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研究迥異于莎翁敘事 “丑陋的”理查三世或是一位“好國王”
理查三世畫像。原作已遺失,此仿作在原畫基礎(chǔ)上抬高了右肩,縮小了眼睛,是后來16世紀版理查三世畫像的來源。資料圖片
近日,美洲考古學(xué)會(AIA)評出近十年來世界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中國石峁遺址榜上有名,同時上榜的還有2012年在英國萊斯特市發(fā)掘的理查三世的墳?zāi)埂@聿槿溃闶怯{中“因為一個馬蹄鐵丟掉一個國家”的人。關(guān)于他,僅童謠就有好幾首,其他傳說、故事也有不少,最有名的當(dāng)然是莎士比亞的同名戲劇了。
一
莎翁戲劇《理查三世》的結(jié)尾,失去戰(zhàn)馬、窮途末路的理查,深陷敵人重圍,叫喊著“一匹馬,一匹馬,用我的王國來換一匹馬”,但沒有人會再給他一匹馬,哪怕他此時愿意讓出一個國家,他只能孤身面對強敵。考古學(xué)家們在檢驗了理查的尸骨之后得出結(jié)論:“在他身上找到11處傷,當(dāng)是在被殺之時或前后所受。九處在頭骨,兩處在身體其他部位。受傷位置顯示,理查迎敵之時,已經(jīng)失去戰(zhàn)馬和頭盔。”看來,“因為一個馬蹄鐵失掉一個國家”的說法頗有幾分道理。
1485年,理查三世在博斯沃思戰(zhàn)役中陣亡,他也是最后一位戰(zhàn)死沙場的英國君主。他的敵人亨利·都鐸(亨利七世)掌權(quán),從此開始了都鐸王朝。理查死后,曾被曝尸兩日,后被草草掩埋于萊斯特的格雷夫里亞爾教堂。亨利八世之后,理查三世的尸骨更是難以尋覓,真實的理查三世也隨著他的尸骨一同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他的敵人加在他身上的謾罵。而莎士比亞的劇作更是因為其藝術(shù)感染力,使這個“敵人寫就”的理查三世的故事深入人心,幾乎成了唯一正史。
在莎士比亞《理查三世》的開篇,理查說:“天生我一副畸形陋相,不適于調(diào)情弄愛,也無從對著含情的明鏡去討取寵幸;我比不上愛神的風(fēng)采,怎能憑空在嫋娜的仙姑面前昂首闊步;我既被卸除了一切勻稱的身段模樣,欺人的造物主又騙去了我的儀容,使得我殘缺不全,不等我生長成形,便把我拋進這喘息的人間,加上我如此跛跛躓躓,滿叫人看不入眼,甚至路旁的狗兒見我停下,也要狂吠幾聲……我既無法由我的春心奔放,趁著韶光洋溢賣弄風(fēng)情,就只好打定主意以歹徒自許,專事仇視眼前的閑情逸致了(方重譯文)。”這段獨白清楚表明,理查為人邪惡,實則是因為形貌太過丑陋,遭世人甚至是貓狗的嫌棄,于是便產(chǎn)生了與世界為敵的惡念。在美國奇幻熱播劇《權(quán)力的游戲》中,丑陋的侏儒“小惡魔”身上便有許多理查三世的影子——身形猥瑣、狡猾奸詐,幸而良心未泯令讀者和觀眾既憎又愛。
說到理查三世的“惡行”,最廣為人知的要算“塔中王子”了。如果去倫敦,游覽倫敦塔的時候,導(dǎo)游一定會帶你去看當(dāng)年理查三世囚禁自己兩個侄子的地方,并給你繪聲繪色地講述兩個可憐孩子的乖巧和慘相。據(jù)史料記載,理查的兄長愛德華四世于1483年4月突然去世,年僅40歲,撇下12歲的繼承人小愛德華,而理查則理所當(dāng)然成了護國公,于是他便火速前往倫敦去“護助”小王子登基。然而,王后一方伍德維爾家族卻聯(lián)合其他家族,預(yù)謀從理查手中奪權(quán),甚至要除掉理查。先下手為強的理查鎮(zhèn)壓了“篡權(quán)密謀”,后提出愛德華四世早年與他人已有婚約,因此王后伊麗莎白·伍德維爾不能算“正式王后”,其所生諸子女,自然也就不能算“嫡出”,不得享有繼承權(quán)。于是,理查自立為君,稱理查三世。小愛德華與弟弟小理查則被囚禁于倫敦塔。后來兩個孩子不知所終,于是便有了理查三世派人秘密殺死兩位王子的說法。
