書寫得到了蘇軾的贊同。在酬和之作中,東坡由衷贊賞:“四句燒香偈子,隨香遍滿東南。不是聞思所及,且令鼻觀先參。”(《和黃魯直燒香二首》之一)[25]將黃庭堅關(guān)于帳中香的六言組詩視為禪悟的詩偈,認(rèn)為它們開創(chuàng)了鼻觀悟道的風(fēng)氣。這并非蘇軾的虛美,在黃庭堅筆下,任何情境下的聞香活動,都能實現(xiàn)對更抽象更普遍意義上的心靈和人生妙理的領(lǐng)悟,如他常描寫因游園賞花聞到花香而悟:“蓮花生淤泥,可見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與晚色靜。”(《次韻答斌老病起獨游東園二首》之一)“把酒忘味著,看花了香寂。”(《春游》)
除了對嗅覺參禪直觀無礙、施受瞬時的強調(diào)外,黃庭堅也特別注意描寫香氣、香煙的無跡無形、易于寂滅,并對此作理趣的提升。如其文章《幽芳亭記》對蘭花之香作《楞嚴(yán)經(jīng)》“生于汝鼻,為生于空”式的參悟[26]。這種感悟,寫入詩中,也帶來聞香詩的又一重禪意與理趣。在吟詠香爐的詩歌中,詩人凝視著香煙蒸騰而起、香氣隨之而生,又瞬間消失無際,如《謝王炳之惠石香鼎》:“香潤云生礎(chǔ),煙明虹貫巖。法從空處起,人向鼻端參。一炷聽秋雨,何時許對談。”《謝曹子方惠二物·博山爐》:“注香上裊裊,映我鼻端白。聽公談昨夢,沙暗雨矢石。今此非夢耶,煙寒已無跡。”這些作品不但關(guān)注到“香”作為鼻端氣味瞬間施受、感受無礙及其在形象上的“空”與“無”,也關(guān)注到了“氣”作為視覺形象的易于消散,因此使得聞香活動打通了鼻觀與目視兩種感官,并在此基礎(chǔ)上體悟到妙法亦如香氣之空、人生憂樂經(jīng)歷恍如夢幻。前賢在討論宋人詩中“鼻觀”的佛禪思想淵源時,有“鼻根聞香”與“觀鼻端白的觀想法”兩種不同理解[27],而通過對黃庭堅以上聞香詩的細(xì)讀,可以發(fā)現(xiàn),在詩人的聞香活動中,鼻觀聞香的嗅覺雖是參悟的主要途徑,但凝神觀氣之視覺體驗也不應(yīng)被忽視,這正是其聞香詩實現(xiàn)了感官互通的表現(xiàn)[28]。
由于黃庭堅聞香詩在禪意與理趣方面的提升,既符合禪宗教義,也豐富了宋人對鼻觀通妙的認(rèn)識。在宋代,無論禪林還是士林,都將“聞香參禪”與黃庭堅聯(lián)系起來,據(jù)《羅湖野錄》記載,黃庭堅悟道機緣即來自鼻端香氣的觸發(fā):黃庭堅丁憂期間,從晦堂學(xué)禪,“時當(dāng)暑退涼生,秋香滿院。晦堂乃曰:‘聞木犀香乎?’公曰:‘聞。’晦堂曰:‘吾無隱乎爾!’公欣然領(lǐng)解”[29]。因為聞到桂花的香氣,本來被聞、思所困擾的黃庭堅,瞬間開悟。這則公案所載是否是事實,可以擱置不論,但它在宋代普遍流傳,甚至成為詠桂花的新典,如陳與義詩云:“楚人未識孤妍,離騷遺恨千年。無住庵中新事,一枝喚起幽禪。”[30]詩人指出,桂花作為以香氣為特色的花卉,卻未能進入《離騷》的書寫視野,這實在是很大的遺憾,不過,今日能啟發(fā)黃庭堅悟道,又彌補了這個遺憾。王十朋也有詩云:“膽瓶金粟妍,鼻觀天香通。無心妄區(qū)別,妙契將無同。”(《士人僧道俱贈巖桂》)[31]寫因聞桂香而悟道,亦取典于此。這些作品與記載,均說明宋人對黃庭堅開拓鼻觀世界的高度注意與肯定。
綜上所述,作為嗅覺敏感型詩人,黃庭堅留下了豐富的挖掘嗅覺世界審美內(nèi)涵的聞香詩。其中描寫花香的作品對氣味的杰出表現(xiàn),推動了花卉審美從偏重物色轉(zhuǎn)向兼重氣味,開拓了宋代詠花詩的題材范圍,深化了氣味在表現(xiàn)詩人心靈、情緒與精神方面的意義。而他的描寫熏香的作品,通過著力描寫書齋焚香,實現(xiàn)了熏香意象的造境功能改造與詩意轉(zhuǎn)化,對熏香成為宋代文人雅藝、熏香意象在宋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凝定具有典范影響。同時,在“六根互用”觀念影響下,黃庭堅的聞香詩深具禪意與理趣,這既符合禪宗教義,也豐富了宋人對鼻觀通妙的認(rèn)識。隨著禪宗傳播日本,他的聞香詩也在域外發(fā)生影響,日本五山禪僧不但模擬其聞香詩,也將其詩歌抄物命名為《帳中香》[32],這些現(xiàn)象奠定了他在東亞漢文化圈的香圣形象。對此,筆者將另文討論。
