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菲斯

三十多年前，已故的R.M.道金斯教授把C.P.卡瓦菲斯的詩介紹給我。從那以后，卡瓦菲斯就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即是說，倘若我不知道卡瓦菲斯，我寫的很多詩就會大不相同，也有可能根本就寫不出來。然而我不諳現(xiàn)代希臘語，因此我唯有透過英譯或法譯接觸卡瓦菲斯的詩。

這使我感到窘困，同時使我感到有點不安。我想所有寫詩的人都會有這種看法，即散文和詩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在于散文可以譯成另一種語言而詩則不可以。我也一直持這種看法。

可是一旦某個只能閱讀譯作的人在詩藝上受該譯作的影響成為可能，則上述的看法就得重新界定。

在詩歌的諸要素之中，肯定有一些可以直接從原文翻譯過來，另一些則由于與原文不可分割而不能翻譯。這是顯而易見的，例如任何同音詞在意義上所引起的聯(lián)想只能局限于產(chǎn)生該同音詞的語言。只有在德語里Welt才跟Geld押韻。同樣地，只有在英語里布雷爾·貝洛克的雙關(guān)語才有可能發(fā)揮作用。

就純粹的抒情詩來說，當(dāng)一個詩人“歌唱”而不是“說話”，則他的詩是不可譯的，即便可譯，那也是絕無僅有的。坎皮恩的歌曲的“意義”與他創(chuàng)作的歌詞的聲音和韻律效果是不可分割的。如果一個天才的雙語詩人認為他可以用兩種語言寫出同一種抒情詩，那還可以令人信服；但是如果他把用一種語言寫的詩逐字翻譯成另一種語言，那么讀者就很難在兩首詩之間找到任何相同之處。

換句話說，詩的技巧和手法可以從詩本身抽出來理解。我無須懂得威爾士語也能夠饒有興味地把威爾士語豐富的內(nèi)在節(jié)奏和頭韻法運用到英語詩中。我完全能夠指出它們不可能絕對準確地移植到英語詩中，但我卻發(fā)現(xiàn)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新的和有趣的效果來做到這點。

詩中另一種可以保留在譯作里的要素是明喻和暗喻。因為這兩種比喻并非源于地方性的措辭習(xí)慣，而是源于全人類所共同熟悉的感覺經(jīng)驗。

我不必懂得希臘原文也同樣能夠欣賞品達用以贊頌迪洛斯島的那種優(yōu)美和適度的言辭。

……荒蠻的大地的

靜止的奇跡，被眾生稱之為迪洛斯，

但那有福的卻住在幽暗的大地的那顆

普照四方的星——奧林匹斯山上。

當(dāng)翻譯意象時遇到困難，往往是因為新的語言需要堆砌很多詞匯才能說清原文那個意思，而原文那種力量也就喪失殆盡了。此所以莎士比亞的詩句：

The hearts that spanielled me at heels[1]

譯成法文就得把暗喻降為效果較差的明喻，否則就譯不成。

然而上述有關(guān)詩中的可譯要素沒有一種適合于卡瓦菲斯。他慣常使用的那種松散的短長格詩行我們都很熟悉。他的風(fēng)格最獨特之處乃是在詞匯上和句法上糅合了希臘的俗語和雅語，而這是不可譯的。在英語里，最激烈的對抗無過于俗語和雅語了，這種對抗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和政治領(lǐng)域都非常激烈。一方面我們只有標(biāo)準英語，另一方面又有地區(qū)性的方言，而一個譯者不可能重現(xiàn)這種風(fēng)格上的特色，一個英語詩人也無法從中獲益。

我們也無從談?wù)摽ㄍ叻扑沟谋扔鳌Ｒ驗樗麖牟皇褂妹饔骰虬涤鬟@些手法。無論他談及一片風(fēng)景，或一個事件，甚或一種情緒，他的每一行詩都是明白不過地對事實加以描述，從沒有任何額外的裝飾。 

那么，到底是什么東西保留在卡瓦菲斯的詩的翻譯里？為什么它還能那樣激動我們？我只能很不恰當(dāng)?shù)卣f，那是一種語調(diào)，一種個人的談話。我讀過許多不同譯者譯的卡瓦菲斯的詩，但每一首譯詩都可以立即被辨認出來，那是卡瓦菲斯的詩。沒有人可以寫他那種詩。隨便讀他的哪一首詩，我總感到：“看得出這個人用一種獨特的視角觀察世界。”自說自話的詩竟然可以翻譯，對我來說似乎難以想象，然而我相信這是可以翻譯的。我的看法是，全人類都無一例外地擁有的唯一品質(zhì)，是獨特性；另一方面，一個個人被認出與另一個個人擁有共同的特征（例如紅頭發(fā)和英語），則意味著存在另一些不包括在這個歸類之中的個人素質(zhì)。因此，從一首詩是某種特定文化的產(chǎn)物這方面來說，就很難將這首詩以另一種文化措辭譯出來；但是從一首詩是人類一個獨特的個人的創(chuàng)作這方面來說，則一個另一種文化背景的人欣賞這首詩就像一個文化背景跟詩人相同的人那么容易，或者說那么困難。

