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網絡小說管窺
對于2020年賽博書架上眼花繚亂的網絡小說,我沒有能力梳理得面面俱到,只能用人工提取關鍵詞的笨辦法,試著整理我所了解的“九牛之一毛”,做一次私人的管中窺豹。本文盡量不談行業(yè)、市場、平臺等宏觀層面的因素,更看重橫截面的分析和歸納,也就是對網絡小說題材、人設、情節(jié)模式等內部形式因素的考察。通過描述網絡小說諸形式的新變,摸索2020年這個非同尋常的年份里人們的思想和情感的新動向。
題材:病與醫(yī),貧與富
醫(yī)療題材、脫貧致富題材,是2020年網絡小說很具辨識度的兩種題材。今年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現,讓病與醫(yī)的問題成為全民關注的焦點。首先,對抗疫期間生活的記錄,對抗疫感人事跡的書寫,成為這一年國家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網絡小說家積極參與了這一敘事,涌現出《共和國天使》《酥扎小姐姐的非常朋友圈》等一大批以抗疫為主題的現實題材力作。其次,醫(yī)療類言情文也隨之熱了起來,作為健康象征的醫(yī)生與作為財富象征的“總裁”合二為一,成為言情文新晉人設。《閃婚急診,唐醫(yī)生!》中的唐醫(yī)生,不但是顯赫國內外的大名醫(yī),還是上市集團的幕后大老板。這是一個既能治身病(健康)又能治心病(富貴)的完美男人。再次,各種金手指文、穿越文、系統(tǒng)文也開始引入醫(yī)生人設。《當醫(yī)生開了外掛》中的急診科醫(yī)生獲得了一種打怪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把各種疾病視為怪獸,救死扶傷變成了一個升級過關的游戲過程。總之,醫(yī)生職業(yè)文成為今年網文現實題材創(chuàng)作的突破點,其他的還有工業(yè)方面的《何日請長纓》、描寫網絡安全刑偵的《天下網安:縛蒼龍》等。
脫貧致富,書寫一個財富積累的神話,實際上是通俗小說永恒的主題。2020年,國家層面的脫貧攻堅與個人理想層面的脫貧致富在網絡小說中深度融合,大敘事與小敘事匯合成一股強大的敘事激情。夜深翼的《特別的歸鄉(xiāng)者》、仇若涵的《故園的呼喚》、胡說的《山根》等作品,就是以網絡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和審美趣味,正面描摹新鄉(xiāng)村的創(chuàng)業(yè)史。脫貧題材十分適合網文作家深耕已久的“種田文”。海膽王的《桃源山村》就是用種田文的路數,寫逗狗放羊的鄉(xiāng)村男孩獲得超俗能力,發(fā)展田園并帶領鄉(xiāng)親們致富的故事。還有一種“暴富文”(也可以叫“彩票文”)同樣深受歡迎:窮困潦倒的主人公某天突然得到一個消息,自己竟是首富遺落凡間的繼承人,要回去繼承一大筆遺產。除此之外,最為標新立異的一部作品,是青衫取醉的《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這部作品的奇葩設定歸于這四個字:“虧成首富”。主人公裴謙(賠錢)突然獲得一個財富操控系統(tǒng),只要他賠錢就能獲得豐厚獎勵。為了獲得獎勵,主人公想出在游戲行業(yè)做垃圾游戲的法子。不料,垃圾游戲接二連三受到歡迎,他“想賠(賺)而不得”,然而,一旦認真做產品之后卻開始“賠”(賺)了,還一路“賠”(賺)成了行業(yè)首富。小說將通俗小說“事與愿違”的技巧運用自如,造成了很好的喜劇效果。表面上看,小說寫的是敗家史(不斷散財),其實仍舊是在寫創(chuàng)業(yè)史(不斷聚財)。只不過,賺錢的方式不再是草根階層的體力勞動,而是腦力勞動:思考如何花錢。這實際上是投資者的賺錢邏輯——通過花錢來更好地賺錢。
這幾年,女頻文寫嫡女、寵妃、天才、明星更多,男頻文寫潛伏的老總、首富更多。可見無論男頻還是女頻,主人公的階層定位都在上升。而且,草根一步步跨越階層的故事少了,一步到位坐享其成的故事多了。故事結構越來越簡單粗暴:不是“飛來橫愛”,就是“飛來橫財”。這種可以輕易完成階層晉升的、不談奮斗只談收獲的、不經苦修就得善果的“白日夢文”,存在很多值得我們反思的東西。
人設:廢柴與贅婿,寶媽與女強
