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世界的 “玄幻”與“奇幻” ——中日網絡穿越小說比較
據《2019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下簡稱《藍皮書》)的研究結果表明,當前中國網絡歷史類小說中穿越、架空占比較大;幻想類作品繼續(xù)保持在網絡文學總體格局中的數(shù)量優(yōu)勢。而《藍皮書》中列舉的部分幻想類作品,如《天道圖書館》《我?guī)熜謱嵲谔€(wěn)健了》等,在其內容中也包含了“穿越”這一具有強烈幻想色彩的情節(jié)模式。結合中國網絡小說的發(fā)展歷程,占據幻想類作品主流地位的“玄幻”小說與出身于歷史、言情小說的“穿越”小說共同繁榮的發(fā)展現(xiàn)狀表明,穿越小說經過十余年的發(fā)展演變,已經在許多方面擴展了原本“歷史小說”、“言情小說”的寫作范式。同時,在中國網絡小說海外輸出規(guī)模進一步擴大的發(fā)展背景下,部分日本網絡小說在情節(jié)設計、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與中國網絡穿越小說之間出現(xiàn)了一定的相似性。其中的“重生”、“轉生”等具有“穿越”特色的相關描寫也都能夠在中國網絡穿越題材中找到相對應的元素和作品。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中日文化交流、影響與接受問題也有待進一步探究。
需要說明的是,日本近期出現(xiàn)的此類小說大多用“異世界轉生”來描述小說中包含的“穿越”情節(jié)。通過考察其大致內容,筆者發(fā)現(xiàn),此類小說中的“異世界轉生”情節(jié)模式與中國“穿越”題材下“轉生”分支的定義非常接近。而所謂的“轉生”,指的是小說主人公在現(xiàn)實世界中失去自己原本的身份,僅保留有意識穿越到另一個幻想中的世界,即“異世界”。本文主要針對中日網絡穿越小說中具有一定相似性的“穿越”題材與“異世界轉生”題材中包含的文化元素進行橫向比較,并嘗試從大眾文化的角度對其表現(xiàn)出的差異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探究與解釋。
文化元素差異
相較于歐美,雖然日本與中國具有相同的文化起源,但在日本網絡穿越小說中,主人公穿越后的世界大多通過西方文化背景中的“奇幻”元素來加以表現(xiàn);而中國網絡穿越小說中的主人公則往往穿越到一個以“仙俠”、“武林”為主導的“玄幻”世界。“奇幻”元素指包含了西方歷史文化,尤其是西歐中世紀時期的歷史文化和神話傳說的文化元素,如《天啟預報》《無光主宰》《我乃路易十四》中對有關“巫師”、“魔法”、“國王”等西方神話傳說和中世紀歷史要素的展現(xiàn)。而“玄幻”元素則指基于中國傳統(tǒng)武俠小說、融合了“修仙”、“道術”、“武功”等描寫的文化元素。江湖謀略(如《劍來》《平天策》等作品)、武林功夫(如《牧神記》等作品)、得道修仙(如《吞天記》等作品)均可稱為“玄幻”。
針對中國穿越小說中包含的文化元素,出版人沈浩波早先認為,“男性穿越小說不容易被市場接受,因為男性的消費通常比較理性。而女性相對要感性許多,所以穿越小說在玄幻上沒紅,在言情上卻紅了。”但事實是,近期涌現(xiàn)出的許多優(yōu)秀的網絡穿越小說,其表現(xiàn)形式逐漸脫離了言情小說和歷史小說的限制,讀者也不再僅僅局限于女性讀者群體。以男性為主角、包含“玄幻”元素的穿越小說在中國網絡小說市場中日益增多,大有分庭抗禮之勢。截至2020年6月26日,根據起點中文網的搜索結果,當鍵入關鍵詞“穿越”后,數(shù)量最多的搜索結果是“玄幻”(10944部),而“古代言情”(4441部)、“歷史”(3158部)則分別位居第三、第四名。同時,在穿越總榜單的前十名中,有4部穿越小說包含了“玄幻”的文化元素。可見,“玄幻”元素在近期網絡穿越小說中所扮演的角色日益重要。