但是，如果卡瓦菲斯的詩的重要性在于他的獨特語調(diào)，那么批評家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因為批評所能做到的只是比較。一種獨特的語調(diào)是無法描述的，它只能被模仿，即是說要么被抄襲要么被引用。

如此說來，為卡瓦菲斯的詩集寫一篇介紹就會陷入一個窘境，因為我很清楚我寫的東西只能引起那些沒讀過卡瓦菲斯的人的興趣，一旦他們讀了他的詩，他們就會忘記這篇文章；這就像一個人在舞會上認識另一個人，很快就會把那個介紹他們認識的人忘掉。

卡瓦菲斯主要關(guān)注三個方面：愛情、藝術(shù)，以及從地道的希臘人的感覺出發(fā)的政治。

卡瓦菲斯是一個同性戀者，但他的抒情詩并沒有企圖披露這個事實的傾向。人類寫的詩跟人類做的事一樣都免不了要受到道德判斷的制約，但是兩者的道德標(biāo)準卻不一樣。一首詩的其中一個責(zé)任就是為真理做見證。一個道德見證者是這樣一種人：他以最大的能力出示真實的證據(jù)，迫使法官（或者讀者）站到一個更恰當(dāng)?shù)奈恢霉嘏袥Q該案件。一個不道德的見證者則是這樣一種人：他說了一半真話或完全說謊——但是如何裁決卻不關(guān)一個見證者的事。（當(dāng)然，在藝術(shù)領(lǐng)域里，我們必須在說謊和瞞不過觀眾的胡說八道之間做出區(qū)別。胡說八道者或以眨一次眼，或以一張夸張的正經(jīng)面孔示人而使自己原形畢露；天生的謊言家看上去則永遠是那么自然而然。）

作為一個見證者，卡瓦菲斯出奇地誠實。他既不隱瞞又不美化也不裝傻，他展示的情欲世界是平凡的偶然相識和短暫的尋歡作樂，愛情在那里無非是肉體的激情。當(dāng)溫柔的感情真的出現(xiàn)，那也幾乎是單方面的。同時，他那些有關(guān)感官快樂的回憶是不快樂的，或者被罪孽感抵消了。在這點上他也不做假。一個人會為他與另一些人的關(guān)系而產(chǎn)生罪孽感（他待他們不好，或使他們不快），但是沒有人，不管他的道德信念是什么，能夠?qū)θ怏w的快樂時刻做出如此誠實的懺悔。唯一可以對卡瓦菲斯加以評論的一點也適合于所有的詩人，即卡瓦菲斯或許并沒有完全意識到他那種千載難逢的機遇：他能夠把對于那些缺乏這種功力的人來說也許是微不足道甚或是有害的經(jīng)驗加以變形并轉(zhuǎn)化為有價值的詩。詩的材料蘊藏“在內(nèi)心的破爛店里”，一如葉芝所說的。而卡瓦菲斯以一則軼聞印證了這點：

他們見不得人的快樂已經(jīng)滿足了。

他們起身，很快穿好衣服，一言不發(fā)。

他們先后離開那座房子，偷偷地；

而當(dāng)他們有點不安地走在街上，

他們好像感覺到他們的舉止暴露了

他們剛剛躺過的是哪種床。

但是這位藝術(shù)家的生命受益匪淺：

明天，后天，或數(shù)年以后，他將把聲音賦予

那些起始于這里的強烈詩行。

——《起始》

但是我們不免要感到好奇：那個藝術(shù)家的同伴將來會怎樣？卡瓦菲斯對詩歌職業(yè)所持的態(tài)度是貴族式的。他筆下的詩人并不認為他們自己是萬眾矚目的人，受到全世界的尊敬；他們更多的是把自己看作是鮮為人知的市民，在這種圈子里一個人被另一個人評頭品足，而品評的標(biāo)準又是很嚴厲的。那個青年詩人尤梅尼斯之所以感到沮喪就是因為他經(jīng)過兩年的努力才勉強寫出一首田園詩。忒奧克里托斯如此勸慰他：

