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洗過的聲音穿透喧囂
寫這篇序言之前我還不認識梁書正,兩人從未謀面。但我知道他,讀過他許多詩歌。幾年前我在草根詩人研討會上初次見到梁書正的名字,1985年生在湘西花垣古苗河下游一個名叫黃連溝的村子里,是貧困苗寨的一個苦孩子。或許說出來怕人們聯(lián)想到窮山惡水,幾年后他在詩里改為洲上坪的故鄉(xiāng),貧窮、落后、偏僻,像一匹疲憊的看家狗瘦骨伶仃地蹲伏在峰巒如聚的山岡上。古苗河在低低的山腳下流過。靠天吃飯的土地只能用來種植包谷等旱地作物。落入俗套的家庭背景是父親多病,母親失聰,幾間煙熏火燎的屋子在風(fēng)雨中飄搖,五畝薄地只夠一家用來苦度歲月。他的童年,是開春了還裹著棉襖,寒冬臘月仍穿著薄薄的單衣那種,上學(xué)的路上無論多么冷或多么熱,都噼啪噼啪地光著兩只腳。但他像所有后來有出息的孩子一樣,小時候非常懂事,放牛、砍柴、拾糞、挑水、煮飯、帶小妹妹。父母見他如此聽話,除了讀書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咬著牙一年一年供他。他呢,漸漸地書讀多了,也漸漸地有了心事,發(fā)呆的時候總是癡癡地望著遠方,在心里默默地把貧窮、落后、苦難、悲傷這樣的一些詞,咀嚼了又咀嚼,掂量過又掂量,淡淡苦澀總也揮之不去。想不到十幾年后得益于精準(zhǔn)扶貧,他故鄉(xiāng)那個仿佛被時光遺忘的村子終于被時光想起來了,進而通路、通水、通電,光芒漫涌,而他當(dāng)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從村子里走出去,遠遠地走出去。
2008年在省城長沙讀完大學(xué),這在湘西,在他們窮鄉(xiāng)僻壤的黃連溝村,已是鳳毛麟角了。但當(dāng)他把行李背回家,準(zhǔn)備全力溫習(xí)課程,拼命報考公務(wù)員,忽然看見室內(nèi)空空,家徒四壁,墻上糊著的紙被風(fēng)掀開一角,在那兒記著父母為供他讀書而欠下的一筆筆債。正值中年的父母腰已彎,背已駝,兩眼枯澀,記憶中的烏發(fā)不知什么時候變得莽莽蒼蒼,像山頂上覆蓋的積雪。那一刻他淚如泉涌。哭過后,他不悲天憫人,也不枉自菲薄,對父母說他不考公務(wù)員了,他要去南方打工,先幫家里把債還上,過上像樣一點的日子。然后,他背上還未打開的行囊,踏著村前芳草萋萋的小路,走了。而且一去就是8年,相當(dāng)于打了一場抗日戰(zhàn)爭。
梁書正8年的打工生涯是先后在廣州、東莞、深圳、惠州等地度過的。8年來在南方晴朗但悶熱的天空下,他四處奔波,數(shù)度輾轉(zhuǎn),飽受生命的顛蕩和生活的煎熬。因為從湖南科技職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有大學(xué)學(xué)歷,他被最早接受他的那家企業(yè)列為儲備干部。但他是看著報紙上登出的廣告自愿去求職的,照樣被安排在8個人一間的屋子里,同普通農(nóng)民工一樣加班加點;照樣扛貨、開機、跟機床師傅們一起三班倒。他知道自己必須入鄉(xiāng)隨俗,必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對冰冷的現(xiàn)實只能接受而不可逃避。但拐彎的地方是太陽,只要能挺住,咬緊牙關(guān)朝前奔,就能獲得回報。許多年后回顧這段經(jīng)歷,他不無慶幸地說:我的夢想不僅是打工。當(dāng)才華不能支持夢想的時候,只有不斷地去學(xué)、去做。