以起點中文網位居穿越小說榜首的《神門》為例,主人公方正直所穿越到的“古代世界”就是一個相當標準的“玄幻”世界。在《神門》的世界中,男性的姓名一般都是“正直”、“陽平”,女性要叫“雪蓮”、“玉兒”。主人公實力成長的方式也是通過讀書來體悟“萬物之道”。而從作者“薪意”對《神門》中新世界的描寫可以發(fā)現(xiàn),主人公穿越到的并非中國歷史上的某一朝代,而是一個充斥著玄幻元素的“幻想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物的姓名與主人公的成長方式都具有非常明顯的武俠、修仙色彩。其中,主人公對穿越后的世界存在著如下的感慨:“……來到這世界快一個月了,一問之下這里完全沒有科舉,什么八股文,什么四書五經完全沒有!不同的世界,連家禽都長得不一樣。”而這一描寫也在某種程度上表明,穿越題材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已經同自身早期的風格產生了較大差異,想象也更加天馬行空,不受拘束。
日本網絡穿越小說的發(fā)展歷程與中國大致相同,但在日本的網絡穿越小說中,更具西方特色的“奇幻”元素顯得更加突出。按照“成為小說家吧”(小說家になろう)網站對小說的分類方式,截至2020年6月28日,在其評分總榜排名前50名中,有39部網絡小說使用了“異世界轉生”或“異世界轉移”的分類標簽。而在這39部小說中,有37部小說都在情節(jié)中包含“奇幻”元素。由此看來,包含“奇幻”元素的“異世界轉生”系穿越小說已經占據了日本網絡穿越小說的主導位置,甚至在整個日本網絡小說領域也具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而從整體上看,日本網絡穿越小說中的確存在部分基于日本本土文化而創(chuàng)作的小說,如排名第198名的《戰(zhàn)國小町苦勞譚》就是基于日本的“戰(zhàn)國”元素而創(chuàng)作的穿越小說。但此類穿越小說所占比例相對較低,也很少有佳作出現(xiàn)。
“奇幻”元素最初發(fā)源于歐美,隨一戰(zhàn)后美國科幻小說的興起而逐步影響日本、中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隨著“轉生”這一穿越題材在中日網絡穿越小說領域的興起,原有的“奇幻”元素也以不同的面目出現(xiàn)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當中。但問題在于,不同于中國網絡穿越小說中對“玄幻”元素的廣泛運用,日本網絡穿越小說近期并未出現(xiàn)以典型“日式奇幻”元素為核心的作品。無論是在“成為小說家吧”位居人氣榜首的《關于我轉生變成史萊姆這檔事》,還是在評分總榜前300名中唯一出現(xiàn)的基于日本“戰(zhàn)國”文化的《戰(zhàn)國小町苦勞譚》中,源自日本的文化元素同來自歐美的“奇幻”元素始終彼此分離。以位居榜首的《關于我轉生變成史萊姆這檔事》為例,異世界中各人物的姓名都非常明確地采用了西方式的名稱,如利姆魯、維爾多拉等等。而其中存在的不同種族之間的關系,如史萊姆、龍、哥布林、精靈等魔物種族與人類種族之間的對立設計也表現(xiàn)出了非常明顯的西方“奇幻”特色。雖然在小說文本中也出現(xiàn)了來自日本神話傳說的“鬼人”、“武士”等形象,但與源自西方中世紀神話傳說中的各類形象和元素相比,這些來自日本神話傳說中的形象所占比例非常低,整個異世界的架構依然是源自西方的奇幻式結構。
題材差異原因