能夠來到第一級

你就應(yīng)該高興和自豪了。

能夠來到這個程度絕不是小成就：

你已經(jīng)做了一件光榮的事。

即便是這第一級

也已經(jīng)遠遠超出這俗世。

能夠站在這第一級

你已成為理想城中

當(dāng)之無愧的一員了。

而成為那個城中的公民

可是一件艱難的、不尋常的事。

它的市政廳里坐滿立法者，

他們不是騙子可以愚弄的。

——《第一級》

他筆下的詩人之所以寫作是因為他們在寫作的過程中找到樂趣以及獲得美學(xué)的快感，但他們從來不夸大這種美學(xué)快感的重要性。

輕浮者可以說我輕浮。

我一貫對重大事情

謹小慎微。而我堅持認為

有關(guān)圣父，或《圣經(jīng)》，或教會會議規(guī)章，

沒人知道得比我多。

博塔尼亞特斯若是有什么疑問，

若是他有什么關(guān)于教會的問題，

他都要先請教我。

但是流亡在此（愿她遭詛咒，那毒蛇

伊琳娜· 杜卡伊娜），沉悶如斯，

我寫些六行和八行詩自娛

也就不足為奇，

把有關(guān)赫爾墨斯和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

或色薩利和伯羅奔尼撒的英雄們的神話

加以詩化來自娛；

作最嚴謹?shù)囊謸P格，

這些——恕我直言——

是君士坦丁堡的知識分子不懂作的。

也許正是這種嚴謹招惹他們的非難。

——《一名拜占庭貴族在流亡中作詩》

卡瓦菲斯著迷于詩人處理他與世界的間接關(guān)系時所產(chǎn)生的喜劇的可能性。一個活動家需要頻頻亮相，這是因為沒有公眾他就無法活動；詩人卻在決然的孤寂之中構(gòu)造他的詩。誠然，他渴望公眾讀他的詩，但他卻不必以個人身份與公眾接觸，而且事實上他最理想的讀者往往是后代，他們要等到他死去之后才出現(xiàn)。因此，一旦他提筆作詩，他必然要把有關(guān)自己的或別人的思想全部從他的腦海清除出去，以便集中精神寫他的東西。然而，他并不是一部制造詩歌的機器，而是一個人，一個跟其他人一樣的人，生活在一個歷史社會，并與之同憂喜共興衰。那個卡帕多西亞詩人斐納齊斯正在寫一部有關(guān)大流士一世的史詩，他正在想象大流士一世做事的感情和動機。這時他的仆人突然打斷他的思路，告訴他羅馬和卡帕多西亞打起仗來了。

斐納齊斯精心制作了這一切。多么倒霉！

正當(dāng)他有把握要以《大流士》來

一舉成名，有把握永遠堵住

那些嫉妒他的批評家之際。

對他的計劃來說，這是何等可怕的打擊。

而如果這僅僅是打擊，那還不太壞。

但我們真的以為我們在阿米索斯是安全的嗎？

這個城鎮(zhèn)防御并不堅固，

而羅馬人是最可怕的敵人。

我們，卡帕多西亞人，真的夠他們打嗎？

這可以設(shè)想嗎？

我們要跟那些兵團較量嗎？

偉大的諸神，亞細亞的保護者，幫助我們吧。

但是在他緊張和騷動的過程中

那個詩歌意念始終縈繞不去：

傲慢和陶醉——這當(dāng)然是最有可能的；

傲慢和陶醉肯定是大流士所感到的。

——《大流士》

除了涉及個人經(jīng)驗的詩，卡瓦菲斯極少寫當(dāng)代題材。有些詩是關(guān)于古希臘史的，一兩首是關(guān)于羅馬衰亡的。但他最熟悉的是這兩個歷史時期：亞歷山大帝國崩潰后由羅馬建立起來的希臘諸附屬國時代，以及基督教剛剛征服異教成為官方宗教后的君士坦丁大帝及其繼承者時期。 

關(guān)于這兩個時期，他告訴我們不少奇聞軼事，為我們勾勒不少人物畫像。他的泛希臘世界在政治上軟弱無能，因此政治在這里成為被嘲弄的對象。從職權(quán)上講，諸附屬國是自治的，但每個人都清楚統(tǒng)治者只是羅馬的傀儡。于羅馬人來說是十分重大的政治事件，例如亞克興戰(zhàn)役，于他們卻什么也不是。既然他們無論在什么事情上都得俯首順從，他們又何須關(guān)心他們的主人是誰？

