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鷺:論王士禛與清代元詩學的興起
《四庫全書總目》說:“當我朝開國之初,人皆厭明代王、李之膚廓,鐘、譚之纖仄,于是談詩者競尚宋元。”[1]清初詩學的宋元風尚,尤其是錢謙益和王士禛對這一詩學潮流的引領(lǐng)作用,已經(jīng)引起很多研究者的重視。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在《清代文學評論史》中有專門章節(jié)涉及“王漁洋與宋元詩”這一主題,認為王士禛“繼錢謙益為詩壇大宗,因此在宋元詩的振興上,大概也盡了很大功力”[2];蔣寅認為,“錢謙益推崇的宋元詩主要是陸游、元好問一路直承中晚唐而來的清雅詩風,實際上就是宋詩中的唐風”[3]。因此,康熙初年王士禛繼續(xù)提倡宋元詩,更推崇黃庭堅,將人們對宋詩的興趣由蘇、陸引向黃庭堅及江西詩派,還原了宋詩的本來面目[4]。但學術(shù)界在探討清初宋元詩學時,往往存在重宋輕元的現(xiàn)象。以王士禛為例,對他與清初詩壇宋詩風的關(guān)系,學術(shù)界論之已詳[5];而他與清代元詩學的關(guān)系,除了加拿大學者林理彰(Richard John Lynn)在1977年發(fā)表的《傳統(tǒng)與個人:明清時代的元詩觀》一文肯定王士禛在清初元詩復(fù)興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外[6],罕有學者專門進行論述。事實上,王士禛是清代元詩學的開創(chuàng)者和樞紐人物,他對元詩的搜藏、閱讀、批評、師法、編選等詩學活動,既是其本人詩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清代元詩學的走向,是一筆豐碩的詩學遺產(chǎn)。
一、王士禛的元詩學淵源與清初文化氛圍
王士禛的詩學思想及其淵源,無論是宗唐還是神韻說,都深受明人影響,對此前人早有論斷。如朱東潤指出:“其說大體本之明人,神韻三昧之論,幾可執(zhí)《詩藪·內(nèi)外編》求之。”[7]黃景進更是將王士禛論詩之語與胡應(yīng)麟《詩藪》進行比較,認為“相同者甚多”[8]。王士禛對元詩的批評與接受,同樣受到明代格調(diào)詩學和胡應(yīng)麟的影響。明代格調(diào)詩學認為古典詩歌的體制和格調(diào),至盛唐已臻于極境,故主張復(fù)古,宗法盛唐,并提出“格以代降”的詩學觀,認為宋元詩都格調(diào)卑下,不足為法。作為后七子詩學的繼承人,胡應(yīng)麟深受復(fù)古詩學的影響,同樣用格調(diào)詩學的審美標準來批評宋元詩,認為“宋人調(diào)甚駁,而材具縱橫浩瀚,過于元;元人調(diào)頗純,而材具局促卑陬,劣于宋。然宋之遠于詩者,材累之;元之近于詩,亦材使之也。故蹈元之轍,不失為小乘;入宋之門,多流于外道也”[9]。以小乘和外道來比喻宋元詩,意味著唐詩才是大乘與正宗。王士禛無疑也是盛唐詩格的推崇者,他曾舉晚唐詩“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和元人詩“布谷叫殘雨,杏花開半村”為例,認為雖然都是佳句,但總不如王維“興闌啼鳥緩,坐久落花多”自然入妙,因而得出“盛唐高不可及如此”的結(jié)論[10]。王士禛又曾與門人師友論詩,門人提出“七律三唐宋元體格何以分優(yōu)劣”的問題,王士禛回答唐人七律應(yīng)以李頎、王維為正宗,杜甫為大家,劉長卿為接武;至于宋代的歐、蘇與黃庭堅,去唐已遠;元代的趙孟頫,則有俗氣,余可類推。王士禛的內(nèi)兄張實居則明確指出,七律至盛唐,聲調(diào)始遠,品格始高;宋代雖有歐梅蘇黃,但較之唐人,氣象終別;“至于元人,品格愈下,雖有虞楊揭范,亦不能力挽頹波”[11]。王士禛對元代詩人的具體評價,也深受格調(diào)詩學的影響。例如,他批評仇遠詩“格調(diào)靡靡,遠在趙子昂之下”[12],評價元末詩人傅汝礪“歌行頗得子美一鱗片甲,七律亦有格調(diào),視南宋俚俗之體相去遠甚”[13],這樣的評論,都未超出明代格調(diào)詩學批評的范疇。可見以格調(diào)論詩,宋元詩必然不如唐詩。而胡應(yīng)麟及其以后的格調(diào)詩學產(chǎn)生的變化是,雖然尊崇唐詩,但并不像前后七子那樣主張盡廢宋元詩,而是通過對宋元詩的廣泛閱讀與具體批評來完善自己的詩學體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胡應(yīng)麟在《詩藪·外編》中各用一卷的篇幅評論宋詩和元詩,徹底改變了明代復(fù)古派將宋元詩束之高閣的局面,影響了明末清初詩學風氣的轉(zhuǎn)向。