筆者認為,這一差異出現(xiàn)的原因可能與中日不同文化背景以及網絡穿越小說作家的個人經歷有關。當來自歐美的“奇幻”元素逐步進入中國網絡小說市場時,一方面,中國神話傳說、志怪傳奇中對于“穿越”這一想象的論述為穿越小說作者提供了可供模仿的情節(jié)結構。諸如“樵夫爛柯”、“劉阮遇仙”等神話傳說都在某種程度上確定了早期穿越小說“古穿今”的穿越模式。另一方面,來自歐美的科幻、奇幻小說也再度激發(fā)了穿越小說作家對“時空穿越”的想象。但在穿越小說興起的2008年以前,中國網絡穿越小說作家受言情小說和歷史小說的影響較大,相較于選擇當時尚處于起步階段、水土不服的中國本土“奇幻”,中國網絡穿越小說的作者選擇以“言情小說”和“歷史小說”這兩個已經發(fā)展成熟的載體來承載“穿越”這一新題材更加具有合理性,其間誕生的《尋秦記》《穿越時空的愛戀》也被認為開啟了“歷史穿越小說”與“言情穿越小說”的創(chuàng)作范式。而在2008年以后,中國網絡文學早期對西方奇幻小說單純模仿的時代早已過去,融合了中國本土文化成分的“玄幻”元素逐漸發(fā)展成熟并展現(xiàn)出越來越強大的包容性。穿越小說作者在兩相權衡之后,更可能選擇自身較為熟悉,且更受讀者歡迎的玄幻元素進行穿越小說的創(chuàng)作。同時,在網絡文學作品高度類型化的今天,抓住已經不再流行且本身缺乏進一步創(chuàng)新的“奇幻”元素大做文章,也很難再調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因此在這樣一種更加開放、讀者群體更加積極的網絡環(huán)境中,“穿越”這一題材與“玄幻”元素的結合就具有更高的可能性。
在日本網絡穿越小說中,作者在文本中格外注意表現(xiàn)“異世界”的“虛構性”以及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差異性”。筆者認為,這一特點很可能受到了日本文化傳統(tǒng)和日本網絡小說讀者的共同影響。日本評論家加藤周一認為,日本文化中對于“現(xiàn)在”、“此處”(現(xiàn)實世界)的強調同“向往彼世”(想象世界)的心理并行不悖。這一將現(xiàn)實世界與想象世界并置的文化心理使得小說作者往往會采用截然不同的文化元素來表現(xiàn)主人公穿越前后的世界。例如,不同于中國網絡穿越小說中本土文化元素“武俠”與來自西方的“奇幻”元素的自然融合,來自日本本土的“神怪”、“武士”等文化元素在很大程度上仍會被日本讀者感知為現(xiàn)實世界的文化元素,很難與脫離現(xiàn)實的“奇幻”元素相互融合。既然如此,對于日本讀者來說,如果采用日本的文化元素來塑造小說主人公轉生到的“異世界”,那么主人公的轉生歷程更像是一次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歷險”而非具有強烈幻想色彩的“穿越”。
而從讀者的角度看,作為日本網絡穿越小說主要受眾的御宅族(亞文化愛好者),對小說情節(jié)的虛構性也提出了相對較高的要求。日本評論家大塚英志曾對御宅族的接受視角做出如下評論:“(御宅族)嘗試著在動畫中構建一個令人深信不疑的‘現(xiàn)實’……達到了在其內部構建假想歷史的地步。”大塚英志的評論表明,御宅族不僅需要穿越小說的作者充分表現(xiàn)出“異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差異,還需要為“異世界”塑造一個嚴謹而完整、能夠相互印證、猶如現(xiàn)實歷史的敘事邏輯。結合上文中對日本文化心理的介紹,可以認為在這一接受背景下,采用日本文化元素來構建異世界不僅困難,也不太可能會受到讀者的青睞,而來自西方的“奇幻”元素較于日本本土的文化元素在構筑異世界上就顯得更具優(yōu)勢。
有關大眾文化的演變,大眾文化理論家菲斯克認為:“許多大眾文化都是短暫的——隨著人們的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文本和趣味也會改變。”而隨著中外網絡文學相互影響的程度不斷加深,“穿越”這一題材也在與讀者的不斷互動中發(fā)生了迅速而顯著的轉變。筆者認為,相關研究者在面對這一轉變時不應用“一刀切”的做法將數(shù)量龐大的網絡穿越小說一概而論,而應該以發(fā)展和開放的眼光看待中國網絡穿越小說的這一轉變。