他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萌動詩情。在異地他鄉(xiāng)耿耿難眠中寫下的第一首詩,題目叫《在異鄉(xiāng)麥地》。接著是《鐵架床上的青春》,是《心疼》《鄉(xiāng)愁》,是車間悶熱,機器轟鳴,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指才不至于被齒輪咬掉;是分離的無奈和苦,與家相隔千山萬水的孤獨和寂寞;或者農(nóng)民腳上的泥巴,父母和妻子的望眼欲穿,還有土地、莊稼、群山、河流、村落、炊煙、寺廟、菩薩等等。總而言之,離不開底層和苦難,離不開辛酸、冷落、焦慮、奮力掙扎。漸漸的,他被文學(xué)刊物注意上了,開始一組組發(fā)表作品,為此,他自撰的簡介也帶著淡淡的苦味:“梁書正,湖南湘西人,苗族。打工。寫詩,喜歡騎車、行走。孤獨的時候就寫詩。”
我?guī)е热霝橹鞯男睦碜x梁書正的這本詩集。我從頭讀到尾,用頗具挑剔的眼光讀作品,也讀寫作日期。分四輯共170首的一本詩集,當(dāng)我從第一首讀到最后一首,不禁暗吃一驚:曾經(jīng)以草根詩人名世的梁書正奉獻給我們的這本詩歌,就像精心打掃過一樣,完全刷新了一樣,竟沒有一首寫他熟悉的打工生活,也沒有一首是他曾經(jīng)發(fā)出過嘆息和悲鳴的草根詩!
2017年寫下的《秋日回鄉(xiāng)》,我認為是他為新階段豎起的零號里程碑:岸邊,是俯身收割的人/河中,是彎腰掬水的人/陽光懶洋洋照耀,秋風(fēng)歡快吹拂/我從城市歸來,一路風(fēng)塵仆仆/加入他們之前,我是一粒塵土/加入他們之后,我是山水畫中的一筆。
心志表達得多么明確!“我”現(xiàn)在從城市歸來,正式加入他們的行列,認領(lǐng)本該屬于自己的這片土地。而在這之前,我是一粒塵土漂泊在外,無著無落,自然是卑微的、貧賤的,是社會底層的草根;加入他們后,我就是故土湘西這幅山水畫里的一枝一葉了,在母親的懷抱里自由生活和生長。我為正式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驕傲。但“他們”是誰?他們是在岸邊俯身收割的人,在河中彎腰掬水的人,一句話,他們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我的大地和天空,我靈魂的停泊地與憩息地。
就是這樣,詩人從此有了從來沒有過的歸宿感和命運認同感。他覺得都市雖然好,外面的世界雖然精彩,但那是別人的。它允許你走進去,在那里流血流汗,賺回理所應(yīng)得的血汗錢,但你畢竟是外省人,是從貧窮荒涼的地方來的,與當(dāng)?shù)胤怯H非故,因此,你多么賣力,多么能干,都不可能收留和安慰你的靈魂。只有湘西的大地,湘西心心念念的父母,還有從小哺育自己長大的洲上坪,才會冷暖相知地惦記他,牽掛他,盼他回家。當(dāng)他從城市回來,心如止水,“所有還未得到的不再期待/已失去的不再掛懷”。(《你我正年輕》)故鄉(xiāng)一如從前,撲上來繼續(xù)用它淳厚的情感、深情的水土和粗糙的谷物擁抱他、撫慰他,為他洗去傷痕和疲憊。因而,當(dāng)他重新面對故鄉(xiāng),重新面對洲上坪,輕車熟路,很容易就“在草木中找到自己的身份,從泥土中尋出自己的來歷”。(《歸田園居》)也很容易拋卻草根書寫時的彷徨、焦慮、悲傷、孤獨、寂寞、自卑,如同鳥回到藍天,水回到河流。此時他想告訴人們,他回到的湘西是世上最美的湘西;他擁抱的山水,是人間最好的山水。當(dāng)他“俯身田野,莊稼就長了出來;俯身寺廟,心就亮了起來”;(《俯身鄉(xiāng)間》)而“我那在柴房煮飯的老媽媽,是菩薩最新的一次轉(zhuǎn)世”。(《和尚山寫意》)從心里奔逸而出的詩歌,變得華美、亮麗、簡約、明朗、干凈、節(jié)制,具備中國少數(shù)民族詩人罕見的一種質(zhì)地。他自己的評價是,“有微微傾伏之美”。(《在古苗河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