明末清初詩學理論對宋元詩的提倡,除了以胡應(yīng)麟為代表的格調(diào)派詩學從內(nèi)部發(fā)生轉(zhuǎn)變外,還有另一派,即反對復(fù)古詩學的公安派,也在萬歷年間大張旗鼓地提倡宋元詩。但公安派對宋元詩的鼓吹更多是出于詩學論爭中的策略,以之破除復(fù)古派獨宗唐詩的偏執(zhí),呼聲雖高,實際建樹卻不多。天啟、崇禎年間,竟陵派鐘惺、譚元春編《唐詩歸》風行一時,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派也重新回歸復(fù)古詩學,詩壇的主流風氣仍是宗唐。但在宗唐的氛圍下,閩派和虞山派已開始較多地關(guān)注宋元詩。閩派代表人物曹學佺、謝肇淛、徐圖片等人,在元詩的接受方面很有特色[14]。而虞山派的代表人物是程嘉燧和錢謙益。蔣寅認為,錢謙益受到公安派袁氏兄弟的詩學指點和程嘉燧的影響,在啟、禎年間繼續(xù)鼓吹宋元詩[15]。而王士禛與錢謙益是世交,其叔祖王象春和錢謙益是進士同年,故王士禛曾以詩為贄拜謁錢謙益,并求錢謙益為其詩集作序,得到錢謙益贊賞,屢有書信往來,“寄望他成為一立足于古學、迥出時流、不染復(fù)古派惡習的詩人”[16]。王士禛晚年經(jīng)常追憶“牧翁于予有知己之感”[17],可見二人師友淵源深厚,并先后主盟詩壇,共同推動了清初詩學的宋元風尚。
明末清初的宋元風尚,除了詩學理論家的大力倡導外,還表現(xiàn)在宋元詩集收藏風氣的興起。相比于明代中期復(fù)古派詩學對宋元詩集束之高閣的做法,明末清初越來越多的藏書家喜愛收藏宋元詩集。根據(jù)現(xiàn)存藏書目錄,收藏元詩別集在100部以上的就有6家,即錢謙益、曹溶、朱彝尊、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18];甚至編撰專題書目,如曹溶《靜惕堂宋元人集書目》、朱彝尊《潛采堂宋金元人集目錄》、宋至《青綸館宋元人集目》等。在當時的收藏熱潮中,元遺民詩人王逢《梧溪集》的收藏與流通頗具典型性。王逢是元末明初江陰人,其《梧溪集》自洪武年間刊刻問世后,于景泰七年(1456年)又有南康府知府陳敏政修補重印本。這個重印本到了明末已罕見流傳[19],但錢謙益藏有此書,并寫有《跋王原吉〈梧溪集〉》一文,收在《初學集》中,影響巨大。錢謙益的族孫、錢曾的父親錢裔肅(1589年—1646年)訪求王逢集不遺余力,至死也未能見到;錢曾經(jīng)過多年努力才抄配齊全,包括洪武刻本二卷、補抄本五卷,抄成之日,“閱時泣下漬紙,痛先君之未及見也。原吉志不忘元,其故國舊君之思,纏綿惻愴,《初學集》跋語極詳,又不待予之贅言矣。”[20]王士禛也因錢謙益的跋文而留意此書,針對錢謙益所云《梧溪集》“載元、宋之際逸民舊事,多國史所不載”[21],王士禛深表贊同:“虞山錢牧翁謂《梧溪集》記宋元末國事人才,多史家所未備,予讀之信然。”[22]他經(jīng)過多年訪求,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托門人楊名時(1661年—1737年)在江陰購得“明末江陰老儒周榮起手錄本”,得書后,欣喜地寫下兩篇題跋[23],后收入《蠶尾續(xù)文》,并在《居易錄》《香祖筆記》等書中留下相關(guān)記載。這直接導致四庫館臣將王逢《梧溪集》在清代的傳播歸功于王士禛:“是書傳本差稀,王士禛屬其鄉(xiāng)人楊名時訪得明末江陰老儒周榮起手錄本,乃盛傳于世。”[24]這其實是不準確的,完全抹殺了錢謙益的貢獻。
王士禛跋中提到的周榮起也是明末清初眾多的元詩愛好者之一。周榮起,字仲榮,號硯農(nóng),江陰人,與毛晉友善。其所藏元人詩集除《梧溪集》外,尚有《范德機詩》和《揭曼碩詩》。后兩種贈送給毛晉,助其刊刻《元四大家詩集》[25]。毛晉是錢謙益的門生,還刻有《元人十種詩》,并請喜愛元詩的明末藏書家、閩派詩人徐圖片作序。值得注意的是,王士禛于順治末、康熙初在揚州推官任職期間,曾與徐圖片之子徐延壽定交,而周榮起之子周長源也在此時從游于王士禛。其時王士禛正在閱讀、學習元詩四大家的作品,這很難說沒有間接受到周榮起、毛晉等人的影響。深入挖掘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明末清初收藏愛好元詩的詩人、藏書家、學者,都直接或間接與錢謙益、王士禛等人有交往,彼此聲氣相通,形成了元詩接受與傳播的網(wǎng)絡(luò),共同推動著清代元詩學的興起。
元詩學在清初的興起,除了詩史內(nèi)部從唐詩學向宋元詩學的轉(zhuǎn)變外,也與清朝的政治文化導向和士人心態(tài)有較大關(guān)聯(lián)。清代統(tǒng)治者以滿族入主中原,與蒙古族建立元朝極為相似,故后金政權(quán)在與明朝、朝鮮的對抗中,就往往以遼金元進行類比。如皇太極天聰三年(1629年)發(fā)動“攻明京畿之戰(zhàn)”后駐營通州,傳諭說:“若謂我國褊小,不宜稱帝。古之遼金元,俱自小國而成帝業(yè),亦曾禁其稱帝耶?”[26]因此,自皇太極開始,滿清統(tǒng)治者就非常注重汲取遼金元的治國方略,優(yōu)待儒生,并曾命儒臣將遼金元三朝正史譯成滿語,于順治元年(1644年)進呈御覽[27]。