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王安憶、遲子建為什么是獨特的
全球化的今天,信息爆炸,文化多元。如何能在人生海海、日新月異、眾聲喧嘩的時代,不被湮沒,發(fā)出有辨識度而又充滿愛的聲音?文學寫作,無疑是值得嘗試的重要途徑之一。
文學和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通常都會獲得極大的關注。而這關注,竟然是因為,時代的進步和女性性別公共意識的落后形成的巨大反差。當代女性意識和女性精神,顯然在大量廣泛傳播的一些作品中,被扭曲、被篡改。
所以,重提女性文學,重視向經(jīng)典學習,非常必要。只有一代代女作家真正成長起來,才有可能用作品的實踐與實績,戳破關于女性觀念的錯誤傾向,為新時代女性的健康成長加油鼓勁。
為了表述方便,我們姑且按照年代把出生于1960年代,成名于1980年代的女作家稱為“60后”,盡管她們中的每一個都是獨特的。她們?yōu)槭裁茨鼙3滞⒌膭?chuàng)造力,為什么能夠成為新時期后第一批經(jīng)典作家呢?我們在這里選取了鐵凝、王安憶、遲子建三位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來思考這個問題。
正視“女聲”:接受差異,成全優(yōu)勢
“60后”女作家們在寫作中,或顯或隱地透露出她們作為女性的特質(zhì):細膩、敏感,容易感知美。她們普遍意識到性別差異,注重開采女性性別資源,將女性特質(zhì)打造成寫作優(yōu)勢。
正因為女性柔弱,才更有情感表達的需要;正因為女性的敏感和細膩,才更有洞察情感能力。所以鐵凝的《哦,香雪》《玫瑰門》《大浴女》既精確細膩,也能涵蓋幾個社會歷史階段的真理。所以遲子建《北極村童話》《額爾古納河右岸》既可以寫出憂傷與深情,也可以呈現(xiàn)自然、人性和民族的幽深。
她們用女性特質(zhì),重新把人類的多重意蘊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不僅如此,她們用女性擅長的情緒流貫穿到每一個文字,讓孤獨的文字自由地待在舒適的距離,為讀者靈魂的進入溫柔地空出位置。因為女作家們滿懷智性的情感交流,讀者與作者才更容易在紙上交流。于是,大主題的精準把握“大而得當”了,小日子的細膩洞察“小而有力”了。這大與小因為真情流露,契合得讓人舒服。
當然,女作家們寫作之初也許并沒有刻意強化女性意識,但卻都在不經(jīng)意間,不約而同地將女性作為表達核心思想的主人公。比如王安憶的“雯雯”,遲子建的“燈兒”。可貴的是,優(yōu)秀的女作家往往能夠在多年寫作過程中,漸漸確認出寫作的女性意識,慢慢超越有偏見的單性別視野。遲子建曾在《寫作的秘密》中談到她一開始并沒有強烈的性別意識,“不知不覺間寫出了以女性視角為主的系列作品”,這就是她女性意識的成長。其實,認識世界,都是為了認識自己,當然也包括認識自己的性別。
相反,很多女作家一開始就不認可女性寫作,自我否認,甚至全盤學習男作家的表達方式。這不僅容易失掉自我表達的獨特性,也容易失掉作品多重腔調(diào)合唱的機遇。畢竟,生為女性,完全摒棄女性特質(zhì)來為人為文,一定不是處理性別和寫作的最佳方式。
重視“環(huán)繞聲”:冷對思潮,理論自覺
“60后”作家成長在改革開放時期,文藝界思想活躍。特別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思潮依次經(jīng)歷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文學”“個人化寫作”等流派。這個時期,世界第二次女權主義運動也正如火若荼展開,女性主義思想也在國內(nèi)引發(fā)了思考和論爭。
在思潮和論爭中,王安憶“尋根”《小鮑莊》,主動融入思潮,實踐思潮,但很快從思潮寫作中找到了自己的寫作方向。鐵凝和遲子建將尋根、寫實、反思、先鋒等思潮作為思考和寫作的內(nèi)容和技巧,潛伏在各個文本。比如,鐵凝的《大浴女》中專門敘述批斗未婚卻生下孩子的女老師,寫出了作家對人性的反思。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通過年近九旬的酋長女人身份,敘述鄂溫克族人在山林打獵、遷徙、生兒育女,其中代代傳承的習俗和文化,寫出了對自然與文明的反思。