《牛津不列顛史》稱,理查三世的所作所為使王朝戰(zhàn)爭之火復(fù)燃。先有1483年愛德華三世第五子白金漢公爵托馬斯起兵造反,后有1485年亨利·都鐸從法國起兵。亨利從其母親一方攀上關(guān)系,代表的是愛德華庶出之子約翰一系,其“合法性”頗站不住腳。當(dāng)然,亨利那時已經(jīng)娶了兩位王子的姐姐為妻,加上這個砝碼,便令亨利的起兵又多了一層替妻弟復(fù)仇的意思。不過,與其說亨利的起兵有多少正義性,不如說在眾多篡權(quán)者中他最幸運,因為被他篡奪權(quán)位的人沒有后代,這才使日后的都鐸王朝得以長治久安。
二
然而,究竟理查三世是否曾犯下那樁惡行,其實并無確鑿證據(jù)。20世紀50年代,約瑟芬·鐵伊在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中,借筆下神探格蘭特警官之手,對此舊案做了一番新解。臥病在床的格蘭特,憑借翻閱書籍、資料,推翻了幾乎是鐵定事實的歷史舊案。鐵伊借格蘭特之口,對歷史學(xué)家們大加指責(zé)。格蘭特只用一句“誰受益”,便一下子把問題點了出來。顯然,那么明目張膽地殺害兩個小王子,理查實在是收不到多大好處。在格蘭特看來,后世的人們包括歷史學(xué)者們,把理查三世看得太過愚蠢了。實際上,既把兩個更有“資格”的繼承人去除,又能抹黑理查,自然是亨利·都鐸受益更多。后世之人,至少是普通人,對于理查三世的印象,的確來自都鐸王朝的宣傳。
文學(xué)作品與“真實”歷史差距自然不小,即便是“正經(jīng)歷史”,也要仔細推敲,于是,考古便變得格外重要了,因為這個專業(yè)給“歷史”提供了更多可以依靠的證據(jù)。理查三世的尸骨在萊斯特市重見天日,真可謂給一樁歷史“冷案”提供了關(guān)鍵證據(jù)。
這份證據(jù)的顯現(xiàn),主要歸功于一個著迷于理查三世丑角面具之下“真實之人”的狂熱學(xué)者——菲利帕·蘭利。她是理查三世學(xué)會成員,21世紀初,因為接到一個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理查三世劇本的任務(wù),她便更專注地投入到對這位傳奇國君的研究之中。許多年后,她竟然“鬼使神差地”來到萊斯特市的一處停車場——那場著名的博斯沃思戰(zhàn)役就發(fā)生在距離萊斯特市20英里左右的地方。她籌措資金,并組織人力進行挖掘。2012年4月,竟然真的挖掘出一具脊柱彎曲、可能死于戰(zhàn)場的遺骸。后經(jīng)科學(xué)鑒定,這的確是理查三世的尸骨。消息一出,震驚四方。
莎士比亞劇中的理查三世彎腰駝背,一臂枯萎。彎腰駝背的形象,在西方文學(xué)中往往被安放在工于心計的陰謀家身上,比如《紅字》中那個一心復(fù)仇的齊靈沃斯。而真實的理查三世雖然脊柱側(cè)彎,卻并非“駝背”,他生前的樣子至多不過是肩膀一高一低,若在得體衣衫的遮掩下,這點“缺陷”并不明顯,遠沒有所謂“畸形陋相”那么嚴重。此外,DNA檢驗還證實,真實的理查應(yīng)是金發(fā)碧眼,還原的面部圖像也表明,他雖算不上長相俊美,但至少是五官端正。