而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際的士大夫,在思考自身出處時,也紛紛將關(guān)注的視野投向元代,或?qū)⑶迦巳腙P(guān)比作蒙古攻宋,效仿宋遺民而成為明遺民,以師法宋詩來表明文化立場;或者以元代漢族士人在異族統(tǒng)治之下延續(xù)和振興華夏文化為參照,為仕清尋求歷史的支持和心靈的慰藉。美國學者藍德彰(John D.Langlois,Jr.)早在1980年撰寫的《十七世紀漢文化主義與元代的類比》一文中,就將清代與元代進行比較,探討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統(tǒng)治之下漢族知識分子的文化本位主義[28];趙園也敏銳地發(fā)現(xiàn)清人“或明或暗地以士大夫之處元為參照,選擇自己處清的方式,以及適于擔任的角色”[29]。王士禛出身于明代簪纓世家,明亡時年僅11歲,仕清沒有太大的思想負擔。但他開始涉獵元詩之時,正是在考中進士、即將步入仕途的前后(下文詳述),很難說沒有想要了解元代士人的心態(tài)情感與文學表征的潛在意識。康熙帝嗜好文學,注重文治,在科目之外,常以詩賦選拔人材,籠絡(luò)人心。康熙十七年(1678年)正月,王士禛就因“詩文兼優(yōu)”,由戶部郎中入翰林院,對清代詩史影響巨大[30]。由于康熙帝喜愛唐詩,王士禛便由宋返唐。但康熙帝對宋金元明詩也并不一概否定,反而認為“其至者亦往往媲北宋而追三唐”[31],并下令在《全唐詩》之后由翰林院續(xù)編《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王士禛的門人顧嗣立就參與了《御選元詩》的編纂。在這樣的詩學與文化氛圍之中,王士禛即使重回宗唐的舊軌,也沒有徹底放棄對宋元詩的喜好,因而在元詩學方面多有建樹。
二、元詩學與王士禛的詩學歷程
有關(guān)王士禛的詩學歷程,學術(shù)界常用“由唐入宋、由宋返唐”來概括。但由于王士禛詩學思想的復(fù)雜與兼容,這八個字并不足以概括其詩學體系的全貌。在唐宋詩之外,王士禛對元詩的興趣一直貫穿其詩學歷程之始終,在元詩學方面進行了很多有益的探索,且多有創(chuàng)獲。
康熙二年(1663年)九月,王士禛撰成《論詩絕句》40首(今存36首),其中有一首經(jīng)常被后人引用:“鐵厓樂府氣淋漓,淵穎歌行格盡奇。耳食紛紛說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32]蔣寅據(jù)此認為王士禛最初涉獵宋元詩是在康熙二年(1663年),但當時的印象很粗淺[33]。事實上,王士禛對元詩產(chǎn)生興趣的時間要更早,在寫論詩絕句前對楊維禎和吳萊已非常熟悉。他作于順治十四年(1657年)的《寄李仲嘿京兆武林》詩云:“鐵厓?nèi)ズ箫L流絕,誰向西湖唱竹枝?”[34]可見王士禛最遲在此時就已關(guān)注或閱讀過楊維禎《西湖竹枝詞》。其時王士禛才24歲,處在會試中式之后、殿試成進士之前。這一年也是王士禛游濟南大明湖,結(jié)秋柳詩社,寫下轟動詩壇的《秋柳詩》之時。該詩的主旨,嚴志雄解讀為悼念詩:“悼念歲月與青春的遠去、悼念美好物事的不再、悼念明代與前朝人物的凋零。”[35]作于同一時期的上述詩句,何嘗不是悼古傷今,慨嘆楊維禎在元末的風流文采已成絕響,何人再向西湖唱響竹枝詞?王士禛對濟南有特別的情感,因而盡管認為趙孟頫詩有俗氣,但對他同知濟南時寫的作品,如《趵突泉》《初到濟南》《勝概樓》《東城》《湖上莫歸》《春日漫興》《送山東廉訪照磨于思容》等[36],卻津津樂道,悵然神往。趙孟頫以趙宋王孫的身份仕元,常為后人所垢病,王士禛對此有何看法不得而知。但他后來注意到馬祖常《石田先生集》和宋褧《燕石集》“皆奉旨刊行”,因而感嘆“元時崇文如此”,并懷疑“九儒十丐”之說當是未行科舉以前時語[37],說明他對元代的文化政策是持贊賞態(tài)度的。元代是多民族文學共同繁榮發(fā)展的時期,王士禛也注意到這一特點并在《跋石田集》中加以肯定:“元代文章極盛,色目人著名者尤多,如祖常及趙世延、孛術(shù)魯翀、康里巎巎、辛文房、薩都剌輩皆是也。”[38]清代與元代文化政策非常相似,王士禛在順治年間參加科考、謀求仕進,顯示出他對清王朝的認同,此時將目光投向元代,考察元代文人的處境,可能也是他涉獵元詩的一個重要原因。
順治十八年(1661年),王士禛有兩首追和吳萊的題畫詩:《和吳淵穎題錢舜舉張麗華侍女汲井圖》《和吳淵穎題袁子仁巴船岀峽圖》[39]。結(jié)合王士禛在《古詩選》中所云:“《淵穎集》宋文憲公所編,愚幼而好之。”[40]可證他最早是從楊維禎和吳萊開始關(guān)注元詩的。《論詩絕句》的另一首是:“李杜光芒萬丈長,昌黎石鼓氣堂堂。吳萊蘇軾登廊廡,緩步崆峒獨擅場”[41],更是將吳萊所作石鼓詩與李、杜、韓、蘇等大家相提并論,可見王士禛對吳萊的重視。康熙四年(1665年),王士禛又作《詠史小樂府》三十五首,這正是楊維禎所擅長的題材,詩友孫枝蔚讀過后說:“阮亭公詩發(fā)源漢魏,傍及宋元,今自云效鐵崖,乃似欲過于鐵崖。”[42]可見王士禛對楊維禎和吳萊詩的接受是由淺入深的,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關(guān)注到追和、效仿乃至超越的過程。至于為何首選楊維禎和吳萊,除了王士禛個人的詩學趣味,也可能與當時的詩學風氣有關(guān)。黃仁生注意到清初文人普遍喜愛竹枝詞,對楊維禎竹枝詞和詠史樂府尤為推崇,王士禛的友人汪琬、尤侗等名家都有相關(guān)和作[43]。
