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社會發(fā)展經(jīng)由農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至信息文明，政治制度由神權、君權到民權，人文思想也逐漸從神學、玄學走向科學，我們的文藝評論制度也隨著整個歷史大趨勢發(fā)生了根本變化。20世紀以來中國的文藝評論逐漸學科化、知識化，個體活潑的生命感受和熾熱的情感起伏正在被嚴格的知識體系所排異和縮減。

我國古代盛行的是印象式、感受式、片段式批評，各種詩話、選本和點評匯聚成以品鑒心得為主流的評論風尚，不求周全但求會心。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試圖以“雄渾、沖淡、纖秾、沉著”等二十四種微妙的感受來區(qū)分古詩的風格，這二十四品之間的細微差別和界限需要讀者慢慢品味。二十四在古人生命中具有特殊的含義：比如二十四節(jié)氣，二十四太極，二十四孝，二十四史，已經(jīng)由單純的指導農事的天氣意義上升為文化意義，對時節(jié)生發(fā)的感慨成為中國古典文藝中的核心內容。

羅韜借鑒了《二十四詩品》的框架并將之擴大到詩、書、畫、印，四者通論以產(chǎn)生張力，形成立體空間。該著的橫軸是二十四品，縱軸是從古至今的浩蕩時間，選取該品中典型的文藝作品加以論述，既有相互之間的借鑒，推陳出新，也有南北地域的差異和時代風尚的變革。如果讀者有相關修養(yǎng)也能從不同的點生發(fā)出不同的蛛網(wǎng)，拓展出多維的意義枝蔓。

羅韜少年習書法篆刻，得到過錢君匋先生的指教，豐富的藝術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是他著述不容忽視的基礎，讓他能對古代文人生活身臨其境。我國士大夫講究耕讀傳家，晴耕雨讀讓人與大自然協(xié)調，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并重；歐陽修到老自號“六一居士”：“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琴棋書畫，樣樣皆能，生活、藝術各方各面達成平衡，內心和諧安定，這就是我國古人的智慧。與經(jīng)濟基礎適配的文化也是我國古代形成“超穩(wěn)定結構”的重要因素。文藝給予古人的生命滋養(yǎng)和安慰更是值得珍視，江山不幸詩人幸。安史之亂之于王維；烏臺詩案之于蘇軾；亡國之于李煜；抄家經(jīng)驗之于曹雪芹……家國興亡化為黍離之悲，個人命運的重大跌宕轉化為氣象遼闊的文藝著作。白先勇以為亡國悲歌乃中國文藝的最高境界，王國維《人間詞話》曰：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古代崇尚天人合一，評論突出人、文合一，知人論世，強調修文先修人。漢語的優(yōu)美，書、畫、印的古雅以及對藝術家人格氣息和高潔情操的傳遞至今仍是我們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泉。

《移花就鏡：二十四品詩書畫印通釋》至少有三重意義：一是詩書畫印互鑒合論。我以為正是多種文藝的互滲，全面的藝術修養(yǎng)造就了羅韜有別時人的眼光，使得這本著作滋味斑斕綿長。四者并舉也從文藝的側面恢復古代文人生活，“有余力，則學文”，卻并不以文為職業(yè)。古人對內心和諧的修煉體現(xiàn)在不同門類的藝術實踐中。創(chuàng)作與評論都通向想象力和學識，比如曹操的“雄渾”與時代“文學的自覺”密切相系。黃公望的畫“有壽者之征”，“學黃畫者多壽”，這探討了藝術與生命氣息的內在關聯(lián)，與文藝理論中的“養(yǎng)氣”、“暢神”的傳統(tǒng)勾連起來。不拘一格的談論能引發(fā)讀者新奇的聯(lián)想。蘇軾等大文豪舉世推崇，正由于他是跨界復合型人才，各種才能彼此借力，出奇制勝。蘇軾能見出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而王維的詩畫互通背后是他的人生經(jīng)歷、他的挫折，他對陶淵明的桃花源和六祖慧能的欣賞，隱逸傳統(tǒng)和禪意共同構成了王維后期詩歌的高潔風格。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艾略特說一個人身上最具個性的部分往往也是對傳統(tǒng)最有力的彰顯。傳統(tǒng)既有過去性也有現(xiàn)存性，有依然富有生命力地活著的部分。羅韜的新著也是在延續(xù)這個悠久、古雅而偉大的文化傳統(tǒng)。讓我們能夠通過新的認知裝置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當代闡釋，重新觸摸古代文人的生活方式及其所處的時代，并在品鑒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

二是高屋建瓴，羅韜能在漫長的歷史中將各種風格的文藝精品遴選出來。針對每幅經(jīng)典作品的評點只言片語均在要害，故有點睛之妙；對近現(xiàn)代諸家如梁啟超書法、齊白石畫等論述與眾有異；對當代藝術家如蒙中畫的遴選以及當代繪畫受西南山水的影響尤見眼力，準確、闊大的判斷力恰恰是因為植根在深厚的古典傳統(tǒng)中。其中附說部分尤具當代意識，顯示了當代人對古人局限的覺知。

三是羅韜的語言有“高古”味，簡潔精到、有情有余味，這恰是長期浸潤古詩文傳統(tǒng)、反復品味經(jīng)典文本的結果，這對我們當代批評工作者是強有力的啟示。回到品字，是三個口，強調我們要動口，調動口腔的肌肉記憶。好的文學像音樂一樣抑揚頓挫，所謂“余音繞梁，三日不絕”是也。富含韻律的聲音朗朗上口，聲停而音仍在。品是對感官的極度的打開，恢復我們對于事物原初的敏感性，肯定直感、直觀、直覺在我們生命中的位置。我們的古人造字象形會意，非常講究，幾乎快樂的聲音都是開口音，聽起來就會讓你產(chǎn)生愉快的感覺，而那種帶來沉悶的感受的都是閉口音。所以，雖然五四運動以白話文取代文言文，拋棄了嚴格的韻律，但聲音的美依然存在，保存在我們的文化記憶深處，至今閱讀依然是檢驗語言的鮮活真理。王小波、汪曾祺等作家反復強調小說的語言要靠近詩。評論的語言何嘗不是如此。

《紅樓夢》中林黛玉教香菱寫詩要以王維、杜甫的律詩，李白的絕句為摹本，取法乎上得乎中，入門須正大。今天，我們如果想了解古代文藝的奧妙以及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抑或希望自己的語言典雅有力，取徑《移花就鏡：二十四品詩書畫印通釋》是合適的。我要特別補充一點：這本書的印制賞心悅目，入選的詩、畫、書、印至今散發(fā)著迷人的靈韻，既適合靜夜撫摸賞玩，亦適合書友互送共讀。書案上放置這本大著，心似乎也變得廣大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