除尸骨之外,理查的“墳?zāi)埂币脖┞冻霾簧傩畔ⅰS鴼v史上戰(zhàn)事不少,戰(zhàn)死疆場不算鮮見。那墳?zāi)狗浅*M小,尸骨在內(nèi)成蜷縮狀,勉強擠下。死者顯然是被人扔進一個草草挖掘的墳?zāi)梗葲]有棺槨,也沒有尸衣,更談不上什么葬禮。看到那個小小墳?zāi)沟娜硕紩挥傻馗锌瑓⑴c發(fā)掘理查三世墳?zāi)构ぷ鞯娜R斯特大學(xué)考古學(xué)者馬修·莫里斯頗為同情地說:“我很少見到這么敷衍的墳?zāi)埂D切┞裨崂聿槿赖娜耍緛碣M不了多少工夫,就可以把墳?zāi)拐酶靡恍臄橙藗冋媸羌贝掖揖桶阉o埋了。”
三
理查三世的一生,看起來似乎確實是“急匆匆”的:急匆匆地四處逃亡、征戰(zhàn),急匆匆地登基,急匆匆地平亂,急匆匆地死去,又被急匆匆地埋葬。作為英國國王,理查三世只在位兩年,似乎除了篡權(quán)以及試圖平息各種叛亂,并沒有也無暇做其他事。
但事實并非如此。
在英國史學(xué)界,特別是在理查三世學(xué)會中,許多人甚至認為,實際上理查三世才是英國歷史上“最好的國王”。菲利帕·蘭利說:“他總是為普通百姓的正義而戰(zhàn),他開啟了保釋制度,他推動了印刷業(yè),給英國人提供書籍和信息自由,他建立了所謂‘無罪推定’原則,推廣了‘公正’裁決。重新發(fā)現(xiàn)理查,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是為理查翻案,讓人們看到一個真實的中世紀的人,一個中世紀的國王。當(dāng)然,重新發(fā)現(xiàn)理查,并不是說理查三世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道德楷模。我們要做的是,摒棄過去扁平的、都鐸和莎士比亞式的漫畫化認識,讓人們看到一個立體的理查三世的形象。”
理查三世的故事,更像是一個悲劇故事。他的父親老理查因為起兵反叛亨利六世的統(tǒng)治被殺害,理查三世從小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哥哥愛德華起兵殺回英國時,他與哥哥一同作戰(zhàn),將亨利六世趕下王位,彼時理查年僅18歲。后幾經(jīng)反復(fù),愛德華終于坐穩(wěn)了王座,卻又英年早逝。天下將亂,此時身為護國公的理查,面對此等局面,何去何從,遠不是“邪惡”或“善良”這樣的詞匯能夠說清的。其實,與其他國王相比,理查對待他的敵人——不管是密謀剝奪他護國公職位的,還是后來起兵反叛的——都較為寬大。按照鐵伊的看法,也許他過于“寬大”,甚至正是因為這份“寬大”,才直接導(dǎo)致敵人可以一次次攻擊他,直到把他置于死地。
此外,無論理查私德如何,他的確是個善待人民的好國王。他雖然只在位兩年,與他的前任(愛德華四世)和后任(亨利七世)相比,卻更為賢明。或許正因如此,理查的尸體才被草草掩埋。也許是那些受他恩澤的人民見到他尸體的慘狀,進而奮起反抗也未可知。其實,英國王室戰(zhàn)爭,究竟誰是“正統(tǒng)”,普通百姓既無興趣,也無能力分辨,誰能讓百姓過得更舒服,才是最重要的。從這個意義說,顯然理查三世的“正義性”要大得多。
莎士比亞的戲劇令理查三世多年蒙辱,而理查三世尸骨重見天日,想來并不會令莎翁名劇失色。那個喊著“一匹馬,一匹馬”的孤獨的國王,或許不是真實的理查,卻是個令人永遠記得的藝術(shù)形象。而那具蜷縮在泥坑中的扭曲尸骨,也應(yīng)該值得后人更多同情和尊敬。
2015年3月,理查的尸骨以一個國王應(yīng)當(dāng)享有的禮儀重新安葬,這也算是后人對這位“好國王”的一份追認吧。
(作者:王偉濱,系河北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