除了楊維禎和吳萊,王士禛早年對元詩四大家等其他元代詩人也有較濃厚的興趣。順治十五年(1658年),王士禛因喜愛元人范梈詩句“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而擬作一聯(lián):“螢火出深碧,池荷聞暗香”[44]。此聯(lián)在詩集中題為《息齋夜宿即事有懷故園》[45]。康熙二年(1663年),王士禛偶然得到明末愛好宋元詩的程嘉燧的畫作,愛其風格不減倪云林,因而次韻倪瓚詩題于畫上[46];同一年又作《讀范德機到官詩“可使文人有愧辭”,用其語戲題一絕》[47]。康熙八年(1669年),王士禛奉使淮安榷清江浦關(guān),有《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偶有所感,各題一絕于卷后,凡七首》,其中讀虞集詩的感受是:“漢庭老吏果無慚,揭后楊前總未堪。愛詠君詩當招隱,青山一發(fā)是江南。”[48]他此時對元詩的涉獵應(yīng)當不止虞集詩,還包括四大家中的揭傒斯和楊載,否則很難憑空作出“揭后楊前總未堪”的評價。
康熙十七年(1678年),王士禛進入翰林院,開始了詩學的轉(zhuǎn)型時期,總的趨勢是由宋返唐,但并未完全放棄對宋元詩的興趣[49]。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王士禛編選《七言古詩選》,仍然秉持早年對元詩的看法,推崇虞集和吳萊,以之上接以杜甫為宗的七言古詩傳統(tǒng)。但總體來看,王士禛在入翰林以后、升堂官之前對元詩的認識沒有太大突破。可資佐證的是,成書于康熙三十年(1691年)的《池北偶談》,其中所記閱讀的元人詩集只有梁寅《石門集》和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等寥寥數(shù)種。究其原因,可能是康熙二十六年至二十七年(1687年—1688年)家居服喪期間,王士禛正在編纂《十種唐詩選》和《唐賢三昧集》,無暇過多關(guān)注宋元詩。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王士禛服闕返京,次年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三十八年(1699年)官至刑部尚書,直至四十三年(1704年)罷官歸鄉(xiāng),共計15年,無論政治生命還是文學影響,都達到巔峰。在標舉唐詩神韻的同時,他收藏、閱讀宋元詩的興趣更加濃厚,范圍也更廣博。王士禛本身就是著名的藏書家,“他對宋元詩的認識也直接來源于藏書的閱讀”[50]。除了利用自身藏書,王士禛也廣泛向其他藏書家借閱。例如,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入冬以后,他在京城陸續(xù)從朱彝尊、黃虞稷等人處借閱了大量宋元人詩文集。《跋石田集》說:“康熙己巳冬杪,于竹垞太史寓齋,得覯此本,留旬日而歸之。”[51]《跋傅若金集》說:“時借竹垞太史鈔本宋元人集十數(shù)種,如行黃茅白葦間,忽逢嘉樹美箭,為之眼明。”[52]《香祖筆記》也記載:“康熙己巳、庚午間,在京師每從朱、黃兩家借書,得宋、元人詩集數(shù)十家。”[53]《居易錄》記載這一時期王士禛閱讀過的元人詩集更是多達20余種:貢奎《云林詩集》、金履祥《仁山集》、張伯淳《養(yǎng)蒙集》、黃庚《月屋漫稿》、陳泰《所安遺集》、陳深《寧極齋詩》、仇遠《興觀集》、徐達左《金蘭集》、郭翼《林外野言》、王逢《梧溪集》、牟巘《陵陽集》、宋褧《燕石集》、張翥《蛻庵集》、黃鎮(zhèn)成《秋聲集》、陳樵《鹿皮子集》、何中《太虛集》、張雨《句曲外史集》、趙孟頫《松雪齋集》、袁桷《清容居士集》,等等。最為難得的是,王士禛以題跋或筆記的形式寫下了每種詩集的讀書心得,成為非常珍貴的元詩批評史料。
王士禛詩學的仰慕者法式善曾指出,元詩的特色是有“風致”[54]。“風致”有風采神韻、別有風味和韻致的含義,也符合王士禛的詩學旨趣。王士禛對元詩的批評是印象式的,總是直截了當?shù)卣f出他喜愛的詩。如讀王逢《梧溪集》說“予最愛其《題王冕墨梅》一絕云”[55];讀黃鎮(zhèn)成《秋聲集》說“予愛其《秋風詩》”及《李仲明秋山小景》《五曲精廬》,“甚有風調(diào)”[56];讀張雨《句曲外史雜詩》說“予最喜其絕句”,如《三香圖》《萬壑松濤》《黃子久畫》等,“頗有坡谷遺風”[57]。這些以“予愛”“予最愛”“予最喜”等詞語記錄的閱讀體驗,反映了王士禛個人獨特的審美趣味和批評方式。他很少籠統(tǒng)地對元詩進行宏觀評論,其門人劉大勤曾記載師友間的問答,其中有關(guān)元詩的討論是:
問:元人詩亦近晚唐,而又似不及晚唐,然乎?否耶?
