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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但丁《新生》:從“口授”到“朝圣”
    來源:文藝報 | 李海鵬  2021年03月04日08:22
    關(guān)鍵詞:《新生》 但丁

    李海鵬,1990年生于遼寧沈陽,青年詩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南京大學(xué)中國新文學(xué)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曾獲“DJS青年詩人獎”“未名詩歌獎”“光華詩歌獎”“櫻花詩歌獎”等,著有詩集兩部。主要從事新詩研究與批評,兼事詩歌及詩學(xué)翻譯。

    《新生》(Vita Nuova)是但丁早年抒情詩的一本結(jié)集,完成于他30歲以前,也是他的第一部詩集。在后世的但丁研究中,這部早年詩集同但丁的《論俗語》(De vulgari eloquentia)《饗宴》(Il Convivio)《論世界帝國》(De Monarchia)等作品一起被稱為但丁的“次要著作”(opere minori)。當然,“主要著作”無疑是指偉大的《神曲》(La Divina Commedia)。盡管是“次要作品”,盡管“缺乏《神曲》的偉大力量”,但《新生》的地位還是十分特別的,誠如T.S.艾略特所說:“但丁所有的次要作品都很重要,因為他們是但丁的作品;但是《新生》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為它比任何其他作品都更有助于我們?nèi)胬斫狻渡袂贰!卑蕴厣踔琳J為人們對《新生》的閱讀應(yīng)該排在讀罷《神曲》以后,因為在他看來,“我們首次讀它時,最好是為了幫助我們理解《神曲》,而不是為了它本身”。《神曲》構(gòu)成了閱讀《新生》的目的,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有理由將《新生》視為《神曲》的先聲。事實上,二者的這種關(guān)系在很多意義上都能夠成立。

    拋開與《神曲》的關(guān)聯(lián)看,《新生》在西方詩歌譜系中間,依然具有其主體性的價值與位置。文藝復(fù)興研究的先驅(qū)者雅各布·布克哈特曾對此進行過較早的辨認與錨定:“整個中世紀,詩人們都是在有意識地避開自己,而他(指但丁)是第一個探索自己靈魂的人……主觀的感受在這里有其充分客觀的真實和偉大……即使沒有《神曲》,但丁也會以這些青年時代的詩篇劃出中古精神和近代精神的界限。人類精神在向意識到它自己的內(nèi)在生活方面邁進了一大步。”布克哈特所言突出了《新生》中的“主觀感受”與現(xiàn)代世界的融通,盡管但丁對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性的探索內(nèi)在于他中世紀的虔誠。需要注意的是,但丁在《新生》中實現(xiàn)的“主觀”,并非但丁一人獨享,而是當時佛羅倫薩的“溫柔新體派”(dolce stil nuovo)詩人們共同的詩歌主張,正是這樣的詩歌主張,使得但丁等詩人與此前的普羅旺斯抒情詩及西西里詩派之間拉開了本質(zhì)性的距離。這一點,但丁在《神曲·煉獄篇》的第24歌中曾對貪食者波拿君塔(也是西西里詩派的代表)謙遜地坦承過:“我是這樣的一個人,當愛神給予我靈感時,我就記下來,并且依照他口授給我心中的方式寫出來。”詩人與愛神之間“口授”的關(guān)系,正是但丁等新體詩人與舊體詩人之間最核心的差異,誠如波拿君塔聽罷但丁之言所承認的那樣:“我明白你們的筆緊緊追隨著口授者,我們的筆的確不這樣做。”與舊體詩人們書寫愛情時因襲格套與側(cè)重肉欲官能的方式不同,但丁們的筆“緊緊追隨”愛神這一“口授者”。借助“愛神”的寫作方式,實際上是新體詩人們將自身對愛情的主觀感受人格化、客體化,正因如此,對“口授者”的追隨,非但不是取消詩人的主觀,反而恰好是主觀的顯現(xiàn)與傳達。此外,“口授”的方式還意味著,相比于舊體詩人們側(cè)重肉欲的方式,新體詩人們具有將愛情提升為精神性、思辨性范疇的嶄新能力,這恰是“溫柔新體派”的新之所在。在此之上,但丁則更進一步發(fā)展出了將愛情提升至宗教性高度的能力,其結(jié)果與證明,便是在《神曲》后面,貝阿特麗彩接引但丁升上天堂的情節(jié)。事實上,在《新生》時期,但丁便已埋下了伏筆、唱出了先聲,只是當時的詩人自己也還沒清晰意識到。在第一首組歌(canzone)中,詩人借助愛神的“口授”,寫出了對貝阿特麗彩的愛戀,其中便暗藏了天堂的宗教性萌芽:

    愛神稱頌:“為何俗世肉身,生于

    泥土,能夠如此純潔,如此美麗?”

