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洛·卡爾維諾與他的1950年代
1950年8月27日,意大利詩人與小說家切撒爾·帕韋塞自殺身亡。很多年里,帕韋塞都是卡爾維諾的第一位讀者,這位卡爾維諾最為敬重的師長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告別人間,使他震驚不已。第二年,也就是1951年,卡爾維諾的父親也離開塵世,這位后來被寫進《圣約翰之路》的慈父既溫柔又有趣,對他的孩子影響至深。多年之后,卡爾維諾回憶說,“父親走的路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的深處,在一個人類的超凡世界(或者說人間地獄)里開掘出來的道路。”父親過早地離去使1950年代初期的卡爾維諾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而帕韋塞的離開使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卡爾維諾就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中開始1950年代的,他不得不與同樣充滿悲觀主義的世界凄然相向。那之前,卡爾維諾已經(jīng)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寫出了后來被認為是杰作的《通往蜘蛛巢的小徑》。作為共產(chǎn)黨員,他曾在戰(zhàn)時參加過幾次游擊隊同納粹在加里波第最殘酷的戰(zhàn)斗,也參加了巴亞爾多戰(zhàn)役,成為意大利共產(chǎn)黨的積極分子,并在戰(zhàn)后為《團結(jié)報》寫稿。無論是在文學上還是在政治上,1950年代之前都是卡爾維諾的積淀期,時代也并未給他提供更多的時間和自由。可以說,卡爾維諾的文學傳奇是在1950年代開始的。
1950年代的卡爾維諾首先是一位小說家。這個身份的注腳是一系列短篇小說和幾部長篇小說,其中,《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和《不存在的騎士》無疑是經(jīng)典之作,直接奠定了卡爾維諾的文壇地位,他在后來被題為《我們的祖先》的序言中對這三部小說進行了相對詳細的闡釋。進入1950年代,冷戰(zhàn)帶給卡爾維諾的是持續(xù)的壓力,所以他自己說《分成兩半的子爵》是抵制這種壓力的“消遣”之作,他并不安于接受消極的現(xiàn)實,而是力圖用一種“新現(xiàn)實主義”的筆調(diào)消解它。《樹上的男爵》是一部虛構(gòu)和想象之作,傾注了作者對文學的全部激情,并在其中做了非常深刻的文學實驗而自得其樂,卡爾維諾認為,只有在這部小說中才能品味到“小說”作為概念最傳統(tǒng)的含義。《不存在的騎士》用一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歷史“事件”描述了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將他對時代的思考引向更為縱深的層次。此外,《阿根廷螞蟻》《女王的項鏈》和對伏爾泰及康拉德的評論或點綴或延伸著這種深度。而卡爾維諾本人則更偏愛《我們的祖先》,這源于他更看中關(guān)于現(xiàn)代人的通約性,所以他才會說,“我希望它們被看成是現(xiàn)代人的祖先家系圖,在其中的每一張臉上有我們身邊人們的某些特征,你們的,我自己的。”
如果說195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卡爾維諾關(guān)于文學的天才氣質(zhì),那么《意大利童話》的編撰則體現(xiàn)了他埋首于資料的學術(shù)追求。如今,《意大利童話》在意大利已經(jīng)成為圖騰式的童話作品集,這大多來自于編撰者讓人感動的皓首窮經(jīng),卡爾維諾收集了大量或已經(jīng)公開發(fā)表或尚未見過天日的意大利19世紀民間故事,并將之做了極為仔細的甄別和篩選,最后還將一些方言翻譯為標準的意大利語,甚至自學了一些地區(qū)的方言,這讓他成為一位做學問的人。在《意大利童話》60多頁的序言中,卡爾維諾以學者的眼光和視野講述了他所認為的“意大利童話”以及這部大書的來龍去脈。他認為,歐洲的民間故事和童話資源豐富、資料浩繁,但他愿意直面壓力。他為編撰工作確定了兩個目標,一是“代表意大利方言中可考證的所有種類的童話”,二是“代表意大利所有大區(qū)”。他為此目標承擔了大量辛苦的工作,對所有古典的意大利民間故事和童話進行整理,并汲取其中的價值和營養(yǎng)。他還從語言、修辭、敘事等多個方面梳理了意大利童話的特征。無疑,《意大利童話》經(jīng)此已成為杰作,之于文學史來說,這部童話集使意大利童話與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等并稱為經(jīng)典童話;之于編撰者本身來說,這部童話是卡爾維諾當時躲避周邊世界“奇妙的氛圍和邏輯”的方式之一;更重要的是,這種學術(shù)研究式的編撰方式奠定了卡爾維諾理論家和批評家的技術(shù)和學理基礎(chǔ),使他能夠輕而易舉地寫出《美國講稿》《為什么讀經(jīng)典》這樣的名著。