答:元詩如虞道園,便非晚唐可及;楊鐵崖時涉溫、李,其小樂府亦過晚唐;他人與晚唐相出入耳。晚唐如溫、李、皮、陸、杜牧、馬戴,亦未易及。[58]
從這段對話可以看出,王士禛的詩學批評總是著眼于具體作家的創(chuàng)作,避免籠統(tǒng)地比較一代詩歌之優(yōu)劣。門人希望對元詩與晚唐詩進行比較,王士禛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以代表性詩人為例,認為虞集、楊維禎等元詩大家有晚唐詩不可及之處,而溫庭筠、李商隱、杜牧等晚唐詩人也不是一般的元代詩人所能相比的。這種批評方式,以具體作家作品的閱讀和賞析為前提,遠勝于尊唐抑元的泛泛之論,這正是漁洋詩學超越前賢與時人之所在。王士禛推崇虞集“非晚唐可及”,這是很高的評價,雖然他本人沒有說明喜愛虞集的原因,但其再傳弟子翁方綱曾作過注腳。王士禛在《古詩選》中選了虞集《汪華玉題所藏長江萬鴉圖》,翁方綱評價說:“此乃真神韻也!”[59]用王士禛倡導的“神韻說”來解讀虞集詩,點明了王士禛喜愛元詩的原因。由此可見,元詩學也是王士禛建構(gòu)的神韻詩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容忽視。
綜上所述,王士禛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元詩的興趣始終不曾衰減:早年出于創(chuàng)作的需要,師法、摹擬、唱和楊維禎、吳萊、范梈等人詩作,并以論詩絕句的形式鼓吹宋元詩;中年編選《古詩選》,推崇虞集和吳萊的七言古詩,視為唐代古詩正統(tǒng)的后繼者;晚年大肆搜藏并閱讀元人詩集,撰寫詩話、題跋、筆記等對其進行批評,在元詩學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和寶貴的實踐。如果我們忽視這些詩學活動,忽視元詩對王士禛的影響,就無法全面深入地了解他的詩學歷程與詩學世界。
三、王士禛對清代元詩學的貢獻和影響
所謂元詩學,即接受、整理、研究元詩而形成的學問。清代是元詩學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先后出現(xiàn)了顧嗣立《元詩選》、陳衍《元詩紀事》這兩部里程碑式的元詩學名作。清人對元詩文獻的搜集與整理非常全面,使近三百家元人詩集完好地流傳到了后世,并產(chǎn)生了王邦采、王繩曾箋注吳萊《吳淵穎先生集》、樓卜瀍編注楊維禎《鐵崖樂府注》《詠史注》《逸編注》、王朝瑞校注韓璧《云樵詩稿注釋》、劉凝箋注劉壎《水云村吟稿》、李文田箋注耶律鑄《雙溪醉隱集》、薩龍光編注薩都剌《雁門集》等重要成果。箋注元人詩集,元、明人和現(xiàn)代學者都較少從事這方面的工作,而清人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至今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此外,清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對元詩的唱和、模擬與師法,通過詩話、評點、論詩絕句、筆記、序跋、藏書題跋、提要等方式對元詩所作大量評論,也構(gòu)成了清代元詩學的重要內(nèi)容,值得深入挖掘。而作為清初詩學大家,王士禛在元詩學方面的建樹和影響也是非常巨大的。
首先,王士禛從理論上高舉“宋元詩”的旗幟,在創(chuàng)作上首開清人唱和、師法元詩的風氣。上文提到,王士禛在康熙二年(1663年)撰寫的《論詩絕句》中有“幾人眼見宋元詩”之句,被認為是高舉“宋元詩”旗幟的標志。王士禛的友人陸嘉淑在《與王阮亭》詩中回應(yīng)說:“揚波挹其瀾,豈必卑宋元。鮮妍楊誠齋,沉至虞道園。”[60]代表了時人對王士禛提倡宋元詩的贊同。有關(guān)王士禛唱和、師法元詩的史料,上文已有詳述,除《詠史小樂府》《竹枝詞》外,唱和元人吳萊《題錢舜舉張麗華侍女汲井圖》詩也有較大影響。乾隆中期,翁方綱再次唱和,并以之考課諸生,至今有作品流傳的有翁樹培、顧宗泰、葉紹本、陳用光等,而酷嗜漁洋詩學的法式善也在乾隆末年第三次唱和,共同將乾嘉之際的元詩接受推向了高潮[61]。
其次,王士禛重視元詩文獻的收藏、整理與研究,推動了元詩文獻在清代的傳播。前述王士禛對《梧溪集》的收藏與傳播,只是其搜集整理元詩文獻的事例之一,另一典型事例則是刪定《光岳英華》。明初學者許中麗編纂的《光岳英華》十五卷,前三卷為唐詩,四至十卷為元詩,后五卷為明初詩。王士禛認為其中的唐詩選得不佳,于是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刪去唐詩三卷,別次為七卷,定為《元詩光岳英華集》,仍以明初詩五卷附之,通十二卷,藏之篋中”[62]。《光岳英華》傳本罕見,王士禛刪定本雖未能保存許中麗本原貌,但有傳播文獻之功,也反映了他的詩學標準和甄選眼光。王士禛作為學者型藏書家,他收藏和借閱的元詩別集、總集是其研究元詩的重要對象。正如蔣寅所說:“他每得一種書,都要考究一下它的作者、內(nèi)容和版本情況,以題跋的形式記下自己的研究成果。”[63]王紹曾、杜澤遜編纂的《漁洋讀書記》收錄王士禛閱讀元詩別集的題跋、札記就多達31種 [64]。這些讀書筆記是王士禛研究元詩的重要成果,除了品評詩作外,還涉及元人詩集版本優(yōu)劣,元詩與宗教、藝術(shù)的關(guān)系問題等。例如,王士禛讀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發(fā)現(xiàn)其中多禪悅之語[65],可謂最先指出耶律楚材詩歌創(chuàng)作與禪宗思想關(guān)系的學者,對今人研究元代佛教思想與文學的關(guān)系也不無裨益。再如,在評價趙孟頫時,將其詩歌與書法創(chuàng)作結(jié)合起來進行批評,由書法之“俗”聯(lián)想詩作之“俗”[66],由書法之復(fù)古關(guān)連詩學復(fù)古,點明了文學與藝術(shù)的相通之處。