    祂又看了一眼,并對自己暗暗宣誓

    是上帝借這形體謀劃著塵世的新生。

    她的膚色皎白如珍珠,匹配這美女

    足夠光彩照人,又剛好紛缊合宜;

    她是造物之手能成就的最高形式,

    照此標準,世上諸美為自己命名;

    她的秋波顧盼,無論朝何處移動,

    愛神的魂靈都熊熊燃燒如烈焰,

    刺穿所有不禁凝眸注視者的眼,

    并且蔓延,直抵每顆深邃的心宮:

    她的臉龐浮現(xiàn)愛神栩栩的影像,

    無人敢將目光在此放置得太久長。

    愛神的“稱頌”,正是詩人內(nèi)心主觀之所想;而“上帝”的謀劃,暗示了在但丁這里,貝阿特麗彩是上帝之女,是一個圣跡(miracle),而非單純的“俗世肉身”。她在《新生》文本中的位置相當于耶穌基督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位置一樣。有趣的是,當波拿君塔在煉獄中認出但丁并與其談?wù)撔屡f詩體之別時,他所吟唱的但丁詩句正是這首組歌的開頭:“女郎們,擁有著愛的智慧”(Donne ch’avete intelletto d’amore)。如果說“口授”與主觀更多地帶有著私人性的色彩,那么宗教與“圣跡”則相對來說是一種公共性的意識。但丁在《神曲》中對貝阿特麗彩的書寫無疑超越了世俗之愛、理性之愛的“口授”高度,抵達了宗教之愛,這是一種極具公共性(public)的情感狀態(tài)與書寫方式,相比于前者,它更加崇高、更加前所未有。在《新生》結(jié)尾處,但丁曾說:“異象中的所見使我下定決心在有能力以一種更崇高的風(fēng)格詠唱這位圣潔女郎之前封筆緘口。為達目標,我必焚膏繼晷,淬礪致臻,這一點她定然知曉。倘若那位化育萬物者愿意垂賜我生命以更多年歲,我希望以其他任何女人未曾得享的方式吟寫她。”這“前所未有”的方式正是但丁在《神曲》中完成的方式,因此籠統(tǒng)來講,但丁在《新生》中并未完成他夢寐以求的公共性。不過,在一些研究者看來,《新生》的第30首詩(也是倒數(shù)第二首)意味著但丁這種公共性追求的覺醒。在我看來,這首商籟(sonnet)極為優(yōu)美,堪稱《新生》中最上乘的作品之一,布克哈特也曾表示這首詩是“這些詩篇中最美麗的”:

    嗚呼,朝圣者們凝重地趕路,

    或許思念著此地所無之物,

    你們來自遙遠的居民與戀土,

    臉龐的形容已將這秘密泄露。

    沒有啜泣傳來,當你們穿過

    這座浸透了悲慟的城鎮(zhèn)半途,

    正如那幢幢人影卻魂靈枯疏,

    難道不懂得它的凄慘落魄?

    若你們駐足休憩,愿意聆聽,

    我心中嘆息的預(yù)言必成真相:

    當身影離去,你們將淚灑城中。

    這里痛失的是它至福的女郎;

    既然這些詞語能訴說她的遠行,

    就有力量讓趕路人淚水洶涌。

    來自遠方的“朝圣者們”只是途經(jīng)這里,貝阿特麗彩的死他們并不知曉,也并不了解詩人的悲傷。目睹這一情形,但丁猛然意識到,自己對貝阿特麗彩既有的神話學(xué)建構(gòu),“絕對只是一種私人性的神話學(xué),對于別人來說則毫無意義”,在一些研究者看來,這一時刻在《新生》中昭示了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折。詩人的詩歌抱負,不再局限于追隨“口授者”而寫出主觀的愛情感受,而是要將愛情的范疇擴大,讓它從私人性中超越出來,抵達公共性的境界。于是,在《新生》的最后一首詩中,詩人依然借助“朝圣者們”,表達了自己未來的詩歌理想,盡管此時的但丁還并無能力理解與實現(xiàn):

    就看見一個女郎,收獲著光華,

    也施予了光彩;這輝煌的煥發(fā),

    吸引朝圣者的魂靈凝神注視。

    目睹這般光景,言辭朝我涌來,

    我卻無法領(lǐng)悟它微妙的奧義,

    盡管是心靈,曾疼痛中開啟此門。

    但我知道這些言辭溫柔如斯,

    因為傳來的聲音總是貝阿特麗彩。

    《新生》寫到這里,詩人對貝阿特麗彩的書寫期待,已不再是讓“朝圣者們”無動于衷,而是要“吸引朝圣者的魂靈凝神注視”,此刻作為詩人一己感動之人,未來必須要獲得恒久的、公共性的魅力。在這個意義上講,詩人此時從“口授者”那里超越出來,要開啟的則是一段以全部余生來完成的“朝圣”之旅,直至《神曲》全部完成。若以后世的眼光看,沒人會質(zhì)疑但丁這一抱負的完美實現(xiàn)。一個有力的例證是,600年后,深受但丁影響的愛爾蘭大詩人葉芝在寫給毛特·崗的傳世情詩《當你老了》中也使用了“朝圣者的魂靈”語,這一表述中實際上就跳動著《新生》中這句詩的蹤影。行文至此,我們得以印證本文開頭的話:《新生》在很多意義上都堪稱《神曲》的先聲。“它雖非《神曲》必要成為的百科全書式的文本類型,然而但丁卻以之囊括了所有的話語、耳語、抱怨、噪音。”也就是說,《新生》雖非但丁詩歌的最終完成,但卻幾乎預(yù)示了后來的一切。

    艾略特說:“《神曲》把我們帶入了中世紀形象所組成的世界、思想與信條所組成的世界,而《新生》則把我們直接投入中世紀的感性中去。”對于當代新詩來說,詩人們?nèi)绾文軌蛳纫灾饔^的方式精確、全面而有條理地收集當代的感性,繼而在此基礎(chǔ)上攜帶并超越“口授者”,最終躬身完成一個向真正的公共性攀升的“朝圣”之旅,以及這一思路是否可能,或許是值得思考的問題。由此而言,盡管《新生》已距今700多年了,但我們對它的閱讀,也許并非一件全然過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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