卡爾維諾所謂“奇妙的氛圍和邏輯”所指的是,在《意大利童話》付梓出版的1956年,“匈牙利事件”爆發(fā),極大地改變了卡爾維諾對世界和時代的認識。卡爾維諾是在意大利中北部的叢林中參加過游擊戰(zhàn)的人,早在1944年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年輕時信奉無政府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所以意大利光復(fù)后,他與政治已經(jīng)密不可分,而且卡爾維諾對政治的態(tài)度相當寬容,從未因為共產(chǎn)意識和作家意識的沖突而受到煎熬或焦躁不安。1950年代中期,意共知識分子之間的派系斗爭告一段落,而蘇共二十大之后,很多西方觀察家都認為一個真正的充滿希望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卡爾維諾當然也不例外,1956年夏天,盧卡奇訪問意大利期間還曾肯定他“對重生的共產(chǎn)主義的寄望”。可是,“匈牙利事件”讓卡爾維諾看到的是,一個時代尚未開始,另一個時代也尚未結(jié)束,所以他毅然決然地選擇與湍急的洪流劃清界限,1957年,他向都靈聯(lián)合委員會遞交了辭呈,辭去了黨內(nèi)所有職務(wù),之后也再沒加入任何黨派。他成為一個政治上絕對自由的人。“這些事使我疏離了政治生活,也就是說相較于之前,政治在我內(nèi)心中占據(jù)的空間小了很多”。這種態(tài)度實際上是卡爾維諾對意共的失望,很多年之后回憶至此,他曾坦言,“我不知道那班在1956年11月迷途的公車是否還能走回正路”,可謂意味深長。
看上去,對于卡爾維諾來說,這是一個沒什么與眾不同的1950年代,可是與之相比,1960年代的卡爾維諾幾乎沒有幾部長篇小說,他先是四處周游,后來定居巴黎,不是在講壇上,就是在研討會的發(fā)言席上,即便卡爾維諾自己也承認,“60年代我扮演的主要角色是隱士”。1970年代之后,他先后在《晚郵報》《共和報》上發(fā)表一些閑散的游記和論文,偶有短篇小說,還有同樣是名作的長篇小說《看不見的城市》及《寒冬夜行人》,可是與《我們的祖先》相比,這兩部小說更像是卡爾維諾關(guān)于文學的理論思考,因為彼時的卡爾維諾已經(jīng)不再需要被其他人確認,盡管他當時一只腳在文學之內(nèi),而另一只腳在文學之外。
回過頭來,重新思考卡爾維諾1950年代的生命和創(chuàng)作,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不長不短的10年對他來說多么重要。小說創(chuàng)作奠定文學地位,童話整理形成理論深度,遠離政治改變?nèi)松呦颍沟每柧S諾三十幾歲就成為“另一個人”,“這個人”的標簽是清逸、澄明、深邃、多情,又頗具少年感。如果深入考察內(nèi)中隱秘的邏輯,可以發(fā)現(xiàn),卡爾維諾1957年做出的政治選擇在權(quán)重上之于他的人生具有更深的影響。一方面,鉆進童話世界本身即是對成人世界的跳脫;另一方面,從《樹上的男爵》不難看出他與外界保持距離的決心,而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出版時間恰然持續(xù)在1956年和1957年,“青年政治家”成為“樹上的男爵”,并在之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一直“生活在樹上”,他甚至在給一位編輯的信中暢快直言,他已經(jīng)開始“提前品嘗年華老去的無比喜悅”。從這個意義上說,《意大利童話》和《我們的祖先》可以被視為卡爾維諾政治態(tài)度的一種注腳,反而觀之,是政治的卡爾維諾塑造了文學的卡爾維諾,使之成為有趣而高貴的靈魂。
生活在歷史中的人,尤其是歷史中的藝術(shù)家,沒有誰能夠走出“歷史制約”,卡爾維諾概莫如是。因此,即便面對文學的卡爾維諾,也需要秉持一種圣伯夫或泰納的批評態(tài)度,將社會、時代和卡爾維諾的人格看成是一個共同體。惟其如此,才能體會到卡爾維諾所面對的“歷史制約”:如果沒有1956年的世界變化,卡爾維諾的人生會走向何途,恐怕連他自己都不得而知。可惜,歷史沒有如果,我們只能面對已經(jīng)消逝在歲月中的卡爾維諾和他的1950年代,并通過新的重構(gòu)與建構(gòu),重塑一個活生生的卡爾維諾。在此過程中,我們歡欣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