在一個文化工業(yè)日趨發(fā)達、藝術生產奔向機械復制的時代,從技術上而不是從藝術上理解網絡小說,我們的收獲會更多。所以,我傾向于將網絡小說的主人公理解為偏機械論的“人設”,而不是“人物”。人物與人設的本質區(qū)別是:可復制性。人物是不能脫離原始文本的,他被文本的時代性與私人風格所固定。但人設就像零部件,可以輕易脫離原始文本,拷貝到另一部網絡小說里生存。人設的高度可復制性,造成了人設的“病毒式傳播”。人設一旦火起來,就會被成千上萬作者迅速跟風模仿,風靡為一種寫作潮流——“某某流”或“某某文”。這是網文“同質化”問題的技術根源之一。就我的閱讀經驗,2020年男頻小說最流行的人設是“廢柴”與“贅婿”,女頻小說是“寶媽”與“女強”。
“廢柴”據說起源于粵語,是失敗青年對自身生存困境的一種自嘲。早期網絡小說的男主人公,往往對應著“80后”讀者對自身的完美想象:一個充滿強力意志的、進取的、攻擊性的熱血男兒。“廢柴”形象則對應著“90后”尤其是“95后”的精神氣質:平和、佛系、小確喪、養(yǎng)生、安于現狀。在這方面,《我?guī)熜终娴奶€(wěn)健了》《廢材逆天:帝君獨寵嫡小姐》《異世靈武天下》等作品是其中代表。《我?guī)熜终娴奶€(wěn)健了》中,李長壽原為得了絕癥、英年早逝的年輕人,死后在洪荒世界重生。他對世界的危險性十分敏感,他發(fā)道家之小愿:“我輩練氣士,當先穩(wěn)中求長生。”他的終極理想是:“活到老死”,一語道出“廢柴”的心聲。從“男兒”到“廢柴”,意味著男頻小說中的創(chuàng)業(yè)者形象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守業(yè)者形象所替代,強橫的資本家精神被脆弱的打工人精神替代,英雄史觀開始向平民史觀回歸。
“贅婿文”興起已久,網絡作家憤怒的香蕉2011年開始創(chuàng)作并大火的《贅婿》,幫助“贅婿”這一人設長期霸榜。之后,這一人設從網文平臺溢出到短視頻等平臺,在2020年形成了名為“龍王贅婿”的系列文化快餐。“贅婿”的人設是這樣的:入贅豪門的男主,前期受老婆氣、丈母娘氣以至于所有人的氣,但他就是隱忍不發(fā),直到在最屈辱的時刻、最危險的時候,突然亮出自己了不得的驚天身份,讓所有傷害過他的人原地磕頭。《最佳女婿》《豪婿》《我的傻白甜老婆》《贅婿當道》……這方面的流量作品數不勝數。“贅婿”的窩囊是假窩囊,他其實是一個披著廢柴皮的男兒,是一頭潛伏的戰(zhàn)狼。“贅婿”人設的成功,與自帶的“壓抑屬性”有關:家庭地位、經濟地位,尤其是性別地位的卑下。這種人設冒犯了根深蒂固的“男權主義”。深挖“贅婿文”,可以發(fā)現一種亢奮的、原始的雄性意識。
女頻文方面,兩種流行人設是較為新穎的,首先是“寶媽”。“寶媽”出現在“一胎多寶流”或“萌寶流”的小說當中。顧名思義,“一胎多寶”,女主人公一胎生了很多寶寶,但不是普通人理解的雙胞胎或者三胞胎,而是四胞胎、五胞胎甚至九胞胎。丑桔東籬下的小說《一胎六寶:爸比好厲害》,講述失戀的女主人公陶寶與男主人公只因為一天的露水緣分便懷孕了。更神奇的是,女主角不生則已,一生就生了6個。在現代人看來,這是醫(yī)學奇跡;在古人看來,這是女媧娘娘顯靈。與其說女主人公是一個寶媽,不如說她是一個“生育母神”。在這種人設身上,一方面可見對生育力量的原始崇拜,另一方面可見一種獵奇的文化心理。需注意的是,這樣的寶媽背后,總有一個總裁式的丈夫和一個衣食無憂的富庶家庭。與其說讀者是向往“一胎多寶”的生育奇觀,不如說是向往生育奇觀背后上流階層的生活奇觀。
“女強文”的流行,是近幾年女頻小說的一個重要現象。“女強”,簡單地講,就是主動型的女主人公。可以是性格主動,比如說《難哄》中的合租女友;也可以是在智力上進取,比如《天才女友》里智商超過170、22歲就成為教授的林知夏。“女強”幾乎是“傻白甜”型女主的對立面,她在戀愛中占據主動權,獨立自強,敢愛敢恨。她們或者天生非富即貴,或者是一個“進擊的灰姑娘”,可以迅速晉升到社會上層。她們的身份不再是等待“高富帥”垂青的“平民公主”,而是娛樂圈新貴、時尚圈達人,是網紅、明星和高級調香師。在“女強”的言情故事里,男女雙方達成一種能量上的勢均力敵,而且男方一定要獨寵女方,二者致力于保衛(wèi)一夫一妻制的中產階級愛情觀。“女強”的故事比“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故事更加進步、更具女性主義色彩,但又沒有像“女尊文”一樣做簡單的性別置換,換湯不換藥地寫“女人開后宮”。“女強文”會朝積極的女性主義方向走下去嗎?我們抱以期待。