再次,王士禛影響了清代元詩批評的內(nèi)容與形式。除編纂元詩選本外,論詩絕句、詩話、評點、筆記、題跋等批評形式也都大量出現(xiàn)在清代的元詩批評領(lǐng)域。但無論哪種形式,從源頭看似乎都曾受到王士禛的影響。例如,翁方綱是乾嘉時期重要的元詩學者,有《石洲詩話》五卷,其中卷一、二論唐詩,共193條;卷三、四論宋詩,共251條;卷五論金元詩,共202條。從《石洲詩話》評論唐宋元詩的數(shù)量比例,可以看出翁方綱對元詩的重視程度。在詩學史上,用一整卷篇幅評論元詩的詩話,只有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和翁方綱《石洲詩話》最為知名、影響最大。有趣的是,翁方綱在詩話中也注重格調(diào)批評。例如,他對“元詩四大家”的評價是“以格調(diào)論之,范稍雅飭,揭稍有致,楊則平平”,對楊載的評價最低:“骨力既孱,格調(diào)復(fù)平;設(shè)色賦韻,亦未能免俗。不解何以與虞齊名?”[67]認為楊載不僅無法與虞集比肩,甚至還在袁桷、馬祖常之下。這樣的評論,明顯是受到胡應(yīng)麟與明代格調(diào)詩學的影響。從詩學淵源看,翁方綱與他的父親都是黃叔琳的弟子,而黃叔琳又是王士禛的門人。如此則不難理解胡應(yīng)麟、王士禛、翁方綱之間的元詩學淵源了。王士禛對元詩的評論,散見于筆記、題跋等著述中,經(jīng)時人和后人輯錄為《漁洋詩話》和《帶經(jīng)堂詩話》等。《石洲詩話》評論元詩的條目,直接引用王士禛的觀點多達12條,且基本上持肯定態(tài)度。王士禛詩話對清代元詩學的影響,于此可見一斑。此外,清人撰寫的論元詩絕句,也大多受到王士禛的影響。他的門人顧嗣立曾撰《題〈元百家詩集〉后二十首》《和元人詠物詩十首》等[68],門人田雯有《讀元人詩各賦絕句》十六首[69],翁方綱的門人謝啟昆有《論元詩七十首》[70],推源溯流,都是脫胎于王士禛的《論詩絕句》。至于評點方面,目前可知的有王士禛批點元好問《遺山先生詩集》,現(xiàn)有殘本藏于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其價值還可以進一步挖掘。
最后,王士禛推動了清初元詩選本的流行,影響了清代元詩學的審美趣味。王士禛的友人陸次云盡管愛好中晚唐詩,但并未因此而排斥宋元詩,相反,他所編《五朝詩善鳴集》中最有特色的是《宋詩善鳴集》二卷、《元詩善鳴集》一卷。對此沈德潛評論說:“云士詩本真性情出之,故語多沉著。而所選詩,轉(zhuǎn)在宋元,以之怡情,不以之為宗法也。”[71]陸次云以宋元詩怡情,其詩集《澄江集》曾經(jīng)王士禛評點,他對宋元詩的編選也可能受到王士禛的影響。蔣寅認為,在王士禛等人扇起的宋元詩風氣的影響下,直接催生了吳綺《宋金元詩永》和陳焯《宋元詩會》[72]。就元詩選本而言,最重要的是催生了顧嗣立《元詩選》這部清代元詩選本的集大成之作。《元詩選初集》成書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次年刊刻問世。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顧嗣立赴京參加順天鄉(xiāng)試,臨行前,與其關(guān)系密切的江蘇巡撫宋犖以書信向王士禛引薦:“俠君少年篤學,所選《元百家詩》,一時為之紙貴。素仰高山,愿侍函丈,惟先生進而教之。假之羽毛,將來自是我輩后勁也。”[73]對于顧嗣立這樣的人才,愿意廁身門墻,王士禛感到由衷高興。同年秋,顧嗣立南歸時,王士禛特意召集門人為他和宋犖之子宋至餞行。后來又不吝予以表彰:“門人顧嗣立,字俠君,匯選元詩集,自元好問迄張雨輩,起甲終癸,凡百家,與石門吳之振孟舉《宋詩鈔》并行,兩朝之詩略具二書矣。其傳例仿虞山之《列朝詩》,甚有雅裁。”[74]清人所編宋元斷代詩選,吳之振《宋詩鈔》與顧嗣立《元詩選》是公認的代表,而前者是王士禛的友人,后者是王士禛的門人。從康熙十年(1671年)吳之振攜《宋詩鈔》入京興起宋詩熱潮,到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顧嗣立攜《元詩選》入京拜謁王士禛,后來又進呈康熙御覽,風行一時,這表明王士禛在康熙初年對宋元詩的提倡,已經(jīng)從最初的個人詩學趣味轉(zhuǎn)化為影響整個詩壇的普遍風尚。
王士禛本人雖然沒有編纂過專門的元詩選本,但他所編《古詩選》影響巨大。日本學者青木正兒較早注意到王士禛《古詩選》“所取宋元詩遠比唐以前者為多”,認為“觀其取舍,即可窺其崇尚宋元詩的一斑”[75],并約略摘取相關(guān)評論加以論述,探討了清人對《古詩選》所選元詩的接受與評價。
王士禛《古詩選》于元代詩人僅選虞集、吳萊二家作品,并附錄劉因詩。對此,絕大多數(shù)同時代的詩論家都持贊賞態(tài)度。王士禛門人田雯曾稱述歷代七言古詩的代表作家:“金、元之間,元好問七言,妙處不減東坡、放翁。又虞集、楊仲弘、范梈、揭傒斯四家,各擅其長。他如劉因、吳淵穎、薩都剌輩,亦有數(shù)家可采者。”[76]這實際上是在《古詩選》基礎(chǔ)上的進一步擴充。喬億也論及金、元題畫詩代表作家說:“金源則元裕之一人,可下視南渡諸公。至有元作者尤眾,而虞邵庵、吳淵穎,又一時兩大也。”[77]推舉虞集和吳萊為元代題畫詩兩大家,顯然是受到《古詩選》的影響。乾嘉之際,對王士禛詩學頗有研究的翁方綱對《古詩選》所選題畫詩也非常推重,他認為虞集《題柯敬仲畫》“句句是三昧”,因而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至嘉慶十年(1805年)的40余年中,先后追和次韻七次,推動了虞集詩的經(jīng)典化,具有重大的詩學史意義[78]。推源溯流,其元詩觀深受王士禛《古詩選》的影響,這是毫無疑問的。
但自康熙年間何焯開始,對《古詩選》也出現(xiàn)了很多批評之聲。何焯說:“(新城)五七言古詩之選,又道聽于牧齋之緒論,而去取失當。至吳立夫早逝,其詩全然生吞活剝,不合古人節(jié)度,取為七言之殿,可以知其不越耳鑒,茫無心得,又何足置幾案間哉?”[79]何焯指出《古詩選》受到錢謙益的影響,從上文所述王士禛的詩學淵源來看,是合乎事實的。但不同于錢謙益對元好問和王逢等遺民詩人的喜好,王士禛更傾心于吳萊、楊維禎、虞集等人。虞集和楊維禎是公認的元詩大家,其詩史地位并不會因王士禛的肯定與否而受到影響,但吳萊獲得清人普遍重視,則要歸功于王士禛。受其影響,康熙六十年(1721年),無錫王邦采、王繩曾箋注《吳淵穎先生集》問世,首開清人箋注元人詩集之先河,在元詩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嘉、道以后,隨著詩學風氣的轉(zhuǎn)移,批評《古詩選》的聲音越來越多。謝海林注意到姚鼐、劉大櫆、黃培芳、孫衣言、彭元瑞、方恒泰等人對《古詩選》的批評與非議[80],除此之外,陳僅《竹林答問》、朱庭珍《筱園詩話》等文獻中也有不少批評意見。要而言之,或者爭論吳萊、虞集二人詩藝高下,或者全面否定二人的詩歌成就,或者對所選皆題畫詩進行批評。但無論贊賞還是批評,都是在《古詩選》的編選框架下進行的評論,也可間接說明該書對清代元詩接受的影響。《古詩選》對虞集和吳萊的偏好,對元代題畫詩的重視,長久地影響了清人對元詩的審美趣味,是王士禛對清代元詩學的獨特貢獻。