有關(guān)亞克興海戰(zhàn)結(jié)果的消息

當(dāng)然是出人意表的。

但我們不必去草擬一份新的公告。

唯一要改變的是名字。

在結(jié)語處，我們不寫“把羅馬人從

屋大維手中解放出來，他是災(zāi)難，

是愷撒的拙劣模仿”，

而代之以“把羅馬人從

安東尼手中解放出來，他是災(zāi)難……”

整個文本無懈可擊。

——《在小亞細亞一個城鎮(zhèn)》

有些人，例如敘利亞人德米特里厄斯· 索特爾，夢想有朝一日恢復(fù)他們國家從前的偉大，但他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他們的夢想是虛幻的。

他曾在羅馬受苦，當(dāng)他在朋友們，

那些大家族的年輕人的言談中

覺察到這點時，他感到痛苦，

盡管他們對他，

塞琉古· 菲羅帕特國王的兒子，

極有禮貌和體貼入微——

他覺察到盡管如此，暗地里也仍然一直存在著

一種對于那些希臘化的王朝的藐視：

他們的鼎盛時代已經(jīng)過去，他們不再勝任嚴肅的事情，

他們完全不能夠統(tǒng)治自己的人民。

他曾經(jīng)自我隔絕，變得憤慨，曾經(jīng)發(fā)誓

事情絕不會是他們所認為的那樣。

可不，難道他自己不是充滿決心嗎？

他要行動，他要斗爭，他要把一切扳直過來。

要是他能夠想到去東部的辦法，

哪怕僅僅能夠逃出意大利，

那么他就會把他身上感到的

所有力量，所有元氣

傳遞給他的人民。

只要讓他置身于敘利亞！

他離開他的國家時是多么年輕，

現(xiàn)在甚至一點兒也回憶不起它的樣子了。

但是他心中永遠在想著它，

把它當(dāng)作某種懷著敬意接近的神圣事物，

當(dāng)作一個未曾揭開的美麗地方，一種

關(guān)于希臘城市和希臘港口的想象。

而現(xiàn)在？

現(xiàn)在是絕望和憂傷。

他們是對的，羅馬那些年輕人。

那些從“馬其頓征服”崛起的王朝

再也不能繼續(xù)強盛了。

這沒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做過努力，

盡他所能去斗爭。

而在他那荒涼的幻滅中

只有一樣?xùn)|西

仍然使他充滿驕傲：即使是在失敗中

他也始終能夠向世界展示他不屈不撓的勇氣。

其余：它們都是夢，都是浪費精力。

這個敘利亞——它幾乎不像是他的故鄉(xiāng)——

這個敘利亞是巴拉斯和赫拉克利德斯的國家。

——《關(guān)于德米特里厄斯· 索特爾（ 公元前162-前150）》

從這首詩可以看到，卡瓦菲斯是能夠把愛國詩寫得不至于使人感到難堪的極少數(shù)詩人之一。在大多數(shù)愛國主義的詩中，我們很難區(qū)分最好的人類德行和最壞的人類德行，即集體自我主義。

一般來說，愛國主義德行叫得最響最引人注目的時候往往也是一個國家對他國進行侵略擴張的時候，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人如此，18世紀90年代的法國人如此，19世紀的英國人如此，20世紀上半葉的德國人也如此。對于這些人來說，愛自己的國家即意味著剝奪別人（高盧人、意大利人、印度人、波蘭人）對他們自己國家的愛。此外，即使一個國家并不蠢蠢欲動、野心勃勃，然而當(dāng)這個國家變得富裕、強大、有影響力，這個國家的愛國情緒的真實性就值得懷疑。當(dāng)那個國家變窮了，失去政治價值并且明顯地衰落到無可挽救的境地，再沒有希望重返昔日的光榮，這種愛國情緒還會持續(xù)下去嗎？在這個時代，無論我們屬于哪個國家，單從未來的難以預(yù)測這點來說，就足以促使我們正視這個實質(zhì)問題。而卡瓦菲斯的詩在這個問題上要比想象中的突出多了，我們第一次閱讀就能感受到這點。

在卡瓦菲斯的泛希臘世界里，有一個包含愛與忠誠的重要對象一直沒有因戰(zhàn)敗而被剝奪，這就是希臘語。即便是使用另一種語言的人也采納它，它已經(jīng)變得更為豐富，原因是它朝著感受力方面發(fā)展，而不是朝著雅典城邦時代的希臘語發(fā)展。