她們或直接參與,或化用思潮中的理念,冷靜地對待、運用和反思,而非全盤接受,逐漸形成了成系統(tǒng)有個性的理論。王安憶的理論書《小說家的十三堂課》集中梳理了她對小說的思考,散文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集中呈現(xiàn)了她對性別和城市發(fā)展的思考。鐵凝散文集《女人的白夜》有專章來討論文學與寫作。遲子建更是用了大量的散文作品來梳理她各個時期寫作的思維。
我們應該重視作家,特別是女小說家們的散文隨筆。她們熱衷于在虛構之外,用“非虛構”的筆法持續(xù)分階段地討論女性寫作的各種趨勢。
所以,思潮成為她們形成理論和反思理論的痕跡,理論成為她們構建自我和突破自我的燈光。這種自覺,讓她們的寫作逐漸走向了更寬廣領域。
重視“愛的變調(diào)”:立足地域,轉場深入
重視地域性,不斷轉場跨域,是“60后”女作家寫作的特色。
首先,地域性塑造了女作家。王安憶的“上海”,遲子建的“雪國”。她們讓作品在這些特殊的地方發(fā)生,投放進個人早年的生命體驗,讓這方水土孕育出具有特殊氣質(zhì)的文字。家鄉(xiāng)是她們最熟悉的地方,所以她們最先寫。她們在文字中奔跑,牽著生養(yǎng)她的那朵地域風箏,若即若離,彈性十足,個人經(jīng)驗和情感輕松自在的來去。
故鄉(xiāng)之后,才是他鄉(xiāng),總要去外面的世界。“60后”女作家對地域性的發(fā)展,具體表現(xiàn)為不停地轉場。轉場,簡單來說,就是變換生活的地點。如果一個人長期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容易產(chǎn)生把自己待的地方當作世界中心的自大,對地域的思考容易陷入誤區(qū)。這一代女作家,大多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跨地域生活經(jīng)歷。她們從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去,獲得了重新審視自我和故鄉(xiāng)的機會。如果沒有安徽、蚌埠的鄉(xiāng)村生活和上海的弄堂經(jīng)歷,王安憶的上海不會搖曳多姿;如果沒有城市哈爾濱和鄉(xiāng)土北極村,也很難想象遲子建筆下雪國的生動;如果沒有冀中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沒有北京胡同文化的碰撞,鐵凝的城市與鄉(xiāng)村,不會有那么貼近真實。
轉場,除了地域的跨越,更是思維的深化。這種思維的深化,具體表現(xiàn)在方言的使用上。女作家們在人們的語言中洞悉了他們的日常思維和集體思維。比如,鐵凝在短篇《小格拉西莫夫》中用方言講笑話表現(xiàn)當?shù)厝诵υ捓镉型诳嘁灿凶詰M。讀者在閱讀到這個部分時,不僅能感受到當?shù)厝说纳屏寂c幽默,還能體驗到這些人的慚愧與反省。不同地域的語言,帶給女作家們不同思維的轉換。
轉場,跨越地域,使這批作家跳出狹隘的地域主義,鄉(xiāng)土抒情性寫作加入了多重的理性關照。王安憶可以寫傳統(tǒng)意味深長的《長恨歌》《考工記》,也可以寫出《我愛比爾》,在東西方文化積累碰撞中,暴露了人性光芒和陰暗。如果沒有出國學習的經(jīng)歷,也許她就沒有那么強烈的民族在場感和疏離感,也就不可能一次次通過寫作,把這在場感和疏離感調(diào)和得能夠自由出入現(xiàn)代商業(yè)資本河流,浸透人性的荒野,滋長出生命的花草樹木。
地域視野的多重性、流動性,為她們的寫作增加了更多的可能性。她們的作品,質(zhì)樸或絢爛,卻不約而同地因轉場的跨越總結了復雜多變的經(jīng)驗,在間隔過的山山水水、分裂隔閡里注入了個人情感和智慧體驗,讓一個個眾所周知的文字和事實通暢地流向美妙的文學之海。
重視“聲音層次”:職業(yè)精神,角色演繹