模式:重生、系統(tǒng)與扮豬吃虎
任何一個故事,都可以抽象出一種或多種情節(jié)模式。情節(jié)模式來自人類動作經驗的基本模式。傳統(tǒng)故事的情節(jié)主要源自“肉體的動作”:誕生與成長、奔跑與停歇、相聚與分離、強壯與衰老。網絡小說的情節(jié)則主要來自“頭腦的動作”,也就是“欲望”與“幻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夜暴富、仙女下凡、死而復生……這些欲望與幻想的基本形態(tài),化合成為網絡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2020年,我對三種情節(jié)模式印象最為深刻:重生、系統(tǒng)和扮豬吃虎。
重生,就是復活。對于必有一死的人類來說,重生是不可能的虛幻,是絕對的、至高無上的神跡,是神之為神的門檻。傳統(tǒng)文學里面,哪能隨便有重生的情節(jié)?文藝復興之前的作家不敢僭越神,啟蒙運動之后的作家不再相信神,都是在寫普通人,不超越人的“有死性”。在這一點上,網絡小說顯示了自己的大膽與獨特:人的重生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實現的事情,是“基操”(基本操作)。“重生文”已成為網絡小說的一個重要潮流。網絡小說似乎回到了神話的傳統(tǒng)當中:突破牛頓力學和愛因斯坦理論的局限,把人當成不死的神來寫。
重生類似游戲中的“存檔重玩”,只要在游戲過程中及時建立存檔點,那么無論角色在之后的冒險打斗中如何慘死,都可以回到存檔點完成復活。“重生文”的關鍵情節(jié),就是主人公死后意外復活,而且通常會伴隨“穿越”的情節(jié),復活在另一個時空(歷史、未來或架空時空)。2020年的小說中,開始出現一種新的“重生厭倦文”,比如《我真不想重生啊》,以調侃重生套路的方式寫重生。這顯示出網絡作家的一種寫作自覺:不斷革舊套路的命。
“系統(tǒng)”已經成為當前各類型小說的“熱門配件”。所謂“系統(tǒng)文”,就是小說中會莫名出現一個“神明系統(tǒng)”,這時,主人公變成了一個人工智能機器人。機器人是一個隱藏的熱門人設,因為這個系統(tǒng)會直接出現在主人公的腦中。“系統(tǒng)文”來自網絡作家的游戲經驗和科幻設想,文中對任務、經驗值、技能點、金手指的設計和具體描述,基本是在借鑒GRPG游戲(第一人稱扮演游戲)。“系統(tǒng)”和“廢柴”的人設是配套出現的。以都市奇幻小說《大王饒命》為例,主人公呂樹一出場就發(fā)現自己擁有“腦中升級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是一個抽獎的輪盤,他只要凝神閉眼,就可以通過意念來操縱自己的升級。抽獎的資本是叫作“負面情緒值”的虛擬資本。如何得到“負面情緒值”?通過犯賤和吐槽,惹毛別人,只要別人因為你產生了惱怒、怨恨、嫉妒等負面情緒,你的資本就得到了積累。這個實現資本原始積累的奇葩系統(tǒng),很能體現“廢柴”不勞而獲的成功學。
“系統(tǒng)”的情節(jié)模式與“廢柴”的人設配套,而“扮豬吃虎”的模式則是與“贅婿”“女強”等人設配套。“扮豬吃虎”,就是從“受辱”走向“雪恥”,從“憤怒”走向“泄憤”。主人公前期裝作愚笨讓對手疏忽,趁其不備之時突然露出“獠牙”,瞬間贏得對抗的勝利。這里說的對抗,基本就是戀愛中男女之間的對抗。“贅婿文”里一般是受欺壓的上門女婿戰(zhàn)勝妻子一家,最終揚眉吐氣。“女強文”則是被輕視的女主角悄悄努力,然后讓男主角感到驚艷,并進而追悔莫及。“扮豬吃虎”形成了一個簡單粗暴的“抑—揚”結構,這個結構充分調動起了“壓抑—釋放”的心理爽感機制。通過搖身一變的那個高潮點,產生一種情緒排泄快感,這個過程俗稱“打臉”。用好“扮豬吃虎”的模式,在正確的時間以正確的節(jié)奏去正確地“打臉”,是“小白文”長盛不衰的法寶。
通過這些有限的熱詞,我以偏概全地回顧了這一年對于網絡小說的閱讀。整體而言,網絡小說在美學上沒有激烈的嬗變。無論怎樣的故事,都脫離不了從無到有、從離散到團圓、從缺憾到圓滿這些古已有之的美學結構。但在這樣一種意義上,這幾組熱詞是值得被記住的:它們折射了當下一部分寫作者和讀者的隱秘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