銘文一如往常要用希臘語：

不過分，不浮華——

我們不想讓總督誤解：

他總是無事不問，然后給羅馬打報告——

但是當(dāng)然要給我適當(dāng)?shù)馁濏灐?/span>

另一邊要有點特別的東西：

某個擲鐵餅者，年輕、英俊。

此外我要你務(wù)必

（西塔斯皮斯，請千萬不要忘記）

在“國王”和“救世主”之后

用優(yōu)雅的字體刻上“愛希臘者”。

現(xiàn)在請不要自作聰明

說什么“希臘人在哪兒？”和“在扎格羅斯背后，

在弗拉塔以外，還有什么希臘精神？”

既然很多比我們更野蠻的人

都選擇刻上去，我們也要照做。

另外，不要忘記有時候

辯士會從敘利亞來看我們，

還有詩人，和其他諸如此類的虛度光陰者。

這樣，我想，我們也就不算是非希臘的。

——《愛希臘者》

在他那些涉及君士坦丁時代基督教與異教之間的關(guān)系的詩中，卡瓦菲斯并不偏袒任何一方。羅馬異教的宗教活動是以保護國家繁榮和民生安康為目的的，因而是世俗的。基督教未必就鄙視俗世，卻一直堅持它的關(guān)注范圍是無所不及的：它從不向信徒許諾世俗上的繁榮，又總是把過分追求功名當(dāng)作一種罪過加以譴責(zé)。

只要法典還要求國民把國王當(dāng)作神明來膜拜，成為一個基督徒也就意味著成為一個罪犯。此所以公元最初四百年間基督徒雖說也像每個人那樣受到人性惡的一面以及撒旦的誘惑，他們卻免受俗世的誘惑。一個人可以在皈依基督教的同時繼續(xù)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卻不可能在皈依之后繼續(xù)當(dāng)一名紳士。

然而君士坦丁之后，基督徒卻比異教徒更容易獲得進入俗世的機會，而異教徒即便不被處罰，也要成為社會嘲弄的對象。

在卡瓦菲斯的另一首詩里，一個異教祭司的兒子皈依了基督教。

我慈祥衰老的父親，

他對我的愛永遠沒變——

我悲悼我慈祥衰老的父親，

他剛于兩天前逝世，就在拂曉前。

基督耶穌，我每天都努力

要在一言一行里遵從

你神圣教堂的

戒律；并且我憎惡那些

拒絕你的人。但現(xiàn)在我悲悼：

啊耶穌，我哀痛我的父親，

盡管他是——真讓人難以啟齒——

該死的塞拉皮斯廟的祭司。

——《塞拉皮斯廟的祭司》

在另一首詩里，國王尤里安來到安條克傳播他自己創(chuàng)立的新異教，但是對于安條克市民來說，基督教已經(jīng)成為他們緊抱不放的正統(tǒng)宗教，同時他們又沒有讓基督教以任何方式干擾他們的玩樂。因此他們把尤里安當(dāng)作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老古董來加以取笑。

這可以想象嗎，他們竟然會放棄

他們美好的生活方式，他們

日常快樂的幅度，他們那個

把藝術(shù)與肉體的情欲癖好

完滿結(jié)合起來的輝煌劇院？

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很可能超過某種程度——

無疑是不道德的。但他們對他們的生活

是無人不知的安條克的生活感到很滿足，

它是快樂的感官享受，有著絕對的好品位。

放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有關(guān)假諸神的大話，

他沉悶的自我宣傳，

他對戲劇的幼稚恐懼，

他那難看的拘謹，他那可笑的胡須。

啊他們當(dāng)然喜歡C，

他們當(dāng)然喜歡K——百倍地。

——《尤里安與安條克人》

但愿這些引詩能夠為讀者理解卡瓦菲斯的語調(diào)和他對生命的看法提供些許的幫助。如果哪個讀者對這些詩無動于衷，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跟他爭辯才好。由于語言是某個社會集團的產(chǎn)物，而不是個人的，用來判斷語言的標(biāo)準和尺度相對來說也就比較客觀。因此，用本土的語言閱讀一首本土詩人的詩，讀者大可以對這首詩的感受力不以為然，卻不能不佩服其文字的駕馭力。可是閱讀一首譯詩，不管讀者喜歡與否，他所能獲得的只能是該詩的感受力。我碰巧非常喜歡卡瓦菲斯的詩。

注釋

1.這行詩譯成中文也要變成明喻：那些像小狗一樣緊跟在我背后乞憐的人兒。 

《當(dāng)你起航前往伊薩卡：卡瓦菲斯詩集》，【[希臘】C.P.卡瓦菲斯/著 黃燦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2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