職業(yè)拓寬眼界,角色演繹深度。這一代女作家,基本上都有大量社會實踐的經(jīng)驗積累。她們做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她們當編輯做工人,她們做導演跳芭蕾,她們當醫(yī)生做教師……不同的職業(yè)生活體驗,增加了她們的人生閱歷,同時也豐富了她們的創(chuàng)作題材。這些職業(yè)經(jīng)驗,讓她們有了接觸、感知和刻畫大時代的機遇。比如王安憶,她做過鄉(xiāng)下知青、教師、留學生、雜志編輯等等。在不斷的摸索和實踐中,她才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寫作立場。
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一開始都并不是職業(yè)作家。職業(yè)生涯的專業(yè)化,讓她們更能夠用所在專業(yè)的眼光觀察世界。這些經(jīng)歷,讓她們生命經(jīng)驗的外延得到擴展,并隨時與時俱進。即使后來成為職業(yè)作家,也不會遺失那種深入過社會領域的敏銳度。大量女性職場人在社會立足,也給她們和文學都提供了新的思路,性別的力量涌動,將女作家創(chuàng)作推向了社會公共領域的前排。公共領域開始以女人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
“60后”女作家,除了有因職業(yè)拓寬了眼界,還有因女性角色轉換得來的深度。寫作對于女性來講,是分年齡的。成名之初,她們大多數(shù)寫過青春少女形象。這些少女形象,是女作家們個人青春的記憶與感知。然而,不可能永遠是少女,也不可能一輩子只寫少女。所以,鐵凝有了尹小跳,王安憶有了米尼,遲子建有了趙小娥。她們讓筆下的女人戀愛,用兩性經(jīng)驗來思考兩性之間的沖突與和解,試探個人與他者之間的可能。
她們用母親形象,來鏈接一切關系。女人的身體,是被自然選中的盛放生命的器皿。母子之間,恰似文本互涉,孩子就是母親一生努力與否的證據(jù)。作家得以以女兒身份回看父輩,以父母名義展望未來。于是,鐵凝透過司猗紋看母子之間權利的爭奪,王安憶寫下與女兒爭美的母親王琦瑤。她們在文章內(nèi)外成家立足,在前輩的指引和內(nèi)心的選擇下,探索女主人公們?nèi)绾翁幚硭齻兣c自我、家庭、事業(yè)和社會之間的關系。所以,看鐵凝的《玫瑰門》要看那玫瑰的刺,看王安憶的《長恨歌》要嗅一嗅時代的味,聽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要領略族群和民族的生命力。通過家庭角色的轉變,她們有筆力寫出情境化的小品,也能駕馭史詩般的作品。
青年女作家應該向“60后”女作家學習什么
反觀當下,有些青年女作家,寫作多年卻難以突破窠臼,并未形成代際經(jīng)典作品。是不是她們過于簡單的角色和身份經(jīng)歷,養(yǎng)成了她們從紙上來又到紙上去的固化思維?是不是她們過于簡單的角色和身份,讓她們無法練習生活和文化的轉化?是不是她們過于依賴網(wǎng)絡和消費文化,而沒有積累到足夠多面對面交流的經(jīng)驗,而失去了觀察人性和社會的契機?是不是她們?nèi)狈Σ蹲锦r活多元的生活細節(jié)的機會和加工各類素材的能力?我們不得而知,只能對她們抱以熱切的期待。
當然,并不是要求作家必須有每個角色和職業(yè)的實踐,但是起碼應該珍惜個人已有的角色和實踐,并像銀匠一樣悉心錘煉筆下的文字。如今的年輕女作家們,不是沒有能力占有豐富的素材,而是缺乏珍視自己人生階段經(jīng)歷的勇氣和智慧。如果沒有對兩性閱歷的思考而只有懵懂草率的性經(jīng)驗,沒有珍視家庭閱歷而只有盲目的獲取平庸的經(jīng)驗,那么,只是掌握了部分文字的真理就容易陷入淺薄和偏激,容易錯過人性中普適性的價值意義的發(fā)掘。
如果所有熱愛文字的人都能珍視性別力量,珍視生活經(jīng)驗,步履不停地寫到天荒地老。那么,年輕的作者和讀者,即使成不了專業(yè)作家,也能獲得微微張開隱形翅膀的力量,那就是成長的力量。
(申紅梅,女,文學碩士,現(xiàn)居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