結(jié)語
作為清代詩壇大家,王士禛的詩學思想具有較強的包容性,在宗唐、宗宋的詩學主張之外,能夠兼容并包地閱讀、學習元詩,并憑借其詩壇盟主的身份,對康熙年間乃至整個清代的元詩學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相比于唐詩學和宋詩學,元詩學在王士禛的詩學體系中所占比重不大,但他對元詩的興趣之濃、涉獵之廣、評論之多、建樹之大,相比于同時代其他詩學家而言是頗為罕見的。盡管站在格調(diào)詩學的立場,王士禛也認為元詩從整體上無法與唐宋詩相提并論,但這并不影響他對部分元代詩人的喜愛和選擇性接受。他與錢謙益前后相繼,從理論上高舉“宋元詩”的旗幟,在創(chuàng)作上首開清人唱和、師法元詩的風氣。同時不遺余力地收藏、借閱、抄錄元人詩集,推動了元詩文獻的傳播、元詩選本的流行。其門人顧嗣立編選的《元詩選》系列選本,更是清代元詩學的里程碑式著作。王士禛對元詩的唱和、詩話和論詩絕句,直接影響了乾嘉之際以翁方綱、法式善等為代表的學者對元詩的接受;而他的《古詩選》所選元詩更是引發(fā)了持久的關(guān)注與討論。
注釋:
[1][24]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第1522頁,第1457頁,中華書局1965年版。
[2][75]青木正兒:《清代文學評論史》,陳淑女譯,第55頁,第56頁,臺灣開明書店1969年版。
[3][4][15]蔣寅:《清代詩學史》(第一卷),第633頁,第637頁,第155—16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
[5]蔣寅:《王漁洋與清初宋詩風之興替》,《文學遺產(chǎn)》1999年第3期;白一瑾:《王漁洋宗宋論》,《文藝評論》 2016年第12期;劉暢、鄭祥琥:《王士禛詩歌學宋歷程詳考》,《文學與文化》2017年第4期,等等。
[6]林理彰:《傳統(tǒng)與個人:明清時代的元詩觀》,張珍譯、童嶺校,《清代文學研究集刊》第5輯,曹虹、蔣寅、張宏生主編,第45—4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
[7]朱東潤:《王士禛詩論述略》,《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1933年第3期,第475頁。
[8]黃景進:《王漁洋詩論之研究》,第106—107頁,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版。
[9]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六,第22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
[10][12][13][22][36][37][44][55][56][57][65][66][74]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張宗柟纂集、夏閎校點,第52頁,第149頁,第216頁,第271頁,第359—360頁, 第217頁,第218頁,第271頁,第218頁,第271頁,第270頁,第47頁,第10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
[11]王士禛、郎廷槐等:《師友詩傳錄》,丁福保輯《清詩話》上冊,第13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4]羅鷺:《晉安詩派與明末清初的元詩接受》,《廈門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
[16]嚴志雄:《清初錢謙益王士禛“代興”說再議》,山東省古典文學學會、王漁洋文化研究保護中心編《紀念王漁洋誕辰380周年全國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第44頁,齊魯書社2016年版。
[17][32][34][38][39][41][45][46][47][48][51][52][53]王士禛:《王士禛全集》,袁世碩主編,第3872頁,第372頁,第184頁,第1947頁,第332頁,第372頁,第201頁,第381頁,第382頁,第484頁,第1947頁,第1946頁,第4554頁,齊魯書社2007年版。
[18]羅鷺:《〈元詩選〉與元詩文獻研究》,第77—79頁,巴蜀書社2010年版。
[19]葉萊:《〈梧溪集〉版本考——以國圖藏陸貽典手校本為中心》,《山東圖書館學刊》 2009年第4期。
[20]錢曾:《讀書敏求記校證》卷四,管庭芬、章鈺校證,佘彥炎標點,第42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21]錢謙益:《牧齋初學集》,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第176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23]王士禛池北書庫舊藏周榮起手抄本《梧溪集》七卷,清末為陸心源所得,現(xiàn)藏日本靜嘉堂文庫。參見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一〇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29冊,第52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25]毛晉:《元四大家詩集·范德機詩》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75冊,第800—801頁,齊魯書社1997年版。