注釋:
[1] 周裕鍇:《“六根互用”與宋代文人的生活、審美及文學(xué)表現(xiàn)》,《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1年第6期。
[2][12][31] 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19頁,第19108頁,第22709頁。
[3] 如斯圖爾特·薩金特(Stuart Sargent)[“Huang T’ing-Chien’s ‘Incense of Awareness’: Poems of Exchange, Poems of Enlightenment”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121, No.1 ( Jan.-Mar., 2001): 60-71]較早對黃庭堅最重要的兩組贈香詩進行細(xì)讀,并探討了宋代香作為物的交流現(xiàn)象;商海鋒《“香、禪、詩”的初會:從北宋黃庭堅到日本室町時代的〈山谷抄〉》[(臺灣)《漢學(xué)研究》第36卷第4期,2018年12月]對黃庭堅香詩、“香禪”思想及其相關(guān)觀念在東亞的影響作了較為深入的討論;早川太基『詩人の嗅覺——黃庭堅作品における「香」の表現(xiàn)』[(『中國文學(xué)報』第87冊,2016年)22—45頁]初步關(guān)注到了黃庭堅的花香詩以及嗅覺角度;陳才智《塵里偷閑藥方帖——黃庭堅與香文化之緣》(《中國俗文化研究》第13輯,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對黃庭堅與香道、香藝、香方的關(guān)系作了梳理。這些研究都對筆者頗有啟發(fā)。此外如周裕鍇《“六根互用”與宋代文人的生活、審美及文學(xué)表現(xiàn)》中《鼻觀圓通:聞香如參禪》一節(jié),專門討論黃庭堅聞香詩、聞香癖中的文學(xué)表現(xiàn)與鼻觀禪的佛學(xué)來源;李小榮、李葦航《佛教“鼻觀”與兩宋以來的詠物詩詞》(《東南學(xué)術(shù)》2017年第3期)討論佛教鼻觀之說對宋代詠物詩的影響,其中也涉及詠花詩;揚之水《香識》(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則主要從名物角度還原唐宋時期熏香的日常場景。這些研究主要著眼于整個宋代士大夫文化,也值得關(guān)注。
[4] 任淵、史容、史季溫注,劉尚榮點校:《黃庭堅詩集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本文所引黃庭堅詩皆據(jù)此本,僅隨文標(biāo)注篇名。
[5] 錢鐘書《管錐編》釋“料理”條增訂部分,討論上引山礬花“平時習(xí)氣”及“花氣熏人欲破禪”二句,言“此意詩中常見”,列舉白居易、劉禹錫、陳與義、朱熹、方德亨、納蘭性德六例,及黃庭堅《王才元惠梅花》《王充道送水仙花》兩例。十例中黃庭堅占四例,只白居易、劉禹錫二句在黃庭堅之前,且只有白詩“香塵擬觸坐禪人”(《榴花》)明確以花為描寫對象并表現(xiàn)其氣味帶來的嗅覺刺激(錢鐘書:《管錐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1336頁)。錢鐘書所舉外,杜甫《江畔獨步尋花》“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219頁),對黃詩影響更為顯著,但黃庭堅以前這種表達(dá)尚屬零星。
[6] 陳子昂:《感遇》,徐鵬校點:《陳子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
[7] 陳琳:《迷迭賦》,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8頁。
[8][13] 《王直方詩話》,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4頁,第60頁。
[9] 如南宋曾由基《題畫梅水仙山礬三友圖》、牟巘《題德范弟三香圖》、趙文《三香圖》等(《全宋詩》,第36081、41972、43246頁)。
[10] 如楊萬里《梔子花》:“如何山谷老,只為賦山礬。”(辛更儒:《楊萬里集箋校》,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91頁)楊公遠(yuǎn)《次宋省齋木犀》:“籬菊宜交友,山礬可弟兄。”趙必??《南康縣圃賞梨花呈長官》:“喚醒山谷商量過,差替山礬作弟兄。”(《全宋詩》,第42082、43931頁)這些詩都模范黃庭堅,從氣味角度論列諸花。
[11][24] 任淵、史容、史季溫注,劉尚榮點校:《黃庭堅詩集注》,第1200頁。
[14][15][17][26] 劉琳、李勇先、王蓉貴點校:《黃庭堅全集》,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1頁,第1909—1910頁,第645頁,第1493頁。
[16] 例如李商隱《燒香曲》:“鈿云蟠蟠牙比魚,孔雀翅尾蛟龍須。漳宮舊樣博山爐,楚嬌捧笑開芙蕖。八蠶繭綿小分炷,獸焰微紅隔云母。白天月澤寒未冰,金虎含秋向東吐。”(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057頁)專詠焚香,就十分典型,詩中詳細(xì)描寫了香爐的花紋、式樣,如何慢燃微火、隔離香灰,使得香煙隱隱,所詠不可謂不細(xì)膩,但鼻端感受如何,卻無半句涉及。
[18] 李賀:《香蘭神女廟》,吳企明:《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31頁。
[19] 李商隱:《促漏》,《李商隱詩歌集解》,第2041頁。
[20][21][25] 曾棗莊、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37頁,第3076頁,第3076頁。
[22] 晁補之:《生查子·東皋寓居夏日即事》,唐圭璋編校:《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56頁。
[23] 林庚:《詩的活力與詩的新原質(zhì)》,《唐詩綜論》,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260頁。
[27] 關(guān)于宋人詩中“鼻觀”的理解,周裕鍇《“六根互用”與宋代文人的生活、審美及文學(xué)表現(xiàn)》認(rèn)為指“通過鼻根聞香而觀照佛理”;李小榮、李葦航《佛教“鼻觀”與兩宋以來的詠物詩詞》認(rèn)為指“用鼻子來看萬事萬物,因其嗅覺對象是香,所以也叫香觀”,“鼻觀的終極目的,在于悟空”。
[28] 此處關(guān)于宋人“鼻觀”兼有“鼻根聞香”與“鼻端觀想”二義的論述,接受了商海鋒先生的指教。他還向筆者慷慨提供資料,謹(jǐn)此致謝。
[29] 曉瑩:《羅湖野錄》卷一,《卍續(xù)藏經(jīng)》第83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376頁。
[30] 陳與義:《清平樂·木犀》,吳書蔭、金德厚點校:《陳與義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91頁。
[32] 在日本五山禪僧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詠花和詠香都是極常見的題材,隨處可見對黃庭堅聞香詩的摹擬,以詠水仙花為例,夢巖祖應(yīng)《次韻水仙花》:“今日花中見洛神,色如蒸栗氣如春。哦詩深愛黃家子,礬弟梅兄句法新。”[夢巖祖應(yīng):《旱霖集》,上村觀光編:《五山文學(xué)全集》第1冊,(日本)思文閣1973年版,第13頁]就襲用黃庭堅喻水仙為洛神、為水仙等花雁行的“凌波仙子生塵襪……山礬是弟梅是兄”等語。此外,萬里集九將自己搜集前人注釋并自我發(fā)揮的黃庭堅詩歌抄物命名為《帳中香》,此書在日本室町末期十分流行,有室町末期寫本等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