[26][27]《清實錄》太宗實錄卷五、世祖實錄卷三,第2冊第80頁,第3冊第48頁,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
[28]John D.Langlois, Jr., “Chinese Culturalism and the Yüan Analogy: Seventeenth-Century Perspectives”,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40, no. 2(Dec., 1980), pp.355-398.
[29]趙園:《想象與敘述》,第22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
[30][49]潘務(wù)正:《王士禎進入翰林院的詩史意義》,《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2期。
[31]《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卷首,張豫章等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37冊,第1頁,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
[33][50][63]蔣寅:《王漁洋與康熙詩壇》,第145頁,第145頁,第144頁,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
[35]嚴志雄:《秋柳的世界:王士禛與清初詩壇側(cè)議》,第44頁,香港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40]《古詩箋》凡例,王士禛選、聞人倓箋,第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42]孫枝蔚:《溉堂文集》卷一《王阮亭詠史小樂府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07冊,第5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43]黃仁生:《楊維禎與元末明初文學思潮》,第344—345、349—351頁,東方出版中心2005年版。
[54][61]羅鷺:《法式善與乾嘉之際的元詩接受》,《民族文學研究》2015年第4期。
[58]《師友詩傳續(xù)錄》,王士禛述、劉大勤編,丁福保輯《清詩話》上冊,第159—16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59]翁方綱:《七言詩三昧舉隅》,丁福保編《清詩話》上冊,第30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60]陸嘉淑:《辛齋遺稿》卷三,第23頁,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刻本。
[62]《光岳英華》,許中麗輯、王士禛刪定,《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89冊,第655頁,齊魯書社1997年版。
[64]《漁洋讀書記》,王紹曾、杜澤遜編,第227—244頁,青島出版社1991年版。
[67]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第164—16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68]顧嗣立:《閭丘詩集》卷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66冊,第202—204頁,齊魯書社1997年版。
[69]田雯:《古歡堂集》卷十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24冊,第191—192頁,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
[70]謝啟昆:《樹經(jīng)堂詩續(xù)集》卷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58冊,第254—25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71] 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卷十五,第59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72]蔣寅:《顧嗣立的元詩研究》,《中國文化研究》2008年夏之卷。
[73]宋犖:《西陂類稿》卷二九《寄阮亭侍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23冊,第336頁,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
[76]田雯:《古歡堂雜著》卷二,郭紹虞、富壽蓀編:《清詩話續(xù)編》第二冊,第70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77]喬億:《劍溪說詩》卷下,《清詩話續(xù)編》第二冊,第110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78]羅鷺:《翁方綱追和次韻虞集的詩學史意義》,《四川大學學報》2019年第4期。
[79]何焯:《義門先生集》卷六《復(fù)董訥夫》,《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7冊,第20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80]謝海林:《王漁洋〈古詩選〉的刊布及其影響史》,《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